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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湄公河丨六國河畔,小人物們的悲欣人生

編者按:2016年,世界說專員楊達開始了他的瀾滄江-湄公河拍攝計劃。從源頭玉樹雜多開始,沿著湄公河所經六國,一路拍攝到越南巴知,那裡是湄公河的入海口。在全程河流流經公里數4908公里,實際陸路行程的6370公里中,他聽到了諸多河流兩岸人們生活的故事:在泰國,白髮送黑髮的故事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在緬甸,聽老華僑吐露神秘的過往;在越南,看到喪偶的女人如何獨立支撐起一個家庭……

△從玉樹雜多到越南巴知的拍攝路線

△ 青海省 雜多

△ 青海省 囊謙

2016.04 泰國 美賽

在美賽,泰國緬甸邊境的夜市上,我遇見一位來自上海的阿姨,阿姨66歲,看起來卻只有50多歲的樣子,在夜市裡賣餃子。她說,只有她這裡才有中國味道的餃子,40泰銖一份。

阿姨來泰國30多年,兒子都30歲了,我問她,兒子會說上海話嗎?她搖搖頭說不會,兒子在這裡出生長大,會說國語,不會說上海話。她曾是最早一批下鄉青年,1968年便開始往外跑,年輕的時候,跟老公一起做邊貿生意。在雲南待過,在西雙版納當過醫生,後來到泰國這邊開飯店,頗有些名氣。「大家都知道我的餃子和上海湯包」,她很驕傲的說。我問她,還是否經常回中國?她說母親前幾年走了之後就沒回去過了,姐姐們偶爾會來泰國玩的時候看望她。現在她一個人住在美賽,晚上賣賣餃子,年紀大了,其他生意也做不動了,老公在金三角工作,兒子在邊境海關做工。

聊著聊著,我問到:「您就一個孩子啊?」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對啊。又過了一會兒,她說「其實以前還有一個女兒,死了」。停頓片刻,她又主動談起。她的女兒在上海直到中學,會說一口上海話,如果沒有去世,現在都43歲了。「是我們對不起她,她不來泰國也不會死。」阿姨語氣低沉。側目中,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淚水。童阿姨告訴我,她女兒來到泰國後嫁給泰國人,在一次爭吵中被那男人活活打死。她又重複了一遍,她不來泰國就不會死了。

這時有人來買餃子了,我們止住了談話。之後我們隨便聊了聊便和童阿姨告別,我說,謝謝您的餃子,味道非常棒,中國的味道。

走到街對面,我隨便找了個地坐了下來,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樣的滋味,腦海中一直重複著那句話:她要是不來泰國就不會死了。童阿姨說她喜歡泰國,不後悔來這裡,但語氣里又充滿著對女兒的濃濃歉意。

△金三角地區的Sop Ruak

△ 泰國 Mukdahan

2016.04 緬甸 大其力

大其力算是湄公河流經緬甸境內沿岸最大的一個城市了,我不斷和人聊天,聽他們的故事,感受這裡的生活。來到一家飯店的時候聽到老闆會說中文,便開始詢問她們的故事。

店老闆叫吳意蘭,今年51歲,和比她大10歲的姐姐秦美蘭一起經營這家店,她們是第二代華僑,媽媽是傣族人,爸爸是常熟人,因打仗逃到這裡,苦於沒錢而從沒回到中國。姐妹小時候因為政治問題,在緬甸不能光明正大學習中文,所以只能晚上偷偷點個油燈,跑到會中文的老師家去補習一兩個小時,再偷偷的回來,不能讓周圍的鄰居知道。但那時她們卻又懂得要學習好中文,可是基礎不好,現在也只會聽說,能看懂一些字,拼音完全不會。

秦大姐至今未婚,問及為何,她笑笑說,沒人要。吳阿姨有兩個孩子,大兒子17歲,小女兒14歲,雖然現在有很多華文學校開辦起來,但吳阿姨的孩子都不再學習中文,即使是吳阿姨堅持如此,孩子們也只停留在可以聽懂,但不會說中文的水平。孩子的父親是泰國人,所以孩子也在環境更好的泰國上學,也只說泰語和英語,他們也不願意去學習緬甸語。由於丈夫和孩子們都在泰國,吳阿姨每個星期都重複著 緬甸-泰國-緬甸 的路程。當我問及能不能給阿姨錄一段視頻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清楚地記得,她只說了一句話:「無論在什麼地方,都不要有我們的人樣。」因為身份問題,她不想有任何麻煩,不想出現在任何地方,讓人知道她的樣子。

2016.05 寮國 沙灣拿吉

在寮國的華人華僑非常多,可自從進入寮國後,多次嘗試與華人聊天都遭到拒絕,大多一副防禦的姿勢,這讓我感到十分困惑,這邊華人跟寮國人的性格倒是十分相似,都有一種「不給自己找不必要麻煩」的心態。到達沙灣拿吉的時候,多數居民住宅門前都掛著中國福字燈籠,門前都貼著中國對聯,但無法辨認是不是華人家庭,嘗試與幾家交談,有的是老一代華僑,但不願多跟我說,有些家庭則不會中文。

之後我來到了沙灣拿吉最大的華僑學校-崇德學校的中華理事會,碰到了理事會秘書—林修光先生,林先生今年50歲,第二代華僑,父母是廣東潮州人,1948年因害怕徵兵而逃到寮國來,迄今這邊的華僑家庭有200多戶,基本上都是廣州潮汕地區,也都是那個年代因戰亂逃難來的。林先生母親共有8個姊妹,大多數都逃到了新加坡和泰國,只有他們家逃到了寮國,他說那時因為媽媽是家裡老大,要把錢先給兄弟姐妹們逃跑,最後自己就只能逃到寮國。好不容易生活開始一切正常,1975年前後,寮國又開始鬧革命,林先生母親說:「剛逃完中國革命。寮國革命又來了」,全家又開始商討再次逃難。

然而,父母又不想放棄寮國剛剛安穩的生活,於是籌錢幫助孩子們先逃出去。林先生共有9個兄弟姐妹,有4個分別逃往到了加拿大和法國,其他人還是留在了寮國。如今,林先生有4個孩子,大兒子正在中國福州讀研究生,問起對兒子以後的期望時,他說隨孩子的心意,願意留在哪裡都可以,但更希望他回到寮國,畢竟這裡有他熟悉的一切。林先生並沒回過中國,他說這幾年可能就會去中國看看,去看看他父母出生和成長的地方看看,畢竟現在父親已離世了,母親也已90歲高齡,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寮國Pak Lay

2016.06 柬埔寨 暹粒

每次到暹粒都會來這家中餐店,店面不大,位置不算醒目,價格適中,因為味道非常「中國」,有不少常客。老闆娘韋小芳,48歲,第三代華僑。90年代在美國打工,遇到了現在的老公。老公是泰國人,大兒子20歲,會說中文、泰文、柬語、英文,找到了一份給中國遊客做導遊的工作,收入頗豐;小兒子才6歲,也會講中文。

老闆娘回憶,1975年的時候,她們一家住在金邊,為了逃難,全家將近10口人一路從金邊走到越南避難,那時候她只有7歲,一些記憶雖然零星但永遠無法忘卻,她已經不記得走了多久,只記得龐大的一群人,一起走啊走。到越南避難學會了越南語,直到1979年才重新回到金邊,回去後卻發現房子等財產都已經被收走,一家人一無所有,只能寄宿在與父母關係較好的華人家中。

老闆娘對現在有的一切非常知足,她去過中國上海一次,她說現在還要照顧店面,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回老家廣東去看看。

在那時候,大量華人都隨父母輩到國外生活,他們中大部分人都可以說一口流利的國語,但是只有極少數的人回到家鄉。有的說現在一切都安定下來了,以前的那些似乎都不太重要了,有的說沒錢沒時間。大家都有自己的理由,他們都說這就是生活。

△暹粒勞工

△金邊

2016.07 越南 永隆

在越南湄公河尾巴上的這塊區域能碰到的華人少之又少,來此區域旅遊的,也僅限於少量的外國遊客來感受一下水上市場(Floating-Market)。一直以來越南的反華情緒十分強烈,至於會講國語的華人在湄公河越南段也越來越少。除了大城市和旅遊城市之外,越南的英語普及率也是幾乎為零。在永隆,我住進了一個家庭旅館,在那裡認識了Nguyen。

2016年的新年,一場意外事故使她失去了丈夫,現在她獨自在島上經營家庭旅館,獨自帶著6歲的女兒,她不怎麼會說英語,所有的英語都是從住宿的外國人那裡學到的。生存不易,不過她每天依然非常樂觀地跟我講述她的故事,她說,很開心能接待不同國家的人,這樣對女兒的成長環境也是一種補充,也能減輕對丈夫的思念,對於以後是否再婚的問題,Nguyen說一切都要尊重女兒的意見,如果女兒不同意,她也不會再嫁給別人,現在女兒是她的一切,她要讓女兒學好英語,接受好的教育,以後能有更好的人生。

故事都是輕描淡寫的說了出來,但到夜幕降臨,Nguyen總是一個人坐在院子的地上,對著月亮發獃,嘴裡也在碎碎念著什麼,也許是對在天上的丈夫講述著這一天的經歷,也許是祈禱丈夫能一直保佑著他們。

2017.03 印度 阿拉哈巴德

我的拍攝歷經9個月,我會一次次返回這些國家和城市,住同一件旅館,吃同一家餐廳,走同樣的道路,去探訪熟悉的人們。隨著關係不斷的變化,我對這些國家的民族、宗教、文化的理解也發生了變化,從剛開始的格格不入,到一切都變得相融相通,與人與物的相處,漸漸成為了一種享受。拍完湄公河之後,對這條河流的情感變得更加親密了,湄公河就是一個故事的載體,這裡的故事還在不斷上演,生活還在繼續,河流還在流淌。然而不管故事怎樣變化,生活怎樣進行,湄公河都一直滋養著這裡的大地,也養育著這裡的人民。這是一片富饒之地,無論生活是殘酷還是美好,她們總能找到一條屬於自己的出路,為了前方可能存在的光明之路,人們都在努力掙扎,生活著。

△ 青海省 德勤

△ 泰國 Bueng Kan

△ 泰國 清萊

△ 柬埔寨 金邊

本文圖片均來自作者楊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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