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嵐Live | 陸蓉之:狐狸精的後半生

陸蓉之說話有著她的抑揚頓挫和輕慢緩急,照顧地讓聽者輕易把握住她想傳達的信息,情緒也按她希望的振奮起來。這是在講台前站了幾十年的功力。

一開口即艷驚四座,是她對自己的要求,她明了自己的容貌無法贏得目光,她不諱言這一點。因現在的她,自信,飽滿。「你看我現在如此開闊,都是我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她說。

其中的一步,就是飛身撲向太平洋。

只有當談到這次自殺時,她才會放慢語速,開始擺弄手中的杯子,有種離開了講台和聚光燈的真實情緒。

一個女人,未必只和一個男人是完美一對。

她和他,穿著校服,小手一拉,在學校的林蔭道上是完美一對。

她和他,紗幔輕舞,在舞台上,是完美一對。

他,有100張面孔。她,是陸蓉之。

Des Lee Gallery of Art

1627 Washington Avenue, St. Louis, MO 63103

Feb. 13 - March 7, 2003

這是陸蓉之正在進行中的「完美一對」的現代藝術行為,找到100個文化圈裡的男人,和他一起拍成完美一對,被挑選的男人一定是有型的,哪怕很醜,也是丑得有型可以和陸蓉之有匹配的地方。照片經過電腦修整,天衣無縫。

前12個「完美一對」的照片已經在美國展出,引起了轟動。「一定會有很多中年婦女會很羨慕我,她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敢想這個事情。」陸蓉之毫不掩飾臉上的得意,她打算做到50個的時候辦巡迴展,做到100個的時候就出書。過去的觀點總是認為女人要從一而終,只有一個男人跟她在一起是完美一對。陸蓉之卻想說:女性,你配誰都可能完美。「我反正已經嫁了3次,乾脆和100個男人拍完美一對,誰說你非嫁誰不可?」

她的概念就是她的藝術。這個概念,來自她的切膚之痛。

她也說她的一生就是她的藝術品。

陸蓉之經歷過美國在70年代的女權運動, 她的老師甚至在運動的高峰期帶領著學生去上街遊行,去美術館示威,要求給女性藝術家展出的機會。人人平等、男女平權,對這些陸蓉之耳熟能詳,身體力行。可是,經歷過這樣的年代的她,還是在愛情前面,忘記了愛自己。

我很努力地向天上不知道哪個神明說,你就是要救我一趟。

救了我,就會好好活。

她愛上了一個即興的情人,雖然當時她是有夫之婦。陸蓉之第一次體會到人的感情不是理性可以控制的。她的生命進入了一個死結的循環之中。「人打了結之後,想法是反覆的,會把整個世界封閉在一件事情上,只想到,他背叛了我,他不愛我,越想越氣就跳海了。」

選擇跳海,因為陸蓉之知道自己不會游泳,一定死得成。她也不甘心把身體留在美國這個傷心地,期望太平洋的海潮可以讓她魂歸故里。

這次的經驗和小時候吃殺蟲劑完全不同,那次是失戀後的發泄,是受不了別人拋棄自己的羞辱。「小時候做這個事情,又不是真正想死,是撒嬌啊。」

這次真是接觸到了死亡。無數的影像在眼前晃動,意識漸漸遠去。陸蓉之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對這個世界真的捨不得。「我就很努力地向天上不知道哪個神明說,你就是要救我一趟,你就是要救我一趟,救了我就會好好活。」

再次睜開眼睛,對於什麼是好好活著這件事情,陸蓉之開始明白。「經過那個事情後,我現在海闊天空。我現在很愛自己,非常愛活著這件事情。」經歷過死亡的經驗之後,她保持了那個暢通的狀態。

陸蓉之,1993

「生命的真正價值是一個自我成就的價值,透過那一次絕處逢生,我終於理解了,即使我擁有了知識,即使我擁有了經濟支配權,但是我對我生命的價值的定位還是附庸在男人身上時,還是會做自殺的蠢事。」

絕處逢生。一個晚間失眠在海邊散步的白人救了她。

於是再生天地。

首先是讓自己的生命完整。

愛情是誠實的,沒有的時候,就是沒有了。陸蓉之就有了第一次的離婚。

她更知道,愛情中不能不愛自己。所以她會有第二次的離婚。自殺對陸蓉之的人生態度有了質的影響,所以她說,「做我第二任老公就沒有什麼好日子過了」。一結婚後陸蓉之發現了第二任老公對待女性的態度是她不能接受的,動粗的男人不會是個好丈夫,她很快就把他離掉了。現在的婚姻是由陸蓉之作主的。決定結婚的是她,決定離婚的也是她。「這不是自私自利,因為如果對方懂得尊重女性懂得協調自己的話,我幹嗎要休掉自己的丈夫?」她理直氣壯,她有說服自己的理由:女孩子如果覺得自己扮演的角色不喜歡時,可以有選擇的,至少可以有100個完美一對。

我是最能保護他的人。

陸蓉之在朝陽科技大學裡當視覺傳達系的系主任,有一天看了報紙後決定辭職,她要去另外一個城市追求傅申,報紙上是他離婚的消息。傅申後來成為了她的第三任丈夫。

陸蓉之與傅申婚禮

跳海之後的人生,陸蓉之處處主動,尤其是愛情。按她的說法,「就是因為自己夠優秀,所以才能有判斷能力,他是最適合你的或者你是最適合他的,才能夠挑選別人,而不是被別人挑選。」她認識第二任丈夫兩周後,和他連續談了八個小時,讓他決定娶她。說服傅申,陸蓉之用了三年。

用了這麼長的時間不是因為競爭者太多,即使有個競爭者小她十歲。而是因為傅申是個傳統的男人,陸蓉之小的時候他已是國畫的前輩。陸蓉之必須用傳統的方式讓他覺得安心適應。她換工作到了台北,到傅申的樓下租了一個房間,天天打電話讓傅申從18樓到11樓來吃自己親手做的家鄉菜。傅申與陸蓉之恰巧都是南匯人,陸蓉之就煮小時候吃的菜給他吃。每天至少有兩頓飯是他們的共處時光。傅申發現了世上還有可以與他聊藝術聊人生有無窮話題的女子存在。

陸蓉之還幫助傅申搬家,親手收拾了他的每一件物品,裝箱、聯繫搬家公司、開車接送,最後他的房子鑰匙就在陸蓉之的手裡了。「一旦他的鑰匙落在我手裡,那麼其他女人就不要再想進門了。」她笑了,有種「終於圖謀得逞」的得意。

但是陸蓉之的前半生都在歐洲和美國轉悠,自然還有不傳統的方式讓傅申驚奇。

在陸蓉之第一年追傅申的時候,她在他生日的那天寫了一篇生日快樂的散文送他。不是寫在傅申容易接受的小卡片上,而是去投給了台灣最大報紙的副刊。她對編輯說,如果你願意登的話,就在幾月幾號登。在信中陸蓉之公開地表示對傅申的愛慕,把名字也寫在裡面,還有她的追求和愛慕。傅申看了後勃然大怒,他說如果她對他有感情,可以寫在小卡片上,他會非常快樂,但為什麼她要昭告天下,唯恐天下不知。陸蓉之卻說:「你有什麼好生氣的,你別的女朋友寫個生日快樂別人還不一定登報呢。我不是有能耐啊,我是誠意動天。」於是她笑一笑就走開了。她當然是寫給天下人看的,「我是寫給天下所有想對傅申下手的人看的,對不起,我已經進場了。」

真正觸動傅申娶陸蓉之的原因,是他發現陸蓉之原來可以成為自己最好的保護者。那次是他的母親突然病重,他在國外,於是就通知到了陸蓉之。她當夜開車,本來6個小時的車程,她走了路間的高速公路,用3個半小時飆車在半夜開到了醫院,處理一切事務,想盡辦法通知到傅申,他兼程趕回。從他母親病倒到住院,到進療養院,一直到去世後處理葬禮,整個過程,傅申見識到了陸蓉之的能耐。他可以發現她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伴侶。「我和他在一起,不但可以減少他的負擔,還可以解憂,而且可以讓他最痛苦的時候少痛苦一點。」

陸蓉之有她看待男人的獨特觀點:「其實不管多大的男子,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孩子,如果女人了解到這一點,哪個男人都好治的。男人和小孩一樣,就是會闖禍,就是會做些讓自己生氣的事情,如果每件事情都要跟他計較,那沒有一個婚姻可以保持。一旦結婚,女性就變成一個母親。」母親就是小孩的保護者。陸蓉之說,她可以給傅申一個最美好的晚年,她是最能保護他的人

她說她要做狐狸精,為所愛的人施法,讓所愛的人幸福。

陸蓉之、傅申伉儷

不漂亮的女人,掌握後半生。

陸蓉之吸引很多優秀的男子。這引起了疑惑。她,憑什麼?

這個問題是陸蓉之少女時代的心頭刺。之前,她是天才,容貌和天才無關。9歲她開始習畫,13歲她開了個展,17歲,她的畫被台灣故宮收藏。

橫貫公路長卷(局部),陸蓉之,1968

繪畫, 紙本水墨, 890x40300mm

她聽的最多的一句話是外公說:蓉之,做首詩給大家聽。那時,自卑與她無關。

天才小孩成為了少女,經歷了失戀,只因為她的容貌不夠好看。出於同樣的理由,她的教官不讓她代表學校。

自卑迎面襲來。

「真是熬到現在50多歲了才明白,再美麗的軀殼,原來老起來的時候都是差不多的。我在自己的身上可以看到一種救贖。就是上帝還是很公平的,漂亮的女人,光鮮前半生,不漂亮的女人,掌握後半生。」陸蓉之如釋重負,慶幸自己的深謀遠慮,那麼早就知道自己可以憑什麼——「因為我的容貌有欠缺,所以我要真正學會怎麼說話,怎麼用言語去打動人家。」

她要求自己語出驚人,艷驚四座。「那樣我就贏了。」她明白自己的容貌沒有優勢,所以一開口,就要用聲音和措辭讓別人停下手頭的事來望自己,開始進入她的思維和表達中去。「因為我長得不好看,我才變成這樣的我。」不同的時候有不同的男人愛她,一部分的愛是因為她是一個能夠跟男人說話說得讓他們很舒服的人。

陸蓉之不會忽略外表,她在她可以的範圍里一直照顧自己。她在37歲的時候花了三年時間去矯正牙齒,因為本來是被人嘲笑吃西瓜會特別快的大暴牙。她割了雙眼皮,也毫不諱言下巴不下墜是因為拉過皮。她知道她需要內外兼修,她知道自己的先天不足該如何彌補。

她做演講從來不看演講稿,兩個小時到六個小時,她都可以滔滔不絕。「就因為我是一個醜女人。我不得不練,否則別人不會看我一眼。」了解自己到透徹之後的自信,反倒是建立在結實的基礎之上。她自信自己越老越有魅力,和其他的女人正好相反,她的魅力來自於時間的累積。

陸蓉之甚至有些快意恩仇:「因為那些漂亮的女人前半生不需要思考如何與人溝通相處,所以到了後半生就會有很多問題。但是我不會,這麼多年累積下來,我知道怎麼處理這些問題。我越老,越知道怎麼做。我現在和大學時候最漂亮的校花站在一起時,我一定比她更有魅力。」

跳海之後,陸蓉之熱愛自己甚過其他。她從不擔心自己沒有情人,也不擔心找不到愛人。有沒有智慧和能力,男人在第一眼也無法判斷。她說一切的原因是她對人生的態度——對人生的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希望的。如果活著,就是有希望的。所以她一直說:我愛男人。另外,她更知道:她是最優秀的女性,懂得如何去選擇配自己的男性。

「我追男人當然是理所當然的,今天如果我不是個優秀的女性,我沒有智慧能耐,我憑什麼去選我愛的男人?只有你蠢得不行,才等著別人來幫你。被人挑,為什麼不自己去挑人家?就這麼簡單!」演說家的口吻,彷彿代言了真理。其實那是熬過了幾十年的經驗之談,是一個不漂亮的智慧女子的唯一選擇。

疼惜她們

好好活著,就是疼惜自己。陸蓉之賭了一把生命後才明白了這一點。她很想把這樣一個淺白的道理告訴更多的女性:只有自愛,才能愛人

當然要疼惜自己的身體,陸蓉之明白抑鬱和自殺的可怕,她知道自殺者肯定會後悔。她的一個朋友患有憂鬱症,很想自殺。陸蓉之就很努力地說服她去住院,她對朋友說,不管什麼時間,只要你有了生命的急迫感,一定要給我打手機。後來陸蓉之在晚上收到了朋友的電話,她馬上打長途去勸朋友,並讓她的丈夫和她一同尋醫。前些天,陸蓉之收到了朋友的卡片,謝謝她在她生命最低潮的時候給予的幫助,她現在過得很好。

愛自己的身體,不僅是不傷害它,而且要發現它。陸蓉之在台灣的時候舉辦了許多的講座,其中有一個有趣的工作室,討論女性如何得到性高潮。那是一群六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聚在一起,她們傳統的成長背景中絕不會談性的問題,她們面臨著丈夫外遇、自己年老色衰的問題,她們從來沒有和丈夫討論過性高潮。在陸蓉之的組織下,她們互相分享經驗,坦誠無比。對於這樣的課,聚會的人選很重要,談這麼私密的問題,只要有一個人是別有用心的,就會傷害到其他的人。陸蓉之被邀請參加這樣的工作室,覺得十分欣喜,這麼多的女性到了中年以後,對生命還這麼有熱情,還像個小女孩一樣有期待,那麼有能量。年紀大的女人也可以有性趣。陸蓉之就告訴她們一些方法,那是她在美國在70年代女權運動中參與女性如何自慰的workshop(工作室)中得來的經驗——女孩子不一定要男人才得到滿足,自己就可以。她做講解,她們回去試驗,如果有困難可以再來找她。這是陸蓉之做過的最有趣的課之一。

女人,要疼惜她們的身體,更疼惜她們的靈魂。陸蓉之要辨認出那些在藝術的歷史中面目變得模糊的女性。

8年,一字一句,陸蓉之寫就《台灣女性藝術史》。寫前人未曾寫過的史總是難的,尤其在資料匱乏的情況下。更糟糕的情況也發生過,突然的硬碟失靈使得所有文章毀於一旦。陸蓉之咬咬牙,從頭來過。那段歷史,陸蓉之不捨得不寫,她心疼她們的遭遇,更欽佩她們的執著。老一輩的藝術家,在極其匱乏的條件下,為了一份對藝術的熱愛,就是不放棄。很多時候,陸蓉之跑去採訪老藝術家,往往兩個人一邊說,就一邊哭,淚眼相對。70年代的經歷告訴她,如果美國那個時候沒有那麼多女性上街示威,哪來那麼多的女性藝術家。現在的中國,也需要為女性藝術家騰出一個空間來。陸蓉之在台灣,幫助了許多的藝術家走向國際。

任何一個藝術家,可以在任何的時候打電話給陸蓉之,跟她討論自己的作品。陸蓉之帶任何一個年輕藝術家,她從來不要他們對別人說起她。她只是默默地照顧他們,直到他們獲得他們的成功,有的是幫他們展覽,有的是幫他們找贊助,有的是幫他們出國展覽,如果他們語言不通陸蓉之就做翻譯,捉刀幫他們寫作品的內容。陸蓉之對女性有著特別的支持。如果女性藝術家獲得機會在美術館展覽的話,不管多遠,她都會自掏腰包買了機票去她的開幕去祝賀。

「女性是滋養萬物的,是肥沃的,是可塑的,但是有些女性因為外界環境太惡劣了,所以變成了荒土。我的努力是讓女性維持在水土豐饒的狀態,成為沃土。」

「女人跟女人之間會有姐妹情誼的。」陸蓉之說。這種情誼是沒有任何等級背景的。當陸蓉之孑然一身在台灣的時候,她最好的朋友是學校里的清潔工阿姨。阿姨經常給她送吃的,跟她聊天,聊她的小孩和先生。陸蓉之辭職要走的時候阿姨不捨得地抱著她大哭。

陸蓉之從來不歧視任何人,她知道不是只有知識分子才是可愛的,她們的世界裡有很多技巧是其他人都不懂的。陸蓉之曾經深入過她們的世界。

心無卑賤,事無卑賤。

19歲,陸蓉之隻身到比利時皇家藝術學院讀書。

對於自己的家庭,陸蓉之的思想傳統得超乎想像,她心疼做公務員的父親的勞累奔忙,心疼開時裝店的母親一針一線的辛苦,她還有弟弟妹妹,絕不可以把為他們的將來做的積蓄都消耗了。陸蓉之決意從留學開始不用父母的錢。之後的十幾年,除了繼續讀書,陸蓉之輾轉了許多不相干的行業,每一回總是做得津津有味。她說,她可以在其中找到她認為的樂趣。

中國人的打工總是和餐館有關。陸蓉之興高采烈地做了一套上下有8個口袋的財神婆的服裝,開始端盤子。她見到每個客人都是笑口常開,所以拿的小費總是別人的兩倍。她對人真誠,自己不會開酒很尷尬時,就會抱著酒瓶放在餐桌上,對一桌人撒嬌說:對不起我不會開酒。整桌客人都笑翻了,給了她加倍的小費。

她的快樂,是結識了各種朋友。她在餐館裡認識了一個當地的記者朋友,他每天都會打電話過來定位子,說晚上兩點過來,餐館就為他開到晚上兩點。他每次都會來點很多的菜,有時還帶朋友過來。陸蓉之說,她從他那邊得到很多訊息,那是課堂上學不到的東西。「錢是一種收穫,人家給你知識也是一種收穫,因為人家把自己的所知所能都告訴了你。」陸蓉之剛回台灣時窮得沒有錢購買新衣,偏偏演講和電台主持有這樣的需要,她就對台灣觀眾說,「你們的舊衣服就是我的新衣服。」於是她的觀眾就紛紛送給她自己用不著的舊衣服。陸蓉之還是興高采烈的,「我不會覺得難過。她們來上我的課,她們得到了知識,她們送我衣服,這也是一種給的方式。我很樂意接受。這又是她們不要的東西。以前的古人上課都不送錢的,都是用實在的物來換取知識的。我也是啊。」

心無卑賤,事自然無卑賤。

陸蓉之有過一傾千金的富有,曾經為了嘗一客當時最流行的可麗餅,帶著兒女飛到舊金山吃下午茶,再飛回洛杉磯的家趕赴晚餐。她也一開始在美國做過女傭。那個猶太人律師欺負她英語不好,不給她刷子,讓她拿著海綿用手洗清洗廁所。離婚後來到台灣,為了掙孩子的學費,陸蓉之做遍了藝術教育和推廣的職業:做講演、寫專欄、主持電台節目、操刀寫情愛小說。她還帶團到國外參觀美術館,她擁有國際領隊的執照。絕處逢生後的自我解放,讓她不再有限制。她想過可以開計程車,或者可以當別人的管家,也很認真地考慮過要買一部車來做計程車司機。

陸蓉之說:「我無所不能做」。

因為,任何一種事情,固然有它的乏味,但也自有它的樂趣。

例如在美國玩房地產。陸蓉之經常遇到地點特別好的房子,但是屋主年老或者經濟狀況不好,沒有辦法好好裝修,她就把它買下來。自己重新裝修。裝裱一些現代畫,換上最新的傢具,把電源開關換成現代的,廁所用具換成新的,整個房間煥然一新。搬進灰色或者紅色的皮沙發,鋪一塊很大的綠色中國地毯,一套標準配備,自己一家人先享受幾個月後,高價轉手賣出。有時候陸蓉之的手頭會有6套這樣的房子,她的樂趣在於可以把一個灰姑娘的閣樓變成公主的宮殿,而且不用去上班就可以賺錢。只是因為第一任丈夫喜歡做生意,陸蓉之就把生意做得風聲水起。

也賣過通訊器材,陸蓉之的樂趣是助人為樂。只要是她賣的器材,操作手冊她會親自翻譯成中文,隨機附送。甚至她的電話是24小時開通,隨時服務客戶。當時的客戶多數的剛到美國的新移民,於是客戶的孩子到學校去註冊拍照裝電錶,都是陸蓉之的義務勞動。一段時間內,一個社區的很多小孩的緊急聯繫人寫的都是陸蓉之的名字,老師們驚異地說,怎麼都是Victoria LU?

職業和錢的關係,可能比跟陸蓉之的關係跟近些,本來對她,職業無非是個謀生的東西,若和她要做的事情無關,她會自找樂趣。

來自過去,來自未來

決定追傅申後,陸蓉之辭職了。離開學校前她在宿舍里打包,突然她的學生,幾個帥哥,拿著紅色的玫瑰來到她的宿舍,請她去大禮堂。

兩屆百來個學生,把學校的大禮堂布置得好好的,陸蓉之一進去他們就在燭光里為她唱歌為她送行。她當時就感動地哭得稀里嘩啦。

有陸蓉之這樣地老師是幸福的,因為她從來不要他們考試,只要他們來上課就好。評分時,陸蓉之給學生的起始分數是90分,往上加或者往下扣。陸蓉之覺得考試是最低級的衡量方法,因為是要學生寫老師認為滿意的答案。她從來不要學生寫報告,她讓學生拿別的課的得意報告來給她看。「但是我都覺得一般,你們最得意的我都覺得一般,那你就不必為我寫了,浪費我時間。」她帶他們去看展覽,放錄影帶,幻燈片。「我就對他們講,你不來就拉倒。我這麼多東西是我跑那麼多路,花那麼多錢搞來的影像,如果連你們都不珍惜,那還關我什麼事?」偏偏是這樣一個老師,她所有的學生孩子們,在任何的時間都可以找她談心。有個女孩子感情出了狀況,她就把她放在自己宿舍里照顧她。大概陸蓉之把對兒女的欠缺都補償到學生身上去。她想看見別人因為自己而發生的改變。

陸蓉之在上海的助手是個小女孩,可能本來會考進一個大公司,做一個小職員,奮鬥一輩子,成為一個中層管理。偏偏她遇到了陸蓉之。於是她學會了拍攝,學會了技術,有了夢想,想成為國際策展人。馬上她就要和陸蓉之一起合出一本關於女孩子禮儀方面的書,自己做示範,拍照登在書上。即使是美術館裡偶然碰到的服務小姐,陸蓉之也會鼓勵她們去進修,帶她們看展覽,告訴她們展覽可以做的方式。幾個月後,她看見了她們幾個的進步,從言行舉止到談到展覽時的策略。

陸蓉之並非神仙,她自己也說我何德何能,無非就是激勵。她知道拿錢給別人是最腐敗的方式,她激發的是可能性和夢想。「我不需要偶像崇拜,我不漂亮,我不可能被人崇拜。但是我讓更多人更愛她自己,這不是更好嗎?我只要我丈夫愛我就行了。」

回到上海後的陸蓉之陷入了一種不可抑制的興奮之中。她說她有著中國50年代的高漲熱情和分享的思想。

在分享這一點上,她確實夠慷慨。「我出國拍的圖片和寫的文章,大家儘管去用吧,免費提供。如果別人能用到我會覺得我怎麼這麼幸運?哪怕是抄我的文章,我都覺得有面子,你看得上我。」「我的想法就是在有生之年讓我有用的地方讓更多的人去用!那不就是狐狸精嗎?你可以把我的email登在雜誌上。」

她覺得自己足夠飽滿,毫不擔心分享會讓自己變得匱乏。她覺得女性一生都在打造一個豐富的寶庫,然後與人分享。「女性不是用來被憐憫的、被救濟的,被給予的,這就是我的女性主義。」

上海大學的藝術管理碩士班成立了,她會擔任授課。她的作用,只是激發了每一個環節的能量,最後成就一件事情。她只是用誠意和熱忱。她很誠懇地說了這樣一段話,並非為自己貼金:「我的一生中一直想提供給別人一些成長環境。這是我生活的模式。這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特質。大家都只看到我的風花雪月,卻沒有看到我一輩子最努力最努力在經營的事情,就是想看到更多更傑出的在中國創意產業中出現的年輕人。我回到上海來,就是用我自己的資源自己的能力來幫助他們。」用的,還是演講的辭令。那個心的熱度,卻彷彿有點燙。她自己想做狐狸精,心裡還盤算著教出幾隻年輕的狐狸精來。

「我已經老了,不必客氣了,我1951年出生的。」她說。

但是對於中國的年輕人,她又來自未來,她知道外面發展到了怎樣的地步。於是時間在陸蓉之那裡變得模糊。她只想做個「time-less」的人,連字元號是她自己加出來的,意味著對時間的抗拒。她說她不知道什麼叫做更年期,身體一點反應都沒有。這份過去年代的熱情和未來世界的廣播讓她有種飽滿的自信,她說得高興起來,會自稱外星人。

然後她就會神秘兮兮地說,「我越來越了解我自己,我是雌雄同體的人」,然後開始分析自己的性格,說她過去喜歡拈花惹草,覺得環肥燕瘦,男人們個個都可愛,這是典型的男人心態。所以現在和這100個男人拍成完美一對,陸蓉之覺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快樂的人。

她其實,其實還記得,20歲從比利時到美國的那趟航班。她要去舅舅家玩。家裡人要阻止她和一個畫家在比利時的私定終生,囑咐她的舅舅在她到了洛山磯後就把她扣下來。不知情的她高高興興地去了。在機場,手指碰到了欄杆,那個畫家送給她的花蓮玉的戒指,當即粉碎。

從此以後的人生,陸蓉之使用的形容詞是「顛沛流離」。同樣,開闊無比。

涉海而過,芙蓉萬朵。


推薦閱讀:

如何評價這篇文章,關於農婦與周春芽的畫作欣賞?
藝術乾貨:對那「沉睡的畫中人」,藝術家有著深沉的熱愛。1|張小玉
2017作品合集-廢墟中的幻境
有什麼你可能活了一輩子都不會用筆寫到的漢字?
Betyr is here.

TAG:艺术 | 女性 | 当代艺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