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漠里的艷冠群芳 | 寶釵(四)
作者:小姿
薛寶釵是《紅樓夢》中最薄命的女子。她成熟美好,體貼善良……無論她做得如何好,都無法擺脫悲劇的宿命。在這部世情小說中,是最能讓小姿感覺到古希臘式悲劇色彩的人物。
薛寶釵是一個早熟的姑娘。她先天壯,天性愛自然,精力充沛,自小淘氣,不是個省心的主兒。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幼時,與兄弟姊妹一處讀書習字,怕看正經書。弟兄們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偷背著我們看,我們也偷背著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
自此,薛寶釵讀書不再只為性情,而是為了明理。她的教育回歸到了正統閨秀的路子:讀正經書,效法《女誡》,注重女德培養。「貞靜」成了她的第一標籤。
日常行事中,她行為豁達,隨分從時,罕言寡語,自雲守拙。不似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
▲87版《紅樓夢》薛寶釵劇照
老天爺似乎對大觀園總是特別眷顧,歲月在其間流淌極緩。它就好象是人間天堂,園內一天、園外一年。賈母轉眼都已八十大壽,寶玉卻一直停留在十三、四歲。
寶釵十五歲那年,賈府為新到不久的她,辦了個將笄之年的生日宴。
到了第四十九回,邢岫煙隨父母來投靠姑母邢夫人,便被安排進了大觀園與迎春同住。岫煙家窮,三姑娘探春擔心岫煙過於寒酸,被人瞧不起,便送了塊碧玉珮予她作裝飾。
寶釵知此事後,對岫煙說:七八年前,她也跟別的大官富貴人家小姐一般、從頭到腳的富麗閑妝,只是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該省的就省了。
邢岫煙進賈府時,寶釵大概十五、六歲。七八年前,也就是說在她八、九歲時,她已經知道家裡「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
一位養尊處優的貴族小姐,若不是家遭變故,又怎知家裡是缺鹽還是少米?而她,一個不足十歲的女娃娃,已然知曉家中每況愈下。
所以,我猜想,她的父親,大概在她回歸正統教育後不久,也就是寶釵八、九歲時,便去世了。
父親離世,並沒能讓比她長兩歲的哥哥承擔起家業重責。薛蟠仍舊不成氣候,終日只知鬥雞走馬,遊山玩水,家中一應經濟事務,全然不知。家業事體,幸得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
哥哥的不經世,迫使薛寶釵快速成長。那時起,她不能再以讀書習字為要,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
此處,曹公只將「家計」二字輕輕帶過,很容易讓人誤會,以為她的「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是要靠薛寶釵做針黹來補貼家用。可別忘了薛家可是「珍珠如土,金如鐵」的皇商。儘管境況大不如前,瘦死的駱駝,仍然比馬大。
薛家在金陵和京城等各處都有產業若干。諾大的家業,指望不上哥哥半分。不得已,只能靠她,協理不識字的母親,來共同支撐。
也就是打那時起,這位八、九歲的貴族小姐,收起了過去的富麗閑妝,不得不向她一去不復返的、天真爛漫的童年揮淚告別。那個淘氣的少女不復存在,她成了薛姨媽口中「打小就古怪,不愛花兒粉兒」的姑娘。
▲87版《紅樓夢》薛寶釵劇照
侯門千金,貴族小姐們生命中從未出現過的當票,惟她知道。
岫煙窘困,無錢打點關係,被迎春房中的婆子丫頭們欺負,不得已將自己的綿衣服,差人拿出去換幾吊錢來給媽媽們打酒吃。寶釵知道邢岫煙在賈家日子難過,便與岫煙說,你往後需要什麼的,盡量找她,不必麻煩這些人。還讓邢岫煙將當票取來,自己幫她去把典當掉的綿衣給贖回來。
薛姨媽遇事不能做主,得等她來拿主意。
薛蟠被柳湘蓮狠揍,正難見人,尋思著想到外頭去躲個一年半載,便藉機跟老家人張德輝外出行商,二則也逛逛山水。薛姨媽恐他又在外生事,不肯讓他出去。因與寶釵商議此事。是寶釵拿主意勸媽媽讓哥哥出去歷練。
行商回來,尤三姐吻頸後柳湘蓮出家,薛蟠諸事不理,光顧為柳湘蓮之事傷心難過。也是寶釵從旁提點:如今也已回來半月,該發的貨也都發完了,同你去的夥計們,也該擺桌酒給他們道道乏才是。人家陪著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個月的勞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擔了多少的驚怕。
……
湘雲瞻前不顧後,大包大攬要在大觀園裡邀社作東。寶釵深知湘雲在家裡作不得主,只怕想做東亦有心為力,便主動提出為她置辦螃蟹宴,且不讓湘雲臉上有絲毫難堪。
黛玉打小身子極怯弱,每年犯病。要燕窩滋補調理,又不願勞煩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說道,如今這裡這些人,便是連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都還虎視眈眈,背地裡經常饒舌,何況於我?寶釵知曉黛玉的顧慮,便同薛姨媽講,從自家給黛玉送燕窩來。
鳳姐身子比先前好了些,大夫還讓配調經養榮丸調理。府里先前有三十換都買不到的大包人蔘,放過百年,已經療效怠盡。王夫人讓周瑞家的去稱二兩回來。寶釵說,外頭賣的人蔘都沒有好的,雖有整枝的,多數也是被截做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須枝,摻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我們鋪子里常和參行交易,如今我和媽說去,叫哥哥托個夥計過去和參行商議說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參兌二兩來。不妨咱們多使幾兩銀子,也得了好的。
……
以前總以為,薛寶釵經常幫助別人,是因為家中富有,因此她有助人,而不圖回報的能力和底氣。其實不然。
深宅內院的侯門千金和貴胄公子,饒家裡再怎麼有錢,也不得使半文,都是按家族慣例統一給月錢。薛寶釵的身份,不過家中的幺女,之所以能夠接濟他人,是因為她正「當著家」,她需要的支出,都可以與母親去商量。
常人只道是禮教約束,讓薛寶釵失去天性,變得不及黛玉、湘雲等活潑可愛。我想說,若承擔著這份龐大家業的不是寶釵,而是我們,我們難道會比她做得更好?心裡更輕鬆?還能一如既往地如孩童般活潑潑?可別忘了,鳳姐僅只是掌握榮府內院,就已經落下一身的病。而薛寶釵,得里里外外地操持。
母親雖然健在,小小年紀的她,本應還是伏在母親膝上撒嬌的年歲。而她,名為薛家大小姐,實則是一家之主。家裡一切大小事務都得等她來定奪。
所以,她不會像湘雲一樣直言快語,憨態可掬;也不可能像黛玉一樣整日哀嘆,與詩書作伴。她沒時間撒嬌,沒時間看書。在她住的蘅蕪苑中,只案上放著兩部書。
所幸她有常人不及的夙慧,天份極高,讀書識字能力遠勝於人。父親過世後,儘管她不能再以讀書為事,卻依然是大觀園裡最博聞強識的少女。
然而,讓薛寶釵變成禮教少女模範生的,不光是傳統禮教教育、無形中賦予她的道德束縛;更為重要的是,承擔龐大家業對她的長期歷練。
可以說薛姨媽當家必須承擔的一切責任,都是經她作主的。遇到任何事情,她必須要比哥哥更盡責,比媽媽更淡定,才能理性地給媽媽出謀劃策,久而久之,她變得更淡定自若,寵辱不驚。
過早涉世讓她比所有同齡人都更加成熟穩重。很多人以為她天生冷血,其實我想說——真正的薛寶釵,你不懂。
舉手投足間,閨秀風範盡現。
但不得不說的是,薛寶釵所表現出來的一切外部體征,不僅是後天教育以及家計磨礪的結果;同時,也是對她天性的顛覆。
《紅樓夢》第七回中交待,她因那種病又犯,這幾日都只呆在屋中,沒到那邊府里去走動。經周瑞家的熱心追問,才知道原來,她身有痼疾——「那種病」。為治她的病,家裡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
虧得來了個專治無名之症的禿頭和尚,說是這病是從娘胎裡帶出的一段熱毒所致,幸而先天壯,倒不相干。還給了個海上方,和一包異香異氣的葯末子作引子。按方子配齊與葯末子製成藥丸子,發病時吃上一丸,倒比先前大夫們開的葯還效驗些。
薛寶釵說,這熱毒病犯起來,倒也不覺什麼,只是比平日喘嗽些。禿頭和尚給這藥丸取了個名字叫「冷香丸」。
有人曾認為,她的這段從娘胎裡帶出來的熱毒,引起的喘嗽其實就是哮喘,但似乎「冷香丸」方子里的幾種白色花蕊以及蜂蜜、黃柏也多為清肺涼血、散熱解毒之效,並非克治哮喘的良方,除非那異香異氣的葯末子里有定喘的成分。所以許多學者在研究「冷香丸」方子後,基本上達成的統一共識是,「熱毒病」和「冷香丸」並非真疾真治,而是帶有最種特定人文意涵的隱喻。
《妙法蓮華經》中將三界喻火宅,貪嗔痴為人間三毒,便是對現世的執著。因此,她的熱毒更象是她對人世間的貪戀,表現為和所有的妙齡少女一樣的天性愛自然。她的先天壯,又讓她更為精力充沛,頑皮淘氣。
正統教育的回歸以及過早的涉世,壓抑住這位少女正在釋放的天性,呈現出來的是,久經歷練的人情世故。所以,在她的完美表相下,存在著內在天性與外在約束、兩股力量的強烈撕扯。
若薛寶釵生活在今天,她或許可以去酒吧,喝個人事不省;或開車到遠郊,作一聲狂吼;或找幾個好閨蜜,把自己淤於胸口的壓抑,統統給都給發泄出來。可是她生不逢時,因此,在小說中,我們經常看到她少女的嬌羞臉紅和不期喘嗽。
她天資聰穎,開竅理當比其他人早。她不光受正經書的影響,七八歲上曾讀過移人情性的閑書,也一直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所以在大觀園中,她是第一個了解世相和才子佳人故事的姑娘——
她知道《魯智深醉打山門》的戲排場好,詞藻極妙。那一套北《點絳唇》里的《寄生草》填詞更妙——「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險些讓寶玉頓悟……
「劉姥姥逛大觀園」一回中,行酒令時,黛玉才行第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她就知道黛玉行令犯禁,除她之外,無人聽得出來。
寶琴作「懷古十首」時,最後二首是<蒲東寺懷古>和<梅花觀懷古>.她說,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被黛玉搶白說她膠柱鼓瑟,矯揉造作,其它人等也與黛玉同聲應合。然而,薛寶釵與黛玉等人並非對立,仔細分析她們的說話,不難知道所有閨秀包括李紈所表達的,均是同一意思。
那曹公在此處「饒舌」的真正動機,僅只是為了說明她們想法一致?恐怕並不盡然。這其中似乎也在傳遞著某種隱隱約約的告知:她身上有兩股力量在涌動,一是她從小就熟讀《西廂》《琵琶》,元人百種,對戲曲的熟悉程度無人能及;二是她深知蘊含「警人詞藻」的《西廂》《牡丹》,已經觸犯大家閨秀的道德禁忌。
先天壯的緣故,後天的剋制根本無法根斷。她一直被這兩股力量拉扯著。因此,她的熱毒病——「喘嗽」總犯,也讓「冷香丸」有了用武之地。
以前一直以為「冷香丸」的意象,是用於壓制她自娘始中帶的這段熱毒,後來才漸漸發現,「冷香丸」的作用,並非「抑」而是「散」。這也與「冷香丸」之清肺涼血、散熱解毒之功效有諸多吻合。
當然,這僅僅是推測。可喜的是曹公在小說的其他回中,又妙手著文對「熱毒」和「冷香丸」進行呼應。
第三十四回中,寶玉被賈政棒笞後,被抬回怡紅院中,蔥綠色的小衣都被血浸紅,跟肉凝結在了一起,襲人褪了三四次,好不容易才褪了下來,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了起來。襲人心痛得有可不可。
寶釵知寶玉被打得不輕,便托著一丸藥來給襲人。說是「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
寶釵拿來的、給寶玉散熱毒的丸藥,是不是冷香丸,文中並無明文。只是同為舒散熱毒之用,所以不妨大膽猜測,寶釵送去的丸藥,定是冷香丸無疑。
除此以外,書中還有一處提到熱毒。
在同一回中,寶玉被打之後,王夫人傳寶玉房裡的丫頭去問話。襲人到王夫人上房後,王夫人問寶玉吃了什麼沒有?襲人說:「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只嚷干喝,要吃酸梅湯。我想著酸梅是個收斂的東西,才剛捱了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那熱毒熱血未免不存在心裡,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裡,再弄出大病來,可怎麼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才沒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鹵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
襲人這段話,也呼應了文中之前提到的熱毒的對治的方法,不能用斂,而是得散,把激在心裡的熱毒給散出來,方才好得。
▲87版《紅樓夢》薛寶釵劇照
行文至此,薛寶釵的形象已經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看出曹公塑造薛寶釵形象的苦心和深刻意用意。可以說薛寶釵的精神世界是書中最複雜的。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說道:「人之所以成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薛寶釵的境遇造就了她的個性。天性愛自然的她,卻被後天打磨成得與天性截然相違——處事得體、儀態端方,這些都與她的先天淘氣形成強烈反差。
她有母親,本可以做母親的、無憂無慮的貼心小棉襖。奈何家計所迫,她必須得比寡母更堅強,更理智,為母親想辦法拿主意,分憂解勞。所以在書中,只見到過一次她撲在父母親懷裡撒嬌,其它時候她比薛姨媽更像個母親。
大觀園裡,她是所有人的寶姐姐,這些比自己小的妹妹們,大都需要她的幫助,這讓她如何敞開心胸,去向她們抒發自己的喜悲?更妄談使小性子了。所以她生理以及心理上熱毒的舒散,只能依靠冷香丸。
《紅樓夢》八十回並未結束,從判詞中得知,這位「山中高士晶瑩雪」,最終並沒有擺悲劇的宿命——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她的遭遇,放在今日,或許算不得悲劇。只是在她生活的那個夫權社會,夫君未亡,卻得終身守活寡。更可悲的是,她的丈夫從來沒有愛過她。如果說李紈是一個舊時代的悲劇角色,那寶釵的悲遠勝過她。
嚴格意義上說,《紅樓夢》算不上悲劇。按魯迅先生的話法,它更是一部「世情小說」,恐怕還更為貼切。而薛寶釵卻是惟一一位能使我感到希臘悲劇式色彩的人物 ——你無論如何優秀,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擺脫上天的命定。
或許,這便是曹公將她列於薄命司正釵第一的原因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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