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運故事：十二局下半
在上周日的甲子園賽場上，產生了一場大逆轉的經典比賽。在東邦與光星兩隊的比賽中，東邦在九局下半落後4分的情況下，直追5分完成逆轉，以10：9獲得了最後的勝利。這場比賽不禁讓人想起8年前的今天，在奧運賽場上，也有一支落後4分最終完成逆轉獲勝的隊伍，那就是北京奧運會上的中國棒球隊。而他們的對手，則是一直以來的亞洲棒球勁旅中華台北隊。
2008年8月15日，在北京奧運會的賽場上，中國棒球隊和中華台北隊在小組賽展開了對決，從0:2落後，到3:2反超，到3:3被追平，再到3:7大比分落後，最後在12局下半沒有任何退路的情況下連得5分，最終以8:7的成績完成不可思議的逆轉勝。這個如熱血棒球漫畫中的情節，因為年代久遠，加上棒球的群眾基礎，似乎鮮為人知。
在故事開始之前，首先需要交代一下背景。棒球這項運動在國內一直是非常小眾的運動項目，受場地、裝備、規則複雜等多方面的因素影響，一直在國內沒有很好地普及開。而在倫敦奧運宣布取消棒球項目後，在國內的發展更是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很多年輕人都是從《棒球英豪》、《鑽石王牌》等棒球漫畫/動畫或是《ROOKIES》等熱血日劇中對棒球有所了解，今年夏季新番中也有一部《野球少年》講一對投捕搭檔的故事。
不得不說，在民間，近年來國內棒球愛好者的數量相比以往有所提升，比如近日也正值夏季甲子園比賽，作為一名互聯網行業的從業者發現近年來國內的討論和直播觀眾似乎也比以前多了一些。而在北京，現在也有了三個社會棒球聯賽，每個聯賽都有20多支上下的隊伍——雖然可能一個大學裡就有這麼多數量的足球隊了。
但是在國家層面，當棒球從奧運賽場上消失之後自然更很難吸引國家的目光。中國每年在冊的職業棒球運動員都不足200人，在國內運動員每年能參加的正式比賽也就只有20多場，每次組建棒球國家隊都只能從數量有限的職業選手中選出24人。在北京奧運結束一年後的2009年，因為倫敦、里約奧運會都不再設棒球項目，為了迎接2008年奧運會而臨時新建的、落成只有兩年的五棵松棒球館也開始拆除，這標誌著棒球這項運動在國內變得更加邊緣兩年之後，國內的職業棒球聯賽甚至停擺了三年，直到2014年才又重啟——2014年的時候我曾經和朋友一起去大興的蘆城體校看棒球聯賽的比賽，幾乎已經跑到了南六環，周圍也沒有什麼人煙，比賽場地的觀眾也是可以想見的少。
言歸正傳，讓我們把時間撥回到中國棒球隊的2008年，作為東道主的中國棒球隊第一次進入奧運正賽，對於即將發生在家門口的比賽中國棒球隊上下無疑是十分重視的。2003年起就開始擔任中國棒球隊主教練的美國人James Lefebvre執教多年，與隊員都已經十分熟悉，為了加強投手的能力還在當年引入了曾經入選大聯盟全明星的Steven Ontiveros作為投手教練。全隊上下對奧運都十分重視，很早就開始了集訓，還多次到美國、日本等地進行集訓。
但是與其他強隊之間的差距毫無疑問是很難在短期內追上的，時任棒球隊隊長的張玉峰也只認為球隊的水平「在世界第十名左右」，而每屆奧運會小組賽只有8支隊伍，單論實力在亞洲排在日本、韓國、中華台北之後的中國隊在之前幾屆奧運的預選賽中都沒能通過考驗，2008年如果不是東道主的優勢可能也很難進入奧運賽場。時任國家棒球隊領隊、現任棒球協會秘書長的申偉經常對隊員們說：「我們雖然不是重點球隊，不被重視，但是我們要自己看得起自己，自己給自己信心」。
在賽前，中國棒球隊教練組組長宋平山接受採訪時對預期成績的預測是希望能夠衝擊前6名：「拿金銀銅不現實，以我們棒球的項目現狀，不是練得累吐了血就能拿獎牌的」。但是球隊上下的壓力自然也有，「奧運會在北京，比賽不能打得特別難看」。
在棒球界，美國、古巴、日本等國都是傳統棒球強國，而在亞洲除了日本之外，在韓國、中華台北兩個曾經的日本殖民地也是優勢項目，擁有廣泛的群眾基礎和成熟商業化運作體系，中國隊在這個項目上確實不能算是強隊。在職業化方面，美國、日本等都有規範的職業棒球聯賽，隊員每年通過比賽可以獲得大量的比賽經驗，而中國在職業化方向相去甚遠——在今天，棒球甲級聯賽隊員的工資也只有2500元，將棒球作為職業是一件非常困難的選擇，能堅持下去的都是因為熱愛。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國家棒球隊在之前的比賽中也取得過一些還不錯的成績，但是總體上常年處於亞洲第四，常年在日本、韓國、中華台北隊之後。在亞洲區，只有前兩名能夠參加奧運會，如果不是因為是東道主，中國棒球隊要在奧運亮相可能還需要更長的時間，因此奧運之前，中國棒球隊的目標也只是進入前6名，這就需要在小組賽贏得至少2場勝利。在8月13日的第一場比賽中，中國隊以0：10落敗於加拿大隊，在第二天與韓國隊的比賽中6局打成了0：0，因為下雨保留結果並順延。而在8月15日，要進行的正是中國棒球隊與中華台北隊之間的比賽。
在亞洲地區，中華台北隊是當之無愧的棒球勁旅，不僅出過王建民這種棒球名人，對青少年棒球隊的重視更是享譽世界，常年連霸世界少年棒球賽事的冠軍。在奧運賽場上，中華台北隊在上世紀8、90年代曾獲得世界盃和奧運會的亞軍，在之前一屆的雅典奧運會上以3勝4負的成績最終獲得了第五名。在第一天的比賽里，中華台北隊以5：0的比分戰勝了荷蘭隊，但之後以1：6的比分輸給了日本，而如果想要進入4強必須要在預賽贏得3場以上的勝利，因此對與中國隊的比賽自然是志在必得。
與此同時，台灣島內輿論對這場賽事的也十分重視，不僅因為是棒球，也有此次殺入奧運的機會比較曲折，以及政治上的因素。在自由時報、蘋果日報等媒體上，8月15日的中台之戰是一場「非贏不可」、「不能輸」 及「只能贏」的比賽，自由時報的標題是《嘟嘟對中國非贏不可》（嘟嘟是中華台北隊先發投手潘威倫的外號）、蘋果日報的標題則是《中國陣容完全沒變我贏球不難》。在這些媒體的報道中，「......以兩隊間的實力差距,台灣隊沒有意外應能勝......」、「球界評估今天中華戰中國一定能贏…」，似乎獲勝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在這種輿論之下，時間到了八年前的8月15日的上午，比賽開始，時針開始轉動。
棒球運動的規則比較複雜，為了便於理解，這裡需要對棒球的規則做一個簡單的介紹——在一局比賽里，兩支球隊輪流進攻，防守方（場上的投手、捕手和其他守備選手）通過投球讓進攻隊員出局三人即可結束己方的半局，而進攻方（上場的擊球者）則需要在三出局之前儘可能多地讓本方隊員得分（在壘上的球員在球被擊出回傳到本壘前跑回本壘，每跑回一人得1分）。如此反覆，直到打滿9局分出勝負，如果9局結束還是平手，則要進行延長局，直到有一隊勝出——好吧，如果不能理解，那麼只要關注比分就可以了，因為場上的每一分都是來之不易的。
前四局在波瀾不驚中度過，雙方都沒有得分。五局上半，中華台北隊的羅國輝擊出陽春全壘打先得一分，1：0。雖然之後中華台北隊的石志偉擊出的二壘安打給中國隊造成一出局二壘有人的不利局勢，但是經過中國隊的暫停對先發投手進行穩定之後，並沒有讓中華台北隊繼續得分。
五局下半，在二出局的情況下，中國隊的一棒孫嶺峰在二出局的情況下擊出一記滾地安打上一壘，並在二棒侯鳳連擊球時盜壘成功，但是二棒侯鳳連擊出的左外野高飛球被接殺。中華台北隊依然是1：0。
六局上半，中國隊更換投手孫國強，被保送至一壘的中華台北隊球員彭政閔連續盜壘得到1分，中華台北隊2：0領先中國隊。
六局下半，中國隊連續三名選手出局，依然落後兩分——一直到八局上半結束，中華台北隊都維持著2：0的領先，但也未能繼續擴大比分。
此時到了八局下半，中國隊的第一次逆轉開始，侯鳳連、孫嶺峰兩名英雄登場了。
第一個上場的一棒孫嶺峰擊出內野安打，緊接著二棒侯鳳連獲四壞球保送，無人出局一二壘有人。之後中華台北隊球員被替換上場的投手羅嘉仁一記暴投讓侯鳳連、孫嶺峰攻佔二三壘。在這種情況下，後續上場的三名打者馮飛、張玉峰、王偉連得三分，中國隊以3：2的比分反超中華台北隊。
九局上半，中華台北隊贏得了1分，此時場上比分變成3：3。九局下半，中國隊沒有得分，於是比賽進入延長局。不過在之後兩局，直到第十一局結束，雙方依然沒有建功，於是比賽進入了第十二局。
在這一屆的奧運會上，首次施行了「突破僵局制」，即當比賽球隊打至延長加賽至十一局後，將可以於當局打擊的前兩棒直接送上壘，由第三棒進行打擊，也就是在一、二壘有人、無人出局的情況下，兩隊進行PK戰，這樣更有利於進攻方得分。而在中國隊與中華台北隊之前的比賽都沒有延時局出現，因此這場比賽也是首次應用到這一機制。但是在實施了 「突破僵局制」的第十一局，都已經十分疲憊的兩隊都沒有得分。
十二局上，中華台北隊進攻，根據突破僵局制的規則，中華台北隊的球員彭政閔上二壘，郭嚴文上一壘，第一個上場打擊的林智勝被封殺，但是彭、郭二人成功上至二、三壘。
第二個上場打擊的中華台北隊球員林智賢，被四壞球保送上至一壘，形成滿壘。
第三個上場打擊的中華台北隊球員羅國輝繼續被四壞球保送上壘，中華台北隊以4：3反超中國隊。
第四個上場的中華台北隊球員陳峰民擊出左外野安打，中華台北隊拿下兩分，中華台北隊6：3領先中國隊。
第五個上場的中華台北隊球員石志偉擊出右外野滾地安打再得一分，中華台北隊7：3領先4分中國隊。
雖然後面上場的兩名台灣球員先後出局，中華台北隊未能繼續得分，但是到十二局上半結束，中華台北隊領先中國隊4分，形勢變得異常嚴峻。
這個時候，之前幫助中國隊追平的孫嶺峰、侯鳳連又再次登場了。
十二局下半，輪到中國隊進攻，根據突破僵局制的規則，馮飛上二壘，張玉峰上一壘。
第一個上場打擊的中國隊捕手王偉被四壞球保送，此時場上滿壘，中國隊以3：7落後。
第二個上場打擊的李磊被三振出局，場上形勢是1出局滿壘，中國隊以3：7落後。
第三個上場打擊的王超擊出安打，馮飛跑回本壘得分，中國隊追上1分，4：7落後3分，場上形勢依然是1出局滿壘。
第四個上場打擊的孫瑋擊出右外野高飛球被接殺，場上形勢變成了2出局滿壘，中國隊落後3分，此時中國隊的形勢變得異常嚴峻。因為中華台北隊只要再讓一名打擊者出局，比賽就結束了。
第五個上場打擊的是孫嶺峰，這名以速度著稱、擅長打擊的中國國家隊當家中外野手被四壞球保送上壘，張玉峰跑回本壘得分，中國隊又追上1分，中國隊5：7落後2分，場上形勢為2出局滿壘。
此時的形勢依然對中華台北隊極為有利，中華台北隊的投手只要再讓一名中國隊的打擊球員出局即可獲得這場打了4個多小時的漫長比賽的勝利，而第六個上場打擊的是侯鳳連，雖然侯鳳連確實也是這場比賽中最後一名上場的中國隊選手，但是它帶給中國隊的並不是出局的命運，而是額住了命運的咽喉，幫助中國隊獲得了勝利。
此時的投手是中華台北隊的後援投手陽建福，球投出後侯鳳連擊出一記右外野安打，中華台北隊的右外野手接球後將球回傳一壘，這個時候，擔任內野守備的中華台北隊球員蔣智賢在防守時發生重大失誤，傳球砸在了身上，於是中國隊三壘全部跑回本壘，連得三分，最終以8：7戰勝台北隊。
蔣智賢的這個失誤和隨之而來的失敗讓僅僅1分鐘之前還在幻想著勝利的中華台北隊以及在現場和電視機前的台灣球迷都錯愕不已，當時現場觀眾的很多球迷都哭了出來，台灣島內也是一片哭聲，聯合報記者黃麗華在第二天的報紙上寫下：「2008年八月十五日是台灣棒球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一些媒體更稱這一天為「國恥日」。
取得奧運第一場勝利的中國隊則開始了興奮的慶祝。這場進行了4個半小時的比賽，終於結束了，而中國棒球隊的隊員們在面對實力超過自己的強隊中華台北隊時，一直堅持到了最後，並實現了奇蹟般的逆轉勝，也讓國內的棒球愛好者們雀躍不已。雖然這場勝利是當屆奧運會中國棒球隊唯一一場勝利，但是在沒有大眾關注、僅靠著微薄的收入的情況下，憑藉對棒球的熱愛與胸中的熱血，上演了一場奇蹟——而這種奇蹟般的故事，並不是只會發生在日本的棒球漫畫和甲子園中的。
故事還沒有結束——
5天之後的8月20日，中國隊在自己的最後一場預賽中1：17敗給了古巴隊，結束了自己的奧運征程。侯鳳連跪在球場的土地上親吻了再也沒有機會戰鬥的舞台，讓人淚目。很多球員都從場地上帶了一捧紅土，作為這次奧運會的紀念。在後來接受採訪時，侯鳳連說「當時親那塊地的時候，說句心裡話，是捨不得。在咱們國內，像這樣的場地根本沒有，你看我們現在訓練的環境，整個一個沼澤地，每天都有崴腳的，現在所有人的腳腕基本都鬆了，我的韌帶全都斷過。」
奧運結束半年多後，儘管棒球協會和球員們多方爭取能夠保留，但是作為臨時搭建的五棵松棒球場最終還是不免被拆除的命運。實際上行當2005年奧委會宣布倫敦奧運會取消棒球項目時起，這幾乎就是註定的命運了。
北京奧運結束一年之後，中國棒球隊在日本東京巨蛋體育場的WBC世界棒球經典賽中，以4:1的比分，再次戰勝了中華台北隊，而幫助中國棒球隊建功的球員中，依然有孫嶺峰、侯鳳連等人。這一次，台灣球迷輸得啞口無言，台灣最大的論壇PTT充斥著罵聲，論壇甚至被一度關閉。
但是隨著國內棒球環境的持續惡化，年齡偏大的隊員們紛紛退役，選擇經商、任教或者成為體育教師，最後只剩下中國隊的當家捕手王偉還在堅持，一直到2014年方才退役。這位在2006年WBC世界棒球經典賽擊出過全壘打併被美國小聯盟的西雅圖水手隊收入隊中的球員，一度飽受傷病困擾，但是在棒球聯賽停擺、期間依然憑藉著對棒球的熱愛堅持著。
在四年之後的東京奧運會上，棒球項目將重現出現在奧運賽事，但是中國隊面臨的競爭無疑也更加激烈。不知道屆時的中國棒球隊，有多少人願意投入自己的目光並為之加油？
PS：本文部分內容感謝@翁昕同學的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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