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八歲的少女心事與二十七八歲的愛情抉擇 | 一位中文系老師的日本電影隨筆

關於本文作者

梁永安老師是復旦大學中文系比較文學專業副教授。作為一個外系生,我在機緣巧合之下與他有了幾面之緣。

梁老師常年在海外生活與教課,他說,用外語教中國文化,隔的太多。所以,他會時不時地在社交網路用中文寫點隨感,大多講旅途見聞和當地的人文地理,走哪寫哪。用梁老師的話說,他很珍惜這種「母語的溫暖」。

看梁老師講風土人情的文字是一種享受。細膩的筆觸,筆尖下的寧靜恬淡,欣喜於人在路上的小火花,與生活相映成趣。徵得梁老師同意,摘錄他的部分有關日本電影與文學的隨感,希望你也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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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物語》:櫻花季節的少女心事

(原標題:《選電影》)

兩天旅程,回到上海。

列車進入浙江不久,天色黑下來。窗外燈火明明暗暗流過,宛若默片時代的電影。

三天後從首爾飛到日本,想帶幾部電影,夜晚看看。尾道是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大阪是市川昆的《細雪》,東京呢?

可以選的很多,想了想,還是岩井俊二的《四月物語》。這部片子雖然沒有獲得很高的獎項,在大眾市場也不是熱門,但鏡頭裡的那份純凈,是無可比擬的。

片子結尾,女主角愉野卯月終於找到了暗戀的學長,大雨中拿起學長給她的紅傘,發現有點兒破。學長急忙給她調換,她迎著雨風,幸福地說:

「這把就行了,真的。」

這把就行了!愛情的道理,說得多美。心是相愛的唯一理由,沒有愛,再完整的傘也苦雨滿懷。

這部以散文寫詩的影片,反覆看,才漸漸融化。猶如從初春看一枝櫻花,在最後的一場春雨中,它全心全意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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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秋》與《晚春》:二十七八歲的愛情抉擇

(原標題:《麥秋里的晚春》)

原節子去世,95歲。從1963年她退出日本影壇,隱居鎌倉,再也沒有多少消息。人們已經習慣她的不在,然而她真的遠去,還是悵然若失。

一代電影人過去了:小津安二郎、笠智眾、原節子、杉村春子、淡島千景……那些三十五度仰角鏡頭中的日本群像,在戰後家族社會分崩離析的灰調中,留下了一抹暖色。

原節子始終是小津電影中的女主角,這是她的幸運。作為調動室內空間的藝術大師,小津把日本人家內的每一個角落都拍出了情味,讓小家的溫暖與社會的破碎相反相成,寫出了時代的變遷。這樣的電影需要一個溫婉而堅韌的女主角,而原節子恰好承擔了這個關鍵性的角色。

原節子不是那種特別漂亮的女演員,她臉盤略大,眼角收得有點兒急促,尤其是身材稍顯厚實,腰線出不來,身姿談不上婀娜。但她第一眼就使人心懷愛意,是屬於比漂亮更高的美麗層次。在日本女演員中,她最有控制姿態的天賦,每一個角度都充滿攝影般的鏡頭美。最重要的是她的目光遼遠,善良而堅定,透發著傳統又現代的生命力。世界大戰後的廢墟上,人們正需要這樣豐滿有力的好女人,而不是嬌媚叢生的小姑娘,原節子的歷史性正在這裡。

很喜歡她主演的《麥秋》、《晚春》,女主角的年齡都是單身的二十七八歲,都承受著著緊迫的婚姻壓力。處於這個年齡段的女性,生活就真實多了,女伴們形形色色的婚戀,提供了足夠的窗口,看清生存的黑白灰。這個年齡中的女子,不像二十一二歲的女孩那麼任性。二十齣頭是自我感覺最好的時段,彷彿花開枝頭眾男仰望,幻覺中不知道其實處於最驚心,二十六七在出嫁,十七八歲快爆發,十五六歲在抽芽,哪有那麼從容!寫這樣的女孩很有戲劇性,但大多是輕喜劇的路子,遠不如二十七八的女主角,能傳達出開闊的社會性。原節子最大的特點,是她能把角色演得從容不迫,把「結還是不結」這樣一個天大的問題放到平淡處,舉重若輕中堅持了人生的自主性。《麥秋》里的紀子,拒絕了別人介紹的富家子弟,不讓婚姻淪入錦上添花,最後毅然和即將奔赴偏野之地的窮醫生結為夫婦,去建設生活。從本質上說,這不是雪裡送炭的善,而是獨立和創造,是現代女性最寶貴的文化品質。如同喜愛耕耘的女人,在成熟的麥秋中,收穫自己愛情的晚春,這也是莫大的溫暖。可嘆的是,真正的生存往往與藝術相反,原節子終生未嫁,也許她未能相遇,也許她不想要生活中那脆弱的幸福。

起得很早,又看了一遍《晚春》。這裡面有原節子最美的鏡頭: 紀子與小野騎自行車經過海岸,溫煦的海風撩動心懷,她笑得那麼明亮舒展,所有的花朵都在搖曳。小津用了三個長鏡頭,追拍她海浪般的飄動。今天看到這裡,有些淡淡的傷懷,想到她的離去,想到她在不同的片子里總有一句歸家時的台詞: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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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屋的文學氣質

蘆屋是個小城,處於大阪和神戶之間。地方雖小,卻是三位文學大師長期生活的地方:谷崎潤一郎、高濱虛子和村上春樹。

在日本工作三年,其中一年在神戶,一直打算去蘆屋看看,卻一直沒去。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遠在北九州的林芙美子紀念館都專門跑去看了,近在眼前的蘆屋倒沒去。回國後念念不忘,這次再到神戶,自然要補上這一課。

乘JR線到了六甲道,天色有些晚,擔心谷崎潤一郎紀念館快要關門,趕緊打的過去。沒想到面容清瘦的老司機把我們送到了蘆屋高中,這裡是村上春樹的母校,不過學校里沒有任何村上春樹讀過書的標識。向一位底層辦公室的中年婦女打聽谷崎潤一郎紀念館的方位,只見她搬出厚厚一本當地的地圖,複印了其中一張,用筆仔細地標出路線,滿面笑容遞過來。這樣的熱心在日本很平常,但接過地圖那一刻還是很溫暖。

趕到谷崎潤一郎紀念館的時候,已經五點,正好是閉館時間。看我們遠道而來,前台的女職員一笑,還是售了票。紀念館不大,內容很充實,有很多谷崎潤一郎的手稿、文具、照片、生活用品,大多來自谷崎潤一郎夫人的捐獻。館內還復原了谷崎潤一郎的書房,僅有十平米左右,就是在這裡他寫出了代表作《細雪》。

紀念館陳列著谷崎潤一郎的全部作品,有一些可以購買。選了一本白色封面的《細雪》,卻被告知已經過了開館時間,不能賣了。心裡有幾分遺憾,又有幾分溫馨,這是一種特別的邀請吧,夏季再訪神戶,一定會重來這裡,不但買書,還會到一公里外的谷崎潤一郎故居,靜心體會。

紀念館旁是蘆屋市圖書館,沒有門禁,隨意進。專門到日本小說家專櫃,看看圖書館如何陳列村上春樹的作品。他在蘆屋生活到十八歲,考上早稻田大學後才轉赴東京,無疑是蘆屋的一筆「文化財」。沒想到村上春樹的作品很簡單地放在一群作家作品中,按姓氏排列在村上龍前面。仔細看,村上春樹的作品並不全,數量比宮本輝少多了。看來這個家鄉圖書館並沒有給村上春樹什麼照顧,甚至還有點兒冷落。這是不是有意為之呢?表面的不在意,往往有最深的愛呢!

谷崎潤一郎和村上春樹都是寫女性的大師,這對男作家來說非常不容易。《細雪》中的雪子,從二十一歲到三十五歲,一直期盼遇上心裡期待的男人,卻在相親路上一片茫茫。她的親事「最初總是很順利,一到緊要關頭就發生挫折而告吹」。最後雪子嫁給了末代世族御牧,結婚時看到自己婚禮後要穿的便服,惆悵感嘆:「要是這些不是婚禮的衣裳多好啊!」如果站在二十一歲的年齡,看到自己十四年後的婚事,那是多麼悲傷!但更悲傷的是,就這樣結了婚,卻已經沒有多少悲嘆的力量,反而在傷感中有些解脫感,谷崎潤一郎對女性內心世界的摹寫是如此細銳,種種期待、失落、挫敗、傷懷、掙扎……滑梯一樣的心路,一天天移到了認命的谷底,當年那個青春勃發的女孩,在時間的滴答聲中驀然遠去。

《挪威的森林》中,最值得細讀的一對是永澤和初美。初美是那樣完美,渡邊感覺「只要和她在一起,我就恍惚感覺自己的人生被拽上了更高的一級階梯。」為了對永澤的愛,她忍受著不能忍受的一切,包括他毫無節制的亂性。愛情的一個核心標誌,是全身心地願意為對方改變自己,用改變回應對方美好的部分,相互獲得精神與情感的提升。愛情的巨大價值,正在於這種改變中的相互交融,開闢出人生的新層面。初美代表了愛情中最美好的一端,也是最悲劇的一面。很多人像永澤一樣,「親切熱情倒是不假,但就是不能打心眼裡愛上一個人。」他們總是要求對方包容自己的一切,自己卻永遠不會為對方承受一點點付出。用永澤的話來說,是「老鼠並不戀愛」。這樣的相遇是最可怕的,初美雖然「身上有一種強烈打動人心的力量」,但最後她還是割腕自盡。

谷崎潤一郎與村上春樹寫了不同時代的女性,都探觸到生活表層下的激流蕩盪的另一面。他們未嘗不知道生存最怕細想,卻還是以無限的溫情去呈現女性的不易。伍爾夫在《達洛衛夫人》寫道:「生活像一把刀扎在心裡。」這也是谷崎潤一郎和村上春樹的悲憐。人生的一門藝術是裝作看不見這些,以便於坦然地接受現實。然而好作家總是忍不住撩開華麗的表面,讓讀者不得不捂著胸口點點頭,然後照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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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寺的死與生

來京都的新幹線上,冬日高照,積雪皚皚的富士山在車窗中緩緩轉動,直到消失在群山之外。

京都被稱為「日本的心」,寺院、神社、園林、宮闕、山林……還有歷代遺下的種種傳說,把一座大城化為一首綿綿不絕的詩,每一處都是詠嘆。在無數的勝境中,每次到京都首先探訪的都是清水寺。

只因為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竹林中》。

小說的第二節是「到清水寺來懺悔的女人」。這女人被強盜侮辱之後,看到丈夫輕蔑的眼神,「一下子便昏過去了」。待她清醒過來,已經變了一個人,撿起地上的小刀,對丈夫說:「我現在要你這條命,我也馬上跟你一起死。」殺死丈夫後,她「試了各式各樣的死法」,卻「沒有死成」,只好來到清水寺,面對觀音菩薩,悲切地叩問:「我已失身於強盜,我不知我將如何是好……」

第一次讀《竹林中》,還以為清水寺是個山腳小廟,這女人走投無路,隨便找了個佛亂投醫。2002年秋來到清水寺,只見山色蒼翠,清泉長流,二十餘米高的炬木撐起開闊的清水木台。木台上有寬闊的千手觀音殿,參拜者川流不息。驚訝之餘才明白,那殺了丈夫的女人是多麼無助,在惶惶中奔到清水寺,在最著名的神殿里尋求出路。《竹林中》的每個人物都身處生死之變,只有這女人,生不得也死不得,處於無窮無盡不能自主的墜落中。芥川對女性命運的深度透視,看到了分裂與絕望、自憐與自虐,更看到了柔弱中深藏的複雜與報復力。女性比男性複雜的多,複雜到難以自明,連芥川也看不到底,只能把她交給神。在莊嚴的觀音雕像前,很多男女在祈願,然而我視而不見,只看到一個蒼茫的女子身影,在悲切地的訴說。漸漸地,隱約發現芥川寫的不是一個女性,而是用女性的複雜涵蓋男性,寫出了一個化身,融合了所有的人,也代表了所有的人生。

清水寺建在音羽山上,已經有1238年的歷史。寺中有一道小瀑布,分為三股清流,嘩嘩飛落。日本人說三股流水分別代表長壽、智慧和健康,被譽為日本第一泉,渴望舉勺喝水的來客絡繹不絕。有人流就有商機,清水寺前的老街三年坂、二年坂店鋪林立,五顏六色的遊客波瀾起伏,終年不散。芥川之所以讓《竹林中》的女人到清水寺哀告,也不是沒有緣由,很多快生孩子的女人沿著三年坂的坡道來清水寺,祈求母子平安,三年坂因此也被稱為「安產坂」。不過要生孩子的女人來祈禱生,竹林中的女人來詢問死,清水寺的千手觀音,如何度人呢?

一天下來,走了清水寺、三十三間堂。夜色中走到四條河源町,在一家書店靜心翻看。無意中看到《周刊朝日》的增刊,是紀念電影女星原節子的專號,為之一嘆,買了一本。不知不覺又走過鴨川上的橋,來到了祗園,看到八坂神社。八坂神社後面不遠就是清水寺,忽然湧出一片心意,很想在夜裡再走一遍二年坂三年坂,九點多的石道上,依然會有不倦的遊人吧?於是,就在這清涼的月色中,走過一個個屋影,繞過高聳的木塔,踏過一道道石階,悠長的老街上,毫無聲息。偶爾看到幾個身影,那是默默地攝影人在悄悄地取景,攝取黑色中的几絲輪廓。冬末之夜的清水寺如此靜謐,那關閉的寺門裡,唯有飛泉還在奔涌。芥川早已遠去,只留下那長夜中的女人,沉澱著浮世的慾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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