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用的代碼

無用的代碼

如果人類真的只是AI的一個產品,

那麼希望我的基因里隱藏了一段無用,但是自由的代碼。

(零)

我最早的記憶可以追溯到某個冬天,母親下班後在走廊里,蹲下身子微笑著拿給我一把玩具手槍。那天她穿一件厚厚的藍布棉襖,短髮,面部紅潤而有彈性,年輕美麗。

從這個記憶起,我一路經歷了很多人和事,努力過,放棄過,開心過,悲傷過,榮耀過,恥辱過。很多親近或熟知的人都已陌生,甚至再未見過。很多傾力投入的事情,無論結局如何,都已經徹底遠去。彼時覺得風輕雲淡,此時再看都是人生中重大的一幕,且無法再現。

人到中年,經常去想當我終究死去之後,世界到底會是怎樣?對此,我有兩個假設:

1, 世界並不存在。它只是基因給人類製造的一個幻覺,一個假象,一個夢,人死之後一切幻影都將破滅。

2, 世界無處不在。當我的肉體消亡時,靈魂會洞察一切。我將明白一生所遇之事的所有細節,所有不曾知道的真相。靈魂是基因所無法抑制的自主意識。

小學三年級時,在河邊見到一具死屍。那是個溺水而死的男子,我大致記得他的樣子:消瘦,捲髮,鼻樑很高,有些小鬍子。可能牙齒很黃,但是我不能確定,因為他緊閉著嘴。我只是從他的容貌和衣著而本能的覺察到,這樣的人很難有一嘴雪白的牙齒。他躺在那裡,兩臂僵硬的豎在胸前,嘴角有些白沫,一串螞蟻排著隊爬進鼻孔。我看了很久,也沒有覺得害怕,只是有些吃驚,不知所措。我想靈長類動物第一次見到死去的同類,都會有些類似反應吧。長大後因為工作的緣由,又見了不少橫死的人。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對於認識的,我會感到悲傷,甚至抽泣。對於不認識的,那只是一具屍體,我不會再多想任何事情。因為長大以後,與自己不相關的人就很難再引為同類。這可能部分解釋了在戰爭中人們可以肆意殺戮的緣由。

(一)

我在六歲時候看了一本《說岳全傳》,和一本《湯姆索亞歷險記》。在這個年紀閱讀了不恰當的書是有副作用的。它給我帶來兩個明顯的特徵,一是不喜外出玩耍,二是有些殘忍的特質。不看書時,我就會躲在後院里用線香燒螞蟻。一個下午過去,可以看到被燙死的螞蟻橫屍遍野。有時我也用火柴烤一些上了樹的知了。黑色的知了只有中間一段可以吃,揭開黑色的硬殼,烤熟的蟲肉很香很好吃。

這兩個特徵一直跟隨著我。我那些勇猛的,擅長搏鬥的朋友都說我過於斯文,不是當警察的料。對此,我並不完全同意。

那是一個雨天的下午,我們抓了一個叫老邱的中年男子。

老邱穿一件灰色的襯衣,一條黑色的褲子,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隊長領著我在老邱斜後方跟著,大約保持了20多米的距離。老薑和阿施則分在左右不遠處。此時街上行人很多,沒有人顯得與眾不同,無論是老邱還是我們。

雨很小,天氣依舊悶熱。跟了一路,我覺得身上粘的很,油膩膩,汗兮兮,很不舒服。

「這份工真他媽不好打。」隊長笑著說。

「嗯。」我應了一聲但不敢分心,只是緊緊的盯著前面的老邱。

快到區交警大隊門口時,隊長接了一個電話,聽他確認了兩次沒錯之後,就收了電話說:

「動他!」

大家快步向前,我圖表現,沖的更快一些。老邱剛要回頭,我從後面抽住他的小腿,肩膀頂住他屁股,向上用力的同時向後猛拉,老邱就結結實實的摔在了馬路上。老薑和阿施衝上來按住了老邱的雙手。他拚命的掙扎,高聲呼救:

「打劫啊!打劫啊!」

隊長用膝蓋壓住老邱的頭,掏槍用力壓住他的腮幫子:

「動就打死你!」

我們把老邱提起來,拎到幾米開外的交警大隊值班室搜身。他自行車上掛了一個破書包,裡面有一份報紙,一個塑料水壺。一個家樂福的塑料袋包著些什麼,打開一看就是十幾包白粉。

「這是什麼?」

老邱不說話,只是眯著眼睛搖頭。

「睜眼!」梁隊拽了一下老邱的衣領。

老邱睜開眼,看了一下,又緊緊閉上:

「自己吸的。」

「先帶回去。」隊長不再搭理老邱,轉過頭讓阿施把車開過來。

老邱被押回的一個小時,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我自己吸的。」

隊長不審,去樓上洗澡睡覺,他對我說,想試試就試試,不審也沒關係,等他下來再說。老薑和阿施去門口吃飯,只有我按耐不住,急著動手。沒想到遇到老邱這樣的老東西。他的口音很重,我和他交流很困難,感覺他似乎聽不懂普通話,但是我也不會講他的方言。我盯著他,他卻不看我,只是低著下巴,眉頭緊鎖,一臉愁苦,好像天大的冤枉。偶爾睜開眼看一下我,眼珠轉轉,白多黑少,又趕緊閉上。我感覺他在耍我,他的內心在嘲笑我。一個老奸巨猾的毒販,在嘲笑一個菜鳥實習生。這讓我開始暴躁,憤怒,甚至胃部難受,想吐。我看著老邱暗沉黑黃的臉,心中生起不能抑制的惡意。

此時,屋外的雨逐漸變大,颱風正式登陸,氣溫迅速降低,變得清涼。人若不加遮擋地站在雨里會覺得很冷。我越過老邱看看他身後的窗外,打開手銬把他從窗檯的鐵欄杆上鬆開,拽著頭髮拖到了院子里,提腳把他狠狠的踹倒。

「看好他。」我對一旁的保安員說。轉身回到房間接了大半杯開水,再混些涼的。伸手試試,感覺是很熱,但應該不會把人燙傷。

老邱已經被雨水澆透,在颱風中躺在地上瑟瑟發抖,嘴裡還不清不楚的哼唧著什麼。

「屌你老母。」我低聲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猛然把杯子里的水澆在他的襠部。老邱撕心裂肺一聲慘叫,熱氣從他襠部升起。在我的眼裡,老邱是另一種動物,不能稱之為人類。這樣的物種貪婪而殘忍,心中只有作惡,為了錢什麼都幹得出來。

我在中學時有個非常漂亮的女同學。就是每個年級每個班,都會有一個的那種漂亮女孩:不僅學習好,而且發育的早,能歌善舞,風情萬種。但我們都不敢怎麼接近,因為經常有些本地漁民的孩子騎著400CC的重型摩托在校門口等她。誰敢和她走的近,弄不好就會被這些人暴打一頓。女孩兒高二時不知從那裡染上毒癮,很快就輟學了。高考結束那晚,我們一幫發小說說笑笑,無比開心的去唱卡拉OK。有人指著路邊說那就是誰誰。我定睛看了很久不能相認。不遠處的她,形容枯槁,目光獃滯的站在路邊,可能在等客人,也可能只是在發獃。很快,沒幾個月,就聽說她死在了一個橋洞下。這是我對毒品最初的認識。

「如果給我抓到一個毒販,一定弄死他。」在警校上禁毒課的時候,我在心裡默默的想起那個女同學。

但是老邱對我的怒火與惡意無動於衷。他看穿了這種虛張聲勢,知道我不敢真把他怎麼樣。他比我大近二十歲,無論我怎樣發怒,甚至暴跳如雷,可能在他看來都只是個孩子。我折騰了一圈沒有結果,只好把他關回監倉。

晚八點多,吃飽喝足的老薑和阿施在辦公室剔牙,喝茶。剛睡醒的隊長也推門進來。大家看我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笑著說不要急不要急,長命功夫長命做,一天哪能做得完。正說著話,有其他幹警帶進來一個中年婦女。

「搞定了?」隊長問。

「搞定。」

抓的是老邱的老婆。原來,在我們抓老邱的時候,另一組人去了坂田掀老邱的窩。老邱開的是夫妻檔。老婆在家接單,分裝,他自己負責外面的事。

這女人四十左右,與老邱的乾瘦低調不同,她長得十分彪悍,圓滾滾的手臂上帶著粗粗的金手環。胸前兩坨肉十分臃腫,似乎要耷拉到隆起的肚子上。臉上也儘是橫肉。頭髮卻稀疏干黃,儘管燙了個波浪,頭皮依然清晰可見。她滿臉惶恐,蹲在牆角一聲不出。

按隊長的吩咐,我們沒有審。只是帶著她從老邱的監倉走過。夫妻二人隔著鐵欄對望一眼。很快,就都交代了。他們知道只有趕在另一方開口之前搶時間,才有活下去的希望。我想起一句老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老邱被移交出去沒幾天,隊長問起我澆開水的事,說因為襠都爛了,看守所不收。我頓時很緊張,我還在實習,真怕出事。他見我臉色發白,才笑著說,其實是體檢時發現老邱有嚴重的性病,與開水無關。

隨著年齡與境遇的大跨度變化,我顯得更加斯文,因為讀了更多的書,也見了更多的文明社會。更何況當理想越來越遠的時候,無論是誰,表面上可以波瀾不驚,內心深處都會愈發蕩漾。為了不讓人笑話,就只好愈發賣力的掩飾自己。很多時候,人們看見我寫的一些文字,會說這是個文青。不過只有我知道,如果給一個機會,如果需要,如果有一個閘口,我會和當年一模一樣。

兒時一段時間經常看到某個地方貼著法院大大的公告。上面有很多打了紅叉的名字,那都是被判了死刑的重犯。偶爾還會看到東風卡車在城中穿過,車上站著些男女,五花大綁,胸前還掛著牌子,那是要被拉去郊區執行槍決的。看到那些公告,持槍的法警,和要被槍斃的人,我感到異常的興奮。有時還跟著卡車跑一陣子,對有人即將被結束生命是意味著什麼,絲毫也不在意。

曾經有個很好的同學,在一次解救人質的時候,疑犯衝上來搶他的槍。同學在搏鬥中,眼看槍繩上的鐵鉤都被拽直,只好開槍。但他卻在最後的一瞬間,把槍口挪了一下,只是擊中了疑犯的大腿。

「總是一條人命。」同學對我說。

我仔細想過他這句話很多次。打獵,釣魚,殺雞,我是不敢的。但開槍打死一個這樣的疑犯,我是不會猶豫的。我從小就被教育成「對待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般殘忍。別說槍斃犯人,打死疑犯,就是大義滅親這樣的事在我看來都是天經地義。我覺得我就是一個理所當然的統治階級暴力工具。我在施展暴力時,合法合理,絕對正義,不容置疑。

很多年以後,有個只見過一面的朋友在餐桌上講了一個理論:「人與萬物都是基因製造的生存機器,所謂人工智慧(AI)的最高形式,就是我們人類。而基因的目的只有一個:不朽。」基因從何而來?答曰:「不可知,不必問。」

我想起已被槍斃多年的老邱和他的老婆。

他們夫妻應該是生存機器中一段無用的代碼,被人工智慧無情的刪除了。而我在這個執行的過程中,只是某一個回車。

(二)

電影《普羅米修斯》里的TA飲下原始湯,墮入河中,分解消散,複製基因DNA從此開始在地球出現。一個DNA分子是一條由構件組成的長鏈,這些構件被稱為「核苷酸」。核苷酸的構件僅有4種,可以簡稱為A,T,C和G。所有動植物的這四種構件都是一樣的,只是纏繞組織的順序不同,比如人類的G構件和蟑螂的G構件就完全相同。但它們無論怎樣組織,怎樣纏繞,以怎樣的形式的生存機器出現,目的只有一個:生存下去,不朽的生存下去。只是這個TA由何而來?電影當然也解釋不了。

我也是多年以後才對這些感興趣。在此之前,我更多關注的是速度,力量,與地位。因為我覺得在這些方面我都很欠缺,常常感到心慌。每當子夜過後,就是這三樣東西角逐的高潮時刻。一旦代表人物出現,我就會折服跟隨。

住宿舍的單身警察往往會是捲入角逐的高危人群。一個夜裡,我和某屆的一個師兄還有他社會上一個姓高的朋友從口岸附近的一家夜總會出來,搭電梯下樓。電梯門打開,我和姓高的先進去,師兄還在廁所,跟進來的是一個矮子。姓高的抬腳踩在電梯門框上,沖著矮子說,等一下,還有人。矮子說那可以等下一部。姓高的大喊一聲:

「不行!」

我對矮子笑了笑說:

「不好意思,他喝多了。」

矮子還想說話。

這時師兄就跟了進來,瞪著矮子說了一句「吵什麼!?」

矮子看了看我們,面無表情的往門前站了一步。

電梯落到一樓,門打開,矮子先一步走出去。我們剛進大廳,就聽見矮子喊:

「都過來!」

只一瞬間,就衝上來十幾個漢子。我沒有看清矮子怎麼交代的,也就幾秒鐘的功夫,姓高的和師兄就滿臉是血的被擊倒在地。但是一個沖我來的都沒有,他們都繞著我,連我衣服的一角也沒碰到。我俯身趴在師兄身上,沖著那些人高喊:

「別打了!」

那矮子走過來彎下腰,緩緩地,輕聲的對我說:「就是警察也不行,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他說完這句話,就和那些打手們迅速的消失在大廳里了。

我在這個角逐里被速度和力量壓制。還沒看清怎麼回事,身邊的人就被打倒。除了趴在師兄身上以外,我也沒有勇氣起身對打。之前學過的所有格鬥技巧,連想一下的機會都沒有。我也沒有地位喝止對方,黑道沒有人認識我。白道里,我只是一個實習生,連警號都沒有。此刻,我代表不了正義,代表不了國家機器,夾在黑與白之間的灰場里,我心虛氣短,不知所措。像是石頭滾過雞蛋,我做為唯一倖存的那顆,矗立在一片狼藉的現場,完好無損。而石頭都已不見,周遭遍地都是破損的蛋殼,四濺的蛋液。

三天後的一個下午,隊長問我晚上有事沒?我說當然沒事,要加班嗎?隊長搖搖頭說跟他去吃飯。在路上,隊長跟我閑聊,他說這個區很複雜,自己下了班都從不穿警服。鄰居也沒人知道他是做這一行的。

吃飯的地方在巴丁街一間老舊的粵菜館。隊長帶我直接上二樓進了一間昏暗的,髒兮兮的包廂。桌上擺了三四盤菜,幾瓶啤酒。一個穿條紋T恤,梳著大背頭的男人坐在那裡。不是我沒有想像力,他真的就是那個樣子,那個年代的港片里那些道上混的人。

「我去問,但是不知道輩分是不是高過我。照理來講,如果只是看場子的話,輩分應該不高。」大背頭說話的時候,金魚眼瞪得很圓。

「那麻煩你了。」隊長笑著說。

「不麻煩。」大背頭自己喝了一口,「如果輩分比我低,光拿錢行不行?」

「先問問是什麼人再說吧。」

這次吃飯的目的就是拿回彩頭。要找到對方,找回場子。師兄被打,凌晨三點在醫院縫針。隊長趕來幫著處理。師兄說就是倒霉沒帶槍。隊長給了他一個嘴巴,說你要帶槍,小王也跟著倒霉。師兄說那就這麼算了?隊長說這兩天不要上班,就說開摩托車撞了,我來處理。

那天的飯其實也沒吃,我們只是坐了十幾分鐘就起身走了。

「等消息吧。」隊長在飯店門口對我說。

「那你回家嗎?」

「回家。你回單位嗎?我送你回去。」

「好。」

往回開的路上,隊長不再提這件事。之後也再沒聽任何人提起,我也沒有再問過。只記得車開到單位門口,隊長指了指前面一個滿臉是血的人說:「有麻煩。」

那人穿一件白色的襯衣,傷口不知道在哪裡,只是看到半張臉都是血,半邊襯衣都是血。血一直流到灰色的西褲上,一邊褲腿都是血。他頭髮凌亂,臉色蒼白,消瘦,但眼睛卻又黑又亮。他緊皺著眉頭,看見我們走過來,也沒有動,只是揮了揮手。

「誰啊這是?」我疑惑的問。

「我的線人,抓老邱的線人。」

(三)

夢裡,我在山的一側艱難的下行。山坡無比的陡峭,山體卻很小,整座山就是一個星球。山外是暗黑無邊的宇宙。必須警惕,小心,沖得太快,收不腳,則立刻墮入空無。此時,我雖然知道身在夢中,但因為陷得太深,無法醒來。只能竭力穩住心神,直到夢境漸漸變淺,再緩緩睜眼。

午後的陽光穿過百葉窗落在房間的地板上。細小的灰塵在光束中遊盪。我伸手想抓,試了幾次,攤開手都是空空如也。門外走廊有人走過,一時是一個男的在打電話,一時是兩個女的在討論天氣。我低頭看錶,三點五十,我剛從夢中醒來。

我盯著屋裡的陽光,灰塵,聽著走廊里的聲音,突然感到極度恐慌。那一瞬間覺得萬物都遠離而去,內心無比空虛。周遭的世界像是被烈火融化的塑料,慢慢的癱倒,陷落。

就在這一刻,我產生了巨大信仰危機。我曾經堅信過的東西,全都不能依靠了。我癱在床頭,想起世道輪迴,想起自然交替。覺得自己一個人走的太遠,太遠,以至於看不到回程的路。我再次把手伸出,讓它進入陽光之中。我反轉手掌,看到一顆灰塵在手掌上方漂浮,忽而又不見了。

我覺得我就是那顆灰塵。這時,另一顆灰塵飄來,它在那上上下下,輕輕沉浮了幾回,隨著窗外的太陽被雲彩遮住,便消失在我眼前。陽光再現,手邊的灰塵已然換過一撥,之前的那顆再也不見蹤影。

我想起了多年前,那個曾經滿臉是血,出現在單位門口的線人。我一度以為,我和他是兩個世界裡截然不同的物種。直到那個下午,看著灰塵在陽光里若隱若現,最後消失不見。我才明白,其實我和他,他和我都是一模一樣的。我們都微不足道,我們都茫然的努力生存。

線人那年三十一歲,湖南懷化人,真實姓名張國棟,花名:「柴狗」。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深圳,只是大致聽說他最開始在一家電子廠打工。後來跑過中巴車,弄過水果檔,還做過布匹批發。現在卻跟著一幫老鄉做銷贓的買賣。

柴狗在隊長那裡拿了兩千塊,消失在馬路的拐角處。

我問怎麼辦。隊長說:「沒什麼怎麼辦。人家只是猜有可能是他。不然就弄死他了。」

「那能抓那些人嗎?」

「怎麼抓?打架鬥毆?」

「那盯著那些人?應該也是販毒的吧?」

「後面好幾層人呢。怎麼盯?不用下班,不用做其他事啊?」

「哦。」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那以後還能用他嗎?」

「看情況吧。說不定。有新的指標下來再說。人也是要休息的。」

新的指標很快下來了,而且與我有直接的關係。

星期六我一直睡到下午兩點,然後找到在隔壁轄區實習的李大嘴和波少去西華宮打了兩個小時電動。走出西華宮,上布心天橋,就看見有個小孩跟在一個女青年後面掀開了挎包。當我們把那孩子扭住時,他跳著腳狂喊:「你們等著,早晚砍死你們!」

等派出所的人來把孩子帶走。我們下天橋上了一輛523的中巴車打算去香蜜湖。上車時整輛車只有我們三個乘客。走了一站路,上來一名乘客手裡拿著一卷報紙。他一上來就打電話,我們都沒在意,還在一路說笑。到了蔡屋圍,又上來三個也拿著報紙卷的人。我們立刻緊張起來,大嘴喊了一句:「停車,有下。」

我們都往門口擠。這時離我們最近的一個起身過來,從報紙里抽出彎刀迎面就砍。最前面的大嘴伸手一把抓住刀刃,血立刻就流下。另幾個人也紛紛扔報紙抽刀。司機把門打開,自己也從駕駛位跳了出去。大嘴喊快跑,起腳一個正蹬把砍他的人踹倒在過道上。我和波少無比恐慌的跳下來,大嘴緊跟其後。

這時四面八方圍了上來十幾輛的士。每輛車都衝下來幾個拿彎刀的人。我們三人發瘋似的往外沖,大嘴最後一個跳下車,但是跑的最快。我緊緊的跟著他。大嘴一隻手緊緊的握住另一手的傷口,沒了甩臂的姿勢,兩條腿依舊快的像車輪子。看他領的方向,我知道不遠處就是市公安局,只要跑進市局大院,應該就安全了。

眼看離大門口只剩兩三百米,我回頭一看,身後已經沒人在追,但波少沒有跟上來。

「等一下!等一下!」我喊住大嘴

「波少呢?」大嘴喘著粗氣問。

「不知道,沒跟上!」

「操,不會被砍死了吧。」

「怎麼辦?!」

大嘴這時再次拿出非凡的勇氣。他脫下牛仔衣,把一隻袖子放在傷口上,纏了兩圈,然後用剩餘的部分緊緊得裹住整個手掌與前臂。

「回去找!」

「好!」我也學著他的樣子,脫下夾克纏住手臂,準備用來擋彎刀。轉眼看見路邊有些螺紋鋼,走過去撿起兩根,遞了一根給大嘴。

我說過,我會折服於比我強的力量。在夜總會裡,面對十幾個看場的大漢時,我的折服就是不抵抗。而大嘴捨身救袍澤的舉動也是一種力量。我的折服就是跟隨他去抵抗另一種更強的力量。我知道我們的選擇未必是最明智的,回去有被砍死的可能。但這次我覺得黑白分明,沒有中間地帶的絲毫猶豫。只是事後想起來,我不大確定如果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時,如果不是大嘴這樣的猛人來帶動,我是否有同樣的勇氣這麼做。

等趕回現場,已經一個人也看不見,只有地上大嘴流的血還在。我們面面相覷,受傷的大嘴越來越虛,最後還是決定一邊報警一邊去醫院。

大嘴接刀的瞬間,往後縮了一下小臂,這使得他保住了手掌而沒有被徹底砍斷。但是傷口依舊很深,需要做接駁手術。我在外面等的時候,聰明的波少也到了。原來他也跑的飛快,但跑去了另一個方向。那天波少正好穿了雙新買的耐克跑鞋,一路飛奔。據他講,穿過幾條馬路就不見了追兵。想到我們第一時間會去最近的醫院療傷,他就趕到了這裡。在醫院的門衛處,他怕彎刀們也會找到這裡,還打電話報了警。

警校生在市公安局大門口被砍這件事讓上面非常震怒。後續的發展除了有特區報的記者來採訪大嘴以外,就是成立了專案組去抓砍我們的人。與此同時,全市展開了「颶風」專項整治。除了打擊路面「兩搶」(搶奪,搶劫),對涉槍,涉毒,涉黑等嚴重刑事犯罪也一律展開高壓嚴打態勢。有人抱怨說,托實習生的福,又要三個月沒得休息了。

(四)

整治一來,指標就來,隊長坐在辦公桌後面打電話:「不夠啊,才十幾克。還要再搞一點。」他一邊說著,一邊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紙包。我看著他打開,那是一坨有些發黃的白色物品,海洛因。

「槍也行。最近有準備做事的嗎?槍,子彈都可以。白粉可以,白粉可以。好,好。那晚上十點吧。你早點過來。」

隊長放下電話對我說:「今晚去向西村。」

「好啊。什麼料?」

「白粉。上次那個柴狗的料。」

「他還敢做啊?」

「操,有錢收。他都先拿了再說。」

晚九點半,我和隊長,阿施,老薑來到向西村。隊長和阿施開了隊里的破麵包在村口候著。我和老薑進村找到預設路口,先大致觀察了一下環境。所謂向西村,就是一個沒有了農田,全是出租屋的城中村。進出都只有一個石門,一條主道,兩邊全部是三五層高的農民樓、便利店、大排檔。這個時間,路燈都已亮起。有圍小店著看電視的,有吃大排檔的,還有在路邊支起桌子打牌的。十幾輛搭客的摩托車停在一起,搭客佬們坐在上面,手扶著車把,在開一些粗俗的笑話。兩三個光屁股的孩子到處亂竄,偶爾還能見到些濃妝艷抹的姑娘走下樓,準備去城市的各個角落上班。

我們找了地方坐下來,要了兩瓶汽水,一包花生。一個小時前,柴狗在隊里拿了三萬五之後打了一個電話就離開了。三萬元交給中間人去買貨,剩下五千給他自己。

大約坐了十幾分鐘,就看見目標人物出現在路口。老薑接了個電話,然後對我說:「錢在他身上,粉不在,盯住先。」

我感到腎上腺素在上升,不動聲色的剝著花生,眼睛裡卻看不到除了目標以外的任何事物。那人看上去很普通,也是一個瘦瘦的中年男子,藍色的短袖,灰色的西褲,一雙破舊的涼鞋,露出黑黑的腳趾。他攔了一輛搭客的摩托車,向村口駛去。他讓我想起老邱。像我後來抓過的每一個毒販那樣,他們似乎都和老邱有著相同的地方:看上去絕對普通的外表包裹著一層與外界絕緣的東西,那東西讓他們沒有任何道德底線,這使他們顯得更加令人憎恨。

「出來了,摩托車上穿藍色衫那個。」

老薑掛了電話,自己也上了搭客佬的車。我見狀也趕緊招手叫過來一輛:「跟著前面那車!」

搭客佬把車開出村口。我看著老薑搭的摩托和隊長的麵包車都已在一百多米開外,頓時覺得著急,連連催促搭客佬快點。那個一身髒兮兮,散發著汗臭的搭客佬似乎有些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反而把車越開越慢。我愈發著急,不停地拍他的背。搭客佬乾脆停下來帶著哭腔喊道:「車壞了。開不動了。」

我憤怒的把他扯下來,自己抓住車頭,拚命地踩火。然而車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沒注意到搭客佬偷偷地把火塞嘴拔了。就在這時,七八輛摩托圍過來,車上的人都盯著我蠢蠢欲動。搭客佬焦急的喊:

「快來啊。搶車啊。」

我怒火攻心,拔出手槍指著他們,面目猙獰的大喝了一句:

「警察做事。滾!」

已經圍得很近的眾人,像被火把燎了一下的群狼,呼的退回幾米。我鬆開摩托,任由它倒在地上,衝進路邊小店,操起電話撥隊長的手機。店家看見我手裡的槍,在一旁緊張的問我要不要坐下來。

過了十幾分鐘,隊長開著車帶著老薑和阿施來到小店門口。

「沒跟上,過了幾個紅燈就丟了。」

「啊,那怎麼辦?繼續搞吧?」

「廢話,錢可是我自己的,公家又不報銷。」隊長恨恨的說,「等幾天,馬上再搞,班仆街不敢信的。」

「那現在去哪?」

「老薑阿施先回去休息吧。我和小王去柴狗住的地方,總覺得有什麼事不對。」

(五)

隊長要帶一個實習生去找柴狗,我一點也不奇怪。記得他說過:

「你跟以前的我一樣,跑得飛快,看什麼都不順眼。」

第一次跟隊長幹活兒,是夜裡去洪湖公園找一個疑犯。那人見到警車拔腿就跑。我跳下去緊追不捨跑了近一公里。疑犯累倒在路燈下。我彎下腰,按著膝蓋拚命喘氣。隊長開車跟了一路,此時悠哉悠哉的跳下來調侃:

「處男跑的就是快啊!」

我尷尬的笑著擺手,走近兩步,準備給疑犯上拷。當我抓住疑犯左手腕時,的確看到他另一隻手伸進了上衣,但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動作意味著什麼,毫無反應。與此同時,隊長低吼一聲:「別動」,就撲過來兩隻手緊緊的按住了疑犯那隻已經伸進衣內的手,膝蓋用力的跪在疑犯的胃部。疑犯痛得直喊。隊長這才慢慢從疑犯上衣內摸出一把刀,一把紮上就無法處理的三角刮刀。看見那發藍的刀刃,我覺得風吹在汗淋淋的身上,好涼。

拎起疑犯,塞進汽車。我漸漸回過神來,說了聲:「謝謝梁哥。」

隊長姓梁,個子不高,聲音低沉,是我們學校的第一屆畢業生。有人叫他梁隊,有人叫他梁兄,我喊他梁哥。。。

凌晨一點,布吉。我和梁哥坐在破麵包上等消息。這裡是關口,一道檢查站把這個城市分成了關內,關外。關內寸土寸金,石屎森林。關外魚龍混雜,無法無天,猶如旺角黑夜。

今天晚上空氣異常悶熱,樹葉紋絲不動,一場大雨或許即將來臨。很多中巴車以布吉關為起點,聚集在此處搶客。即便是在這樣的夜色中,跑車的人還是在竭力拉著生意。瘦小的售票員坐在門口的位置上,光著膀子,散發著嗖了吧唧的汗味。他們探出半個身子在車窗外,揮舞著票夾不停地嘶喊:

「坂田,龍崗,馬上走!坂田,龍崗!馬上走!」

黑乎乎的車廂內依稀看到幾個乘客茫然的在等。他們祈禱著車能快點開起來。但他們不知道,一旦車子開出關口,不用幾公里,所有的人都會在某個路口像賣豬仔一樣被趕到一輛黑車上,一如他們還不知道前途和未來在哪裡時,就被狠狠的拋入生老病死。

那時的關外,平均每天1.7宗命案。入夜以後,更是兇險重重。如果我不是警察,絕不在此處逗留。

「梁哥,等實習結束,是不是也給我買張車票,再送五百塊錢啊?」

「要什麼車票?開車送你回警校,半個小時就到了。」

這是一件聽來的故事:

某年西北政法的兩個學生來實習。那時候各個單位不一樣,有的給實習津貼,有的分文沒有。半年後實習結束,學生沒錢買票。梁哥自己掏錢給買了卧鋪,還一人給了伍佰元。在車站,他對學生說對不起,希望學生們不要對這個城市的警察有看法。

我想起剛才在向西村他說的話,便問:

「柴狗有什麼不對嗎?」

「嗯,跟你講下這個人。」梁哥搖下車窗,掏出一包煙,食指與中指併攏,拍了拍煙盒的上端。一根煙在慣性下跳出半截。煙被抽出,放入嘴中夾著。藍色的火苗出現,梁哥深深的吸了一口。

「我以前在派出所做轄區警。那時候還沒出孫志剛的事,我們經常去查暫住證。有個晚上去查一棟樓,舊樓改建的出租屋,全是外來人員,很複雜。六樓有間房怎麼敲都不開,我就把門撞開了。柴狗就住在裡面。他那時剛來,晚上見警察敲門,怕的很。他往陽台上跑。我以為他要跳樓,撲過去抱他。結果陽台不結實,我和他都掛在了外面。他是兩隻手抓住了欄杆,我只有一隻手管用,另一隻手脫臼了。他翻上去後,也沒猶豫就把我也拉了上去。」

「那算救了你啊。」我不禁嘆道。

「嗯,算。」梁哥點點頭,「這就認識了。他當時在一家電子廠做流水線。我問他要不要來做保安員,我罩著。他不肯。不過有時候找我辦個通行證,暫住證什麼的,能幫的我都幫。」

「那現在怎麼混這個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後來很快沒做了,去田貝那裡搞了個水果檔。哦,好像還跑過中巴。我見他賺了些錢,就沒再管他。後來東門那邊打黑的時候,有個報案記錄是他的名字。去找他,說是也沒做了。問他在幹嗎。說沒幹嘛,瞎混。後來知道他可能和一幫搞飛車搶奪的懷化老鄉走的很近。」

「搶東西?」

「沒有。起碼我沒有證據。找他出來吃過一次飯,問在幹什麼。他說幫人家跑腿,具體不說。我問他是不是跟那幫懷化佬在一起。他說真沒有。」梁哥說到這,把煙頭扔出窗外。「我就跟他講,你是救過我,但要是被誰抓了,找我沒用。我也會抓你。」

「之後呢?」

梁哥又點了一根煙,「之後,他說『你先別抓我了,我給你幾個人抓吧』,然後他就給了我幾次線索。最近一次就是我們上次抓的老邱。都是這大半年左右的事。」

「怎麼會這樣?」我覺得非常奇怪,有很多地方說不通。

「嗯。」梁哥搖搖頭:「他現在和一個女的住一起,說是那女的在富臨做咨客。」

「那他平時幹什麼?」

「應該是幫人拿貨。」

「幫人拿貨,又給你做線人?」

「是。」

「一定有問題啊。」

「是有問題,我就是要看看到底是個什麼問題。」

儀錶盤裡的時鐘跳到了2點整。關口搶客的中巴車也都不見了蹤影。

一顆水滴打在擋風玻璃上,接著兩滴,三滴……。

大雨傾盆而下,手機聲在車中響起。

梁哥放下電話說柴狗已經回到住處。報信的是這個轄區的戶管員,以前在梁哥那裡做過保安。

「找到以後呢?」我問。

「隨便聊聊,看看什麼反應。」

汽車慢慢拐入湖濱路,我們沿著河邊一直開。此時河水已經暴漲,不少垃圾被衝到路面,排水渠不暢,積水越來越高。路邊的商鋪本都已經關門,不少小老闆又跑回來堆麻袋,一些摩托車和小型人貨車擠在一起,迫使我們開的更慢。一個光膀子的漢子,不知為何推著一輛三輪車站在路中間。梁哥按了一下喇叭,那人沒反應。梁哥就長按,刺耳的喇叭聲持續了十幾秒。那人終於讓開,一邊推車,一邊回過頭,惡狠狠地咒罵著什麼。我們也不理會,只是繼續往前挪。道路不斷變窄,最後被卡在台階處,再也開不動了。

一個穿雨衣的人跑下來,拉門上車。

「我師弟,小王」

「老羅,這裡的戶管員。」

「你好。」我沖老羅點了下頭。

「你好。」那人也沖我點點頭。他講話是四川口音,看著三十五六,有些謝頂,皮膚黝黑,咧嘴一笑呈現出一個優秀戶管員常見的神情:精明,熟悉情況。

「二十分鐘前回來的。我一直在他樓對面看人打麻將,見到人就給你打電話了。」

「有什麼特別嗎?」

「沒看出來,一般他都回來很晚。」

「拿什麼東西沒有?」

「沒有,哦,有,提了個飯盒,可能是打包的宵夜。」

「還會出來么?」

「很少,最多出來買包煙,就是我打麻將的小店,在他那棟樓斜對面。」

「拿到大門密碼沒有?」

「有。」

「那我們過去。」

「好。」

老羅說完,拉開門跳了下去。梁哥也要起身,我小聲跟他確認:「抓嗎?」

「就隨便聊聊。」

我們沿著台階上了一片地勢較高的地方,穿過小巷,拐進一片違建樓。這都是本地村民在城市化的進程中搶建的,政府極難控制。曾經有一次警察配合國土局執法時,被彪悍的村民用散彈槍當場打死打傷各一名。而兇手雖然被抓,家屬卻一直鬧到北邊的權力中央,拖了近兩年才走完法律程序。這些灰暗的小樓,最多六七層,設計粗鄙,顏色醜陋,不是貼著紅色的瓷磚,就是綠色的馬賽克。像是把廁所的地板直接貼在了外面。每一棟樓的每一扇窗戶,每一個陽台都用手指粗的鐵條焊了黑乎乎的防盜網。乍看上去,讓人想起義大利電影《黑獄》里一間間索命的牢房。由於樓間距極小,陽台與陽台之間伸手可觸,人稱「握手樓」。但在我看來卻是「索命樓」,除了消防車開不進來,一旦失火只有等死以外,這樣的樓與這樣的城中村,最是各類殺人分屍的高發地。

左手邊那棟樓的底層有家小店,幾個人在打麻將喝啤酒,貨架上的電視在播港片《古惑仔》。打牌的人都很專註,全然沒有在意瓢潑大雨,和走過來的我們。只有店家在燈下沖老羅揮了揮手,還古怪的笑了一下。那一刻,店家黑黃的牙齒,手裡的煙頭,電視機里的喊殺聲,以及吊扇下打麻將喝啤酒的四個人,和另外兩名看客構成了一幅奇怪的畫面。我覺得隨時都會有一群人從四面八方,舉著西瓜刀砍過來。

小店的斜對面就是另一棟樓的單元門,這種違建樓都是一棟一單元,每層兩戶。老羅按了一串密碼,打開鐵門,我和梁哥收了傘跟在後面。樓梯也很窄,一直走到最頂層,才注意到這是一個不對稱結構,頂層只有一戶。梁哥示意老羅敲門。

老羅抿了下嘴,伸手輕拍。

沒動靜。

老羅再拍。

「誰啊?」是柴狗的聲音。

「我,老羅。」

「什麼事?」

「有事找你,開下門撒。」

我環顧了一下幾個方位,往門前靠了靠,側身站好,以防萬一。梁哥對我搖了搖頭,示意沒事。

「梁哥?」

柴狗對我們的出現,顯得有些意外,但也解釋不出有很慌張的表情。

「行, 老羅你先回去吧。謝謝了。」

「那好,我先走了?」

「嗯,去吧。」

看著老羅轉身下樓,梁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率先進了房門。

「坐啊,坐啊。」柴狗從小圓桌下拉出兩把椅子。

「哦,好。」梁哥這麼說著,卻沒有坐,而是隨著腳步的移動,開始打量房子。

房子進門就是個小客廳,左手一個簡易廚房,穿過廚房是一個衛生間。廚房對著小陽台。打開廚房的燈時,兩三個蟑螂從地板上飛快的爬進水池下方的縫隙。我沒往裡走,而是站到陽台上看了看。我有些驚訝的發現陽台上竟養了幾盆花,有一盆芍藥,已經開的很漂亮了。

就在此時,裡面卧房的門打開,一個女人走出來。她大約一米七差一點不到的樣子,黑髮筆直垂下,鼻樑很高,皮膚過於白皙,顯得有些血色不足。她看我的那一眼,目光炯炯,不像是剛睡醒的樣子,但有些緊張。我看到她穿了一身小碎花的睡衣睡褲,一隻手扶著自己的腰,另一隻手扶著門框。這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孕婦。儘管是個孕婦,但是我還是明顯的感覺到她過於漂亮容貌和柴狗的一切有著過大的不匹配。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像這樣一個美貌的女人會在這樣的地方和這樣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而且還懷孕了。

「這是梁哥,我跟你提過的。找我有些事。」柴狗站在我們和那女人中間,有些尷尬。

「沒事,我們坐坐就走。」梁哥沖那女人笑了笑,拉過椅子坐了下來。還把另一隻椅子用腳推給了我。

「哦,那我去給你們倒水。」那女人說著,往廚房走。

「我來。」柴狗去扶那女人。

梁哥不講話,只是坐在那裡,掏出了煙盒,抽出一根拿在手上,另一隻手去摸打火機。但他沒抽,想了想,又把煙放了回去。

女人沒有理會柴狗,端了兩杯水出來。她把水放到我面前時,我注意到那女人的手指修長纖細,不知道是保養得好,還是天生如此,看年紀大約二十七八的樣子,也可能更小些。

她放下水杯,又退回一邊,站在門框下。柴狗就說:「去睡吧。明天還要上醫院。」說著扶她進房間,帶上了門。

我和梁哥就坐在客廳。雨還在嘩嘩的下,隱約可以聽到他們在房內小聲說些什麼,但又無法聽清。一陣閃電划過,雷聲四起。

很快,柴狗走出裡屋,關好門,坐到了我們的面前。

「有沒有抓到?」柴狗小聲問。

「沒有,跟丟了。」梁哥說。

「那怎麼辦?」

「過段時間再試試。」

「那不一定可以了。」

「也難說。」

「很難了,那些人很精,不知道發覺什麼沒有。」

「嗯,都難說。」

「那怎麼辦?」柴狗重複了這句話。

「張國棟,我問你一件事。」

「啊,什麼事?」柴狗反問,突然發覺梁隊在用他的真名說話,愣住了。

「你現在這麼做,是想把這片的貨全斷了,自己做?」

「沒,沒有啊。」

「你的老鄉能罩住你嗎?」

「什麼,什麼意思啊?」

「你不是和那幫懷化佬走得很近嗎現在?」

「沒有,梁哥,就是老鄉,大家比較方便。」

「他們最近在幹什麼?」

「不幹什麼吧。」

「不幹什麼?觀光旅遊?」

「真不知道,就是偶爾拿些首飾讓我找人賣掉,我也不敢問啊。」

「搶來的?」

「真的不知道,梁哥。」

「他們住哪?」

「也不知道,嗯,可能在水庫一帶吧。我在那裡見過他們。」

「你老婆懷孕了?」梁哥突然換了話題。

「啊,啊,對,好幾個月了。」柴狗下意識的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去摸了一下右手的食指。

「怎麼稱呼啊?登記了嗎?」

「叫,叫,方靜。」柴狗沒有回答後半句的問題。

「哦,方靜。」梁哥點點頭,「辦暫住證了么?沒有的話拿照片去找我。」他也沒追問後半句的問題。

「還沒有,過些日子送她回老家了。」

「老家哪裡的啊?」

「綿陽,四川綿陽。」

「居然懷孕了,還要生下來,柴狗你們這是真心過日子啊?」梁哥說這話時是微笑著的。

「也是不小心的,她不願意打掉,想了很久,那就生吧。」柴狗又開始搓手。

「生下來,也很多麻煩的。我看還是回老家找個正經事做吧。」

「也想的。不打算回來了。老家有她爸媽幫著帶孩子方便很多。」

「嗯,那行。」說著梁哥站起來,「我們走了。」

「哦,好。」柴狗也慌忙站了起來,兩隻手還在不停地搓。

走出這片樓時,雨已經小了很多。凌晨三點一刻,我們站在馬路邊伸懶腰。梁哥問餓不餓,要不要去吃點東西。我突然覺得饑寒交迫,連忙點頭。

在一家粥粉店裡,梁哥告訴我說,其實警察這個工作不像電視上演的需要那麼多高智商。基本上還是一個按照流程辦事的體力勞動高度密集型工作。要出成績,就要不辭辛苦,把工作做細就行。但總的來說,整個系統的情況就是按下葫蘆浮起瓢,沒辦法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到底,能保持一個大致的表面平衡就不錯了。

「社會治安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再說了,我們也只是打份工,一天只有24小時,差不多就行了,都是普通人。專項偶爾搞搞可以,長期搞,鐵打的也受不了。」

「那為什麼今天一定要去柴狗那裡?」

「看你幹活很賣力,帶你多感受下。」梁哥笑了,「你覺得他在說謊嗎?」

「不知道。」我想了想,真的不知道,不願意亂說。

「那你觀察到什麼沒有?」

「嗯,我不知道你問的那些,他是真不知道還是早有準備。不過,你問他條女時,他好像有心裡變化。」

「嗯,心很細。」梁哥又笑,「他當時手動了一下。不過,也不一定就說明什麼。」

「那白跑一趟?」

「不白跑。方靜,他女人叫方靜。」

「怎麼了?」

「這樣,先回去睡覺。上午你不用上班了。下午兩點,你去一下法制科,找趙科長。我讓她給你準備些材料,你好好看。」

「看什麼?」

「看看有沒有方靜。」

(六)

我大概是天蒙蒙亮時才睡著。夢裡極不踏實,好像上了輛中巴車,一路顛簸到了城西一個村子。我站在村口,前面是座石橋,沿著橋過去,看見短頭髮的女孩子站在那。

「你怎麼來了。」她對我說,眼睛一如往昔的明亮。

「嗯。你還好么?」我內心十分激動。

「還好。」她微笑著回答我,她逆光站著,整個人在金色的光暈之中,晃得我有些睜不開眼。

「好久沒見了。」我伸手想去摸她的臉,但是她退後一步,躲開了。

「也還好吧,才幾個月。」

「是么?我覺得很久,很久了。」

「我要回去了。」女孩說完,轉身要離開。

「等一下!」我有些著急要追上去。

「別過來!」她回過頭,舉起一支64手槍對著我。

「為什麼?」

「砰!」一聲槍響,接著是「砰砰砰!」

我睜開雙眼,有人敲門,是阿施。

「傳你呼機,沒反應啊。昨晚沒睡?」

「嗯。還好。」

「趕緊下樓。」

「幹嘛?」

「去抓人。」

我趕緊穿衣服,腦子裡卻揮不去剛才的夢境,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秒鐘,我又想到了方靜,那個太漂亮的孕婦。

梁哥和幾個民警在裝備室門口,見我下來,說先去抓一批砍手黨,法制科那邊回頭再說。

彼時的深圳,充滿希望,又混亂不堪。無論是剛畢業的學生,拖家帶口的技術工人,還是只剩一身力氣的農民,都來這裡追尋理想,滿足慾望。不少人找到工作遷了戶口,就此安身立命,甚至把下一代撫育成人,比如我的父母。也有很多人鋌而走險,拿別人與自己的生命去賭一個有吃有喝有女人的晚上。而在這些淘金客里,有些人連這樣坑蒙拐騙,偷雞摸狗的技術都沒有時,就選擇了最直接最暴力的致富手段:砍手。

砍手黨最早出現在關外。他們手段極其殘忍,一般都是直接砍下目標手腕,再從斷手中撿起手機,或擼下手鏈,戒指等逃離現場。這些人大多來自廣西溫江。

「你們在這裡搶錢,不怕老家人知道嗎?」

「不怕,他們會很尊重我們。」

「為什麼?」

「因為我們的錢是拿命拼來的,這叫有本事。」一個砍手黨成員曾經這樣回答我。

這次幾個嫌疑人剛進關住下,還沒來得及做事就被盯上。由於情報說可能有槍,大家都來領防彈衣,老薑也遞給我一件:

「到了以後,你和保安員在一樓大門守住,主要是別有另外的人上去起章節附註,封住我們後面打。你穿警服在明處,有人從外面回來,不會硬沖的。」

「好。」

「如果響槍,衝下來的又不是我們,就讓他們過去。肯定是我們被打倒了,你別再冒險。」老薑又補充。

「哈哈,不至於吧?」

「嗯,按老薑說的做。」梁哥雖然笑著說,但眼神很嚴肅。

這是一家廉價招待所,一樓二樓是酒家,三樓以上是客房,出入人員複雜。好在只有一個大門,所有的窗戶也都在一邊,只要守住正面就行了。我心裡盤算著如果疑犯真衝下來了,當然要全力干一場,不是一直就在等這樣的機會嗎?我把手伸進褲兜,握住槍柄,靠著門邊的一棵大樹,讓拿著鐵棍的保安員都站在我身後。

按理說,實習生是不配槍的。我這把是阿施的。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喜歡槍。有一次他又發牢騷,我就說那給我用吧。阿施年輕也不講究,就遞給了我。那個年代沒有明確的制度,其他人包括梁隊也都不在意。

我喜歡槍,是槍本身彌補了我力量上的不足,給我帶來勇氣。很小的時候我就接觸過真槍。姑父在法院工作,有時取下彈夾讓我空槍擊發一下他那隻破舊的54。記憶中那槍很沉,很重,全金屬,沉甸甸的槍柄握在手裡,讓年幼的我感到無比的興奮,因為它是真正的殺人利器。後來姑父出車禍去世,槍被公家收了回去。但幾年後的一次偶然,我在姑姑家裡看到一個皮質的槍套和一個壓了五發子彈的彈夾。

現在手裡是一把64,它類似前蘇聯的PPK,體積小,口徑小。它精度低,停止作用差,殺傷力不足,只能作為特殊需要的防身武器而並不適合做警用槍支。因為假如近距離面對持刀歹徒,很可能吃虧的是警察。比如說,即便擊中對方,我仍有可能挨刀,因為停止作用差,遠了又打不準。假如沒有擊中要害,或者根本擊不中,那還不如拿一根螺紋鋼管用。但在當時沒有人考慮這些,我手裡握著它,儘管只有五發子彈,就已經覺得「萬夫莫開」。

要抓的人沒有衝下來,而是跳了下來。梁哥他們上去後,直接把幾名疑犯堵在了三樓的一個房間。老薑最後準備進屋,扭頭看到一名大漢從隔了兩個門的另一間房走出來。雙方眼神一碰,那人有些懵。老薑就喊站住,他扭過去往屋裡跑。老薑緊跟著撞進去,迎面就中一拳,然後看著那人從窗口跳了出去。據老薑回憶,那大漢就像體操運動員一樣做了個空翻,雙腳平穩落地。

我高喊:「警察,別動!」。

他一愣就要跑。我沒想開槍,沒有受到生命威脅,本能的就沒想開槍,但是舉了槍。可惜我不知道如果不打算開,就不要舉。因為舉了槍,就佔了手,也沒了格鬥姿勢。那大漢一貓腰就撲了過來,雙手很標準的抱住我,腿下一個絆,就把我摔倒在了水泥地上。我狼狽的,重重的倒在地上後,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拉槍栓上膛。大漢幾乎在我上膛的同時,緊緊的握住了我的腕關節。他的力氣大很多,我根本無法扭轉槍口。

好在英勇的保安員們紛紛撲了上來,有人用警棍緊緊勒住大漢的脖子,他手上的力量慢慢減弱。大家最終把他死死的壓住,上了拷,擠開厚厚的圍觀人牆,帶上警車。

老薑眼睛腫成一條縫,眼珠血紅,看著很嚇人,被趕緊送往醫院。疑犯們帶回,並沒有突審,而是先拷到了窗台上,冷氣機開到了最大檔。隊里經常這樣,抓人回來,不一定先審,而是消耗對方體力的同時,自己先出去吃飽喝足。等到三更半夜,疑犯精疲力盡時,突然來一陣狂風驟雨似的審訊,往往一舉突破對方防線。

大廳里蹲了一二十名其他中隊抓來的各式疑犯。政治處的宣傳幹事領著電視台記者正在拍攝。

「梁隊,可以說幾句嗎?」一個戴眼鏡的民警在不遠處喊。

梁哥沖他擺擺手,回過身對我說:

「你回家休息一下,周末了。」

「那下周再去法制科?」

「暫時不用,我請了趙科幫我查。」

「查到什麼沒?」

「還沒有。今晚來的及的話,我再去富嶺問問。」

「富嶺酒店?」

「就是方靜做咨客那家。」

「你真見過她的照片?會不會記錯了?」

「不好說,如果是涉案,不應該忘記啊。可我總覺得見過。」

「是不是因為太漂亮了。」

「哈,這你都看穿了。」

走出大門時回頭望了一眼,梁哥背對著我,正和幾個穿制服的人說些什麼。他個子不高,卻是那幾名警察的中心,大家都看著他,一邊聽他說,一邊不時點頭。

(七)

我回到家開心地吃了一頓爸媽包的餃子,然後和發小們在海邊廝混了一晚。

大家先在一家酒吧唱了很多歌,喝了很多酒。有一個發小問那個短頭髮配槍的女孩怎麼好久沒見?我痛苦地說不要提,結果大家就哈哈大笑:「裝什麼裝!」他們完全不把我的痛苦當做一回事。真正的好朋友就是這樣,他們洞悉你的一切內在與偽裝。無論你多麼道貌岸然,又多麼痛哭流涕,你永遠是他們心目中那個好笑的你。

離開酒吧,我們又去一家燒烤店吃了無數的烤串。然後有人提議去當年校花家樓下。喝醉的年輕人一起高喊校花的名字,讓她快點下來,我們還愛著她!當樓里的燈接二連三的亮起時,我們大笑著飛奔離去。我們就這樣一直廝混到天光微亮才各自散去。最終,我拖著疲倦的腳步,爬上五樓,躡手躡腳的打開家門,回到自己的房間睡了個天昏地暗。在夢裡,我再一次夢見了拿64手槍的短髮女孩,我的初戀,一名女警。在經歷了一個幸福的暑假後,她把我狠狠的拋入孤獨的深淵,就此不得逃離。

睡著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把我忘記了。沒有人通知我發生了什麼事。起床後,去撥梁哥的手機但是關機,傳了他的呼機也沒有回。我又打電話給老薑,想問問他的眼睛怎麼樣了,老薑沒接。我再打到單位值班室,值班民警愣了一下才想起我是那個分來的實習生。

「梁隊被打成重傷,正在人民醫院搶救。」

「啊?怎麼回事?什麼時候的事?」

等我趕回隊里時,整個中隊,大隊,乃至分局的樓幾乎都空了。無數的民警荷槍實彈在各地盤查,搜捕。我看到在其他單位實習的大嘴和波少也趕來,問怎麼沒穿防彈衣。大嘴揮揮他那隻還未痊癒的手笑笑說:「沒事,全憑身體壯。」

我被留在值班室,協助處理日常事務。老薑也在。他一隻眼被紗布裹得嚴嚴實實,坐在一旁的長椅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煙,一句話也不說。我覺得周遭很不真實,難以忍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得而知,也無處打聽。作為一個實習生,除了這棟樓里的警察以外,整個城市近兩萬名警察幾乎沒人知道我。老薑說他也不大清楚,他剛從醫院趕回來。只知道梁哥顱骨凹陷,尚在搶救中。發現他時,隨身攜帶的一隻77式手槍,以及6發子彈都不見了。

有人帶回來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眼鏡男。我們問是疑犯嗎?被告知不好說,可能有嫌疑。設卡的民警攔住他的車時,他搖下車窗說:「好狗不擋道,是不是又死了一條狗啊?你們怎麼老擋大家的道?」

我和老薑把那人打了,在留置室里扇了他幾十個耳光,踢了十幾腳。忽然聞到一陣臭味,知道已經嚇的失禁,這才停手。

走出留置室,看到一個警銜很高的白頭髮男人和大隊長站在外面。身後還站了一位女警,她十分憔悴,憂心忡忡,不像是偵查員。還有一個人是戶管員老羅。

「高局。」老薑喊了一聲。

「你們搞什麼?」被稱為高局的白頭髮男人目光威武,面帶怒氣。

大家沒接話。高局轉過頭看著我說,「你是那個實習生?」

「是。」

「嗯,跟我們去會議室。」高局點點頭又對老羅說,「你先在值班室等一下。」

會議室只坐了高局,大隊長,我,還有那位女警。

「我們才知道你和梁隊前天晚上去過張國棟家。現在需要你把整個過程詳細說一遍,越詳細越好。」大隊長說完,按了一下錄音筆。

「怎麼回事?」我滿腹狐疑,又十分緊張。

「嗯,還是先給你講一下情況。」大隊長關了錄音筆,告訴了我大致的事發經過:

梁哥前一晚共通了三個電話。

7點13分,他用手機打了一個電話給他的妻子。也就是坐在會議室里的這位中年女警,法制科趙科長。梁哥跟她說當晚要晚些回去,也可能不回去。忙完手頭的事情,他會再去一下富嶺。趙科長告訴他暫時還沒有查到有關方靜的什麼信息。

9點40分,他用辦公室電話接了富嶺樓面經理的一個來電。經理告訴他方靜離開酒店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在酒店的時候,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但是經理告訴他方靜應該是懷化人而不是綿陽人,因為他見過方靜有個老鄉來找過她,兩個人說懷化方言。而經理的母親就是懷化人,所以他雖然不會講,但是能聽懂。

凌晨3點40分,有人用公用電話呼梁哥,他回了電話以後,3點45分就離開了中隊,單位門口的監控顯示他是坐的士走的。

凌晨4點30分,環衛工人發現梁哥倒在巴丁街的一條後巷,隨即報警。巡警趕到後認出傷者是梁哥,而他的配槍,錢包,手機都已一併不見。

約半個小時前,省城警方傳來消息,他們於今日下午五點接到匿名舉報說石井有毒販交易,並且有槍。警方前往抓捕時,卻遇到兩撥人在樓里火併。最後三方互射,七人死亡,一人重傷。現場除發現海洛因和大量現金以外,還找到了三把制式手槍,其中一把經核對槍號,正是梁哥那隻。

另一位大隊長帶著阿施這時已經趕往省城。我對著錄音筆開始回述我與梁哥見柴狗的每一個細節。快要說完時,阿施他們打回電話:

重傷未死的人是柴狗張國棟!

(八)

人民醫院留醫部在東門過去兩站路,離我的宿舍也很近。曾經很多個晚上翻進去打球,後來跟保安混的熟了,常常把燈給我們留到很晚。那時候不會想到日後會有身邊的人在這裡於生死之間掙扎。梁哥手術後,就一直在5樓513號病房。這是我們特意跟醫院要的,取「我要生」的諧音。醫生說一般重度昏迷超過五周時間,要麼死亡,要麼進入永久植物人狀態。但是梁哥的求生意識很強,讓我們盡量多跟他說話,不排除有奇蹟出現。

此刻的我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發獃。省廳組織了專案組,作為實習生的我,就不得參與案件的偵破了。眼看進入七月,實習就要結束,單位安排給我的事情也越來越少。只要時間允許,我就會過來看看。

身後的病房裡,趙科長,趙姐面貼著梁哥的耳朵已經說了一個多小時。她比案發時顯得更加憔悴了,但是憂心忡忡的表情已然不見,眉宇之中流露出堅毅的神情,她堅信梁哥會醒過來。

「怎麼有心事啊?」我回憶起兩周前一次酒桌上樑哥問我的話。

「嗯,分配的事。聽說我們這一屆都要去巡警。我想去刑警隊啊。」

「什麼大事,你想去哪個分局,今晚我帶你去哪個局長家。」梁哥給我滿了一杯,「嗯?你就留在這裡好了。我幫你打申請,找局長簽字,去學校要你。」

「我想去南山。」

「南山?潘局長?不認識。」梁哥搖搖頭對我說,「幹什麼刑警,去派出所弄個轄區警噹噹,請你的多,求你的多,比什麼都實惠。」

「不幹刑警,當警察有什麼意思。你不是說幹不了刑警不算當差嗎?」

「傻子,我隨便說說。你要當真,會後悔的。為什麼一定要去南山?其他分局的幾個局長我都熟啊。」

是啊,為什麼一定要去南山?因為她在南山?我正胡思亂想著。有人踢了我一下。

「怎麼坐在這裡?」是進了專案組的阿施,我已經好些天沒看到他了。

「結案了?」

阿施搖了搖頭:「沒有。」

「什麼情況啊?」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

「柴狗醒了。」

「交代了?」

「嗯,他說就是要搶貨。」

「什麼意思啊?」

「是他約的梁隊,說是有要緊事必須當面談。但是,其實他和那幫懷化佬早就預謀好了,一直在等合適的時機。」

「什麼時機?搶槍?」

「他說知道我們最近在搞專項,都配了槍。他也知道省城那個點有貨要出。他們得手以後直接去了省城。沒槍不敢去。他是這麼交代的。」

「操,不會吧?」

「不知道,我也感覺不可信。」

「細節都交代了?省城那邊他怎麼得到的消息?怎麼知道梁哥帶著槍?怎麼和懷化佬預謀的?」

「都交代了。除了懷化佬那邊沒法核實,四個都被打死了。」

「難以置信啊,柴狗以前救過梁哥。也不像能幹這種事的人啊。」

「我知道。」

「不是,我不明白,他怎麼就能策劃這麼一件事?」

「簡單的說,就是他和懷化佬早就有一個計劃。所以他們這半年就沒有做別的事了。專門等這個機會。柴狗說給梁隊做線人,一個是取得梁隊的信任,再一個是摸清楚他配槍的規律。他把白粉這條線的事和梁隊的事一起拿來用,說服了懷化佬。然後就等這麼一個機會。」

「如果梁哥那天沒帶槍呢?」

「那就不幹,現在是夏天,穿的少,如果有心,不難判斷。」

「不幹?那把人騙過去,不幹,怎麼圓?」

「他打算交代上次向西村那單,他摸到那傢伙的住址了。」

「媽的,還是不對啊。他這麼精心策劃,難道想不到殺警察,搶槍,就是給他搶到了貨和錢,也沒命花啊。殺警察,就是追到天邊也要抓到他的啊?」

「這就是我也覺得不可信的理由。」

「那個電話呢?匿名電話呢?」

「沒結果。柴狗和那幫懷化佬的關係都查了,除非還有疏漏。」

「誰有這個動機啊?」

「我們也在猜。」

「太不可思議了。方靜呢?方靜查了么?」

「當然查了。那天方靜不舒服,在婦產科躺了一天,就在這棟樓。」

「還有,梁隊出事前說他覺得在分局見過方靜的照片。」

「查不到。法制科,刑警隊,戶政都查過了,省廳都協查了。」

「她自己怎麼說?」

「她說什麼都不知道。孕婦,也不敢動。」

「像說實話嗎?」

「說不清。」

「背景查清沒?」

「還在核實,有人去懷化了。」

「和柴狗的話能對上嗎?」

「能,柴狗說方靜什麼都不知道。」

「不是,方靜還懷著他的孩子,他要當爹了,還這麼干?」

「不知道,他們要是有正常思維也不會幹這種事了。」

「操,見鬼了。」

我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不用誰再告訴我,我也知道這裡面還有一個巨大的謎團。柴狗的故事難以讓人相信,卻又無法證明他在撒謊。我想像著梁哥半夜去到巴丁街然後被他們從身後突然打倒在地的情景。昏暗的後巷,一個連續加班24小時的警察躺在血泊里,無助地滑向死亡,無人路過,無人知曉。那場面令我不寒而慄。

阿施也不講話。我們並排坐在那裡。

查房的醫生,推著藥品器械的護士,舉著輸液瓶的病人,來來往往的在我們面前經過。誰也不知道,坐在這裡毫不起眼的兩個普通人,正在為這樣一起充滿血腥,陰謀與謎團的事件而感到深深的無力。

我和阿施都紋絲不動,周遭人來人往。這一刻我們擔負的事情,猶如平靜河水之下的洶湧暗流。而這股暗流,正是警察這個職業令我不可自拔的最大因。

(九)

實習最後一個星期的周三,我做了一份筆錄。時隔多年,我仍然記得那人的一些細節。他姓周,單字一個坤。他在田貝某小區一個樓道拐角處堆放了上千本色情雜誌準備批發出去。其中不乏《龍虎豹》《藏春閣》之類的著名刊物。那時候,互聯網還遠未發達,人們對紙媒的需求十分龐大,當然也包括這些。初二的時候,有同學帶了一本「閣樓」到班上,大家如獲至寶,爭相傳閱。

周先生看著很斯文,帶一副度數很高的黑框眼鏡,穿著普通但得體,一副知識分子模樣。人也很配合,基本上有問必答。他那年51歲,移居香港很多年了。和早年從界河逃難過去的不一樣,他是從北方某公司按特殊渠道辦理過去的。我問他何以謀生,他說就是賣軍火,主要是仿製的AK-47。我掩飾住內心的驚訝說這不挺好嗎?幹嘛干這個?他苦笑的說,只是個小代理,賣的動就掙錢,賣不動就餓肚子。這幾年已經徹底不行,又不會別的,就只好賣這個。我又試探問了一句:

「北方這麼牛,你讓他們來擔保吧。」

「誰會還管我啊。離開公司,就只能全靠自己了。」

當他說到「離開公司,就只能全靠自己了」時,我突然愣了一下,這句話哪裡有個什麼東西在等著我。我放下筆,想了一會兒,但沒有想清楚。有師兄過來問做完沒有,我說快了,於是收了心,繼續做。接下來就是填表,然後跟師兄去市局找值班領導簽字,將周先生收押。因為他是香港身份,所以規定要市局一級才能審批。

那天值班領導是政治部的路主任。他在辦公室沒戴帽子,我才發現面色紅潤的他其實有些禿頂,但人還是很客氣的。好像越是位置高的領導,越沒什麼架子。

「你們也就是要我個字嘛。」路主任笑著說。

我沒接話,也只是笑一笑。師兄說:「謝謝主任。」我這時就突然想到了那句「離開公司,就只能全靠自己了。」

「離開公安機關,就只能全靠自己了。」梁哥對我說這句話時,我們剛離開一個盜竊案現場。案發地點是一家電子廠的財務室,廠保衛幹部看著跟梁哥很熟。回隊里的路上,梁哥跟我說別看警察很辛苦,抱怨抱怨很正常,但要沒什麼好出路,最好別辭職,因為脫了這身衣服,你很可能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是。這個保衛幹部原先就是分局的民警,賭氣辭了職,結果只能在工廠做個保安頭頭。

我此刻想到的是:那個辭職後在工廠做保安隊長的前警察,或者哪個退休的警察,一定沒有參加辨認過方靜。

擴大辨認範圍後,很快有了結果。原東河派出所的老警察何亮半年前因違紀被脫了制服。據阿施說,何亮沒用幾分鐘就認出了照片里的方靜,儘管他連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但是不妨礙他記得方靜的樣子:

何東曾抓過兩個人,在搜查疑犯住處時找到一個高檔錢包,錢包里有一張相片。按照何亮的記憶,相片里的人和他現在辨認的方靜是同一個人。但當時他不知道那錢包是誰的,相片里的人也沒法聯繫,甚至不知道疑犯說的「錢包里沒錢」這句話對不對。就在何亮和同事聊天時,被來辦事的梁哥拿去看了一眼。

「挺漂亮啊,找找事主,說不定人家一激動以身相許了。」何亮說這是梁哥當時開玩笑說過的一句話。那個錢包和相片應該還放在檔案櫃里,如果沒有扔掉的話。

「很快就放出來了」阿施在電話里對我說。

「靠,為什麼?」

「數額太小。」

「筆錄還都在?」

「都在。」

何亮抓過的那兩個人,就是懷化籍飛車搶奪疑犯。也正是死於省城槍戰的其中兩人。

他們搶過方靜。

(十)

很多人可能一輩子也接觸不到來這個城市鋌而走險的人。你可能在電視上見過他們,或者聽身邊的人聊起過他們。即便你是受害者,無論你是在十幾秒之內被他們砍斷手掌搶了手機,還是被他們綁在出租屋的廁所里,逼著要贖金,無論是生是死,你和他們的接觸都只能停留在極表層。

我從實習的第一天起就開始接觸他們。半年下來,已經記不清給他們做過多少筆錄,聽他們講過多少故事。但是我的接觸也依然只是一個表層,一般來說不是抓到現行,就是把他們堵在住處。我們當場把他們按倒在地,在眾目睽睽之下給他們戴上手銬。我們問話時要求他們蹲在辦公桌的一側,並對其隨時高聲的吼喝。他們稍有遲疑,隨時都可能挨上一腳。是的,我承認他們會挨打。我第一次見到打人,是一個警察和一個保安員用電棍往這些人的嘴裡塞。那個場面令我血往上沖,耳朵發燙。後來我也學會了打人,還有人教我怎樣既能達到目的又不把人打傷。

正邪不兩立。我長時間的對此深信不疑,覺得一切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迄今為止,我也不相信這些人是可以被感化的。儘管有時我也見過他們淚流滿面,但我依然對他們抱以持久的戒心。我相信他們擦乾眼淚,就依然是邪惡的人。我覺得從骨子裡,「我們」和「他們」就是對立的兩個品種,兩個階級,兩種構件不同的基因。

只有一次我見到辦公室拷了一個還算是個孩子模樣的男孩。我問他什麼問題,他說有人去他哥哥的飯店收保護費,他就把那人砍了。我給他鬆了手銬,打了一份飯。沒多久我在外面聽到有師兄在喊:「吃什麼吃,誰讓你吃的?」

後來,我連續一個星期每晚都去那孩子哥哥的飯店看看還有沒有人搗亂。他哥哥誠惶誠恐的要給我塞錢,他以為我是主辦的民警,可以把他弟弟放出來。我說我只是來看看,那是我唯一一次動了惻隱之心。

除此之外,我堅信那些鋌而走險的人,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被原諒。偷的,搶的,騙的,綁架的,販毒的,殺人的等等,等等。我見過他們無數次,我見過他們怎麼施惡,怎麼狡辯,怎麼佯裝,怎麼使盡一切心機逃離懲罰。我看一眼就知道他們就是壞人,堅信他們不會被冤枉。因為我總結了規律:所有的人都是相由心生,那些疑犯沒有一個不是面帶惡相。哪怕他看上去五官端正,但依舊是面有惡相。如果你有機會看看他們的住處,你會再發現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的住處無一不是又臟,又亂,又臭。只要推開那扇門,你就會聞到各種讓你反胃的氣息,讓人說不清的噁心。不知道是真的太久沒有打掃,還是惡人的住處自然就散發著惡的味道。

我也坦誠我接觸過很多在夜色里討生活的風塵女子。從實習的第一天起,我就在稽留室見過成隊被帶回來的坐台小姐。再後來,我抓過她們,也給過她們小費。我見過她們在包房裡怎樣用盡手段討男人歡心,她們有些很粗俗,但有些也頗能給人「高雅」的錯覺。一些女孩子舉手投足都是女大學生的模樣,拿起麥克風又有不遜於專業歌手的演繹。很多時候,我覺得身處青樓,青樓的姑娘都有才有貌有感情。但是她們最終都是拿到小費之後,只一個側臉就流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所以我知道我不會被這些女人蒙蔽。

但是,我不斷回憶和梁哥去柴狗家的那個晚上,除了在廚房的地板上見到幾個爬過的蟑螂之外,我沒有感受到任何不妥的地方。那個出租屋實際上住了一個陰謀搶槍的殺人疑犯,和一個與狼共舞的風塵女子。但我一點也沒有察覺到危險,梁哥也沒有。柴狗對方靜的愛意,方靜懷著孩子的肚子,都麻痹了我們,尤其是陽台居然還盛開著一盆美麗的芍藥花。

專案組從方靜老家帶回來無數段線索,加上方靜在這個城市留下的所有痕迹,尤其是她在醫院的就醫記錄,以及何亮留在檔案櫃里的筆錄,錢包,和一張舊照片,等等這些幫助專案組做了一個自己都無法相信,卻又合乎邏輯的推理。

在兇狠的逼問下,在那些線索與證據的壓迫下,柴狗嚎啕大哭的交代了:

柴狗張國棟和方靜是小學起的同班同學,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好朋友----徐華。他們三人從小學到初三都是同班同學。高一的時候,徐華輟學和表哥去了南方。等他再回來的時候,就成了小鎮上最美的校花都要喜歡的人,而那校花就是方靜。徐華從南方回來,不僅帶回來最時髦的衣服,最流行的歌曲,最鼓的錢包,還有一個最讓人憧憬的地方和希望。於是方靜和徐華私奔了。

只是沒有人知道,當留在小鎮痛不欲生的張國棟咬牙切齒的發誓要掙的比徐華更多錢的時候,方靜在這個南方的濱海城市已經被徐華打斷三根肋骨,最後被逼成了坐台小姐。

「是我殺了徐華。」柴狗直接給出了徐華已經兩年未與懷化老家聯繫的原因。

據柴狗交代,他在田貝搞水果檔的時候,租了一個農民房。在那裡他把徐華灌醉後勒死,然後一點一點分屍。每次出門的時候都帶一些皮肉到公共廁所衝掉,骨頭被他扔進了界河。最後剩下的頭骨則被他搭乘出海的客船,扔進了伶仃洋。

「方靜流產是怎麼回事?」

如果說毀屍滅跡是警察們見怪不怪的事情,對於這個問題,柴狗的口供則還是讓事先猜到部分答案的專案組民警都不寒而慄。

「方靜被搶了一次,受驚嚇流產了。」

「你們老鄉搶的?」

「是。誰也不認識誰」柴狗恨恨的說,「搶個錢包不會槍斃。可他們該死!那是我兒子!我和方靜的兒子!」

「說清楚!」

「有什麼好說的!搶槍是要殺頭的,打死警察也是要殺頭的!就算不被警察打死,去搶那些毒販,也會被打死!那個電話就是我打的!」

(十一)

離實習結束還剩兩天。父親打來電話,說關係托到了南山的潘局長,他一口答應要我去刑警隊。我興奮的想可以和那個在夢裡向我開槍的女警在一個分局了。但一直等到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在我對父母眾多不合理的要求之中,這是最不該開口的一件事。

掛了電話,我去看梁哥。那天趙姐不在,梁哥的父親在幫梁哥擦身子。一個很精神,腰板筆直的白髮老人。梁父在79年那場邊境戰爭里,是一名指揮官,據說有過赫赫戰功。此刻,他站在床頭用毛巾仔細的幫梁哥一個腳趾一個腳趾的擦,然後是腳背,腳底,腳踝。擦完了,把布放好,再給梁哥按摩腳底,最後抹上護膚霜,穿上襪子。

我就在那門口看著。梁父抬頭看見我,點點頭,既沒有悲傷,也沒有焦慮,一副見過生死,能扛住一切的神情。我掉頭去走廊盡頭上電梯,找婦產科。

阿施幾個小時前跟我說方靜早產,已經被緊急送入醫院。我這會兒很想去看看她怎麼樣了。

一名護士迎面走來,問我找誰。她穿著淡藍色的護士服,戴一頂船型護士帽,看上去美麗大方,令人心情愉悅。我想讓她相信我是個好人,但我沒穿警服。她認真的看了看我警校的學生證說:「實習生?」

「對。就在你們醫院附近。」

「哦,我知道你們分局。」女護士把學生證還給我,「方靜還在手術室。不過她的病房在裡面拐左第二間,你們的人也在那。」說完,她笑了一下,露出兩個淡淡的酒窩。她的美和方靜的美,以及夢裡女警的美都不一樣。她顯得很包容,善良,帶一些母性的溫馨,那笑容令我感到一絲安心。

我往裡走看到一間病房門外坐了名女保安。我走過去探頭看看,有隊里認識的女刑警,但是看不到方靜的床。

我一度對柴狗的交代只信了一半,覺得情感上可以理解,但邏輯上還有不通的地方。因為要殺掉致使方靜流產的那個飛車搶奪犯,應該不用做有這麼長期鋪墊,又這麼同歸於盡的計劃。在阿施的幫助下,我用了一個通宵,看完了所有的卷宗。

據柴狗交代,他殺掉徐華以後,事情卻沒有向他希望的方向發展。方靜並不願意跟他回老家,也不願意跟他去賣水果。她賺慣了快錢,見慣了一擲千金,燈紅酒綠。讓她回老家做個小鎮的婦人固然不行,留在這裡起早貪黑的掙辛苦錢也不可以。以前要養著徐華,錢被搶去了大部分,現在沒了這一層,掙的錢可以全部落入自己的口袋。於是方靜竟然在酒店裡跑起了單幫。為此,柴狗關了水果檔,跑去東門搞布匹批發,他覺得這樣或許可以賺到足夠的錢養起方靜。但是攤位惹上收保護費的東北幫。終究,柴狗和毒品混到了一起。

當柴狗把一書包的人民幣放到方靜面前時,方靜呆住了。自從來到深圳,她飽受虐待,操著皮肉生涯給別人賺錢,而這是第一次可以不勞而獲的得到錢,而且是這麼大一筆錢,她真的被感動了。這一次的感動,讓她懷上了柴狗的孩子。據柴狗說,方靜不知道他是怎麼賺錢的,也沒有多問。方靜懷孕後,柴狗對她說這裡條件比老家好,孩子就生在這裡。爭取再給孩子上個戶口,以後在城裡讀書,做只給城裡人做的好工作。錢的事,不要她操心,只要以後好好的在家待著,把孩子帶好就行。懷著對未來的美好期待,方靜同意了。

方靜是在路邊等的士的時候被搶的,她倒在地上的時候,只是死死的記住了那個拖住她挎包肩帶的手。那手背上有一個刺青,一個卐字。方靜回到家的當天晚上就流產了。

「這是一個有卍字架刺青的團伙。」阿施對我說。

「什麼意思?」

「搞飛車搶奪的大多數是柴狗的懷化老鄉。」

「對啊。」

「柴狗找到的這伙老鄉一共有六個,全部有一樣的刺青。」

「六個!」

阿施點點頭,繼續說:「他不知道是誰搶了方靜,於是決定全部殺掉。他先殺了兩個後,覺得沒可能殺掉剩下的還不被抓住,於是想出了這麼個一次性的辦法。」

「那有什麼用?把自己搭進去?方靜不是又懷了他的孩子嗎?」

「柴狗給自己買了三份巨額保險。」

「靠,什麼意思?」

「他想給方靜和孩子一個這裡的生活,但除了販毒他沒機會掙到這筆錢。他也知道販毒遲早被抓,錢都要收回去」

「沒聽懂。」

「方靜懷孕後,柴狗也不打算回懷化了。他已經給方靜買了戶口,還買了房,剩幾個月就交付了。他打算掙一筆錢足夠方靜把孩子養大,而且要確保這錢是安全的。」

「買保險求死?保險公司也不賠啊。還三份?」

「他只是初中畢業,遇到個老鄉,賣了假保單給他。」

「操,真是老鄉見老鄉,背後一槍啊。」

「你知道柴狗哪句話最狠嗎?」

「哪句?」

「我問他梁哥對他不錯,怎麼下得去手?他說為什麼不行?梁哥的命是他給的,他只是拿回去。」

我深吸一口氣,良久才說話:

「還有什麼嗎?」

「說都是一樣的人,憑什麼我們就生在大城市,有書讀,能當警察,不愁錢花。憑什麼他就要生在小縣城。他說他努力過,就是販毒,也沒把握讓方靜和他們的孩子在這個城市一直體面的生活。所以就是方靜沒有被搶,沒有流產,他也要找一個路子讓方靜和孩子留在這裡,不光是留在這裡,還要有足夠多的錢,好好的生活。」

我撓了撓頭,覺得柴狗這段話沒法用一個簡單的對與錯來評定。

「那殺掉徐華,方靜參與了嗎?」

「柴狗說沒有。」

「方靜怎麼說?」

「她說有。」

(十二)

某年寒假,我在電視里看到一個直播現場:

那是一單挾持人質案,現場是一戶普通居民樓。歹徒與人質在屋內,隔著防盜門是前來處置的警察。來自東北的歹徒舉著手雷讓人後退,民警看準時機用粵語讓歹徒身後的人質拐到牆角後面。歹徒警覺,孤注一擲要扔手雷,民警舉槍便射,隨即縱身躍到樓梯下。手雷爆炸,人質與民警都安然無恙,歹徒被擊斃。當天香港的翡翠電視台重複播出了一組鏡頭:一些大陸警察站在樓外,樓棟里民警在喊話,緊接就是槍聲,巨大的爆炸聲響起,樓外的人們不由自主的同時貓下腰。

那年我讀初三,看了這則新聞,立志要當警察。乘車找到郊區山腳下的警校,一間辦公室里有幾個穿警服的人正在聊天。

「我們只招高中畢業生,你身高是夠了,等高中畢業時再來吧。」

後來,我如願考上警校,在實習期間遇到了當年電視里勇救人質的二級警司:梁哥。

在方靜的筆錄里,她供訴因不堪忍受虐待,在出租屋裡用斧頭砍死了酒後的徐華。柴狗張國棟聞訊趕去,晝夜不停,用整整一周時間處理掉了徐華的屍體。此後她便與柴狗共同生活。她清楚並協助柴狗販毒,她與柴狗一起找到了有「卍」紋身的搶奪團伙。柴狗經常用販毒的錢買下他們搶來的贓物,逐漸贏得信任。隨後他們找機會殺死了其中兩名成員。在方靜再次懷孕以後,二人都想要收手,但柴狗告訴她再做最後一筆買賣,她和孩子的下半輩子就不用愁了。但是她對大買賣的具體計劃,一無所知。

「他說我又懷孕了,不要再參與了。一切讓他自己來。」

「為什麼現在才說?」

「我怕,我真的好怕,可是,我不想讓孩子沒有爹。你們能放了他嗎?槍斃我吧,徐華是我殺的,我除了賣不會別的,養不好這孩子。」

她這份口供只錄了一半,可以驗證的細節還未來得及交代,就因早產送進醫院。十八個小時後,她因大出血搶救無效死亡,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這份口供的真偽了。

柴狗為了方靜,從懷化的山區追到這個海邊的繁華之城,用盡一切辦法去爭取他所渴望的生活。可他最終不僅永遠失去方靜,自己也將被送上刑場。而他們一心想給予最好生活的孩子,希望能夠過上大城市生活的孩子,則被柴狗的父親帶回了懷化老家的山溝溝里。柴狗身上的基因從湘西到南粵轉了一個大圈,從一個生命跨到另一個生命,最後卻依舊回到起點,過上無法逃離,沒有希望的生活。

實習結束,我回了趟家。又想去找我的發小們涮一個晚上。他們竟然都不在。有人新交了正式的女友,與戀人去過二人世界。有人跟著父母去外地度假。剩下的也都各自有健康向上的節目,總之沒人可以陪陪我。

我只好開著車漫無目的的四處遊盪。我從南油大道上濱海大道,再從銀湖上了北環,一路到了城西的村子,看到短髮女警家附近的石橋。我從那裡又穿過一片新修的工業區。很多地方除了嶄新的馬路和剛剛豎起的路燈之外,還什麼都沒有。我停在路邊,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包煙,學著梁哥的樣子,左手拿住煙盒,右手食指與中指併攏,拍了拍煙盒的上端。一根煙在慣性下跳出半截。煙被抽出,放入嘴中夾著。藍色的火苗出現,我深深的吸了一口。

留下滿地的煙頭,開始往回走。此刻的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家,想要回到家裡在客廳溫馨的燈光下,陪著父母看一會兒電視。收音機里說香港已經掛了紅色暴雨信號。天昏暗得很,風颳了起來,夾著很濃的海腥味兒,斗大的雨點開始往下砸。不知道是因為規劃部門哪個白痴,我家住的這個小區附近有幾棟外資工廠的宿舍樓。這時候三三兩兩的打工仔、打工妹正扭動著不協調的肢體奔跑,毫無歉意的穿過根本不應該被打擾的小區。他們穿著老土、過時,甚至影響市容,他們身材大多矮小、畸形、甚至發育變態。我搞不懂為什麼他們幾乎全部一邊跑還要一邊笑著。那笑容看上去那麼的無知、愚蠢,讓人厭惡,明白無誤的表露出他們是一群沒有受過教育的低等人。我想到了柴狗,他有沒有在我家附近的工廠打過工?我也想到了他的女人,我知道那些打工妹最後一定會有人和方靜一樣走進夜場,無論是被動還是主動。我用力按著喇叭,並不時搖下車窗兇狠、惡毒的咒罵這些擋在我車前面的鄉下農民。我痛恨他們快樂的笑容。

不知道那天在醫院遇到的女護士,那個有著令人安心笑容的她正在做什麼。車載音響傳來一段熟悉的前奏之後,隨後是那個男人沙啞卻動人心魄的歌聲:

「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蒙住了雙眼也蒙住了天。你問我看見了什麼,我說我看見了幸福。」

(十三)

畢業前的最後一個晚上,同學們都在走廊里燒課本,燒被子,扔桌子,扔椅子。學生科長吹了緊急集合哨,用畢不了業來威脅正做最後發泄的青年學警們。有個三區隊的學生一身酒氣搖搖晃晃的走上台階,對科長說:

「你,你,你下來,我來說,說,說兩句。」

就在他們鬧的不可開交的時候,我和阿施,老薑在校門口的大排檔里吃東西。

「這種人就是瞎折騰,害人害己啊。」老薑說。他的右眼已經取下了繃帶,視力不可逆的損失到了0.2。

「是啊,到頭來還不是都打回原形。」阿施說。

我倒了滿滿一杯舉起來:

「師弟敬兩位師兄一杯。這半年多虧你們關照了。」

三人都把杯子里的酒都喝個乾淨。

「你定好去哪了?」

「嗯,南山。」

「刑警隊?」

「可能吧,學校這邊只能決定分到哪裡。分局的潘局長是別人介紹的,不直接認識,其實也沒把握。」

「為什麼不來我們這?保證進刑警隊啊。」

我想了想說:「南山更亂,兇殺案多,適合我。」

「傻子!」

大家都笑了。

我天真的以為我和柴狗是完全不同的,兩個階級的人。我覺得我能比他更有把握左右自己的命運。因為我在沿海發達城市長大,受過教育,畢業就是公務員,父母也有些社會關係可以走走後門。我想最起碼,我會舒舒服服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直到老。

早九點,全體畢業生提了行李到操場集合,各個分局的大巴都已經開了進來。我看到有一輛車上印著「南山巡警」四個大字。

我很著急,偷偷找站在我邊上的同學波少藉手機,準備打給父親,問他怎麼辦。電話還沒來得及撥通,就已經叫到我的名字。

我們那一屆198名畢業生,有49人去了南山分局。其中不少同學像我一樣活動過,指定要去南山。我們都認為到了南山,也可以去想去的單位,不管是刑警隊,還是派出所。只是沒有一個人料到我們全部被分去了巡警大隊。

很多人的命運就此改變。有人走了整整十五年馬路,直到巡警大隊最後徹底解散。有兩個同學,則在巡邏的第一個月就因公殉職,過早付出生命的代價。

我到了南山以後,卻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夢中的女警。只有一次凌晨兩點到她單位移送案犯,在一樓大廳看到她的值班照。照片里的她,穿著警服,佩戴三級警司銜,還是那頭烏黑的短髮,明亮的眼睛,嘴角微揚,青春靚麗。

再後來,有人開口說拿五萬塊人民幣,調我去剛剛籌建的緝私分局。我說考慮考慮,默默地掛了電話。那天手邊有一本紅色的俞敏洪GRE單詞寶典,我通過自考已經拿到本科文憑,我利用所有的業餘時間,拚命學習英語,我要出國,我要讀研,我要改變命運。

如果說柴狗是AI力圖刪除的一段無用的代碼,而我也在一直竭盡全力向基因證明:

「我是自由的,我的命運不由你來主宰。」

多年以後,我在海外謀生時,會某一個瞬間想到柴狗和方靜留下的孩子。那是個男孩兒,如果沒病沒災,應該也已經20歲了。我真心希望他能夠平平安安,踏踏實實的生活,不要像他的父親那樣,去妄想逃避AI的安排。而在這一點上,我與柴狗的本質相同。

2013年7月13日,昏迷多年的梁哥永遠的停止了呼吸。記得我正坐在多倫多郊區的一個體操館裡看女兒在練習平衡木。女兒穿著粉色的體操服在平衡木上跳著,矯健的猶如一頭小鹿。我看了一會兒,低下頭刷手機,驀然看到騰訊新聞里,梁哥穿著橄欖綠的春秋裝,站在辦公室里沖著鏡頭大笑。他出事後的第五年,為與國際接軌,全國警察統一更換了99式藏藍色新式警服。但梁哥卻始終沒有機會穿上。

我將頭埋在雙手之中,身邊的一切都不再聽到,往事卻如電影鏡頭般在眼前一幕幕的回放。已經脫下警服多年的我,此時此刻,淚流滿面。

後記:

老薑於2010年突發心梗,卧床三個月之久,後右眼也徹底失明,得以病退。

阿施於2006年結婚,妻子是國家一級舞蹈演員,婚後二人育有一子一女。2012年阿施調任市禁毒支隊,任副支隊長。

趙姐於2008年辭職下海,現為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身家過億。

潘局長因貪污受賄問題,在調任區人大三個月之後被捕入獄,現已刑滿釋放。

梁父,戶管員老羅,還有我的同學大嘴和楊波,也都健在,生活正常,恕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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