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門之死
第一章
夕陽斜下,已是黃昏時。
山巔上的古樓鐘鳴陣陣驚天徹地,這諾大的武當山仍未歸於寂靜。
今夜,武當山,怕是難眠。
拾級而上,氤氳空氣中,似乎有人在我耳邊呢喃著,「天下劍術,武當至尊。」
是啊,這是江湖裡的金科玉律。
也是因此,當年我只人匹馬而來,選擇在這裡,開啟了我自己的江湖。
可是三年後,我再臨故地,竟然是為了這江湖第一大噩耗而來。
武當第八任掌門,那個劍劈峨眉師太,橫朔凌霄大殿的時不語,竟然死了。
路還長,風愈烈,我攥緊了手中的小冊,一時間竟有些躑躅。
冊子精細,黑底金字。
碩大的《天地誌》三字旁,一行行書奪目——時不予傳。
翻開封面,墨香陣陣,這是江南百草樓最為金貴的墨,遇水不化,遇火難焚。
我彷彿看見了當年那個稚嫩的自己,在武當山腳的一處小驛站,我鄭重地取出僅僅鐫刻了封面的書冊,下筆有神,筆尖遊走的正是時不語驚天動地的傳說,正是這江湖更迭都不曾褪色的故事。
武當山,太極劍,一動九霄寒。
那樣的故事我寫了整整三十頁。
萬萬沒想到的是,第三十一頁,時不語傳,便將結筆。
筆下的英豪已去,再濃墨重彩的傳奇,也終將落寞。
可我不解的是,劍術臻至極境的他,為什麼死在了劍下。
又是誰的劍,能刺破那山海一樣的胸膛,能寂滅那燃燒了幾十年的傳奇。
「你來了。」
紫霄宮裡,天璣子平白蒼老了許多。
大殿外的綽綽人影,搖曳燈火,都被他緩緩地關在門外。
我環顧一眼,紫霄宮還是當年的陳設,只可惜心境不同,便覺得一切都是物是人非。
太多的疑問凝固在唇齒之間,默然片刻,我只能深深一拜,道了一句,「真人節哀啊。」
天璣子的身子頓頓,只留給我一個背影,搖首輕嘆,「百先生,請坐。」
賓主落座,打破沉默的,不是滿心疑雲的我,而是他。
「先生此來,一路顛簸,真是辛苦了。」
「不敢。此事,便是真人不傳書,晚輩也是要前來的。」
天璣子望了望我。
「那先生可知道,老朽為何千里相請?」
我訝異於他言辭之間忽現的老態,但仍舊頷首,聲音悲沉,「老掌門的傳,當結筆了。」
他抬起疲憊的眸子,看著我手邊的書冊。
「這江湖百代,俱是英雄白頭,滿是美人遲暮,故事再多,總歸要有人一筆一筆刻下的。」
聽得他的嘆息,我還是不解,「可江湖浩淼,說書人紛繁無比,我百曉生不過是初出茅廬三載,雖斗膽寫了一本掌門傳書,但這結筆之事,以在下的筆力心境,實在不敢妄領。」
天璣子卻是搖頭,看著我的眼睛漸漸燃起光芒,「武當乃是天下共認劍派大宗,無數說書人紛至沓來,所想的皆是從我這裡得到師傅的故事,其中的大成者,我見過不少。」
「南海明言,西漠鍾生花,北境段語,中原珠璣樓。他們每個人寫的每個字都千金難買,放在江湖裡,就是金科玉律,就是口耳相傳無人質疑的故事。」
天璣子所說的四個人,正是立書人里時不語一般的人物,這樣的人物,自然都願意為武當掌門的傳說結筆。
可武當山,偏偏請了我這樣一介白衣書生。
「你與他們不同。」
天璣子是這樣對我說的,他眼中的火燒進了我的心臟,燃起我手中的筆。
「但凡說書大家,的確是妙筆生花,落筆有神。可他們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點。」
「那就是他們太冷靜,太客觀。可是你卻不一樣。」
天璣子似乎憶起當年舊事,「三年前見你的第一次,我就知道,只有你,才能寫下我們心中的江湖。」
我聞言動容,恭謹一拜,久久不願起身。
飲冰三年,熱血難涼。
常人眼中,我筆下的故事,像極了一個個莽撞的少年,初入江湖,涉世未深,怨恨情仇刀劍縱橫,山高水遠江湖再見,那些波雲詭譎,那些笑裡藏刀,我不是看不到,我只是不想寫。
江湖,本就應該是明晃晃的刀槍棍劍,本就應該是君子一諾千金難買,本就應該是你我心裡,最清明的理想。
天璣子看著我的身影,輕聲呢喃一句,「更何況,你是掌門欽點。」
太極殿里,天璣子終是長身而起,輕聲細語,像是生怕驚動了那個即將落幕的故事。
「提筆,隨我來吧。」
紫霄宮後,高聳的牌樓在夜色中默然矗立,忽遠忽近的鐘聲,時不時傳來的悲鳴,都讓這朱紅的巨門悲涼幾許。
天璣子行走在夜色里,踩著銀輝,走過巨大的太極圖,走過一雙銅鶴,一對多年的老松。
我忽然明白了他聲音里的老態,忽然明白了他越走越直的脊樑。
他是時不語唯一的關門弟子,盡得真傳。
當年時不語還在,任他縱橫四野,天下之大無處不去得,縱然惹了天大的麻煩,他的背後,還有一代巨頭的撐腰。
可是如今,他的師傅去了,這金燦燦卻也沉甸甸的武當山,也落在了他的肩頭。
他若不堅強,這煌煌武當,劍宗極巔,當何去何從?
轉閣樓,拾長階。
隨著天璣子穿過牌樓,我終於踏上了這武當山最高的一段山路,我曾遙望過無數次,但一直未曾有幸登臨的一段路。
每走一步,時不語就在我的心裡活過一次。
二十八階。
永樂七年,峨眉境明師太練功心急,走火入魔,於峨眉山上大肆屠殺,一雙峨眉刺出神入化,多少趕來相救的豪傑不能近其身甚至橫添刺下冤魂。
時年二十八歲的時不語,剛剛從七代掌門手中接過太極劍,便快馬加鞭趕到峨眉山。
僅僅一劍,境明師太就被打至重傷吐血,心魔盡退。
武當時不語自此聲名大振。
三十六階。
永樂十五年,東廠以凌霄城忤逆犯上為名,兵進凌霄城,甚至大內高手已經攻入凌霄大殿,凌霄城一脈損失慘重。
時不語黑巾遮面,一柄長劍,在凌霄大殿殺得七進七出,東廠精銳近乎全滅,這一戰他雖未露面,但那一手太極劍法無往不勝,誰人不識。
朝野震動,自此朝廷對武當山有長達五年的打壓之策。
而那一年的時不語,剛剛三十六歲。
六十六階。
正統十二年,西漠武林動蕩不堪,波及中原,八大門派大戰爆發,一時間江湖所見,腥風血雨。
時不語廣發英雄帖,西漠南海,北境中原,四大武林竟然同殿而坐。大殿之上,六十六歲高齡的時不語手舞太極劍,並無腥風,也無血雨。幾招幾式,四大武林折服,自此皆退避三舍,相安多年。
六十八階。
我頓在這裡,心中熊熊而起的熱血暮然熄滅,眼中竟有熱淚,滾滾而落。
這台階高有九九之數,可老掌門,只走到了這一步。
兩年前舞劍定江湖的傳說仍舊攝人心魄,可親手締造這一切的人,卻已然不再。
甚至,連個屍首,都沒留下。
山巔之上,太極殿後。
我看到的只有一柄染血的太極劍,這劍刺在石頭上,扎著一身染血的道袍,入石三分。
道袍上的太極圖早已殘破,豁大的口子昭示著一代掌門的落幕。
天璣子的身子在發抖,我聽得到他牙齒撞擊的聲音。
我只覺得有血湧上眼睛一般,恨不得將手中之筆換作三尺長劍,回到掌門被刺的一幕,與那惡毒之人殺個天翻地覆,日月無光!
「老掌門,是被這太極劍刺死的嗎。」
天璣子咬牙切齒,緩緩開口,「正是,那劍下的道袍老朽再熟悉不過了。師傅節儉,便是掌門道袍也僅僅兩身而已,這兩件衣服,我為師傅,洗了太多次。」
「我認得那上面的每一筆針線,認得那上面的每一抹顏色。」
天璣子的身後,我只覺得悲從中來。
這便是天璣子心裡最柔弱的一面吧,誰能想到劍術冠絕天下的真人,竟然能說出這般令人動容的話。
太極殿後所留下的東西實在有限,我竟然不知道如何下筆,手中的毛筆抬起複又落下,終於還是問出了不敢輕易觸及的問題。
「老掌門的屍首在哪裡?」
天璣子的一雙眼睛看向前面。
太極劍刺入的石頭,與下面的岩石渾然一體,而這岩石,融于山體,橫斷此處,往前一步,便是無盡深淵。
這是武當天險,無人可以攀越,是以太極殿坐落於此。
「難不成,掌門屍首,被拋下了這萬丈深淵?」
我聽到一聲艱難的肯定,心下戚戚。
誰能想到,這萬丈天險,竟然成了時不語的殞身之所。
夜色下的天璣子緊閉雙眼,眉眼顫動著。
空氣中還氤氳著血腥味。
太極劍還閃爍著青銀色的寒光。
就在這血味寒光下,我看到了老掌門留下的最後一處痕迹。
一個血手印。
清晰無比的血手印,印在懸崖一側,半截血印抓在石頭並不突出的稜角上。
老掌門被拋下去的時候,還活著。
血氣混著寒風沖鼻,朦朧間,我彷彿聽見了老掌門臨終前不甘的怒吼,聽見了兇手令人齒寒的笑聲。
「兇手,有什麼線索了嗎?」
天璣子深吸一口氣,搖搖頭,卻又點點頭,「絲毫沒有。」
我見他欲言又止,順勢問道,「難不成真人心中有所猜測?」
他看了一眼錚錚的太極劍,篤定無比,兇手用劍,修為絕頂。」
我的目光隨之落在太極劍的劍身上,那裡幾個細小的豁口證明,曾經有一把絕世好劍,與之抗衡。
我再次提起毛筆,「掌門身隕於何時?」
可得到的卻是一聲,「不知。」
直到這時候,我方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宗何等的江湖大案。
「太極劍無物不斷,什麼劍,能與之抗衡?老掌門功高蓋世,又有誰,能幾招之內將之殺死而不驚動你等?」
天璣子霍然回首,雙眼間似乎燃燒著熊熊大火。
「我心中有疑兇,但是礙於武當地位,不便探查,若是百先生願意為老朽跑上一趟查明真相,老朽,感激不盡。」
我心中凜然,手中毛筆險些都被攥斷。
劍宗真人天璣子都有所忌憚的人,豈會是尋常人?
第二章
從武當山下來的時候,天色已然大亮。
踏下最後一步台階,背後的武當門已然遙在雲端,昨夜染血的道袍似乎仍在耳邊獵獵作響,讓我從重重疑雲中抬起頭來。
時不語仙逝的第三日。
平素超然世外的武當山一時間蜂擁而來各色人等。
聽。
遠處有駿馬嘶鳴,那是一匹高頭大馬,黑鬢棗紅身,一雙血紅的馬眼在沸騰,馬上之人黑衣黑巾,背後一柄鬼頭大刀。
他露著一雙眼睛,一雙我難以忘記的眼睛。
他雙目通紅,想來是奔波許久,而那眼神銳利,必然是雷厲風行之輩。
可此時四周熙攘,他眼中卻只有遠處的武當天門。
馬蹄噠噠,風馳電掣從我身邊驚略而過,徒留一股散不開的血腥味。
人屠子沈三通。
這江湖上但凡有些名聲的人我都記得,更何況是他這樣的殺神。
再看。
那裡有個身形消瘦的人,一身布衣,一壺濁酒,竹杖芒鞋,踽踽獨行。
我不禁綳直了身子,看著他一步一步朝我走來,最終站在我的身前,一雙老眼,望著我。
渾濁。
這樣一雙似乎不能聚焦的眼睛,我只能以渾濁二字形容,可就是這樣的一雙眼,讓我如墜寒冰大洞。
我喉結艱難地滾動著,道了一句,「虎丐前輩,好久不見。」
虎丐默然片刻,終是難看地一笑,露出一口大黃牙,霎時間酒氣衝天而起。
「時老頭的傳,你小子,要寫好。」
這話沒有半分的殺氣,像是江湖老友久別重逢的一句問候,我唯有誠惶誠恐點頭,直到他越過我緩步而去,我吊起的心,才慢慢落下。
我永遠忘不掉,我親自書就而成的《虎丐傳》的第一句話。
「虎丐者,無人知其名,無人曉其師承,自永樂十年隻身屠盡武林世家王氏一族而威震中原。」
而那個一筆帶過的王氏一族,曾與姑蘇慕容家一般,顯赫至極。
再遠處,還有人影綽綽不盡,綿延數里。
血笛子蘇變,快刀林辰丹,肉和尚空寂,寒玉門劉安......
這江湖上道不盡的惡徒,竟然盡數聚結於此,匯成人流,朝著武當天門而去。
他們要做什麼?
我不由得回首望去,人屠子沈三通的馬已經快到武當天門,天璣子一人一劍,宛若一尊神靈鎮守那裡。
這二人之間,要有一場驚世大戰嗎?
長劍橫朔,宛若刺破了武當晨曦天光,天璣子之聲渾厚若驚雷,全無昨夜疲態。
「武當解劍岩,來者下馬解兵器!」
沈三通走南闖北,乃是天下窮極兇惡之人,當年更是隻身闖過武當山,只可惜被時不語一劍退之。
而今日他來,是報當年時不語的一劍之仇嗎?
可冤讎有主,時不語已然仙逝,他再來,尋仇於何人?
聳立的天門下,沈三通翻身下馬,一柄鬼頭大刀血光湛湛握於手中,一時間,上山者盡皆寂靜。
「當年時不語一劍,刺在了我的胸口。」
沈三通的聲音沙啞但卻渾厚,所有人都等著他說下去,而我,卻是輕輕一笑,鬆開了緊握的拳頭,逆人流而行,奔著遠處而去。
一抹笑容,噙在我的嘴角。
當沈三通開口的一刻,我就知道,今日的沈三通,不為殺人,只為朝拜。
因為那句話里,沒有半分的血腥,沒有絲毫的煙火。
果然,他扔掉手中大刀,鬆開駿馬韁繩,「那一劍,多一寸,我就成了一縷亡魂,可少一寸,我便不能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看不到天璣子的神情,但是想然,他手中的劍,勢必沉重了一分。
再行幾步,殺人不眨眼的人屠子,竟然嚎啕大哭。
我聽見那一句撕心裂肺的吶喊,心下戚戚。
他言,他頭頂的天,塌了。
人外人,天外天,江湖不滅,天也永遠不會塌下去。
這芸芸朝拜祭奠者,心中塌的,是信仰,是一種執念。
生,則驚天動地劍掌群雄無人不傾服。
亡,則震動八荒惡人豪俠天下共祭之。
也正是這樣的時不語,才讓我遲遲不敢下筆了結,不得知真相,心中猶如負有重擔千斤,難以苟活。
今日武當門,聚集著這天下最多的凶名大盛之徒,可天璣子委託我前去探查的人,卻不在其中。
甚至,那個人,與凶名沒有半分關係,若真要歸類,他只能算是,這天下一等一的怪人。
武當山下的小驛站還在,驛站門前的溪流亦仍在,三年前,我少年壯志,誓要寫盡天下英雄,得知武當時不語的傳說,暫住於此,小木桌,上等墨,書就一代傳奇。
可是今日,時過境遷,縱然我一夜未眠,也沒有半分倦意想要安歇此處。
巨大的疑雲壓抑在我的心頭,推著我不停地往前走。
「小友。」
有人出聲喚住了我。
我不禁抬眼望去,不遠處的河邊,一個老翁席地而坐,手中一柄竹竿,懸在空中,桿上空無一物。
「可否幫我將那魚簍拿來?」
他的身旁,遙遙放著一個魚簍,我幫他拿到近前卻不禁好奇地問道,「老丈,您的魚餌魚線怕不是丟了吧?」
自古有姜太公直鉤釣魚,願者上鉤,可今日所見,老翁便是連個勾也沒有,直愣愣一根木杆,懸空而置,這是要釣什麼?
誰知他哈哈一笑,「我要釣的魚,不用鉤線魚餌。」
我啞然,半響才問道,「這天底下,什麼魚不用鉤線魚餌就能釣到?」
老丈微閉雙眸,道了一聲,「江海浩淼,有魚上鉤於魚餌,自然那也有魚直桿便可釣得。」
這話自有深意,只可惜我難以悟得。
正想著,忽見遠處波光粼粼,有金光搖曳,我驚呼一聲。
竟然是平日難尋的金龍魚群,金龍魚乃是誕生於高原雪地,由長河大川順流而下,行至下游,實在罕見。
其肉質鮮美,乃是人間絕味。最重要的是,這種魚對修為大有裨益,每一條,都價值金玉一般。
老翁微睜雙眸,看了一眼復又閉上,良久方才悠悠開口,「這有何稀罕的。」
「金龍魚難尋,乃是上佳補品,這等魚你不釣,那你還釣什麼?」
誰知老翁不置可否,答非所問地道了一句,「小友,你說這魚若是有江湖,金龍魚這等珍物,算是何等人物?」
我聞言一怔,但這樣的問題豈會難住我百曉生?
「金龍魚實屬罕見,想來魚若是有江湖,他們,應當是絕頂的高手。」
「絕頂到何等地步?」
不知為何,我腦中忽的閃出一個人影,高頭大馬鬼頭神刀。
「沈三通吧。」
老翁聞言忽然一笑,竹竿一放,一雙乾枯的手甩到腦後仰頭躺下,「這比喻真好。」
彼時的陽光漸盛,身旁有綠樹成蔭,四周鳥鳴之聲湧起,一時間,我竟然有些倦意。
但老翁直桿垂釣,著實讓我心中好奇心濺起,索性也隨之躺下,靜聽風吟,擺弄起自己的所見。
江湖百曉生之名可不是浪得而來。
「老丈,您可知道這金龍魚雖珍稀,但萬萬算不上最稀罕的魚。」
老翁的魚竿杵在岸邊,人平躺著,溝壑縱橫的臉上似乎藏滿了故事,但他忽然皺皺臉,孩童一般地咧嘴笑開,「哦,老朽還真不清楚。」
我得意地縮縮頭,縮進一處柔軟的青草叢,泥土的芬芳四面八方壓迫過來,讓我神魂悠悠彷彿飄蕩而起。
「那魚啊,喚作珍鯤,不是《逍遙遊》里浩瀚無邊的鯤,而是一種生存率極低的小魚,對,小魚。」
老翁驚疑一聲,更是鼓舞了我說下去。
「奇怪吧,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那魚也就巴掌大,竟然名中有鯤呢,哈哈。」
「聽說這珍鯤啊,身體內骨架縱橫,少肉,雖成長艱難,但極具野性,兇猛異常,在江河之中,幾乎橫行呢。」
老翁似是躺久了,慢慢起身,留給我一個光怪陸離的背影,「那這珍鯤,有何珍貴之處?」
陽光化作的細碎光斑輕敷在我的臉上,聞聽老丈之言問我不由得嘴角微揚,繼續說道,「它最珍貴的,就是骨中之髓,江湖上的神醫都喚之為活命湯,聽聞喝下去一口,活死人肉白骨啊,嘖嘖。」
老翁也是點點頭,忽然又問,「那小友你說,這難見的金龍魚便是人屠子沈三通,而這你都不曾眼見得珍鯤,又當是何人?」
老丈的聲音,溪流涌動的聲音,再加上四周濤濤葉聲,盡數湧進我的腦海,我被一場宏大的悅耳盛宴扯進昏沉的夢裡。
大概是,太累了吧。
我能記住的,也只有臨睡前那一句輕飄飄但又篤定無比的話。
「浩淼江湖,配得上珍鯤這等天賜神物的,也只有剛剛逝去的武當掌門,時不語。」
我不曾見到的是,老丈本是慵懶蜷縮的身子微微一顫,復又慵懶地弓下身去。
第三章
等我醒來時,入眼的只有滿天星辰,耳畔蟲鳴聲大盛,青草中的露珠晶瑩剔透,墜在密密麻麻的葉面。
「糟了!」
我驚而坐起,定睛一看,不遠處的老翁還是垂首默坐,身前竹竿筆直,刺入夜色之中。
「呵呵,醒了?」
老翁頭也沒回,聲音帶著略微的倦意,見我匆忙,柔聲開解道,「慌什麼,這才剛醒怎麼就炸了呢?」
「不管你有多大的事也要一步一步慢慢來啊。」
此刻的我那裡還聽得進半分開解,匆忙看了一眼天色,心中不由一沉。
這夜色漸薄,分明已經是辰時!
天快亮了!
我竟然在此地,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兵貴神速,老掌門身死之謎還未解開,天璣子所託之人還未探查,心頭的愧疚更是令我焦躁異常。
但老翁畢竟與我攀談許久,這江湖上,便是陌生人之間,也當留有幾分餘地,所以我也只能客套地問了一句,「一夜過去,不知老丈怎麼還在這裡,難不成無處可以落腳嗎?」
「落腳?」,老翁捋捋鬍鬚,「天下之大,何處不容身?老朽在這裡,不過是等人而已。」
此刻的我不想再多言,只好匆匆道別,起身離去。
老翁也不挽留,只是笑呵呵地道了一聲走好。
我總覺得心中有所不解,但實在沒有時間細細思索,天色見亮,我已經沒有時間耽擱。
曉風殘月。
晨鐘轟鳴。
過了河前行數十里,便是另一座山,這山並不是武當山那樣的天下名山,也沒有那裡的奇偉俊秀,但是它自有驚人之處。
那就是被天地偉力,鬼斧神工削去的山頂。
順著崎嶇的山路攀爬近一個時辰,遠處的一座破落山門已經遙遙在望,上書四個大字——鐵劍山莊。
這裡是江湖上的一處奇地,無數的劍道高手視之為與武當比肩的劍道聖地。
江湖盛傳的世間兩大劍道至尊,便是武當時不語,鐵劍謝三少。
是的,這裡就是謝三少的山莊,當年的這裡,也是門庭若市,挑戰者絡繹不絕,只可惜幾年前謝三少隱居之後,謝絕一切拜帖,鐵劍山莊又從不收外徒,這裡,也就漸漸沒落下去。
天璣子所思所想的方嚮應當是沒有錯得,這天下之大,江湖浩淼,雖有無數的隱士高人,但是能夠將時不語以劍殺之的,也唯有這裡的謝三少。
更何況,如今我的眼裡,謝三少還有最大的一個疑點,那就是時不語的拜祭大殿典,他沒有出現。
雖說他是奇人,性格乖戾,但江湖有傳言,當年的謝三少,時不語,乃是歃血為盟的兄弟。
雖說後來世事變遷,一人武林至尊,執掌武當,一人性格乖戾,對挑戰者出手狠辣,甚至多年不見二人往來,但於情於理,時不語已然身死,他至少也應當,露一次面。
可他偏偏沒有。
登過山門,入眼處也只有荒草雜生,冷冷清清,凄凄慘慘,便是我心中有所準備,都不禁訝異,這昔年威震江湖的鐵劍山莊,落寞的,也實在是離譜。
可便是再離譜,山門處,也應當有一個守門傳話的弟子啊?
我不禁眉頭微皺, 不僅僅是因為這詭異的安靜,還因為我嗅到了一種味道。
這味道先是讓我不寒而慄,接著又心中恍然。
那是燒紙的味道,遠遠的從那處遙遙可見的朱紅山莊處飄來,還伴隨著些許的黑色碎屑。
我輕輕搖頭,江湖上的傳言,果不可信,都言二人之間已有間隙,可這謝三少雖然人未去,但不也在這山莊里為時不語辦了一場喪事嗎?
畢竟當年情義。
想到這裡,我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加快腳步。
走到山莊前,透過那硃紅色的大門看到內景,我如遭雷擊!
那些黑色的紙屑在空中飛舞,彼時的陽光正盛,已是午時三刻,可我竟然是從頭涼到了腳底!
朱門正對著大殿,大殿之上,一口棺槨躺在中央,棺槨後,慘白色碩大的「謝」字直擊我心底。
謝!
這不是為時不語辦的喪禮!
一種可怕的念頭從我心底升起,直衝腦海,可我還是不敢相信。
「閣下是?」
不知何時,一個中年人已然站在門內,拱手問道。
我自然認識他,謝家家主,江湖人稱謝四少的謝宇瓊。
「在下百曉生。」
我話音未落,就聽聞謝宇瓊重重地冷哼一聲,「哼,原來是立書之流,消息真是靈通!」
我愣了一愣,只聽他繼續冷言下去,「怎麼?三少爺剛死,你們就來討要生平事迹了!」
三少爺!
我不由得踉蹌後退幾步!
心中最可怕的念頭應驗,死的,果然是這江湖最威名赫赫的謝三少,謝生平!
我勉強站定,心頭冰涼。
「三少爺,什麼時候死的?」
謝宇瓊冷冷瞥了我一眼,「昨夜。」
此刻,我才真正知道什麼謂之心如死灰,不外乎如此。
若是昨日,我沒有在河邊偶然沉睡,若是昨日我快馬加鞭而來,我至少可以在謝三少死之前見到他最後一面。
很多疑團,或許就有所解答,甚至三少爺的死,都可以避免。
「那三少爺,是因何而亡?」
謝瓊宇的臉陡然繃緊,一股恐懼的神情在他本是精光閃爍的眸子中轉瞬即逝。
我心下恍然,謝三少,定然不是因老病而逝,這其中,必然大有隱情。
謝瓊宇很快回過神來,不耐煩地瞪了我一眼,「與你何干,速速離去,三少爺的傳,輪不到你這等小輩來寫!」
說著,他就要關上木門。
「且慢。」
我輕聲但無比篤定地開口,「難道四少爺,就不想知道名震天下的謝三少,到底是被誰殺死的嗎?」
謝瓊宇的眼睛亮了亮,有些遲疑。
「三少爺的傳我可以不寫,但百某行走江湖多年,離奇大案見過不少,也自詡為聰明之人,若是四少爺可以讓我看一看三少爺被殺之地,或許,我能找出蛛絲馬跡。」
他深深地看了我幾眼,眼中有鄙夷,可卻也摻雜著些許的渴望。
忽然,他彷彿猛然驚醒,見鬼一般地看著我,「你怎麼知道三少爺是被人殺死的?」
我能猜出來,自然是因為他的神情,但是這樣的因果,怕是不能打動眼前鐵劍山莊的當家。
我唯有深吸一口氣,神色悲痛而鄭重道,「武當掌門時不語前輩,前幾日,也遇害了,百某前來,就是請教謝前輩有無疑兇猜測,可誰知,唉……」
「他也死了?」
謝瓊宇大吃一驚,看樣子鐵劍山莊與世隔絕已經到了嚇人的地步,不然為何這江湖第一大的噩耗,他們都不清楚?
「那你進來吧。」
聞聽這個消息,他似乎是忽然老了幾歲,一隻把著門的手垂落,轉身帶路。
而我,還有些恍惚。
我馬上所見的,應該就是這江湖第二大噩耗了。
入了門,我彷彿能夠嗅到大殿中棺槨的木香,棺槨旁,兩排白衣喪人眼睛紅腫,嗓子已經哭啞不能出聲,只有斷斷續續的啜泣。
在這詭異的氛圍中,我隨著謝瓊宇,走去後院。
鐵劍山莊畢竟是名震江湖的所在,院落佔地龐大,幾乎將這被天地偉力削平的山巔佔滿。
穿過數道門,謝瓊宇終於止步在最後一層院落,這幽靜的院子里,有一大片不曾修飾的山石,上面充滿著刀槍劍痕,想來應該是演武場一般的存在。
就在這山石上,我一眼便看見了一處血紅色的深痕。
刀痕。
我無比篤定,劍太銳,棍棒太粗重,這樣的痕迹,只有重刀可以砸出。
深痕被血跡浸染,看樣子,那就是三少爺的血了,想必就是這一刀致命,將威震天下的謝三少送上了死路。
「三少爺的屍身,百某可否一看?」
這話說完,便是我都只能苦笑,這要求,實在是過分,屍身已經入棺,又豈可輕易啟出?
謝瓊宇果然搖頭。
我只能寄希望於這方寸之地,可諾大的演武場,除了一道血紅色的刀痕,再無其他蛛絲馬跡,我又能從哪裡,找到答案?
疑雲未解復又重重,時不語的死因還未明了,謝三少又極為巧合的身亡,而我一介白衣,能做的,又有什麼?
第四章
「水。」
我忽然被那處血紅刀痕吸引住,心中有幾分猜測,不由得大喜喊道,「快給我水。」
謝瓊宇也被嚇了一跳,見我之狀,不敢絲毫怠慢,急忙取來一瓢清水。
水瓢越臨近那刀痕,我的心越發顫抖,若是我的猜測成真,那真相,便幾乎已經呼之欲出!
嘩啦啦,清水潑撒下去,已經乾涸的血液復又變為液體,隨著水流被沖開,暈染在周圍的山石中,而那處刀痕所在,顏色已經變淡。
「再沖一遍!」
我將水瓢扔在身後,示意謝瓊宇再去打水,而自己則撲了上去,一雙眼睛恨不得扎進刀痕,緊緊地注視著。
右手伸出兩指,併攏,探入刀痕之中重重摩擦幾下,手指染上淡淡地血色,這時,第二瓢水恰巧到了 ,謝瓊宇也按捺不住,自己湊上前來。
「沖!」
我急忙開口。
清水再涌,擠進刀痕,我瘋了似地摩擦刀痕內壁,殘餘的血水被盡數沖刷出來,而此刻的刀痕,卻還是血紅色!
我與謝瓊宇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儘是震驚之色。
率先開口的是他,繼承謝三少衣缽的人,又豈是愚笨之人?
「重刀劈石,刀面與石面切割,這刀痕之中的山石截面,光滑無比,不會有外面那種細孔。」
我心領神會,重重點頭,「所以,血液不會滲進去,至於現在這刀痕的顏色,應當就是刀身的顏色!是刀身劈砍時,留下的赤色!」
謝瓊宇霍然起身,眼中恨意洶湧,「這江湖上用血色大刀的絕頂高手,也只有人屠子沈三通!」
但是我卻覺的,兇手不會是沈三通。
「應當不是沈三通。」
我眉頭緊皺,但思路還是清晰無比,「昨日我親眼所見沈三通前往武當山,參加時不語的祭拜大典。」
「可他若是後你下山,快馬加鞭而來,自然來得及。」
我忽然盯著謝瓊宇問道,「三少爺昨夜死在什麼時候。」
謝瓊宇方才的恐懼之色又是轉瞬即逝,他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我不知道,整個鐵劍山莊的人都不知道,三少爺的屍身,是清晨才發現的。」
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麼會有瞬間的驚恐。
打遍天下罕見敵手的謝三少,竟然悄無聲息地被人殺害了,甚至沒有驚動這諾大山莊的任何一人,而且看這刀痕是正面交擊,一刀斃命!
我只能篤定無比地搖頭,「以沈三通的功夫,若是暗中偷襲三少爺並且擊殺之,還有可能,但是不驚動你們而殺之,根本不可能。更何況,他還要躲過你們潛伏進最後的一層院落,便是時間再充裕一些,也決然來不及。」
「那還能是誰?」
謝瓊宇厲聲反問。
這句話,我也想問一問,可天地茫茫,又有誰能給我解答?
天下刀客無數,但手中一柄赤紅大刀的寥寥無幾,這之中又有誰能正面抗擊謝三少並且悍然刀殺呢?
「不論如何,人屠子沈三通是如今最大的疑兇,不知百先生可願為鐵劍山莊跑上一趟?」
這般時候,我便是想拒絕,也決然說不出口,更何況,我比他更想得知真相。
江湖兩大巨頭,皆是被人悄然殺之,這種事若不是我親身經歷,是斷然不會相信的。
甚至直到現在,我還如墜雲夢裡,能辦到這兩件事,劍殺時不語,刀劈謝三少的人,是什麼樣的存在?
或者說,是什麼樣的一個組織,能夠有這樣兩位絕頂高手?
是不世出的某個江湖組織嗎?
可若真的有這樣的一個組織,為什麼,從未在江湖留下些許的傳說?
「若是百先生不嫌棄,我鐵劍山莊馬廄中有一匹汗血寶馬,端的是蹄下生風,騎著它,自此前去武當山,也不過幾個時辰而已。」
事已至此,我唯有神色肅穆,點頭應允。
拜別謝瓊宇之後,我馬不停蹄,奔著武當山絕塵而去,晌午已過,我心中越發急迫。
此時的我對夜色帶有濃重的恐懼。
夜長夢多,誰知道再過一夜,這江湖,又會發生什麼。
汗血寶馬當真驚人,僅僅用了半個時辰,昨夜我滯留的小河已經遙遙在望。
河邊,直桿垂釣的老翁還在,可不同的是,他的身邊,居然多了一人,那就是他等的人嗎?
那人也已經上了年歲,一身破爛的布衣,手中提著酒葫蘆,身旁擺放著一個長條形狀的包裹,正翹著二郎腿躺在老翁身邊,嘴裡哼著小曲,不亦樂乎。
我雖有心下馬寒暄幾句,可時間不等人,也只能馭馬而過,不作停留。
等到我到武當天門的時候,我便已經知道,兇手絕對不會是沈三通。
因為這一路之上,我已經不止聽聞一個人說到,沈三通感念時不語提點大恩,一身麻衣,自昨日前來就在時不語的棺槨前,長跪不起。
可這件事絲毫馬虎不得,我只有親眼確認才能心安。
也僅僅是一個時辰,我便折返到了河邊。
是的,我親眼看見了一身麻衣的沈三通,親自與天璣子確認了沈三通的一夜不曾離開。
所以此時此刻,我再無絲毫頭緒。
線索在這裡嘎然而止,宛若那武當天淵一般將我所有的希望盡數吞噬。
老翁還是樂得自在,也不知何時休息過,竟然滿面紅光,分外高興一般,而與之截然相反的,便是我的臉上揮之不去的愁雲。
「小友有什麼煩心事?不妨說來聽聽。」
一旁,喝酒的布衣老頭也是睜開一雙晶亮的眸子好奇地湊了過來,等我開口。
我心中靈光一閃,這老翁直桿釣魚,必不是尋常之人,以他的年紀,對這江湖所見所知或許比我多。
與其顧自苦悶,不如問問一試。
「不知您可否知道這江湖上使刀的名家有多少?」
老翁搖頭一笑,「那可就多了去了。」
見他這副風輕雲淡的樣子,我心中燃起幾分希望。
「那使一柄赤色大刀的呢?」
老翁聞言,放下手中竹竿,扭身看向我,「什麼樣的赤色大刀?」
「重刀,可入石三分。」
這是我能從那刀痕中得知的所有細節。
末了,我又添了一句,「用刀之人也必然是絕頂高手。」
果然,這話讓他陷入了沉思,但這般思索也就片刻,他忽然抬起頭來。
那一雙蒼老的眼睛中跳躍著炙熱的火焰。
我篤定,對這江湖,他必然是有著非同一般的見解,或許我真的問對了人。
「這種人物,我所知道的,只有兩個人。」
我不由得眼神一亮,開口說道,「人屠子沈三通?」
他眉眼鎖了起來,點點頭,「這是其一,可是稱之為絕頂高手,有些勉強。」
「那另一個人呢?」
老翁躑躅一下,四下觀望一番,說出了一句讓我豁然開朗的話。
「另一個人,聲名早已落寞,也不知他那柄力劈山石的大刀,還在不在。」
對啊!
我這時才猛然驚醒!
江湖裡,最絕頂的人,未必有著最響亮的名號!
英雄代代更迭不休,誰知道哪裡有一位隱世高人絕跡於江湖但凌厲出手呢?
「是誰?」
我只覺得頭腦中熱血上涌,心中有直覺告訴我,那驚天的答案,已經在不遠處了。
「秦子龍。」
老翁一字一句說道,可我卻是一怔。
我百曉生遊盪江湖多年,雖不敢說遍識天下英雄,可但凡聲震四海的,我必然都知道,也必然都被我收錄進《天地誌》之中。
可這秦子龍,是誰?
「你可能不知道秦子龍此人,但你一定知道他的山莊。」
老翁頓了一頓,繼續說道,「虎嘯山莊。」
我猛然回頭,恨不得目光化作利劍,刺透重重暮靄,那個方向,距鐵劍山莊,武當山不遠處,便雄踞著這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虎嘯山莊。
那裡,我自然知道。
虎嘯山莊莊主秦無涯我也知道,可是有一點,更是天下皆知,那就是秦家經商,乃是商賈大族,富甲一方,可他們,從不涉江湖!
這便是我從未聯想到那裡的緣由。
商賈世俗與江湖本就分屬兩個世界,富甲一方的虎嘯山莊,又怎麼會和謝三少與時不語的死扯上關係呢?
我艱難地從那個方向扭回頭顱,「我從未聽過秦家的虎嘯山莊有秦子龍這一號人物。」
「你自然沒有聽過。」
老翁搖搖頭,眼神竟然有些落寞,「這百代江湖,有時不語繼承大統鎮守武當名揚四海,有謝三少創立鐵劍山莊一手謝家劍法聲震江湖,自然也有人驚鴻一現,卻又厭倦紅塵滾滾,江湖險惡,自此退隱凡俗,經商為生。「
「秦子龍,是我們那一代的翹楚啊。」
我聽得出一種悲憫。
也聽得出一種追憶。
那一聲嘆息里,滿滿的皆是英雄白首,美人遲暮的無可奈何。
我沉吟片刻,還是開口問道,「當年的秦子龍用刀,到了一種什麼地步?」
話音未落,我又見到了老翁孩童一般的笑容。
似是得意,似是驕傲。
「當年的秦子龍江湖人稱刀聖。」
我不禁凜然。
聖者一字,江湖之中誰敢妄稱?
可被人稱聖的,又豈會是凡俗?
老翁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畢竟他已經退隱太多年,你未必能體會到他的威勢。這樣說吧,你可知道時不語與謝三少的歃血為盟?」
「曾經聽聞,但這畢竟是江湖軼事,誰又能說得准真假?」
「不,當然是真的。」
而直到這時,我才真正知曉了當年舊事。
那年時不語,謝三少仍是少年壯志,匹馬江湖,放浪形骸。這些我曾聽聞,但我不曾知道的是,那年江湖中的少年傳說,不止是他們,還有一個人,那個人就是秦子龍。
英雄惜英雄,三人結伴同遊少年行,最後更是歃血為盟結為異姓兄弟。
自此三人在江湖中聲名大噪,兩劍一刀,打遍天下幾無敵手,而那時候的他們,才雙十年華。
可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縱然他們天生神人,也擺脫不了這凡塵種種。
後來的時不語拜師武當山,被時任武當掌門挑中,成為獨傳弟子。
再後面的故事我們也都知曉了,自二十八歲一劍震退峨境明師太之後,時不語便成了這浩淼江湖,滾滾紅塵中,必不可缺的一方巨頭。
而謝三少也自此性格乖戾,於武當山不遠處建立鐵劍山莊,廣邀天下豪傑比武,罕逢敵手,也是聲名大振。
唯有秦子龍。
少年摯友,各有坦途,分飛之後再難謀面,心性敏感的他索性退隱江湖,一手創建了商賈之家秦氏一族的虎嘯山莊。
說到這裡的時候,老翁的聲音中充滿了惋嘆之意,「那年的他實在是太年輕了,僅僅二十一歲,就退隱江湖,留給了這蒼茫天地間最驚才絕艷的驚鴻一瞥。」
是的,這樣的人,當然堪稱驚才絕艷。
那時候的秦子龍,一手赤紅大刀,力戰時不語而分毫不落下風。
四十多年已逝,我絕不會懷疑他是否不復當年勇。
因為這就是江湖,而有的人天生就屬於這江湖,紅塵滾滾,凡俗百態,他可以放下,他可以隱退,但是手中刀,心中血,卻永遠不會寂滅。
四十多年,時不語在武當山求索劍道,謝三少隱居鐵劍山莊遍會天下英雄,而他秦子龍,縱然投身商賈,可那一手刀法,絕不會生疏。
這樣的人可敬可嘆,甚至可以說與我同屬一類人。
飲冰四十載,熱血不曾涼。
可就是這個可歌可敬的秦家締造者,如今卻是一切謎團的源頭,是謝三少之死的最大疑兇。
後來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為何多年不再往來。
老翁不知,我自然也無從知曉。
我清楚的只有,日薄西山,我必須快馬加鞭馳往虎嘯山莊,我必須在今日就見到那個刀法無雙的秦子龍。
太多的疑問,太多的不解,我只能從他的嘴中得到答案,得到解脫。
「多謝老丈提點。」
「舉手之勞,天色將晚,小友若是需尋得些許答案,還是早些動身吧。」
我躬身作揖,剛要離去,忽的轉身好奇問道,「昨夜老丈不曾離去,是為等人。可您要等之人已經到了,為何還在此滯留?」
這次老翁不曾答話,倒是那個布衣老人滿嘴酒氣,哈哈一笑,朗聲應道,「還差一個。」
似是在呼喚何人。
真是怪人。
我只能無奈笑笑,道別之後,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第五章
我人還未到虎嘯山莊的時候,便已經遇到了傳說中秦子龍。
蘇州巨賈劉老太爺八十大壽,請帖送到虎嘯山莊,邀請虎嘯山莊第一代莊主秦子龍前往天下第一樓赴宴。
這秦氏一族不愧是巨富,單是出行,便足有百人隨行。
此時擋在這人流前面的我,實在是顯得有些單薄。
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百曉生踏遍天下英雄路,但是誰都知道,我的功夫,也僅僅算得上一般好手,這人流中的高手,隨意一個,都可能置我於死地。
喝罵聲響起,數個滿面憤懣的大漢衝來,可我竟然置若罔聞,我的眼裡,只有人流中央,遠處的那一頂金紅大轎。
「秦子龍!」
我厲聲嘶吼,更是讓所有人怒目而視,已經有人一拳襲來擊打在我的腹部,將我從馬上砸下,重重落地,我只覺得一陣氣血上涌,噗得一口鮮血吐出。
我緩緩站起來,抹去嘴角鮮血,眼中帶著燃不盡的怒火,「你真的忘了當年舊事了嗎?」
又是一拳打來,我只覺得眼冒金星。
可這一切在我心裡卻是微不足道,身體髮膚之痛,遠不及心痛,我的心裡,已經認定秦子龍與我是一種人,飲冰多年,熱血不涼。
可此刻的他,寶馬雕車,隨從如雲,遠處,武當山喪鐘轟鳴聲猶在耳畔,鐵劍山莊謝三少的屍骨未寒,而他卻起身前往繁華的蘇州,前去赴商人的壽宴。
他的江湖心,真的死了嗎?
他的少年血,真的滅了嗎?
我從未如此憤怒過,老翁一席話,秦子龍在我心裡已經是這朗朗江湖一角,我能容忍他人辱我賤我傷我,卻不能容忍心中江湖被玷污!
「時不語死了,謝三少死了,難不成你刀聖秦子龍,也死了嗎?!」
話音未落,一群人又是衝上來,眼中殺意遮掩不住,面對他們,我絕無勝算。
可我不甘心,所有的謎團還未開解,我便要身殞於此了嗎?
「住手!」
一個中年人陰沉著臉走來,喝退圍在我身邊的隨從。
「家父邀請先生轎內一敘。」
家父。
看樣子此人就是秦家如今的家主秦無涯了。
見到秦子龍之前,我設想過無數種他的樣貌,白髮蒼蒼,面如枯槁甚至是鶴髮童顏。
可我從未想到過,他是一個盲人。
我看得到他渾濁的老眼,這種渾濁不像是虎丐那樣渾濁中帶著殺氣,這種,是病理上的渾濁。
他睜著眼睛,嘴角帶著和洵的微笑,似乎是艱難地看到了我,宛若多年前便已經相識的老友開始促膝長談,「小友,就是百曉生吧。」
轎子又起,外面聲音嘈雜起來,但都不能再入我耳。
我的心裡被某種情感刺痛。
我方才的話,對一個已經瞎掉的老人來說,是不是太重了?
可任誰能想到一手刀法絕代江湖的秦子龍,竟然瞎了。
我陡然輕聲起來,「是。」
我實在是沒有勇氣問出之前準備好的凌厲之語。
但是先開口詢問的,竟然是他。
「時不語,謝三少,都死了嗎?」
他還在笑著,可是這笑容已經有些落寞。
我點點頭,又猛然想起這個傳說中的人早已經盲了,急忙開口應聲。
可是他卻搖搖頭,輕飄飄地道了一句,「沒事,我還能看見一些。」
說完這句,他長出一口氣,身子似乎都輕了幾分,他不再說話,嘴角的笑容凝固在那裡,帶著殘留的溫暖。
此時的他只能讓我想到兩個字。
孤獨。
似是天地茫茫,舉天之下竟然再無同路人,似是高山流水仍在,知音卻不再可遇。
天色慢慢黑了下來,秦子龍像是已經睡著了,外面的人也都安靜下來,但是轎子不停,人馬不停,似是趕著時間,趁著夜色,奔著遠處燈火輝煌的蘇州而去。
不知何時,我也陷入了沉沉的夢境。
夢裡我見到少年壯志的時不語三人,我見到了年少的秦子龍,英姿勃發,氣吞山河,手中血紅大刀虎虎生風。
可我看不清時不語的臉龐,也見不到謝三少的面容,我看著三個少年逆著夕陽而行,殘陽的光將他們的影子拉長,暮色沉沉。
等我從這個冗長的夢境中驚醒的時候,正是轎子落地,蘇州繁華湧進耳朵的時候。
秦子龍已經醒了,坐在那裡看著我,臉上掛著不變的笑容,「小友這幾日很疲憊了吧。」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父親,天下第一樓到了。」
秦無涯掀開帘子,深深凝視了秦子龍幾眼,舉著帳簾伸過手來想要攙扶老人一把。
「退到一旁。」
秦子龍的聲音很輕,甚至他嘴角還笑著,可縱然是我都嗅到了那種不可置疑的威嚴。
說完,他便眯縫著眼,從轎子中跨了出去。
等我出來的時候,他已經自己走到了天下第一樓的門口。
天下第一樓號稱聚天下巧匠能人,耗時三年方得以修繕完成,我抬眼望去,檐牙高啄,飛龍雕鳳,這樓宇外的每一處橫木都刻畫著精美的圖案,端的是瓊樓玉宇。
真不愧是天下名士趨之若鶩的地方。
「請!」
劉老太爺親自相迎,已是與秦子龍賓客話盡,請他入內。
「百小友。」
秦子龍回首招呼我一聲,讓我隨在他的身邊。
若不是我親眼看見他眼中渾濁,怕是我絕對想不到,他竟然是個盲人。
耳。
必然是這樣。
刀槍棍棒集大成者,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如今他的眼已經半盲,可他的耳朵,卻定然聰敏於以往。
所以他不許別人攙扶。
或者說他縱然需要,也不會允許。
哪個英雄能接受自己龍鍾老態,便是走路都需要借他人之力?
壽宴賓主盡歡,整整一日,我跟隨在秦子龍左右,寸步不離。
一日無事,夜色漸重之時,我終於有機會與他促膝而坐,開口問詢所有的疑惑。
「小友,老夫有些口渴了。」
秦子龍畢竟已經高齡,今日疲憊一天,自然口乾舌燥,聽罷,我起身走到外屋,想將桌子上的熱茶端來。
可我剛剛出了裡屋,就只覺得一股冷風湧來。
「砰!」
一聲重響,我的大腦轟的一聲炸開!
「壞了!」
我丟掉手中茶壺,衝進屋內,正好看見一個黑衣人收起滴血的長劍,而秦子龍的胸口,已經染上了大片鮮血!
「狗膽!」
我只覺渾身血管都要爆裂,這幾日,我一步一步走近真相,可又屢屢被人遏止!
今日,只要我與秦子龍深談一次,或許所有的疑雲,將有所解答!
可天不遂人意!
他們,又一次出手了!
雷霆之擊,誰能抵擋!
黑衣人從方才撞破的窗戶躍出,衝進濃重的黑夜,我只看了秦子龍最後一眼,便殺進夜色,追著刺客而去!
可最後的一眼,我卻始終不能忘懷,我看見他慢慢垂下去的無力手臂,看見他緩緩閉上的渾濁雙眼,我親眼見證了當年那個江湖絕艷的少年英雄傷逝。
可我還沒來得及看他的赤色大刀一眼,還沒來得及問他謝三少之死與他有無關聯!
身後的天下第一樓陡然炸了起來,秦家的家僕高手沖向我衝出的房間,甚至有幾個高手隨著我追殺而來。
秦無涯嘶吼的聲音早已遠去,我心中漸漸有些絕望。
我雖武功不濟,但輕功稱得上一等一的好手,可這黑衣人的輕功讓我都倍感吃力,此時我們在夜色中翻騰奔躍,已然出了繁華的蘇州,那幾個衝來的高手都早已經跟丟。
就在我幾近力竭的時候,黑衣人停了。
「你是誰!」
我竭盡全力地嘶吼,幾日的奔波,接二連三的噩耗,已經讓我身處崩潰的邊緣,今日,或許我終於親眼見到了這一切的幕後黑手,我又怎能平靜?
可黑衣人卻很冷靜,「你不是我的對手。」
他的聲音沙啞,分明是故意為之。
這一點我自然清楚,可正如我昨日去攔秦子龍的轎子一樣,我控制不住自己。
真相就在眼前,我不可能熟視無睹。
「時不語是不是也是你殺的?」
黑衣人抽出長劍,劍尖上還殘留著秦子龍的鮮血,他一雙眼睛冰冷地望著我,「只消一劍,我便可以殺了你。」
我向他走去,迎著他青亮的長劍而去,「殺死謝三少的人,是不是與你出自同處?」
黑衣人長劍平肩舉起,指著緩步前行的我,「再往前走,你必死。」
「你們的目的是什麼?」
我狀若怔魔,不顧他的威脅,再走幾步。
黑衣人眉頭一皺,可他還不曾出手,我便已經探出了右手!
飛龍探雲手!
我之前所說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近他身用出這一手絕學。飛龍探雲手算不上絕頂的武功,只因為這武功出自下三流的偷盜之人。
但也就是這一手,探囊取物瞬息之間。
而我要取的,是他面上的黑巾。
縱然今日必死,我也要見一見他的廬山真面目!
黑衣人顯然大吃一驚,萬萬沒有想到瞬息之間我竟然已經威脅到他!
於是下意識地長劍激抖,劍花一顫,剎那間光華大閃,我未能成功,反而被他擊退,重重跌在地上!
而我的眼裡,已經湧出來無窮無盡的恨意。
黑衣人倉皇而去,但方才的那幾劍卻鐫刻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一口鮮血湧出,我恨不能咬碎牙齒!
那劍法我實在太過熟悉,正是威震天下的武當太極劍法!
而如今,能將這一手太極劍法運用到這等境界的,便只有當初召我上山,為時不語傳結筆的,天璣子!
第六章
濃重的夜色裹帶著冰涼的寒氣,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
我身上的傷,已經很重了。
昨日被虎嘯山莊侍衛打的那幾拳,還在隱隱作痛,今日,又橫添了一處太極劍傷。
這樣的狀態讓我覺得身子越發孱弱,怕是再拖下去,必然不久於人世。
可我不甘心。
也不可理解。
那一手太極劍法我是絕對認不錯的,我的飛龍探雲手不論時機還是速度都堪稱完美,可這從無失手過的絕學,在太極劍法之下還是被重傷震退。
方才情況緊急,黑衣人絕對出了全力,這樣的功力,無論如何,都是偽裝不出來的。
我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咳出一口鮮血,覺得身體輕鬆幾分,又強行提起一口氣,縱身而行,沖著蘇州而去。
越是重傷,我居然頭腦越發清晰。
不論如何,現在,我必須先折返武當。
而最快前往武當的辦法就是回到天下第一樓,鐵劍山莊相贈的汗血寶馬,被寄存在那裡。
待我回到天下第一樓的時候,一口朱紅的大棺也被人抬著,抬進富麗堂皇的樓宇。
除了秦子龍,我想不出還有誰有這資格,可以讓棺材這等不祥之物從天下第一樓的正門抬入。
縱然太天色未亮,門口也已經聚集了數不盡的人,昨夜的驚天命案,待天色一亮,必然從這裡長驅而去,闖入浩蕩盪的江湖,成為這幾日第三大江湖噩耗。
「百先生,可追到了那賊人?!」
秦無涯見我歸來沖了上來,未曾注意我身上的傷口,只消重重一握,我身上便又湧出許多鮮血!
見我重傷,他流露出一股絕望的悲色,「是在下魯莽了,來人!先扶百……」
「不用。」
我伸手阻攔,疼痛讓我更加清醒,我的腦海中走馬觀花般的重現了這幾日的種種離奇,心中總覺得有什麼墜著,可又始終不得要領。
但至少現在,我還能清醒地開口。
「葯,馬。」
我倒吸一口冷氣,盡量精簡,「已有線索,但事關重大,我要親自求證。」
秦無涯大喜,從懷中掏出一瓶藥丸,雙手奉上,「此乃上當等金瘡葯,可止血提氣。」
我伸手接過,倒出幾粒,徑直咽了下去。
而汗血馬,已經被人牽到門口,我遙遙看了一眼遠處被眾人圍住的老人屍體,鄭重一拜,自此離去。
自蘇州回武當,以汗血馬的速度,也不過幾個時辰。
武當天門處,沈三通虎丐等人正在作揖,而他們身前同時還禮的,正是天璣子!
「真人止步,我等就此告辭。」
天璣子一雙眼睛通紅,充斥著血絲,許是太久沒有睡好,但他還是強打起精神一一道謝。
「天璣子!」
我快馬馳來,心中怒火熊熊。
這卑鄙小人,昨夜還刺我於蘇州城外,今日便道貌岸然,站在這裡!
所有人都扭過頭來,見我一身血衣,怒髮衝冠,不由得倒退幾步,唯有虎丐沈三通二人眉頭緊皺,立於武當天門之下。
「百曉生,時掌門屍骨未寒,你為何在此放肆!」
剎那間快馬就已然到了天門下,虎丐陡然大喝,重掌劈向我胯下汗血馬!
只聽一聲悠長的哀啼,汗血寶馬竟然一擊斃命,而我則重重摔在天門之下。
「百先生!」
天璣子驚呼一聲衝來,立馬封住我奇經八脈,使我雖疼痛難忍,但不曾昏迷過去。
「百先生,可是有線索了?」
他的關切之情此刻只能讓我愈發作嘔。
「線索?呵呵。我且問一問真人,你布下這麼大得局,意欲何為!」
天璣子大驚,「百先生何出此言!」
我勉強站起,身子都因為震怒而顫抖。
「你,昨夜在何處?」
沈三通走上前來,聲音低沉,「昨夜天璣子與我等徹夜長談,不曾就寢。不知道百先生到底要問什麼?」
「徹夜長談?!」
我悚然色變!
「他昨夜一直在武當嗎?不曾離開半步?」
虎丐也是語氣不善,似乎總覺得我來此是生事一般,「那是自然,真人一夜不曾離去。」
此刻的我方是如遭雷擊!
天璣子一夜不曾離去!
那昨夜蘇州城外,太極劍法驚世的人,到底是何人?!
我茫然抬首,武當山的道觀遙在雲端,目光追溯,仿若回到了那日的太極殿,入木三分的太極劍,血染的道袍,清晰的血手印。
時不語,謝三少,秦子龍。
當年糾葛在一起的三個少年英雄,到底死於誰手?
忽然,我雙目中陡然大亮!
似乎心中沉沉的不安感也煙消雲散。
「借馬一用!」
我誰也顧不上,眼見身旁還有一匹大馬,上馬便走,馳騁而去,徒留身後如墜雲夢裡的眾人!
似乎遠處,殘存著我最後的,一株稻草。
武當山腳的小橋流水猶在,可是直桿垂釣的老翁,卻已然起身,正拍拍身上的塵土,沖著遠處的一個身影遙遙一笑。
他的背後,醉酒老頭也是朗然大笑,可這笑聲卻戛然而止,因為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馬蹄聲。
來自武當山的方向。
「老丈,又見面了。」
我緩緩地從馬上攀爬下來,此刻的我身受重傷,每一次移動,都能讓我冷汗直流。
老翁緩緩轉身,有些許的詫異,「小友,你來做什麼?」
「討一碗活死人肉白骨的珍鯤骨髓。」
老翁哈哈笑著,似乎是不解,「我一個糟老頭子,怎麼能有那等天珍。」
我也笑了,這笑裡帶著些許的憤怒。
任誰,都只能感到憤怒。
「您怎麼沒有?當日我曾說過,這世間比肩珍鯤的人,當是時不語之輩。」
老翁轉過身來,目不轉睛的看著我,「什麼意思?」
「時不語雖然只有一個,但是與他一般的人物,您不是已經釣到了兩個?」
醉酒的老頭也是放下手中的酒壺,望了過來。
我亦是看了過去,目光相遇,我輕輕一笑,「我們終於見面了。」
老頭緩緩起身,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一雙眼睛光華湛湛,「你認識我?」
「當然。這天下,還能有誰不知道鐵劍山莊的謝三少?」
老頭怔住。
我的目光落在他身邊的那個長形包裹之上,「這包裹里的,應該是一把劍吧。」
四周寂靜,對面的二人無人開口,而遠處的那個身影還在踽踽獨行而來。
我看著那包裹有些出神,「有些人就是這樣,他們可以拋卻紅塵滾滾,可以拋卻虛名榮華,可是讓他們拋卻自己手中的武器,卻是不行。」
「更何況,是嗜劍如命劍道臻至極境的三少爺。」
又是無人回答。
而這時候,往往沉默,便意味著默認。
我走到河邊,舉起老翁的直桿,重重摔在地上!
噼啪一聲,竹竿破開,露出裡面寒芒閃爍的長劍。
我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垂釣老翁的臉上,那張帶著慈祥微笑的臉,再一次緩緩皺在一起。
他又笑了。
我曾想過這蒼老的臉頰里藏著多少故事,現在看來,實在是太多了。
「既然已經默認,那麼我所想的,便是真相了,謝三少丟不下手中劍,而你,自然也不可能丟下,你說對嗎?時掌門。」
是的,這天下能將太極劍法舞成那般境界的,只有兩人。
一個是一直不曾踏離武當半步的天璣子,另一個,便是死了的武當第八代掌門,時不語。
可這個死訊,我僅僅是聽得,不曾見過屍首。
甚至武當大殿如今的棺材裡,都是衣冠代屍。
那屍首,我當然看不到,因為時不語,根本就沒有死。
這時,遠處的那個身影也終於走進了我的視線,他的背後背著一柄大刀,眼神渾濁,半盲。
「果然是你。」
秦子龍似乎並不吃驚,他依舊溫和地笑著,走到時不語的身邊,無奈地道了一句,「這小友,著實不好騙啊。」
一切都已經印證。
時不語,謝三少,秦子龍。
這三個本應該死去的人,此刻都活生生地站在這裡。
「為什麼?」
來時的路上,我曾想過若是這個驚天的猜想成真,面對他們三人,我要說一句什麼?
最終,我也只能問出一句,為什麼?
為什麼明明他們都安然無恙卻要設下這樣的一個彌天大局引我而來?武當山,鐵劍山莊,虎嘯山莊,蘇州天下第一樓,我一步一步接近真相希望卻一次一次被扼殺。
時不語沒有回答我,反而饒有興緻地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這局雖步步緊扣,但終歸還是有些許破綻。
當初那些我不曾在意的細節,此刻卻鮮活無比地跳了出來。
「太極殿後的太極劍,入石三分,扎著你的掌門道袍。」
時不語頷首,這一切都是他布置的,他怎麼會不知道。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雖然那道袍胸口處有豁大的口子,可袍子被扎住,時不語,是怎麼從中脫身並且墜下懸崖的呢?」
他愕然。
「但這並不是最可疑的地方。」
「還有破綻?」
他似是不信。
我閉上眼睛,那夜的血腥氣似乎湧來,「最大的破綻就是那血手印。」
「血手印?!」時不語輕呼,「那血手印是我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印上去的,怎麼會是破綻?」
「很簡單,你若是墜下懸崖,臨死前抓住岩石留下血印,那手印,應該隨著你身子的下滑,被暈染,被拉長。可是那個手印,清晰無比,便是紋絡都能看到。」
「而一個人掙扎中殘留的手印,怎麼會這麼清晰呢?」
時不語默然。
謝三少卻眼神灼灼,「那我呢?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死?」
我看著他,回想起了那日鐵劍山莊的種種。
「謝四少的演技精湛,幾乎把我騙過,可是方才我回想時,才發現一處最大的問題。」
「那就是那日,他雖有無盡的恨意,可他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悲傷,自己的父親無緣亡故,他怎麼會只知恨,不知悲?」
「就憑這一點?怕是還不足以讓你肯定我就是謝三少吧?」
「自然。」
我長吸一口氣,壓抑著怒火,「還有一點,那就是時掌門給我下的迷藥。」
時不語眯起眼睛,嘆了一聲,「竟然被你發現了。」
「若不是我斗膽猜測你們都還未死,我是絕對想不到那日河邊樹下我沉沉睡去以至於耽誤了前去鐵劍山莊,竟然是被你下了迷藥。」
「那時的我雖然疲憊,但是心頭有重重疑雲,怎麼會一覺睡到第二日凌晨?而正是因為我睡了這一覺,才恰巧不曾與謝三少謀面,才只能趕上三少爺的喪禮,甚至,又一次不曾見到屍首。」
「但是你們的計劃,中間還是出了紕漏。」
謝三少笑著又喝一口酒,「對啊,我們哪裡能想到號稱無所不知的百曉生,竟然不知道當年的刀聖秦子龍。」
「你們的計劃,本意是在鐵劍山莊,引導我猜測出虎嘯山莊的秦家,可是我卻不知道秦子龍的事迹,情急之下,謝瓊宇只能將汗血寶馬借於我,讓我速去武當山查探人屠子沈三通。」
「也正是因為這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寶馬良駒,我才能在確認沈三通不是兇手之後在日落之前折返此處,才能聽了時掌門有心的開解,奔赴虎嘯山莊。」
「而那時的秦子龍,已經帶著隨從起身前往蘇州。」
我的目光追溯,彷彿又一次回到了那日,只可惜那時候的還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他人的一盤棋局。
「可以說我胯下若是一匹普通駿馬,是決然來不及與之會面的。」
「而只有我碰上他,時掌門才好在我眼前上演一出夜刺刀聖的戲碼。」
秦子龍苦笑一聲,「昨夜你可是親眼所見我身受重傷,含恨而亡啊。」
「是,正因為時掌門將我引走,我才沒能來得及確認一下你的鼻息,而等我重傷歸來的時候,你已經被眾人圍起,我能做的,也只有遙遙一看。」
時不語開口,「子龍所為,沒有絲毫紕漏,看來,這讓你驚醒的最大破綻,就是我的那一式太極劍了。」
「對。」
我面露痛苦之色,「若不是你那不經意間的太極劍,這個彌天大局,我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出來的。」
我的痛苦,不是沒有緣由的。
這場深謀遠慮的局裡,自天璣子開始,時不語,謝瓊宇,秦子龍,每個人都推動著我邁出他們樂見的一步。
「枉我自稱絕頂聰明,可這重重疑雲竟然讓我手足無措啊。」
「不。你是這世上少有的聰明人。」
時不語忽然間眼神篤定,「且不說暴露我的那一劍是被你絕境反擊而逼出來的,縱然是今日你沒有想明白,這些故地,這些人,你只要再去走一遍,再去見一次,你也會探查出蛛絲馬跡。」
「但是這是有區別的。」
我固執地看著他,「縱然我今後堪破迷雲,可你們卻早已遠走天涯,這場布局裡,我終歸是一顆棋子。」
「但現在,我已經跳脫出來。此時的我們是對等的。」
我一字一句,鄭重無比地說道,「你們是執棋者,我是破局人。」
秦子龍笑的眯起眼睛,「所以呢?」
「所以我要知道,你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你們動用武當鐵劍虎嘯三大勢力,偽造這三場驚天的大案,目的,到底是什麼?」
「目的?」
謝三少酒醉,嘴角呢喃。
「對,萬事皆有因果,我不信這一場震動武林的棋局背後,你們無欲無求。」
時不語忽然看向秦子龍。
而秦子龍,始終溫和地看著我。
那一雙渾濁的眼睛,把我的念頭扯到一種不可思議的猜想里。
我只能驚呼,「難道?」
那猜想聳人,我難以置信。
「看吧看吧。」
時不語笑著說道,「我說過,你是這江湖,一等一的聰明人。」
我怔住,過了很久方才釋然。
這最終的答案實在是太過簡單,可也正因為這種不可思議的簡單,我才難以開口。
「你們做的這一切,只是因為,秦莊主的眼睛,快要盲了?」
時不語頷首,那一雙眼睛裡閃爍著某種光芒,「對,如你所想。」
此時的陽光慢慢西沉,傍晚的風吹動叢林攪動濤濤浪聲,我看著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的三個人,忽然便記起那夜的夢境。
記起那三個少年臉上的明亮笑容。
我終於看清了所有人的臉。
可這終究是夢,若是時光回溯,我有幸能回到當年他們的身邊,定能親耳聽見那一句千金難買的君子之諾。
「待此身年老,我等當辭別俗世,再相聚首。縱白髮蒼蒼,也要坦途高歌,縱年歲無多,也要燃盡心中血,再踏少年行。」
滄海桑田終有時。
三個少年的承諾沉澱了四十多年,終於破土而出。
秦子龍因為年老,雙眼漸漸半盲,他們也不願意再等,再等下去,當年的刀聖,便看不見陽春三月的明媚,也看不見鍾南山頂的白雪皚皚。
於是這滾滾紅塵,武當至尊,這名門鐵劍,無敵之身,在他們的眼裡,都比不過那時的一句諾言。
這煌煌江湖何去何從,他們就此放下。
而留在他們心上的,也只有趁眼還能見,心尚在跳,血不曾涼的時候,結伴少年游。
誰說名山大川,天高路遠,昔年的少年不再?
那三顆年輕的靈魂,分明活著,活在這三具,年老的軀殼裡。
「三位,走好。」
我肅然抱拳。
多說無益,一切迷雲得以開釋,一切傳說也當至此落幕,他們腳下走的,心中活得,不正是我曾嚮往的,那一諾千金的,最清明的江湖嗎?
心有千言,但躑躅片刻,終是化作一聲珍重。
時不語頷首,從懷中取出一顆丹藥放在我的手中,「其實有一件事你還不明,這珍鯤骨髓,不能直接食之,當煉為丹藥,去其烈性,留其精華,才能成了我手中的這一顆,活命丹。」
我有剎那的恍惚,但還是欣然服下。
身體瞬間舒暢,頭腦也愈加清晰起來。
「還有一事。」
時不語欲言又止,「天下立書人繁多,你可知道我們為什麼選了你?」
正如那時黃昏,紫霄宮裡天璣子的輕聲呢喃。
似乎時空回溯,我終於聽清了那一句,「你是掌門欽點。」
我悵然一笑,胸中卻有氣概豪情洶湧,知音難遇,不外乎此。
「因為,我是這天底下,一等一的聰明人。所以,這後面的事,便交給我吧。」
時不語聞言,身子抖了抖,肩膀徹底鬆弛下去。
所有的顧慮都煙消雲散,自此,在這紅塵之中,他們三人便徹底死去,活下來的,只是三個平平無窮的老者,相互攙扶,逆著夕陽而去。
又是夕陽,殘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此時分明是沉沉暮色,可我卻覺得充滿生機。
後記
商賈巨富秦子龍身死的消息果然一日千里,而與此同時,鐵劍山莊恰巧放出消息,謝三少亡故。
剛從武當祭拜大典退下的江湖人,又蜂擁前往那有些落寞的鐵劍山莊。
而最終讓這三大迷案震動天下的,還是百曉生的三本傳書。
《時不語傳》,《謝平生傳》,甚至還有寂滅江湖多年的少年刀聖《秦子龍傳》。
僅僅兩年,江湖更迭,數不清的新英雄輩出,劍道一脈,武當山鐵劍庄的地位終於遭到質疑。
可也就在這時,另一位名不見經傳的說書人說不得忽然出世,竟然推翻了已然成為說書大家的百曉生所著的三大傳書,出了一本《江湖軼事》。
那書中所寫,時不語三人不曾死去,只是結伴少年行,遍訪名山大川,山高水遠,誰都說不好會不會江湖再見。
僅僅一本書,四方雲動妄圖挑戰武當鐵劍權威的又一代江湖,再次安靜下來。
武當山下小驛站。
古道殘陽,小橋流水。
我合上自己書就的《江湖軼事》,看著遠處,仿若又看到了那三個踽踽而行的年邁身影。
飲一口清茗,舉起瓷杯,沖著遠方,似乎要遙敬某些人。
「時掌門,你交代的最後一件事,辦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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