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理論中的「夢」與「鍊金術」
榮格理論中的「夢」與「鍊金術」
2016-08-04 心理分析與中國文化夢與鍊金術文 | 楊儒賓現行榮格著作集(Collected Works)中,明確與鍊金術主題相關的著作有第十二卷《心理學與鍊金術》,第十三卷《鍊金術研究》及第十四卷《神秘契合》(Mysticium coniunctionis),後期著作中,亦多有與鍊金術相關者。榮格三本論鍊金術的書長篇巨秩,望之令人生畏。然其書雖繁言累詞,其論述於象徵符號亦多有所展析,然其主要內容實多重複。簡而言之,榮格鍊金術思想的特色乃是他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鍊金術,不應當說:鍊金術的基本問題就是分析心理學的基本問題;九轉丹成實即個體化之完成;煉丹過程之種種變化實即意識與無意識(尤其是集體無意識)的諸種變形。《太乙金華宗旨》一書幫助榮格了解鍊金術,厥功甚偉。反過來說,透過榮格對此書的詮釋,我們可以了解道教性命之學的現代意義,也多少可以了解中國修鍊傳統中內丹與外丹的特殊血緣。煉丹術一詞雖與「化學」(chemistry)有關,但它的內涵其實包含宗教-巫術的層面與原始科學的層面。榮格並不排斥煉丹術與現代化學之間的傳承關係,但他毋寧將重心放在「非科學」的一面。而根據榮格思想的基本設定,所有的宗教,巫術現象可以說是人類無意識的投影所致。榮格對煉丹術興趣特濃,他搜集到的材料可以說是汗牛充棟,他對原始文獻的解析也相當精細。但如何找到煉丹術論述與思想史論述的結合點,此事委屬不易。
筆者將采曲折的方式進行,一開始先從榮格自己的無意識投影–夢與幻境–著手,觀看他如何理解煉丹術的理論,然後,再依據此線索,切入他的思想與道家經典《太乙金華宗旨》的交會地帶。我們這種處理方式是有理由的。因為一來,榮格將夢,幻象視為理解人類集體無意識極為重要的線索,它們是人類靈魂自然而不自覺的投射,其內涵與煉丹術為煉丹師的集體無意識投射所致,殊無差異。其次,榮格喜歡以一堆相關案例為準,再從具體案例中見出普遍原理。他的一些特殊觀念,如「集體無意識」,「原型」,「同時性原理」等-雖先於個人的經驗而存在,但他卻討厭「先驗」(apriori)的形上思想。他雖然是製造大體系的能手,但他堅持他的體系都具體的反應在個體或個案的表現當中。因此,榮格愛用「從小見大」的表達方式,「案例分析」是進入分析心理學密林的捷徑。如果鍊金術思想核心因素是無意識的投影,個體化的歷程,己我(self)的完成,那麼,我們可以說榮格自會獨立思考開始,即與鍊金術密法難分難解。我們對他的「投射」之夢境,幻境之分析,也當從他的嬰兒時期入手。然而,這樣的後見之明未免將線拉的太長了。由於榮格總喜歡將一切文化現象拉到分析心理學的顯微鏡下辨識,所以太長的線最後一定會亂成一團,分解不開。筆者認為既然鍊金術思想在他生命晚期才告成熟,所以務實之計,我們最好還是從他開始意識到鍊金術思想與他的心理分析可能密切相關的時期入手。榮格的自傳《回憶·夢·思考》提供了我們需要的材料,他這本著作雖是私人性的,其內容卻處處閃耀著他與偉大概念間的鬥爭,妥協,和解。像鍊金術這種詭異,不登大雅之堂的議題,他的自傳卻相應地,詳盡地提供了打開秘道的鑰匙。 事例(一)1927年,榮格畫了一幅他稱之為「望向永恆的窗戶」的曼荼羅畫,一年後,他又畫了一幅類似的畫,只是此畫中間是個城堡。榮格這兩張畫因與道教經典《太乙金華宗旨》有關,榮格甚至認為這是「共時性原理」的又一種顯現,所以我們將它列為首例。這兩張畫是依據他一場奇特的夢畫出來的:榮格夢見自己處在英國利物浦這個煤灰滿地的城市,冬夜冷雨,街道凄清。他與六,七位瑞士人穿過黑暗街道,街道圍繞著一個中心,成幅射狀。他們爬上「死者之巷」,再往上走,最後到達一座廣場。廣場的中央是個圓形的水池,水池的中央是個小島。小島四周一片黑暗,籠罩在煙雨濃霧之中,但島上卻光輝燦爛。因為島上長著一棵巨樹,樹上開滿了千萬朵紅花。此樹彷佛站立在陽光之中,又彷佛它就是光源光身。奇怪的是,他的瑞士朋友竟看不到此樹,他們只是抱怨天氣惡劣,榮格卻心曠神怡,被神秘之樹深深吸引住了。隨後,他即悠然清醒過來。
榮格認為這個夢很重要,但他對這個夢的解釋卻嫌簡略。他提到他夢中的城市「利物浦」乃「生命之池」,「利物」(liver)有「生命之根」之意,「浦」也是與生命相關的水池。因此,「利物浦」可創造出生命。此外,他籠統的提出此夢顯示有種人永難企及的「中心」,中心是人的目的,而「我性正是方向與含義的原則與原型」。至於「我性」,「中心」的實質內涵如何?榮格就不再說明了。榮格可能預設讀者了解此夢的象徵,所以不需要再浪費筆墨去引伸其事。事實上,此夢的原型象徵確實很清楚。除了「水池」的象徵外,從榮格對鍊金術象徵的解析,我們知道:「街道圍繞著一個中心,成幅射狀」,這是典型的曼荼羅圖狀。曼荼羅的圖形一般是方圓平衡,結構均勻,它用以象徵人格發展的適當均衡。更明顯的是「小島上的巨樹,巨樹開滿了光輝燦爛的紅花」此種意象,「樹」是鍊金術極重要的原型象徵,這種原型象徵與人類永恆命運的生死,成長,他界,圓滿等議題結合在一起。因此,「樹開滿光輝燦爛之紅花」及「水環繞此島上之樹」很明顯地凸顯了它們象徵人格的成長,完成–也就是榮格所說的「個體化」之成就。夢中諸人只有榮格讚美此樹,了解其真諦;其他人士抬頭所望,惟見灰濛一片,天氣濕冷。這個夢中一景所述何義,已昭然若揭,無需贅言。 事例(二)1920年初,榮格個人的生命處在低迷壓抑的氣氛底下,透不過氣來。他的朋友邀請他到北非旅行,開開眼界,榮格欣然答應了。北非之行幫助他甚大,他終於到了非歐洲,非耶教,非日耳曼,拉丁語系的地區。他見到了公然的同性戀社會,他聽到文明的歐洲社會很少聽到的人群的吵雜聲,他覺得他自己好像陷入原始氣氛的魔力之中。榮格的老癥狀又出現了,他只要一離開歐洲,到達非白人地區,很容易就和「無意識」會面。通常,他此時作的夢會有很強的啟示作用,因為「無意識」在野性地區得到了解放,它不再受到理性的,文明的歐洲社會之壓制,因此,得以像遊魂般,自由遊離出來。榮格到了北非,管轄人類黑暗領域的無意識果然在不設防的夢境中出現了。某一天夜晚,榮格夢見自己身處一個阿拉伯城市,城裡有一座城堡。城市位於大平原上,地勢平坦,它的周圍圍繞著方形城牆,城牆有四個城門,還有道很寬的護城河。榮格走上橫跨護城河上的木橋,想觀看城堡內部概況,此時,堡中走出一位黑膚的阿拉伯王子。他走到榮格面前,伸手就攻擊,榮格反擊。兩人一來一往,結果一齊跌入護城河裡,榮格後來佔了上風,但他卻很喜歡此王子,不想殺他。隨後畫面一轉,他們兩人現在竟已坐在城堡中央的八角拱頂房子。榮格的前麵攤放著一本書法華麗的黑色字的書,榮格不懂其內容,但他知道這是「他」的書,作者是榮格。榮格要求被打敗的王子閱讀這本書,王子拒絕了。但榮格用溫柔堅決的方式強迫他讀,王子最後還是接受了。以上就是榮格的阿拉伯之夢。
這場夢有較完整的敘述情節,只是它所敘述的內容之底層意義較為曖昧。榮格對此夢的解釋是這樣的:阿拉伯王子是自性的化身,至少是它的報信人或使者。因為他從中走出來的城堡是個完整的曼荼羅形狀:大門四個,城牆正方。阿拉伯王子與榮格搏鬥,其真實意義乃是:無意識與意識的對抗。皮膚黝黑的阿拉伯人象徵「陰影」,它是城堡的主人,亦即它是人不自知的無意識領域的主人。它與意識(榮格的影像可作為代表)開始處在矛盾中,無意識(阿拉伯王子)固然想將意識(榮格)殺死;反過來說,意識也想透過對自我深一層的認知,使無意識變得有意識,亦即使敵對的內容變成友伴的內容。榮格最後勝利了,但他卻不想殺掉王子,因為他直覺中了解王子(無意識)與他的關係非比尋常。榮格一開始還悟不透夢境之謎,直到數年後到了非洲,他才了解這個夢完整的意義。簡單的說:人的精神是整體的,意識與無意識要相互配合。但一般人的意識不了解此事,所以往往將無意識視為突然出現的敵人,所以才有榮格大戰阿拉伯王子這樣的離奇夢境。放在鍊金術的觀點下考察,榮格這場夢還可以再解釋。榮格已說到城堡是曼荼羅形狀,他這場夢與他畫的《太乙金華宗旨》之圖像有關。均勻對稱的城堡結構用以象徵人的精神構造,護城河用以保護人的精神不致於散逸崩潰,這是曼荼羅圖對於無意識的功能一種精心的設計。黑膚的阿拉伯王子與白膚的榮格之格鬥乃象徵理性—非理性,意識–無意識之間的對抗關係,兩人最後和好,此和好當然意味著意識與無意識已綜合成一種新的有機體。這樣的結局正是鍊金術思想最終想達成的目標,也是個體性原理的目的,又是榮格晚年非常注意的一個思想—密契契合。榮格與阿拉伯王子和好,這個事件如用神話或圖像語言來講,即是兩性具有(androgyne,hermaphrodite),這是宇宙兩種最基本元素對立之統一。由對抗到和諧,這也是亞當與夏娃這對始祖的根源結合。這種象徵的轉變(transmutation)過程與鍊金術轉化基原物質,最後獲得哲人之石,其意義是一樣的。最有趣的,莫過於榮格強要阿拉伯王子看一本「我的書」,這是什麼書呢意識(榮格)顯然要轉化無意識(阿拉伯王子),使後者可以被意識化,亦即被理解,使原本敵對晦澀的無意識成為完整的精神的部分,但什麼書有這樣的功能呢?我們不能不懷疑這本猜不透的書(榮格說這本書很像是用維吾爾文寫的,或許它是吐魯番的摩尼教經文),可能就是記載靈魂奧秘的鍊金術典籍。誰悟透了書中古怪迷離的文字,誰就窺見了靈魂的最深堂奧。 我們這個猜測和榮格底下這個夢的意義相合,這是事例(三)。 事例(三)1946年,榮格對鍊金術思想已有相當的了解,他正面臨一種突破,此時,具有預兆意義的夢又適時出現了。這次他夢見他的房子里有座他從來沒有進去過的附屬建築物,榮格決定走進去看看。結果他發現這是座實驗室,實驗室的窗戶前有張桌子,桌子上擺滿了許多實驗器具,這居然是他父親的工作室。沿牆放著的書架上擺了幾百個瓶子,瓶子中裝滿了各式各樣的魚。榮格大吃一驚,他沒想到他父親竟會研究魚類。隨後,榮格發現窗戶後面有扇通向他母親的房間之門。房間空洞,開闊,但氣氛神秘。房屋的天花板上吊著五個一排的柜子,柜子像花園的小亭子,面積約六平方英尺,每個「亭子」均有兩張床。榮格很奇怪的了解:這是她母親為來訪的鬼魂安排的睡床。它們是鬼夫妻,成雙成對的來,晚上在此過夜,甚至白天也來。他母親房間又有一道門通向大廳,大廳熱鬧的很,傢俱華麗,管弦齊奏,一片歌舞昇平的氣象。這間大廳非常氣派,它是整棟房子的正面,裡層則是父親的魚實驗室與母親的鬼魂招待室。
這些奇特的意象代表什麼意義呢 榮格的父親是牧師,牧師掌管魚類研究,這事似乎不太搭調,但放在宗教的象徵傳統來看,其用意卻很清楚,榮格說:眾神的獸形的特徵表明,眾神不但延伸到超人的範圍,而且還進入到不屬於人類的王國里。可以說,各種動物便是他們的影子,大自然本身則把這種影子與神的影像聯繫起來。「基督之魚」表明,效法基督的那些人本身便是魚—也就是說是需要動物式的照料的無意識的靈魂。那魚類實驗室就是教會「對靈魂的照管」的同義詞。榮格的父親個性嚴肅,他生前似乎不是善於照顧眾生的靈魂,也沒聽說他對宗教的象徵有什麼特別的嗜好,死後,他竟可從事這項很艱鉅的工作。榮格的母親的脈搏里雖然不無可能流動著通靈的血液,但她生前並沒有裝神弄鬼,死後,她居然也以不同的方式,同樣負擔著「治療靈魂」的重責大任。榮格作這場夢時,他當時已對宗教的象徵,彼岸世界的訊息,無意識的作用等等,極為關心;對鍊金術的理解,也到了相當的程度。他夢中父母的主要工作是照顧靈魂,鍊金術的核心恰好也是靈魂的修鍊問題。榮格母親照顧鬼魂,鬼魂在榮格心理學或榮格所理解的鍊金術里,乃是無意識層的成分—如「陰影」即是。「魚」在中文裡雖亦有宗教象徵意義,但其內涵顯然不如耶教的傳統的重要。鍊金術文獻對「魚」極為重視,魚是耶穌,是解救,是個體的靈魂。榮格的父親生前沒聽說過他對魚類有何研究,死後卻可掌管眾魚之事。他母親生前不管做了多少事,但也談不上可以安慰靈魂。榮格這場夢在現實世界裡是找不到對應項的,但它的文本有個象徵的完整結構。顯然,這是無意識擺脫意識的操控以後,其潛藏因素之升華。鍊金術也以曲折的方式,同樣表現出魚的象徵及靈魂升華的訊息。同時,這場夢也不無可能透露榮格想從事靈魂之學,彌補雙親志向之意。最後,我們舉出榮格的一次幻覺作為印證。 事例(四)1939年,當他正忙著撰寫《心理學與鍊金術》一書時,有天晚上,他醒來後發現床腳下有身負十字架的耶穌像,他的身體是用帶點綠色的金子構成的。形象極美,奪人眼目。幻象對榮格說來絕非無意識的知覺錯亂,它往往是一種有意義的訊號。榮格的體質極怪,他很容易看到幻象。據榮格說,這次幻象的重點在於「帶點綠色的金子」此一圖像。「它是生命精神,人的靈魂或宏觀世界之子,使整個宇宙活躍起來的人類的一種表現。這一精神把自己傾瀉進一切事物里,甚至進入到無機物里;他出現在金屬與石頭中…鍊金術毫不掩飾基督的觀念乃是一種精神上活著的物質和肉體上死了的物質的結合。」耶穌是西方宗教的核心人物,他也是鍊金術傳統重要的人物象徵,耶穌的象徵成為耶教,鍊金術,心理分析共同的精神資源。榮格不否認耶穌的歷史性格,但就像歷史在他思想中永遠是非歷史的歷史一樣,耶穌這樣的歷史人物也是超歷史的個體人。說的更具體一點,耶穌所需要的「歷史」性格只因他必需在「世界」中展現,所以不得不帶有「個體」必備的時空條件,如語其實,耶穌乃是「原型」人物,他是「個體化」圓滿的典範。他這位「人子」固然有父精母血的人性成分,但「人子」是「上帝之子」,是永恆切入人世的一道光孔。榮格幻象中的耶穌,其鍊金術特點除「帶綠之黃金」外,其實還有十字架「四象性」(quarternity)此一重要的原型構造,但在《自傳》中他沒有特別展示此間內涵。無意識結構與物質結構的同步性在三大本鍊金術專著中,「四象性」概念卻一再出現,因為它是人格轉化(transformationof personality)過程中很重要的一個階段,而鍊金術處理的正是人格轉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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