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階級與性別交織:范雨素的「七宗罪」

文| 陳亞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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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范雨素》一文在網上發表後,短時間內獲得了微信文章10萬+的閱讀量,迅速走紅。這給范雨素帶來讚譽的同時,也招致不少批評和攻擊。有人說范雨素的作品反映底層女性的生活真實,有人批評她的文字技巧質樸缺乏文學性。在此作者細數了針對范雨素的負面評價,並從性別和階級的視角進行探討。

圖:范雨素接受採訪

「命運把我裝訂得極為拙劣」,抄襲還是引用?

文章的第一句「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讀的書,命運把我裝訂得極為拙劣」就引起了不少爭議,有人說她在抄襲席慕蓉,但我不這麼看。這就是一個引用,類似於古詩詞裡面的典故。當你用一個著名典故時,肯定知道許多人能看懂出處,而之所以要用它,是因為它可以更含蓄、更簡潔地表達自己心中所想。

席慕蓉那首詩里當年有一句膾炙人口:「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范雨素引這首詩,或許有感傷年華逝去之意,這是人到中年常有的心態。

席慕容詩作《青春》原文

「每個堅強的女人都很辛苦,不值得羨慕」

對於范雨素的文字,如果是出於理性探討,未嘗不可以接受。比如余秀華的評論,大概就是從她個人對文學的理解出發,認為范雨素的文章尚有可提升的空間。

這也基本上是我的看法,范雨素寫的不錯,但要說已經與某些文學名家比肩,也不是事實。范雨素個人對於這點也是很清醒的,她說自己沒有駕馭文字的能力,寫的東西還不夠好,不想輕易拿出來。

余秀華說,范雨素的「文本不夠好,離文學性差的遠。每個生命自有來處和去處,不能比。我都不願意和迪金森比較,何況是她。每個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還強調「希望記者不要煩我」。

對范雨素的文學批評當然是需要的,但好的批評並不是為了打擊別人,顯擺自己的專業,而應該是試圖達成一個良性互動,共同推動文學的進步

網上某些人的言論,已經偏離了理性探討的底線,淪為一種博人眼球的攻擊,如和菜頭之流,這就不可取了。

和菜頭在其個人公眾號槽邊往事撰文《我是和菜頭》

孫旭陽《范雨素寫的很一般,只是城裡人太缺農家樂》

正如某些人所言,范雨素的文章不完美,但比起這些攻擊她的自媒體人寫的閱讀量10萬+的文字而言,並不遜色,她的作品獲得傳播是有其根基所在的。

葉海燕《不要玩范雨素》

從長媽媽到大堰河,僱主比保姆更有權談隱私?

對范雨素的攻擊幾乎是全面性的,其中很重要的一塊是道德層面的指責。

如認為她在文章中寫僱主與某富豪同居、非婚生子,暴露了僱主的隱私,從而又引申到違反職業道德。

我看到有人說范雨素文中的僱主,並不是她自己的僱主,而是聽其他家政工所說,那麼這段文字可能已經做了加工,是否為避免泄露隱私尚不可知,但就實際效果來說,並沒有出現僱主隱私被泄露的問題。

王德志說,那家『如夫人』,並不是范雨素自己工作過的僱主家,是她小姐妹講,范雨素寫到了文章里。

——郭睿《范雨素身後,五環外的城邊村,還有一群打工文學寫作者》

基於某些生活資源的文學創作很常見,只是由於階層差異,更多是作家在寫保姆,如艾青寫大堰河,魯迅寫長媽媽……印象中從來沒有人因為寫了保姆的私事,就被指責為暴露隱私、缺乏職業道德。

為什麼職業道德一詞,好像是專門針對保姆的呢?這兩者之間難道不是一種平等關係嗎?私以為在此更可探討的是僱主與保姆之間的權力關係,以及它給保姆帶來了哪些(不必要的)道德壓力。

圖:范雨素手稿

被階級割裂的女人:「如夫人」與「奶媽」

范雨素在文中對非婚生子的女性用了「如夫人」,對非婚生子用了「庶子」這樣的詞,又引發了許多人對她的質疑,如認為她勢利眼。

新浪微博@侯虹斌 截圖

這不禁令人有些困惑,如果說范雨素同時還表達了對富豪、「正夫人」、「嫡子」的艷羨,那是有趨炎附勢之嫌,但她並沒有。

社會給女人設置的重重道德標準,成功地將各種階層和處境的女人隔離開,阻止她們看透女人共同的命運而走到一起。故而范雨素對這些詞的使用,也難免是出於對有不同生命經驗的女性的處境不夠了解,彼此存在隔膜;

抑或是出於對傳統道德的認同,而產生誤判,乃至有一種不必要的道德優越感。無論是出於怎樣的原因,這些在批評和討論中都可以指出,但這跟「勢利眼」似乎扯不上關係。

從話語的政治正確這個角度來說,「如夫人」、「庶子」這樣的用語是否存在歧視?是不是有一種對同居女性、非婚生子的貶低?這當然可以討論,但范雨素使用這兩個詞,是否在主觀上有貶低對方的意圖,尚有待商榷,而批評者似乎也沒能論證這點。

至於有些人一邊批評她說「如夫人」、「庶子」不妥,一邊又隨口將她稱為「奶媽」,這種雙重標準的做法就讓人實在難以苟同了。

生於底層:女人,這不是你的錯

范雨素被攻擊的地方還有愚蠢、懶惰,根據是她文中所言,如「我懶散,手腳不利索,笨。上飯館做服務員,我端著盤子上菜,愣會摔一跤,把盤子打碎」;「我在北京蹉跎了兩年,覺得自己是一個看不到理想火苗的人。便和一個東北人結婚,草草地把自己嫁了。」

分析對這些言論的批評和攻擊,你會發現自嘲其實是一種特權當你位於底層時,你的自嘲就不會獲得諸如「呆萌」這樣的讚賞,而會成為你的一個新罪名,所謂「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

可是,不適合做服務員有什麼錯呢?因為受到的教育不夠,你只能做比較低端的服務業,而當你不適應這個工作時,這就成了你自己的「問題」,有人總要指責這「是你自身的缺陷所致」。

失敗的婚姻也與之類似,當一個缺乏社會資源的女人困於這樣的生活處境,你可以選擇的男人太少了,你找不到更合適的人結婚,而你也沒法想像自己一個人去承擔這一切。於是你就只能草草地結婚,去試試自己未知的運氣。結果是你失敗了,所以這全都是你自己的錯誤?

打工博物館門口的口號,攝影:郭睿,來源:鳳凰讀書

炒作或是宣傳,有何不可

「看了《我是范雨素》一分鐘,我就斷定這是一次炒作」。

——按倒放血《誰在炒作范雨素》

那麼問題來了,到底誰在炒作范雨素呢?是正午的編輯,還是皮村的工人之家?有人將此一直追溯到了崔永元,因為據說工友之家他也有份參與,所以這個事件的背後是公知在搞事情,有某種不可言說的政治企圖?隨著范雨素的文章被大面積刪除,也讓一些人對這種說法開始相信起來。

在我看來,范雨素的走紅當然有其「推手」,工人之家、網路媒體都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然而所謂的炒作,換個詞其實就是推薦、宣傳。看到好的作品推薦給大眾,發現有潛力的寫作者,為其成長提供資源,幫助其完善作品,這樣做有問題嗎?難道打工者不應該有這樣的推手來幫助他們發聲嗎?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樣炒作還太少了,我們這個社會需要更多這類炒作。

工友之家團隊去聚餐,討論這周末要搞一個范雨素報道的媒體說明會,原本打算29號周六,把這次的文學小組活動辦成開放課,請張慧瑜、劉忱等志願者老師過來,還有平日來上課的工友,把工友文學小組、工友之家乃至整個打工文學都做個介紹。

——郭睿《范雨素身後,五環外的城邊村,還有一群打工文學寫作者》

如果說某些炒作存在問題,那麼我們就需要更多的炒作來進行競爭,優勝劣汰。

在皮村工友之家院子里圍堵的各路媒體人,攝影:郭睿,來源:鳳凰讀書

被侮辱與被損害:底層女性之原罪

范雨素的最後一宗罪,也就是她的原罪。她是一個在許多城市人眼裡的底層人,是個沒有文化的保姆,她寫的文章不應該是這個樣子,更不應該得到那麼多人的贊同。這讓許多人心態不平衡、不舒服,所以一定要對她「雞蛋裡挑骨頭」一番,找到她身上的問題。藉此來顯示自己比那些贊同她的人更高明,更有判斷力,從而獲得某種優越感。

在理性分析范雨素現象中的問題與高高在上攻擊當事人之間,區別到底在哪裡?

新浪微博@人見人愛的肉唐僧 截圖

無論是「女人談政治」還是「小狗吃火腿腸」的比喻,上圖的評論都確實稱得上是一種攻擊,但可以想見,當一個男人(甚至肉唐僧自己)被過度追捧(這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事實),鮮少會認為他是要被毀了的

在人生遇到大的轉折時,還能不能回歸原有的生活(這真的是正常生活嗎?保姆的正常生活就只能是賣苦力做保姆嗎),還有沒有可能開闢出全新的生活?這不但取決於個人的能力,也受到整個社會環境的影響。

我們應該追問的是,我們這個社會給了底層女性一個更包容、更開放的空間嗎?我們允許她們有更多自由的選擇嗎?我們允許她們在一定程度上失敗,也允許她們獲得意外的成功嗎?

工友之家院子門口貼的各種通知,攝影:郭睿,來源:鳳凰讀書

誠然,一個范雨素的偶然走紅,並不能一夜之間給她所在的女性打工者、家政工群體帶來多少實質性的改變,但這並不說明她的走紅是不應該發生的。她本人或許應該為其難以改善的現實困境承擔某些責任,但這並不是說在其中起到決定性推動作用的人便能因此逃避責任。

改善底層者,尤其是底層女性的生存狀態,促進社會公正的實現,無論是國家和社會,沒有誰能撇清自己在這其中的責任。

而那些以高冷之態,假裝置身事外,甚至於幻想ta們因此對社會做出了某種貢獻的「旁觀者」,是真的患上了自大妄想症。

編輯| 棗棗,作者:陳亞亞

本文原刊於2017年4月29號的「女權之聲」微信公眾號,後被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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