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的故事

「他奶奶的!追他,追小偷!這邊堵他!」

大地震動起來,一班人馬氣勢洶洶從街角殺出,穿拖鞋的大媽,拿擀麵杖的大漢,抄竹竿的大爺。一時間塵土飛揚。

最後面的是一個握殺豬刀的屠戶,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嘴巴吭哧吭哧地張成O型,臉上的肥肉隨著跑動一顫一顫,與他猙獰的臉色格格不入。

身邊的高牆忽地躍出了一個矯健的身姿,原來是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少年。

此刻他黝黑的臉露出興奮的神采,從牆頭縱身一跳,期間還不忘瞧眼後邊的動靜,竟是沒心沒肺地傻笑了起來。

他腰間纏了數只鼓鼓囊囊的麻袋,哐當哐當作響。半空中我注意到他背著一把木刀,木材的質地很好,在陽光下反射出一抹滑亮。

「好!好!好身手!」我湊熱鬧似地拍手叫好,大有唯恐天下不亂之勢。

他循聲望來,與我對視。

過了多久多久,這兩個少年還是會躺在離城一個包子鋪的破敗屋頂上,對那次追逐的種種細節津津樂道。

一個瘸腳老頭就懶洋洋靠在躺椅上,悠悠地晃著蒲扇,怎麼也聽不厭這場相遇。

「在牆頭那邊!偷老娘的菜,砍死你!」為首的大媽正裹著做菜的兜布,氣急敗壞地大喊。

落地後他望了望背後,隨後稍稍穩住身形,沖我露出一個謎一樣的微笑。

我的表情有些僵住,舉起的手懸停在半空,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他扭頭大喊:

「就你們這群凡輩還想逮住本大俠!給我聽好了!臨幸你們的是他日的天下第一刀!對了,還有他的小弟。」

「小弟,接住了!」

他解下了纏腰的繩子,抄起幾個麻袋就朝我扔來,出於作為他同行的職業習慣,我一個激靈下意識起身接住。

等我反應過來已經晚了。

「還有同夥!一起抓了!」

「那邊的不是也整天順我們家東西吃的小崽子嗎?原來是小弟!娘咧,今個兒一鍋端了!」

一時衝殺聲更盛。

他經過時還不忘拍拍我的屁股。我深吸了一口氣,牙齒都快咬碎,撒腿就跑。

兩個少年狼狽地鼠竄而逃,身後是一群凶神惡煞的追擊者,這個下午,整座城雞飛狗跳。

縱是離城近來壓抑的局勢,也不妨圍觀的路人此刻露出幸災樂禍的訕笑。

畢竟亂世的離城什麼都缺,唯獨不缺熱鬧。

1.

兩個少年一前一後沒了命地狂奔,不知跑過多少個街角,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陰影,那是一堵幾丈的高牆。

跑到死路了,身後的喊殺聲越來越近。

我總算逮到這麼點空隙,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靠...我和你...什麼仇...什...什麼..."

"噓。"他的眼神忽然一凝,整個的人氣勢變得莊重了起來,生生把我那個沒出口的怨字給堵了回去。

人群已經逼到了街角,看著他們吃人般的表情,我在盤算自己活下來的可能性有多大。我本來就有前科,這下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卻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動靜,只是緩緩抽出背後的刀,靜靜地面對眼前那堵大牆。

氣氛沒來由地沉重了起來,空氣彷彿凝滯了,來人面對這股不明的氣勢也一時止下腳步,不敢靠近。

"難道...這可是幾丈高的牆啊..."我眼珠瞪得滾圓,難以置信地看著一臉肅穆的他。

他高舉木刀,隨後轉身。

難道是傳說中的燕閃刀法,轉身回劈?

"啪嗒。"木刀被扔在地上。

...我還聽說過有種只使刀鞘的刀法,原來如此,看來是個使刀鞘的好手,這下有救了...不對,你怎麼跪下了...

他猛地下跪,隨後整個身體伏在墜地的木刀上,聲音洪亮:

"事先說好!不打臉!不搶刀!"

他轉頭苦兮兮地沖我一笑:"哎,馬有失蹄,小弟你也趕緊地吧。這招叫減少損傷!行走江湖,管用地很!"

我覺得有些惆悵。

"媽的,兔崽子還嚇我們,一天差不多把一條街的餐鋪都偷遍了,給我打!"

我只來得及抱住腦袋,鋪天蓋地的拳腳就砸到我身上,不過偷東西吃也偷慣了,每次挨打都知道護住哪裡,哪裡肉多禁得起打,雖然這滋味還是不好受。

"野狗!敗類!"

"沒人教的東西!"

"不是愛偷東西吃嗎?我踩..吃啊!"

我默不作聲地捂著腦袋,身邊那人挨了打還在殺驢一樣大吼:"說了不打臉的!天下第一刀的臉你也敢打!...還打!哎喲...大哥我錯了。"

......

人群散去,兩個鼻青臉腫的少年靠在那堵不懷好意的牆上,百無聊賴地看天。

我只感覺被揍地全身骨頭都在疼,沒功夫也沒力氣再去和他算賬,我也很奇怪,這麼一頓打下來我的氣也沒來由地消了,可能是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我本來就沒少做的緣故,而且身邊那個沒心沒肺的傢伙,看起來還有點意思。

離城是唐國最邊遠的都城,時下諸侯紛爭,天下大亂,王力衰微,自然沒功夫來管這座邊境小城,軍隊、土匪、流寇連連作亂,離城已經是一片人心惶惶,大匹大匹的居民早就選擇了離開這片被遺棄的孤地,離城也成了名副其實的離城。

我是一個孤兒,曾經太平盛世的時候被師父看中,拜他門下學了一身還算過得去的箭術,諸侯揮戈而起時,師父帶了一腔熱血的門人投靠軍隊,卻在一年前唐夏兩國的白河一戰中全軍覆沒,白河一戰也徹底宣告了唐國的沒落,反叛的夏王成為了最強的諸侯。

我怕死,師父也知道我怕死,沒有帶我上戰場。

"喂,你很喜歡那把刀?"

"天下第一的刀客,哪有不愛刀的?"

"為什麼喜歡使刀?"

"當然是痛快!",談及刀時他便神采飛揚起來,"用劍的整天有耍不完的花樣,刀就不一樣,一刀就是一刀,砍出去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天下第一,然後為一頓飯被人揍成豬頭?"我斜眼看了看他。

"...那也是現在,總有一天所有人都會服我的刀...比起這個,你那兒還剩嗎?"他雙手一攤,腰間已經是空空如也,半點搶來的也沒剩下。

"沒了,他們是真恨我們,都拿回去了。"

我們的肚子很合時宜地同時發出咕咕的聲音。

他忽然猛地吸了吸鼻子。

"喂,你還有力氣走路嗎?"他貪婪地吸著空氣,眼睛鎖定了遠處。

循目望去,居然是一間包子鋪,我自詡熟稔整座離城,卻從來不知道這個地方有件間包子鋪。其實也不奇怪,我要是知道這裡有堵牆,還不至於跟著那個傢伙落在現在這步田地。

可現在我想不了那麼多,騰著熱氣的蒸籠依稀可見,那是間簡陋的石屋,青灰色的牆磚早就已經褪色,屋檐泛白的厲害,應該是長期被蒸饅頭的熱氣熏白的。

那邊好像空無一人。

我感到身體重新煥發出了生機,不自覺邁動起了步子,鼻子也嗅到了游在空氣中若有若無的一絲香氣......

那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好吃的包子。

兩個一身污泥的傢伙就坐在蒸籠下的小木凳上,一口一口往嘴裡塞著肉包,油水在嘴裡攪得滾燙,我們嘴唇已經腫成香腸,卻止不住呲牙咧嘴地吞咽著。

"慢點,吃慢點吧。"耳邊悠悠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我靠有人..."我被嚇得身子一顫,沒嚼完的半個包子直接滑進了喉嚨里,臉被憋得通紅。

"是世道不好,可憐的孩子。"一個穿著破舊青布衫的老人佝僂著背,緩緩從屋裡踱步走了出來,看著手忙腳亂的我嘆了口氣,輕輕地幫我拍打後背。

他手上的力道很輕,像是一截枯木敲打在我的身上。

背木刀的傢伙神經也是大條,聽到老者的聲音愣了片刻後,見他也沒有責怪的意思,沒事兒人一樣又啃起饅頭來,看我被嚇噎了還露出幸災樂禍的偷笑。

"老頭兒,多謝,等我將來一天揚名了,好好報答你!"他不要臉又掰了半塊包子丟進嘴裡,夾著剩下的包子作了個輯。

"你會的,吃吧,吃吧。"老人見我緩和下來了,選了個凳子扶牆坐了下來。"都不容易的。"

"老爺爺為什麼在這裡開鋪子呢?"

"我嗎?我是在等人啊。"

"等人?"

"等我兒子出征回來呢。這裡本來是我的家,我做包子,好自己養活自己,不過也沒什麼生意。"

"出征?那是大英雄,給我包子吃的也是大英雄,你們倆了不起!我江執佩服!"

我也趕忙起身道謝:"老爺爺,我們野狗兩條,今天被揍成這樣,沒有這頓饅頭怕是要餓死街頭了。隋南歌絕不忘爺爺救命之恩!"

"叫我老謝就好"他忽然想到什麼,扶牆起身,"吃完了么?進屋吧,我這還有些傷葯,年輕輕輕的,莫要落下病根。"

我注意到江執身體微微抽動了一下,雖然還是堆著一臉的傻笑,卻也沒了之前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扭著身子跟著老謝進屋了。

我只覺得鼻子有些發酸,眼前的佝僂背影讓人安心,心裡霎時化開了什麼東西一般,跟了進去。

屋裡很破,老謝給我們包紮的時候,透過微弱的燭光能看到他棉厚的手掌上一稜稜刀刻似的褶皺,他很專註,有些內陷的眼睛裡射出炯炯的光彩。

原來江執這種人也會有不好意思的時候,他多是從來沒有過這種待遇,現在漲紅了臉,兩隻手不安地扭動著。

"老謝...要不我自己來唄..."

"沒事...別動了,腿這裡你夠不到。"

我有些動容:"老謝,你兒子真幸福。回來以後有那麼好的爹。他是什麼時候出征的?"

老人的手頓了片刻,隨後繼續朝江執的腿肚子抹起了藥酒。

"一年前的白河之戰。"說完後他發了一小會呆,隨後嘆笑一聲。

"應該是回不來了。"

2.

一道圓弧在我眼前一亮,手中的弓彈飛到了空中。

"南歌你這隻菜雞,太嫩了太嫩了!"江執收刀歸鞘,像個痴呆一樣在原地手舞足蹈。

看著半空中下落的弓,我有些無奈:"三十步開外你就贏不了我。"

"你就是只膽小鬼,沒有把握就不出箭,決鬥就是拚命的,你這麼猶猶豫豫怎麼行!說到底還是刀厲害,和我學刀吧!"

我有些頭大,嘴裡嘟囔:"明明水平和我差不多...還這麼狂..."

"吃飯嘍,小南小執。"屋裡傳來呼喚。

"吃飯吃飯!"這傢伙用不完的活力,一溜煙竄進屋子。

"不是吧!又是腌菜!"江執坐在桌前苦著臉。

老謝正在屋角的木桶里舀湯。聞聲雙手一停,"最近是有些揭不開鍋了,米也快沒了,可惜了這包子鋪沒什麼生意..."

"有飯吃你就知足吧,你是忘了以前怎麼過日子的吧?要不再干回本行?這屋裡還能多一份口糧。"

他瞪了我一眼。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麼,鬼鬼祟祟湊到我耳邊。

"陳府下午有大婚,我今天在街上瞎逛的時候,看到好多廚子搬著點心吃食進了他們家後院。我們去弄點兒?"

我心中一動,嘴上卻還在猶豫:"算了吧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南小弟不是我說你啊,男子漢能不能別那麼扭扭捏捏的樣子,你口水都流下來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語重心長的口氣:"老謝也天天吃這些東西,你就不心疼?"

我瞄了一樣拙著身子舀湯的老謝,心裡一酸。咬了咬牙。

"要偷就多偷點!"

他抓著我肩膀的手用力一捏:"必須的!"

......

"膽小鬼,你給我過去點啊!"

"我這兒也沒地了好吧,半邊身體都在外面了!"

這裡是陳府的正門,趕牛車的車夫總感覺有點不對,不過都進了門,便也沒有細想,只管把車上堆著的乾草送到。

"噗~~~~"

兩個人藏在牛車乾草堆下的人頓時臉一黑。

"牛也會放屁?"

"......堅持住!別說話!"

一分鐘後,陳府正院忙裡忙外的所有人聽到一聲悶吼。

牛車上的乾草爆炸般衝天而起,隨著躍出的是兩個面色鐵青的少年,拉車的牛受到驚嚇,竟是發了狂,一邊吼叫一邊滿院亂竄。

"媽的,實在憋不住了,太臭了,我受不了了!"他獲救般地急喘著氣。

"我跟著你就沒遇到過好事,現在怎麼整!"

人群見到驚牛便炸開了鍋,紛紛四散而逃,一時間整個院子像是被掀了個底掉,倒也沒人顧得上這兩個不速之客。

"一不做二不休!走!去後院!"他咽了咽口水,狠聲說道。

混亂中,兩個少年悄悄地矮著身摸牆去往後院...

"快點裝...這個好像也很好吃...哇塞,喂你看那個..."

"你給我輕點!"

我和他蹲著身子在廚房的最後排灶台上,陳府的廚房大而寬敞,而且不止一個,下午是陳府千金大婚,大廚們已經在開始準備一些冷食的點心,緊張有序地作業著,絲毫沒有注意到後面兩個偷偷摸摸的身影。

大嘴是陳府的老廚子了,一身做點心的好手藝在陳府也是小有名氣。老爺吩咐下來要趕製兩百份桂花糕,他方方正正的臉上淌著汗珠,手下卻細緻平穩,切出的面糕不薄不厚,一隻只攤在桌前,功力可見一斑。

右手邊的一顆顆櫻桃整齊排列著,那是他的特色,桂花糕上總會綴一顆櫻桃,增添口感。

還剩十五塊沒有點上櫻桃的桂花糕的時候,只有十三個櫻桃了。他晃了晃眼睛,大概自己一開始就少配了兩個。

又做了一個,嗯,只有十一個了?記性不好了,哎,這年紀...是要找個徒弟了...

他忽然聽到一陣細語。

"櫻桃就不要拿了呀,拿糕!"

"本大俠還沒吃過櫻桃呢,順幾個嘗嘗味道!"

"我都和你說了輕點!"

"你不要用那麼響的聲音和我說輕點好不好!"

話音未落,江執察覺到什麼一般抬起了腦袋。

一個國字臉大叔一臉疑惑地看著兩人,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以為是廚房收了年輕的廚子。

可他看到兩人腰間鼓鼓囊囊的小包就明白了,亂世的離城,偷吃的可比偷用的多。

"抓~小~偷~啊~!"

我嘆了口氣,拉起江執便跑。

江執眼疾手快,被我拖走的時候木刀出鞘,精準地撩落了門帘。幾個大廚臉被蒙住視線不清,跌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

"走後門,翻牆出去!"我撩了撩袖子,右手赫然是只小彈弓。這是我自製的單手彈弓,大拇指和食指作弓架,鬆開中指便能發射。

府苑的衛士終於也被驚動,從前面擁出,我選准了時機,從口袋裡摸出兩枚準備好的石子,用彈弓擊在一個寬匾掛鉤上,匾額應聲而落,砸在來人面前。

"哇塞,技術活兒,不過還是膽小鬼乾的事!"

"你夸人就好好誇!"

前路不通,我們便左拐進了一條小路,小路盡頭是道矮牆,看來老天爺還是公平的。管他外面是哪裡,先翻出去再說。

一瞬間,我感到整個身體被鎖定了,那是一種突然間的僵硬感。

完全是下意識,我側身向左一避,重重撞在了側面的一根門柱上。

一支羽箭的箭頭沒入了我的右臂,疼地我一呲牙,喪失了平衡摔在地上。

遠處,一個看不清面貌的中年男子緩緩放下手中短弓。緩步走來。

"你快走,把東西帶上。"右肩燒灼般的劇痛,我走不了了。

江執沒有說話,他的頭壓得很低。

"走啊!你在想什麼?一起被抓嗎?你聽我說你如果..."

"那個人。"他的語氣沒有任何感情,我從沒有見到他這樣冰冷的樣子。

"那個人射箭是想殺死你的。"

我心下一凜,其實我中箭的那一刻就作出了這個判斷,若不是我多年練箭造就的直覺,怕是現在已經歸位了。

可我沒想到江執也能敏銳洞察到這點。

他的臉上被陰影覆蓋,看不清他的表情,一時院內所有的嘈雜都被屏蔽,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一股壓抑和狂暴混雜在一起的氣息,像是要把空氣都凍結。

我忽然又想起初遇時在那個高牆前被一瞬凝固的空氣。

"別,我被抓住也沒有關係,最多只是一頓揍而已,你不要惹事!"

"他動了我的刀。"

那時,我還不明白,世界上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原諒的,有什麼事情是比活下來還重要的,不知道他的刀還好好地安在背上,為什麼就有人動了他的刀。

世事紛亂,我只是一條討食的野狗,只要能活下去,怎麼樣都可以。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妥協的,這一箭射不準,就不要射,只要活下去,總能有下一個射箭的機會。我一直這樣告訴自己。

直到我見到了陰影下他的眼睛。忽地想起了他與老謝的一段對話。

"刀這東西啊,就是執念,我聽說人的執念會附在刀上,刀就有了靈魂。那刀就不再是刀了,它會變成人的心愿。"

"老謝你原來那麼有文化啊,我沒見過爹娘,江執這名字是我給自己瞎起的,這起得真是棒啊!"

"呵呵,年紀大了道聽途說的東西總是有很多的。"

執念。

那雙眼睛像是一口沒有底的井,沒有情緒,沒有色彩,沒有感情。拋卻了一切,透過人群鎖在了遠處一個模糊的身影上。

衛士從拐角擁出,擋在男子前向我們衝來。這一幕是如此似曾相識。

可這次,我知道他不會再跪下了。

他緩緩接下木刀,邁出右腳,遂成弓步,身體沉得很低很低,頭幾乎要觸到了地面。

刀鞘在左手,右手握住刀柄。他的整個人成為一條優美的流線。

遠處,那個持弓的男子臉色劇變,不顧形象地向左縱撲而去。

在這之前,一粒石子從身後打中了少年的後頸。

我的右手已經麻木地失去了知覺,為了剛才那一擊我用盡了剩餘的力氣。

"對不起。"我靠在牆上無力地說。

他緩緩倒下,衛兵們迎了上來,把我們制住。

"還給你們,都還給你們,是我們錯了,我們不該偷東西的!"我喊。

"老爺,怎麼說。"

我的頭被叩按在了地上,只能竭力向上轉動著眼珠,發現被他們稱作老爺的人正是方才那個持弓男子。

"綁到後院,打殘了。"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少年,神情有些複雜。"剛才瘋牛的動靜也是他們弄出來的,大喜的日子遇到兩條野狗,晦氣。"

"老爺,有一個自稱是小姐的公公的老人求見,我們不確定..."

沒等他把話說完,一個捧著只生鏽鐵盒的老人從他身後挪出,重重一跪。

"老謝!"我失口驚呼。

"陳老爺,這兩個是我孫子,我管教不嚴,我所有家當都在這裡。還請老爺放他們一馬,他們還年輕。"

"是還年輕,一個能躲過我的箭,一個差點把我殺了。不是看在那個小東西算作是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我就把他們打死了。"陳老爺冷笑,他的眼睛鎖死了地上的江執,彷彿看著一個巨大的威脅。

"都是很好的孩子...要打便打死我把。我保證他們永遠不踏進陳府半步。"他把額頭死死頂在了地板上,那個又瘦又小的身影就這麼跪在那裡,孤零零的,一陣風好像就能把他吹倒。

"爹爹,今天是我大婚的日子,饒過這兩個孩子吧。"一個面容頗為嬌美的女子走了過來,臉上的妝容還沒抹勻,輕聲地對家主說。

"哎呀你怎麼也來了,去裡屋呆著,快些準備。爹答應你,放過這兩個孩子。"

待少女走遠後,陳老爺凝視著眼前那個枯瘦的老人,神情頗為不甘。

"今天是我女兒大喜的日子,我就放過他們,你也記住你說過的話。"

"我兌現我的諾言,放過孩子。"他陰陰一笑。

"打斷老頭一條腿,放他們三個走。"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昏睡在地的江執,一絲陰狠從他臉上划過。

3.

江執自那以後便變得沉默了,他再沒有那副嘻嘻哈哈的樣子,每天都是一個人靜靜地練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沒有原諒我,這也不重要了。

那以後的幾天我都會無數回想起老謝在我眼前被打斷腿的情景,陳老爺離去後,他又重重磕了一個頭。

我忘不了,他當時還說了一句謝老爺開恩。

老謝的腿瘸了,整天只能躺在床上了。或者就是撐著拐杖坐到我們從城外撿來的躺椅上,他很喜歡這樣,能看到屋外的風景,偶爾會有來買包子的,他就看我和江執忙活的身影。

也許江執原諒不了我,我何嘗能原諒自己呢,那時候的我,感覺所有的血氣都要衝出體外,我想奪過江執的木刀,掙脫開一切,不讓他們打斷老謝的腿。

可我掙脫不開,腦中不斷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這樣做是對的,這樣大家都能活下來了,我不能不冷靜,那樣會辜負老謝的心意。

"到底是陳府的點心,這個好吃,來嘗嘗看。"

三人之中,老謝反而是像個沒事人一樣,除了身體的不便,對我們依舊如以前那樣,只是看到江執的變化,老人家的眼中始終會閃過一絲黯然。

"我不怪你。"他的刀揮到一半,忽然開口,我正搭弓射箭,成功穿透了一枚綠葉。聞言後放下了弓,也不知道說什麼。

"你那時沒有阻止我,我們都會死的,老謝,你,我,都逃不過。"

"總是有那麼多的不如意,我們做了那麼蠢的事,老謝半句話也沒有說,我倒想他罵罵我們。"

"小南,我想變強,我還是要做天下第一的刀客,我還太弱了。"

他的神情很嚴肅也很認真,我沒有接話,依舊沉默著。

過了很久。

"喂。"

"嗯?"

"教我學刀。"

兩年後,唐國都城昌陽陷落,唐哀帝退位,遂與數十忠臣投井自斷。亂世烽火徹底點燃,昌陽在一月內便三易旗幟,餘下兵守空虛的城池更成了群雄眼中的香餑餑。

離城的街上已經看不到人影了,還留在城內的百姓早已對土匪流寇的侵襲司空見慣,還沒逃走的多是些從小在離城長大的老人,已做好在此老死的準備。

土匪流寇算什麼呢?軍隊攻進來也只是遲早的事。

逃走了又能去哪裡呢?無非也是淪為流寇土匪而已,時代的車輪面前,任何人都會被裹挾進滾滾洪流,身不由己。

"走吧,你們倆,別在這裡陪我這個糟老頭子等死。"老謝晃著蒲扇悠悠看天:"世道越來越差了。"

"老謝你又要趕我們,離了這鋪子咱們吃啥去?"江執笑了笑。

"要走也一起走,老謝,你趕不走我們的。"我揮出一記完美的斜劈,把刀收進了鞘。

常在離城周邊的晃悠土匪都知道,離城有兩個地方去不得。城西一間不起眼的小鋪子搶不得,那裡面有兩個怪物一樣的年輕人。城中的陳府去不得,裡面有家主親手訓練的一支親衛隊,沒有一支正規軍是無法撼動的。

"呵呵...我就不走了,萬一有人回來見到屋子是空的,會傷心。"老人說完嘆了口氣。

"已經兩年了..."我有些傷感。

"保家衛國的都是英雄,老謝,你的兒子和我一樣,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江執啃了饅頭,感覺衣角被扯了扯,一個孩子可憐兮兮地看著自己手裡的饅頭,江執苦笑一聲,把饅頭遞給他。

這裡不知不覺已經成了離城無家可歸的孩子們的聚集地,因戰亂逃亡的父母都把孩子視作累贅,好心的老謝就把他們都收留下來。

"挺好,也挺好。我從小就告訴他可以沒有出息,但是做人一定要有良心有擔當,他為國戰死,我進棺材也能瞑目嘍。"老謝說著說著眼睛又紅了。

"可沒人來報喪,心裡總還是有個念想的啊..."

我和江執都沒有再說話了,暮色已沉,天空是一片黯淡下去的紅色,凝重的餘暉灑在眼前的石階上,像一層層暗紅的皺紋,給人以莫名地滄桑感。

只有幾個孩子舞著樹枝,繞著我練箭的那顆大樹嬉戲,歡笑玩鬧聲不絕於耳。

"嗖!"

弓箭破空的聲音。

我看都不看,抽刀擋在耳前,一聲金屬的脆響過後,羽箭落在了地上。我循目望去,一個面相蠻狠的男子站在遠處的牆頭,似乎有些不服氣,手伸進了背後的箭袋就要取箭。

我並沒有給他機會,碎石從手中彈弓激射而出,打在了來人的眉心上,那人悶哼一聲便栽下牆去。

剛想喘一口氣,耳邊響起了江執的殺聲。回頭一看,他已經與四五個持刀的惡匪對峙起來,我剛想取弓幫忙,耳邊又是三聲尖銳的箭嘯聲,我瞬間判定了左側的兩顆大樹上還有三個弓手。

這是一次有計劃的襲擊,來襲的土匪一定是有組織的,和以往的最多三五成群散匪不同,按照這個陣勢,人數應該有十多個。

"快進去!"孩子顯然是被嚇壞了,哭著蜂擁進了屋子,我擋在他們身前,又用刀格掉兩箭後,把最後一個孩子退了進去,飛快地取下了掛在屋裡的弓箭和箭袋,隨後重重把門一推。"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出來!"

我連取三箭,將長弓橫在胸前,箭頭呈扇形排開,低喝一聲便將箭矢爆射而出,半空的箭影倏閃而過,十幾步外樹上的三人沒來得及反應便中箭墜落。

"蹲下!"

江執默契地縮身潛下,一箭瞬間釘入他眼前男子的胸口,他身形不停,與正緩緩倒下的男子錯身而過,回手一記凌厲的半月斬,中刀那人甚至還沒意識到身前的同伴怎麼了,錯愕地看著自己腰間突然冒出的血花,不甘地倒了下去。

"喂,你後面。"

後頸撲來一陣勁風,我下意識一個前沖後轉身,橫弓掩面,兩個肌肉壯實的大漢面對著我,面容相似,應該是同胞的兄弟,他們手上握著鋒利的馬刀。

"裝備很精良嘛,看來是能說話的,你們是什麼人?來了這麼多兄弟,不會只是為了搶幾個包子的吧?"我一邊說著,去弓抽刀,不敢有大意。

兩兄弟卻是理都沒有理我,馬刀裹起刺面的快風迎頭劈來。我從容避過後施展開身形,伺機準備反攻。

江執好像下線了,不知為何沒有見他上來幫忙。

我來不及細想,眼前兩兄弟刀功甚好,動作絲毫不帶花哨,一看便是死人堆里磨鍊出來的殺人刀,配合和默契也相當不賴,一刀後定接有第二刀,不給我喘息的機會,我根本找不到好的機會出刀,只能勉強地躲避著。

他們的刀勢越來越猛,我有些心急,卻仍是找不到空檔,沒有把握遞出手中的刀。躲得越來越勉強。

耳邊傳來一陣嘆息。

一道刀光閃過,那兩人彷彿被點了定穴一般頓在原地,等想舉刀的時候,發現手已經被切斷了。

江執歸刀入鞘,他的臉上有一道淺淺的血槽,左腰的衣服也裂了一道大口,卻沒有見紅。

"膽小鬼,你用了這麼久的刀,還是太膽小了,用刀打架,想得越多死的越快,筆直往前沖就可以了。"

"敢情這小鬼拿我們給朋友練級呢。"一個大漢居然還是幽默的性子,喪失戰鬥力後還很鎮靜地開起了玩笑。

"閉嘴,我們都快死了!"另一個大漢喊道。

"行了,你們是誰,說吧。"江執有些不耐煩。

"我們是謝軍頭的手下。"

"謝軍頭?"

"謝軍頭是我們這百號土匪的老大,是個能從白河之戰中活下來的主,戰敗以後他就在白河一帶做了土匪,我們跟他到現在。你們不認識他也正常,我們是最近才到離城的,聽說老大就是在離城出身的?"

另外一人答道:"好像是有那麼回事兒,今天也算我們點子背,人生地不熟就不該來開葷的,這剛進城就遇到這麼些要命的主..."

我覺得他們的話有些多了,頓時警覺起來。

果然,破空聲。

來不及了,我把刀對著江執背後飛擲出去,只見一道白線如閃電般划過,撞擊在我的飛刀上。

"轉移注意力失敗,慘了。"一個大漢的面色早因失血過多而泛白。

屋頂有一個人影一晃而過,

"保護好老謝,我一定會找到他!"

白河,謝軍頭,土匪,我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那一箭有些熟悉。

"別去!有問題!"

"你在這裡不要動!"他不再解釋,翻牆追逐那個跳下的人影而去。

我伸出了手,彷彿想要抓住什麼。忽然沒來由想到第一次我同他見面,他從集市上縱牆越過的那一刻。

"他回不來了。"

"嗯。"

月亮出來了,兩個大漢望著初初暈開的夜色喃喃自語,不知不覺中手腕處斷面的血已經泊泊流了一地,他們昏死了過去。

4.

江執沒有回來。

"醒了。"老謝往地上扔下一捆暗紅色的繃帶,眉宇間露出喜色。

"老謝你先出去一下吧,我有話得問下他們。"

"好嘞..."他猶豫了一下:"小執還沒有回來..."

我笑了笑:"放心。他們一定有線索。"

門掩上後,我把頭湊近他們耳邊。

"關於謝軍頭的事,在那個老人面前千萬不要提起,否則我會殺死你們。"

兩人初醒,還是懵懵懂懂的一副樣子,下意識點了點頭。隨後一個人像猛地驚醒一般,堪堪反應過來。

"哇,西瓜,我們沒死?"

被叫作西瓜的那人反應更慢,聞言後五秒才忽地坐起:"沒死!是沒死!香蕉,我們還活著呢!"

"你們到底有沒有聽我在說話。"這兩兄弟不打起架來看上去也有些愣頭愣腦的,我有些汗顏。

"你為什麼要救我們?"西瓜歪著腦袋,不解地問。

"門外那老頭是個爛好人,沒有手你們活不下去的。我還有些事要問你們,可能還要拜託你們幫忙去找我的朋友,當然,你們現在離開我也不會攔著。"

"啊!你們不是捕頭嗎?這城裡的捕頭就住這種破地方?"

"誰是捕頭?這座城裡早沒有捕頭了。"

"哇哇哇,香蕉!那個傢伙騙我們!我們被騙啦!"西瓜急的跳腳。

香蕉的反射弧好像特別長,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騙我們,他騙我們!"

"兄弟們都白死了!"西瓜憤怒的聲音里透著哭腔,"一定要回去找他算賬!"

"你們不要急,我也會去找他們算賬,到時候你們把我帶上。你們說被人騙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和你們一定是無冤無仇的,能不能先告訴我昨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已經沒有手了,你答應幫我們殺了那個騙子,我們就把知道的都告訴你。"

"我答應你們,我說過,我一定會找他算賬。"

"這事得從頭說起,先說結論,夏國的大軍馬上就要打過來了。"

"怎麼回事?"

他點了點頭,擇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靠在床上,開始把他們的經歷娓娓道來。

謝歸是謝軍頭的名字,白河之戰後,他所在的軍隊全軍覆沒,謝歸則在戰鬥時候被衝鋒過來的戰馬撞暈過去,醒來後他躺在死人堆里,戰鬥已經結束了。他卸下盔甲拖著身體到了一處城鎮才聽說了唐軍戰敗的消息。

恰好一夥土匪洗劫了這座小城,謝歸算是個壯實能幹的漢子,便被土匪收了做個打手。謝歸一開始極為抵觸這樣的生活,卻也身不由己,也沒有勇氣尋死,不多久也習慣了土匪的生活,一次搶劫商隊的時候沒注意到後面有朝廷的軍隊暗中埋伏護衛,土匪團吃了大虧,大小當家盡死。謝歸功夫了得,氣度也不凡,被眾人推上了當家的位置。

被招安是最近的事。

說是招安,其實是被夏國的一個將軍看中了百來號人馬,也可以算作一個編製。每月給了固定的銀錢,外封了一個謝字營的編號。

唐國,準確說是前唐國,已經徹底亂作一鍋粥,離城雖然不是什麼資源豐饒人民富足的地方,戰略位置卻是極好,夏國圖謀已久,近日便準備強攻了。

謝字營昨日派他們這支小隊是來踩腳的,後日便是夏國的千人大軍前來攻城了。

"江執..."我吸了一口氣。"為什麼你們昨天說江執回不來了?"

"我說吧。"香蕉嘆了口氣,接過了話。

"夏國的將軍派我們去和陳無諒,就是陳家家主交涉,我們來城西與你們開打的前一天便有其他弟兄來過了,陳無諒答應夏國進犯的時候放棄守城,五百親衛隊此後為夏國效力。夏國則許諾陳家的封地的不變...."

"五百親兵守城,夏國不一定打得下啊..."西瓜接過了話。

"那為什麼突襲這裡?你們前面還嚷嚷著什麼被騙的,是什麼意思?"

"陳無諒和我們說這裡有兩個捕快,統領城內百來號捕頭,定是不會歸順夏國的,讓我們先除掉,我們現在才知道被騙了,他想借我們的手殺掉你們。"

那根熟悉的箭,原來是他。

"這是私人恩怨,陳無諒恨我們,平日里顧及陳府名聲不好暗中使壞。"我冷笑。"其實何必這麼心急呢,後日攻城...他是怕我們得到消息跑了吧,兩年前的恥辱就永遠洗不掉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袖口。

"西瓜香蕉,走得動路嗎。"

"走得動,你是要..."

"怕死嗎?"我洒脫一笑。

"我要帶他回家,也幫你的弟兄報仇,就現在,領路。"

城外數里,山腳下。

"就在這上面。"西瓜說完後小心翼翼地瞄了我一眼,"這座山曾經駐紮過離國的邊境軍,我們稍微打理了下,就當做老巢了。夏國的先鋒軍和兩三百號弟兄都在上面了,你真的要上去..."

"小心些,走小道,先探探情況。"

山路間靜悄悄的,一路人闃無人影,唯有蟬鳴不絕。看得出西瓜和香蕉有些不安。

"平日里這會兒是開飯的時候,不該這麼安靜的..."西瓜四處張望著,忽然眼睛一亮,隨後把手背到身後,拉下了臉。

"咳,喂,二子。"

遠處是一個蹲在樹邊的男人,一動也不動。

西瓜"嗯?"了一聲,大步上前,我和香蕉緊隨其後。

那是個醜陋的男子,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猥瑣至極,長了一張鼠臉,此刻他的身子縮成了一團,瑟瑟發抖,彷彿聽不到任何聲音。

"喂!二子!"西瓜晃了晃他的肩膀,在他耳邊大喝。

"啊!啊..."二子彷彿從夢中醒轉,他的眼睛瞪得滾圓,嘴巴微張,看著西瓜卻說不出話來。

"死了...都死了..."他抱著頭。

"死了...死了...都在前面..."他不斷重複。

我再也等不下去,心臟如鼓點般急促地跳動,彷彿要離開胸口。一種驚慌鋪天蓋地般籠罩到了我的周身。我飛奔起來。

穿過樹林小道,是一片開闊的平地。

一個熟悉的背影靜靜地跪在那裡,他駐著刀,頭低垂著。

身邊的一具屍體,身上有數不清的箭傷,看到那張臉我便明白他的身份,和老謝太像了。

以兩人為圓心的十丈方圓,沒有一個人。十丈外,歪歪扭扭的屍體倒成一片,屋牆上到處是噴濺的血跡,有數具掛在窗邊的屍體,血從高處沿牆流下,凝固成了暗紅色的粗線。

空氣中瀰漫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江執死了,他仍握著刀。

我哭不出來,我感覺心口被什麼東西堵塞住了,堵得我喘不上氣,四周的景象在快速地旋轉、變化。我又看到那堵他翻閱而出的高牆,喧嘩追逐的人群,看到樹下兩個經年累月的練刀身影。耳朵嗡嗡響著,什麼也聽不到,反覆回蕩著一句天下第一。

西瓜和香蕉也已經趕到,他們愣在原地,回神過來時西瓜一肘擊在被香蕉拖著的二子臉上。二子痛哼一聲,眼睛恢復了一絲清明。

"瓜爺!你們回來了..."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嚎啕大哭。

"寨子完了啊!"

他帶著哭腔斷斷續續轉述了昨天的事。

與西瓜香蕉轉述的一樣,山寨由一支小小的聯軍組成,謝歸的人馬,夏國的先鋒軍,陳府的家兵,這幾天的踩點結果已經很明確了,離城和一座空城沒什麼區別,陳家兵是唯一的有生力量了。說是攻城,夏國將軍說不過是進城罷了。

最後一支探風的人回來了,可只剩了陳無諒一個,陳無諒說城裡還有兩個少年功夫了得,主動尋上門說什麼為民除害,十幾號弟兄全軍覆沒。他看起來很不甘心,對將軍說攻城那天定要親自率兵把他們碾成碎片。

"狗屁!是他要借我們手殺他們!弟兄蒙在鼓裡死光了,他倒推得一乾二淨!"西瓜打斷了他,憤憤不平地說。

"讓他說下去。"我茫然地注視前方,聲音如一道飄搖的細線。

二子倒也逐漸鎮靜了下來,能把話說順了。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被人跟蹤了,挎著木刀的少年摸黑上了山,他膽子太大了,直直到了大夥眼前,說要找謝歸,我們都以為他是個瘋子。大夥還拿他取樂,那人理都不理,只說要找謝歸。

老大也覺得他有點意思,笑著問他有什麼事。他說了什麼我當時也沒聽清,就看見越說老大的臉色越凝重,那人一開始叫囂得很,說到最後居然朝老大跪了下去,說什麼跟他回去。大夥都在笑,就我看到老大的眼睛其實也紅了。

那人就跪在那裡,頭低低的。大夥開始不耐煩了,夏國的將軍也從屋裡出來,說莫要讓這小子擾了軍氣,他知道了我們的所在,多一事也不如少一事,儘早殺掉。

老大也不知道為什麼,說先把他關起來。那將軍沒說什麼,時間不早,那小子被綁住扔進柴房後這場小風波就算過去了。軍人和大夥就都回房休息。

一切都發生在入夜之後。

當家的居然去了柴房找那個小子,結果給他鬆了綁,兩個人就準備離開屋子。

我就是那個時候被叫醒的,就聽到門外有人喊大當家勾結離城的人,要在大家興兵的時候裡應外合摧毀聯軍。我出門的時候大家就都跑了出來,看見當家的和那個小子在一起。

"那個程將軍!我早看他不是什麼好鳥!我相信老大一定有難言之隱的啊..."二子說到這裡又有些哽咽。

夏國的程將軍原來一早就想從謝歸手裡接過管理土匪的權柄,他不相信外人,一直在等待機會剷除謝歸,那天傍晚他見謝歸的神情不對勁,就多加了兩人入夜後秘密在謝歸的房間監視。這是我事後的推測。

"我跟了老大那麼多年,就沒見他哭過,昨天是第一次。"二子抹了抹眼淚。

老大哭了,他就說了一句,帶我回去。

那個刀客說好。

程將軍當場下令,誅殺叛徒。

那個刀客太強了,沒有兄弟能近到他身邊,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快地刀,根本看不清軌跡。他一路從柴房殺到了這裡。

可那畢竟只是兩個人啊!程將軍一邊指揮一邊下令,殺掉刀客的人直升百夫長。幾十個弓箭手在屋頂樹上就位,明地里有無數不怕死的軍人衝殺,暗地裡還有數不清的刺客。

那把刀揮著揮著就越揮越慢,回過神的時候謝歸已經死在他的身邊,不再動彈。

大家都以為那個刀客死了,將軍揮手下令齊射,可那個時候刀客突然動了一下。

就一下。

"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啊...黑得能把人吞掉..."二子又回想起了那種恐懼,身體不住地發抖,西瓜拍了拍他的背,他緩了緩氣才繼續說了下去。

那個刀客最後揮了一刀,揮出了這十丈的圓,所有在裡面的人都被瞬殺了,軍人,土匪,弓手,沒人能反應過來那一刀。

刀客最後說他叫謝執,他最後一句話說,好像要把刀交給什麼小南......

刀客揮完那一刀便再也不動了,陳無諒在很遠的地方射出一箭,被程將軍一刀擋住,說這是一條好漢,他已經死了。剛才那一刀是世間刀術的巔峰,他若在圈裡也避無可避。

"大夥都完了.."

程將軍高呼逆賊已除,若弟兄們信得過他,就由他領兵殺進離城,帶大家吃香喝辣,進了城,做什麼都可以。

最後只留下了幾個人而已,所有的土匪都跟著他下山集合,準備匯入正規軍,進行後日最後的攻城。

"二子,你也是有義氣的人啊!"香蕉聽完後愣了很久,反射弧傳達到了時候,終於放聲大哭:"咱們的家沒了呀!"

西瓜也用手臂抹了抹眼角:"狗日的要不是我不在..."

我緩緩站起了身。

他們三人都頓下了抽噎,見到我有動靜,不敢發出聲音。

"不是要做天下第一的刀客嗎?"

"你江執何曾下跪求人過?"

"不是說等你回來嗎?"

我輕輕解下背後的弓箭,從口袋裡也摸出了彈弓,朝天空拋擲而出,注視著它們落下山崖。

我背起了江執。

我把他的木刀拔起,懸在左腰。

從此,我左手木刀,右手鐵刀。

"背上你們的老大。"我轉身面朝山下。

一顆眼淚從空中滴落,滲入泥土,我堅定地望著北方,那是離城的方向。

"走,我們回家。"

5.

我把江執埋在了城南的土裡,那是夏國大軍來的方向。

見到謝歸屍體的時候,老謝沒有流很多眼淚。

"回來就好。"他輕輕說。

我沒有告訴他謝歸做了土匪,我說,謝歸始終帶著一支游騎,與夏國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老謝,看起來又老了。

"軍隊這兩天就要進城了,我們恩怨已清,你們走吧。"

香蕉西瓜、二子三人久立在謝歸墳前,一言不發。

"這裡就是老大的家。"西瓜低頭看著自己纏滿繃帶的手,又把眼神睿向在一邊在躺椅上對著墳墓發獃的老人,"老大死前還心念著這裡......"

"蕉爺,瓜爺,我想好了。老大死的時候我膽子小,沒敢衝上去陪著他一起死。"二子似乎沒了初見的那種唯唯諾諾的性子,神情很平淡,他緩緩把一盞黃酒灑落到謝歸墳前,"你們走吧,我沒能守住老大,可想幫他守住——嘶!"

香蕉不等他說完,狠狠用腳蹬了他的屁股,二子一個踉蹌,險些摔了個狗吃屎。

"奶奶個熊的,在我們面前還他媽裝酷?"香蕉咧大了嘴,"誰他媽要走了,別自說自話。"

他又對西瓜無奈笑了笑:"沒了一雙手,好像還被原來的小弟看不起了,真他媽憋屈。"說完他上前一步,把二子拽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

"你小子有義氣,話說明白了,現在寨子就剩我們仨,老大的家就是我們的家。老大的爺爺就是我們的爺爺。"

"我們誰都不走!"

西瓜沉默不語,徑直走到二子面前,用肘夾住了剩了一半黃酒的被子,來到謝執的墳頭。

"砍我一雙手,是本事,我西瓜服氣。"他彎下了腰,有些艱難地把杯中酒灑向謝執的墳頭,"那天晚上的一刀我沒看見,可就憑你的膽識和情義,我西瓜佩服。"

他對我洒脫一笑:"何況,我們還有一筆賬,只能靠小哥你幫我們算了。"

看著這三個人,我默默地把手中的酒杯翻轉,黃酒在空中灑落,一連串的水珠里,我彷彿又看到了許多悵然流失的光影。

我提了提左手刀,別過了頭,右手手指併攏向上舉高,不讓他們看到我混著淚水的笑顏。

"多多指教。"

孩子吮著手指,好奇打量著樹下枯坐的少年, 他盤腿坐著,好似睡著了一般,雙手疊在一柄木刀上。

他往那個少年坐的地方湊了湊,用手拂去他肩上的落葉。

"小孩,你叫什麼名字?"

我睜開了眼睛,把隱隱顫鳴的木刀收回腰間。

"我叫唐遙。"他怯生生地往後退了退,"大哥哥你在幹什麼?"

"練刀。"

"坐著也可以練刀嗎?"

"可以的,哥哥在回憶很多很多事情,把它們都記在心裡,永遠也不要忘記,刀就厲害了。"

"刀就厲害了......"那個孩子喃喃自語,他望了一眼我腰間的木刀,神色忽然興奮起來,"我也想練刀,大哥哥可以教我嗎?"

我起了身,大片的樹葉從我身上抖落。

"那不一定。"

"唐遙,你有沒有,拼了命都想守護的東西,無論如何也要完成的願望?"

那個孩子抿緊了嘴唇,低頭沉思了片刻,猶猶豫豫地抬眼,最後鼓起勇氣凝視著我。

"我從小就在離城長大,聽說軍隊要打過來了,可我不想走,我也沒有地方去。我喜歡這裡,想永遠呆在這裡......"

"了不起。"我對他溫柔一笑,摸了摸他的腦袋,"你會成為很厲害的刀客,可我沒有時間了,也許只能教你一刀,也許,就這一刀也教不了你。"

"但是記住你的心愿,不要忘記它,然後揮刀,拚命去揮刀。你終有一天會變得很強。"

孩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我向屋裡走去,香蕉西瓜面色凝重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對著他們點了點頭,又最後回望了樹下的那個孩子一眼。

"這裡,就拜託你們了。"

6.

網易雲音樂 聽見好時光——True Strength - Epic Music

那一天,我和老謝聊了許多。

聊我沒有遇到他們倆之前的狼狽,聊第一次遇見江執他是如何坑我,聊那一次他本該出刀卻轉身下跪,聊偷糕點的時候那個笨笨的大廚。聊自己的刀,總是被江執笑是膽小鬼的刀。

老謝和我聊門前的柳樹,他出生的時候它還是株小苗。聊謝歸的小時候,總是故作堅強,其實不過是個愛哭鬼。聊他怎麼學會做的饅頭。聊這個亂世,他只想有一個小小的家。

"我已經是一把老骨頭了,半隻腳踏進棺材裡了,小執走了,小歸走了,你也要走嗎?"

門外,西瓜和香蕉陪著孩子玩鬧,孩子們都喜歡這兩個憨傻的大漢,因為怎麼打他們也不疼,怎麼開玩笑他們也不生氣。

不像江執,動不動就吹鬍子瞪眼,擺出一副天下第一刀客的架子。

"老謝,我得走啊。"

"有一刀,我無論如何要讓江執看到。"

門外的嬉鬧聲停了,兩個高高壯壯的大漢,此刻淚流滿面。

我站起了身,拔出了右手邊的鐵刀。

右手一揚,白光閃動,整間屋子回蕩著刀的嗡鳴。

刀插進了屋內的地板。

我重重下跪,連磕了五個響頭。

"在下,謝南歌,謝爺爺兩年養育之恩!"

"替謝執,謝爺爺兩年養育之恩!"

"見刀如見我!"

城外響起了鐵蹄聲。

少年離去的時候,老人扔下了拐杖,爬向屋中的燭台,顫顫巍巍地點下三柱長香,對著燭台長跪不起。

城外。

千人的兵馬悠悠踱來。他們的表情祥和悠哉,準備就這樣進入眼前的空城。

今日的風卻是有些大,城門外的黃沙紛紛揚起,風吹過城頭,隱隱傳出呼嘯的聲音。

一個士兵眨了眨眼睛,隨後用手扶住額頭對著一個方向眯起眼來,露出了疑惑地表情。

風勢小下去的瞬間,他定睛凝視,待塵土的黃幕落回地面,這才相信自己沒有看錯。

而所有隨行兵馬,也都看到了,路的盡頭是一個孤零零的少年。

"呵呵,這一座空城,你要守護什麼東西呢?"陳無諒解下長弓。

"就滿足他吧,程將軍。"看到眼前的人微微點頭,他沉聲傳令。

"全軍衝鋒!殺進離城!"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點也不著急。

曾經的我,也許正拚命降下城門,嘶聲勸服老謝離去,然後大家都好好地活下去。

可現在,我一點都不急。

衝鋒的大軍已經有些近了,我能看到士兵們錚錚作閃的盔甲,能看到馬蹄揚起的黃土,能看到駿馬賓士間流動的肌肉。

"謝執你說得對,人生還真是有許多不如意啊。有時候活著拚命只想保護一個東西,都保護不了。"

"你當時也像這樣孤獨吧...我感覺好孤獨..."

"你總說我是膽小鬼,說我猶豫,說我想太多,那我也學你一回把。"

我緊了緊刀鞘。

"天大的事,也不過一刀的事。"

我緩慢出腳,第一步。

彷彿閑庭信步一般,我愜意地一腳一腳踩在腳下的土地上,這讓我有種安心的感覺。

前進著,我享受這樣的感覺。

陳無諒看到眼前那個人散步般悠悠走來,他的步頻不變,可似乎越走越快,那是一種詭異的感覺。

彷彿一連串從空中滴落的水滴。

那個由慢至快的刀客逐漸化作一團殘影,然後變成一支激射的裂矢,最後化作了一顆燃燒的流星。

直衝大軍。

他的左手按著刀鞘,右手緊握刀柄,卻不曾出刀。

陳無諒終於明白了,他整個人就是一把刀。

大軍在一瞬被分作兩半,那人絲毫沒有凝滯,陳無諒看到,那人在對自己微笑。他心中一凜,飛快地掏箭搭弓。

那人的右腰被長槍戳穿。

那人的肩膀被弓箭透過。

可他的速度仍舊不減,他也仍沒有出刀。

"喂。膽小鬼。"

"叫我?"左手被一刀切斷,我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

右手仍死死握住刀柄。

"看來這一刀能像點樣子。"

"我不一定能揮得出呢。"

左腳被砍斷,我用盡右腿的力量奮力一躍。

我想到了謝執那時擋在我身前,始終沒有出鞘的一刀。

於是在空中我彎下了腰,把頭壓得很低。

僅剩的右手握著刀柄,橫在左腰邊。

"我幫你。"

恍然間,彷彿有一隻手同我一起握住刀柄,我能感受到那雙手傳來的沉穩堅實的力量。

刀出鞘。

天地被一聲嗡鳴徹底佔據,那陣嗡鳴彷彿使時間停止了流動。

那一刀,向南。

陳無諒正在估算距離,他有把握在這個距離準確地將箭釘入那個將死刀客的腦門裡。

可他錯了,他只來得及見到一圈圓弧,便感覺身體一輕,自己高高地飛到了半空。

那是一圈寧靜的圓弧,泛著淡淡的白光,他甚至能看到騰飛的細小沙礫,在陽光下微微反射著那陣白芒。

他的眼珠朝下一轉,那個圓弧便開始擴散,伴隨那陣不止的嗡鳴,地上的黃土開始開裂,大片大片的土塊被掀到空中,隨後被攪得粉碎。

以自己無頭濺血的身軀為圓心,氣流在紊亂地狂舞,那道弧光像無刃的鐮刀,所過之處,人仰馬翻。

地面上現出一道百丈的裂壑。

他最後朝上撥轉了眼珠,那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幕。

一碧如洗的天空,層雲被徹徹底底整齊分作兩邊,如兩道堆積而起的白色巨浪。

空缺處是一把橫亘天際的刀。

"刀這東西啊,就是執念,我聽說人的執念會附在刀上,刀就有了靈魂。那刀就不再是刀了,它會變成人的心愿。"

城門處,一直躲在牆後偷看戰場的孩子走到了城門正中,猛然下跪。

城西石屋內,燭台上的香斷作兩段,跌落在地。

尾聲。

史書記載。

唐末曾有刀客謝南歌,一刀殺盡千人,世人把那位刀客曠世一刀留下的巨坑稱作刀冢,從此成為千千萬萬刀客磨鍊刀意的聖地。

有一名為唐遙的刀客,自稱謝南歌的弟子,一人一刀無敵於江湖半個甲子。

有野史記載,刀客是城西謝記包子鋪掌柜的孫子,死前曾在屋內留有一刀。夏國第二波軍隊入城後,無人可近此屋半步,進屋者皆被刀意斬成數段。

掌柜收留因戰亂無處可去的孤兒,那間包子鋪成了亂世中一處純凈的桃花源。有傳言說那間石屋的橫樑因年久受潮而斷成兩半,石屋也竟沒有垮塌。

老人之後又安穩生活了四年,在孩童和鮮花的簇擁中安然離世,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分鐘,老人從床上爬下,懷抱著那柄屋中刀,流著淚閉上了眼睛。

老人下葬後,刀斷,屋塌。

【刀】

完。

歡迎關注一個認真寫故事的專欄:故事販賣機 - 知乎專欄

喜歡文章,可關注作者:@邱雷蘋

以及微信公號:storymachine

感謝閱讀。


推薦閱讀:

陽光下的300具屍體
有哪些既悲傷又溫暖的故事?
針道奇緣

TAG:小说 | 故事 | 武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