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窮孩子，你要多褪一重繭

連岳：

您好。很矛盾寫出這封信。不知道您看完信之後會不會因為有個這樣的讀者而覺得彆扭呢？

思緒很亂。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吧。

我高中讀的是重點高中，重點班，高一下學期父親腦溢血，昏迷一個多月，後來醒來連我都認不出來。現在的智商很奇怪，一會很懂事一會很幼稚。期間，我的親戚讓我見識了赤裸裸的落井下石與世態炎涼。後來我考上了一所大專，勉強讀完。上學的時候同時打過很多份工。第三年的時候母親不再給我生活費。事實上，前兩年的生活費，我印象里是只夠吃饅頭。菜是很奢侈的東西。看不到絲毫的感恩是嗎？嗯。我是個沒有良心的人我承認。

上學的時候在夜總會的門口做過迎賓，第一次見到了從事色情行業的女孩。她們都很友善。

畢業後我媽要求我每月給她五百塊錢。事實上，我是個不安分的人，我厭惡我自己的不安分卻無法自拔。我找了個業務員的工作。可是這是個動蕩的工作。父親已經退休，每個月有兩千的退休金，母親是農民，還有剛上高一的弟弟。我希望自己可以出人頭地，在一個我沒有任何背景的社會裡，或許業務員是唯一可以賺到錢白手起家的工作。那樣的話，五百不是問題，我可以給他們更多。相信我，這是真心話。

可是，現在我保證不了每月都拿出五百。很艱難的時候，甚至沒有地方住，我於是假裝流浪，火車站大廳和別人家的沙發上。至於男人，肯幫忙的，能幫得上忙的，到最後都有種種目的。我厭倦這種有目的的陰謀。

有一年五一，我拿回家一千塊錢。我媽開始用各種不能入耳的話罵我。在外面上班這麼長時間只拿回這樣一點錢不要臉等等。

我一路哭著走了，她惡狠狠的話還在那飄著：翅膀硬了，我們斷絕關係……是怎樣的心情？

不久我到北京，開始找夜總會，只是坐台。很好笑。年幼的時候，上學的時候，條件如此我都不曾踏上這條路。心裡有些歇斯底，好吧，我不要臉給你看。

現在我離開那個場合。

我沒有恨誰，我們之間日後只有贍養的義務了。

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再次看《千與千尋》。我哭了，或許我從來沒有打算找到回去的路。

眼淚是假的，悲哀是真的。

連岳，我只是想振作起來，你能罵我一頓嗎？也或者我只想說與你聽聽。

五百五百

五百五百：

你這封郵件其實與這個專欄的絕大多數郵件不同，裡面並沒有明顯的「愛情故事」，缺失了男主人公，提到的男人只有冷淡的一句「至於男人，肯幫忙的，能幫得上忙的，到最後都有種種目的。我厭倦這種有目的的陰謀」。

但是我非常想回這封郵件。一個人與這個世界的聯繫，在她的敘述當中，往往可以簡略成：「有沒人愛過我呢？」這個最本質的人生敘事，也可以用來證明我們為什麼那麼想得到愛。

最溫暖的一絲亮色來自色情業的女孩：「上學的時候在夜總會的門口做過迎賓，第一次見到了從事色情行業的女孩。她們都很友善。」我最近剛好在看有關色情業的研究資料，在對九個國家的色情業進行的調查顯示：60% 至 75% 的性工作者在職業生涯里被強暴過；70% 至 95% 的性工作者遭受過暴力；創後綜合症常發於戰後士兵及酷刑受害者，罹患此症的性工作者高達 68%，是前兩類人患病的總和。這個數據，我想可以用來觀察其他所有國家的性工作者，這樣不幸群體里的一員，卻能友善地對待一位迎賓小女孩——人愛另一個人，那種人類之愛，通過微笑、簡單的問候或者溫暖的肢體語言，其實正是人類得以存在的保障。

既然愛如此自然，為什麼有那麼多恨？甚至來自自己的母親？甚至只為了 500 塊錢？那是因為 500 塊錢對許多人來說——沒錯，是許多人——它還是大錢，大得大過女兒的錢。為了不引起誤解，我先解釋兩個概念，貧窮，這是所有人都討厭的生存狀態，生存在其中的人，即為窮人——「貧窮」與「窮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貧窮是最大的罪惡」（這句話絕不能理解成是侮辱窮人，切切），所以要反貧窮、反飢餓，要弱勢關懷、要龐大的慈善基金、要政府的轉移支付——我不覺得在情感專欄里說這些術語有什麼不對，我們是在這樣的世界裡愛人，當然要了解它的詳情。

我理解「五百五百」被母親拋棄的感覺，雖然這位母親是貧窮的受害者，可我不想用這個來和稀泥，因為並非貧窮中的每一位母親都成為施害者，只有自己的愛太脆弱的人，才容易成為第一批犧牲者，他們是貧窮的祭品，這種心態在他們富裕時也能讓自己成為祭品——男女愛情也可同理類推。

誰有資格罵你呢？人生而不平等，窮人家的孩子，天生就多一重繭要破——希望許多讀者不至於幼稚地認為城市裡沒有窮人，有次在菜市場，我見一菜販埋怨一位魁梧的老頭：下午你問三遍價錢了，又不買！那老人背著手，慢慢走開，辯解了一句：問問都不行嗎？似乎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他繞著其他菜攤走了一圈，表示自己並沒有潰敗。我遠遠地向老婆指認了那個菜販，說，以後再也不要跟她買菜了。

在文章里，在道理上，都會同情窮人，但是——可悲的但是——在現實中，窮人很可能被歧視，尤其是窮孩子，在物質世界裡，在闊孩子的對比之下，心裡的自卑、怨恨及仇視自然而然發生，這是額外的那層繭，你不掙破，讓你無法愛人，也無法被人愛；幸而有人愛，你也會在強烈的不安全感當中催生許多不必要的嫉妒與怒氣，從而把愛人嚇跑。然後進一步加劇你的哀怨。

生而不幸不是我們的罪，生而幸運也不是別人的罪。能給所有窮孩子的建議就是這條，既然一生下來就落後了，就更沒時間糾纏於情緒了，快去尋找機會。

五百五百，你無論做什麼，至少要善於保護自己，健康不要垮掉。孤獨的傢伙，你要挺住。

祝開心。

連岳

2008 年 4 月 3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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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 標價那麼明確，還能叫你什麼呢

• 愛情羅生門

• 反謙卑結構中謙卑地愛

• 我太傻，我太傻

• 賤也要有競爭力

• 無罪之「濕」

• 骯髒之後的乾淨

• 真正孝順的人，要有勇氣制止父母的錯誤

• 每個人都有天使的翅膀，可惜上面綁著陰冷的鉛塊

• 無論男女，早早向美女投降

• 只有通過女人的心底，才能到達她的其他地方

• 絲襪戰爭

• 再而，你好命苦呀

• 有善意的謊言，無善意的虛偽

• 無退路之愛是人質之愛

• 豈能用早泄省時間

• 孤獨的窮孩子，你要多褪一重繭

• 那個擦身而過的、知道愛的人

• 不完美不是污點（神秘外賣的故事）

• 愛讓我們有力氣開放自己

• 前實用主義的陶醉時光

• 能不能只偷肩膀

• 愛總是從羞愧開始的

• 邏輯自洽的男女關係

• 芥菜籽里的快樂秘密

• 等我，我老婆快死了

• 光陰的故事（一）

• 光陰的故事（二）

• 和衣而卧的性愛

• 光陰的故事（三）

• 我們為誰活著

• 真美呀，時光暫停一下吧

• 愛情不是叫雞

• 來上一節悲劇課

• 我們的死亡教育

• 以愛養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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