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最後的榮耀》節選:血戰碧蹄館

碧蹄館

平壤的奪還,是一場極大的戰略勝利。日軍在朝鮮西部的勢力,因為這場勝利搖搖欲墜。這讓李昖和朝鮮大臣們喜出望外,他們在義州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擺駕回城。

可自從平壤被佔領之後,糧食危機越發嚴重起來。戰線的前移,讓本來就脆弱的補給線更是雪上加霜。聯軍從日軍撤退後的平壤城只搜出了三千石補給,根本撐不了幾天。附近的村寨早已因為戰亂而淪為廢墟,更不指望有什麼補充。朝鮮君臣湊到一起,每天都談論糧草補給話題,說來說去都是唉聲嘆氣,除了打催糧官的板子,再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為了籌糧,他們甚至打算以黃海之上的江華島為中轉站,一東一西,西從義州,東自全羅道、忠清道運輸糧食過來,再經江華島運到陸上,直接輸送到漢城前線。自從被李舜臣教訓了幾次以後,日本海軍已經可以忽略不計,朝軍的糧船應該很安全。

宋應昌也知道朝鮮的窘迫情境,他特意又從遼東追加了六萬石運抵朝鮮。可糧草再多,運不走還是白扯。大明的下一步計劃,是再增援四萬人,包括兩萬南軍,兩萬北軍。如果在這之前不能解決補給問題,軍隊將不戰自亂。

這個時候,亂象的跡象已經出現,許多明軍傷員在轉運的路上,吃不到飯,喝不到水,李如松急了眼,派人持他旗牌去沿路敲打朝鮮官員,勒令他們必須優先考慮照顧明軍傷員。大明方面的後勤官們也全都急了眼——前方武官拿下了平壤,朝中接了大捷報告,這個時候如果後方文官連傷員都保不住,真是後患無窮。一旦遼東軍團隨便哪位將領因此發難,文官們就全完了。因此戶部主事艾維薪甚至不顧會引發外交問題,以聯軍司令部的身份連續杖責了中樞府事金應南、戶曹參判閔汝慶和義州牧使黃進三名朝鮮高級官員。

面對這種嚴峻形勢,李如松唯一的選擇,是繼續前進。

後方沒糧,那麼就去前方找,前方是開城與漢城。漢城附近的龍山倉里儲積著大量糧草,只要佔領漢城,補給危機就可迎刃而解。

更何況,李如松也不太想留在平壤,整日面對著南軍將領怨憤的眼神。

就在拿下平壤城的第二天,他的弟弟李如柏已經馬不停蹄地向東做了試探進攻。初九日李如柏進佔黃州,初十抵達人去城空的鳳山。隨即李如柏又帶了一百多名家丁,前往查探釰水,結果沒找到敵人,只得回到鳳山,旋即進據平山等地。

初十一日,李如柏所部開始進攻駐守白川的黑田長政軍團。小西行長在此前勸黑田長政一起走,黑田長政說,你們先走吧,我一槍不放就撤退,實在說不過去。小西行長只能自己先撤退。

日方資料《黑田家記》里說一月十一日進攻白川的明軍共計三萬人,這個數字是不準確的。除去之前的損失和平壤附近諸城的駐留部隊,明軍此時能動員的兵力總數,大概也就是三萬多人,不可能在十日全撲向白川。按宋應昌在《報石司馬書》,也就是給石星的信中所說,明軍此刻有三部未到朝鮮,既後來播州叛亂的楊應龍帶的五千人,劉綎的川軍五千人,而延綏游擊高徹一千七百人又留駐防虜,因此明軍在朝鮮的數量為「已到兵丁三萬八千五百三十七名,且內多疲弱不堪,臨陣所選精銳不過二萬」。所以滿打滿算,能夠給李如柏的進功兵力理論上最多能有一萬人,但鑒於當時平壤的糧草儲備及明軍狀況,我認為很可能有七、八千就不錯了。

此時黑田長政在白川只有六千多人,只及李如柏兵力的一半多,但他還是決定打上一仗。

在江陰寨,明軍首先遭遇了黑田所部粟山四郎右衛門的殊死抵抗,互有傷亡。當李如柏的先鋒部隊突入到白川城下的時候,黑田長政集中了優勢鐵炮兵力,猛烈還擊。明軍唯恐傷亡過大,遂後退結營,雙方轉入相持。

但是這種相持肯定不能長久。明軍的主力軍團已經在路上,當大明的火炮部隊趕到,以白川這種小城的城防,恐怕比平壤還慘,連一個上午都支撐不住。

但黑田長政也是個牛脾氣,就是不走。

不肯走的不只是他,還有第六軍團的軍團長小早川隆景。這個老頭子駐屯在白川以東的開城,可戰之兵有一萬人,自忖也能與明軍掰掰腕子。

他自詡為智將,卻屢屢在朝鮮吃癟,老人的自尊心有點受不了,決定在開城跟明軍打一仗,挽回自己的聲譽。

他們不走,自然有人叫他們走。

平壤失陷之後,日軍漢城總部相當震動。宇喜多秀家和三奉行商議之後,作出戰略收縮的決定,命令平壤以東的日軍全部集結到漢城。

可如今黑田長政和小早川隆景這兩個犟種不走,會嚴重影響日軍的行動計劃。秀家沒辦法,只能請安國寺惠瓊前往遊說。

安國寺惠瓊是個和尚外交家,口舌靈便。一月十四日,他先去找黑田長政,勸他早日退回漢城在寬闊地域與敵人進行決戰。長政腦袋搖得像是個撥浪鼓兒,說看到敵人就跑,別說個人名譽了,國家都會因此而遭受恥辱。安國寺惠瓊在長政這裡碰了一鼻子灰,又去開城找老上級小早川隆景。

想不到隆景的回答是:我自從渡海過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今日與明軍交戰而死,也算老兵死得其所!

安國寺惠瓊無功而返,秀家只得又請出了大谷吉繼前去遊說。

大谷吉繼是三奉行之一,身份尊貴,朝鮮戰區的任何決定,都必須經過他與石田、增田兩位奉行與秀家的認可,才能執行。對待大谷,隆景不可能像對待自己老部下那麼不客氣,不能拂了人家面子。

經過一番勸說,隆景最終同意退回漢城,但他提出了一個條件:「吾見其進可進,子等指揮令諸將為後繼。」意思就是,我如果覺得能打,就掉頭來打,你們還得幫我。對於這個要求,大谷自然是滿口答應。

小早川既然要退,黑田長政在白川堅持也沒有意義,也隨即退去。李如柏見敵人主動撤退,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長政前腳剛走,他後腳就進了白川城,並在一月二十日佔領了空無一人的開城。

李如柏還想一鼓作氣渡過臨津江,結果到了江邊看到對岸有三、四千日軍。日軍也看到李如柏了,很快派來一個朝鮮婦女,對翻譯官說這些日本人急著回漢城,因為明軍追得緊,才在此駐營。如果你們追擊能稍微慢一點,日軍會自行退去,這樣兩家皆大歡喜。

李如柏此時正氣勢如虹,壓根兒沒聽這一套,下令殺過江去。但他忽然發現日軍動向詭異,又擔心臨津江冰面不牢固,為求謹慎,他馬上又取消了渡江的命令。李如柏派了幾個斥候,去看看清楚,日軍到底有多少人。

斥候很快回報,日軍總數為一萬六千人…… 《宣祖實錄》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六日。

這一萬六千人,恰好是小早川隆景和黑田長政當時的合兵之數。他們剛剛撤離開城,正在一肚子不情願地朝漢城走去。恰好明軍追將過來。隆景偷偷擺了個示弱的陣勢,只要明軍衝過來,便有借口回軍一戰。可惜李如柏不上當,隆景只得悻悻離開,心頭憤恨不已。

李如柏暗自慶幸,他派了李寧、張應仲兩員大將帶了六千多人,尾隨日軍渡過臨津江。在距離臨津不遠的坡州,明軍與日軍發生了小規模衝突,斬殺數十人,其他日軍逃回漢城。李如柏建立起一個前進基地,然後火速派使者通知平壤的李如松。

消息傳到後方,朝鮮一片歡騰。坡州的進駐,標誌著敵我的軍事分界線已經西移到了臨津江。至此,朝鮮的黃海、平安、京畿、忠清四道,平壤、開城兩城終於全部光復,回歸李朝治下。

這是一場輝煌的勝利,所有人都認為徹底趕走侵略者計日可待。可真實情況是,日軍是主動放棄這一片統治不穩固的區域,除了平壤之戰以外並未損失太多有生力量。而且隨著日軍退卻和明軍的追擊,兩者之間的補給優勢悄然發生了轉換——可在這個時間點,還很少有人意識到這個隱憂。

黑田、小早川他們兩個在一月二十三日回到漢城,發現其他人早就在等他們了。除了加藤清正和鍋島直茂的一萬三千人仍舊留在咸鏡道以外,日軍在此地的總兵力約為五萬,遠高於明軍總兵力。

小早川隆景想打仗沒打成,帶著一肚子情緒到了漢城,死活不肯進城。秀家派人來勸,老頭子瞪起眼睛,說明軍馬上就打來了,我在外頭準備迎戰還方便點,進城幹嗎。諸將好說歹說,把他弄進城裡,討論如何守城。隆景拚命唱反調,說咱們這麼多人這麼點糧食,死守就是個死!明軍從平壤出發,路上需要花十天時間,士氣肯定大不如前。現在不痛痛快快進行決戰,還守城幹嗎啊!

他的意見得到了少壯派的贊同。比如號稱西國第一勇將的立花宗茂,就舉雙手贊同隆景的意見,他認為一旦漢城被圍,釜山的補給線就會被掐斷,不是良策。敵人剛攻下平壤,肯定對我們極端輕視,應該出其不意出兵決戰,肯定能贏。

秀家一聽,行啊,那就麻煩你出去巡邏吧。於是立花宗茂擔任漢城外圍巡邏,率領部下隨時監視明軍動靜。同時,其他部隊還在東大門、南大門的沙漢里、漢江等處演習,並在漢城周圍遍插鹿角。為了防止漢城內有間諜向朝鮮通風報信,日本人竟然還殘忍地對漢城百姓進行了一輪屠殺。一時間漢城內外腥風血雨,人頭滾滾。

在日本人緊鑼密鼓地備戰時,李如松在平壤一直密切關注著前線局勢。他希望在漢城的日軍,也能像在平壤和開城一樣主動撤退,這樣明軍不必付出太大代價便可完成此行任務。

這時候,一個姓張的日軍通事——很可能又是那個漢奸翻譯官張大膳——對李如松說:「日軍的精銳,都在平壤。平壤一敗,其他日軍根本就不足為懼。」

人一般會傾向於相信那些自己內心希望的言論,李如松也未能免俗。他按捺不住心中喜悅,當即傳令,派了高升、孫守廉、祖承訓率兩萬人先行出發,他自領中軍在後,只留下了高策、梁心的三千人守衛平壤。

李如松的主力部隊在一月二十五日抵達開城。在前一天,他在路上接到朝鮮哨探傳來的消息,說前方漢城已經空了。這次李如松沒有輕舉妄動,茲事體大,他得謹慎從事。他指派查大受作為前鋒,前往漢城進行偵察。

查大受是個傻大膽,在二十四號他帶了數百騎兵渡過臨津江,隨行的還有朝鮮軍高彥伯所部,他們一口氣跑了八十里路,途經原平、碧蹄館、成均館,在二十五日清晨摸到了慕華館。

在朝鮮,所謂的「館」,特指明朝使者沿途歇息的驛館。官道每隔幾十里,都會設有一處專館。比如朝鮮國王李昖在義州,接待明朝往來使臣的地方便是在義順館。在定州有林畔館;在順安有安定館。而平壤的規格比較高,叫做大同館。在許多朝鮮史書中,作者有時候乾脆就把這些館的名字當做地名來使用。

慕華館屬於漢城的迎賓館,位於西大門外。查大受走到慕華館,等於是摸到了漢城的城牆。

在這裡他遭遇了日軍的巡邏隊。這支一百五十人左右的巡邏隊不屬於立花宗茂的外圍巡邏兵,而是秀家的直屬城防部隊,隸屬於秀家的軍事高參前野長康、加藤光泰。

他們看到明軍身影,十分震驚,難道說明軍主力這麼快就抵近漢城了?為何外圍巡邏部隊毫無警報?

兩軍發生了短暫的交鋒,事出突然,兵力又處於劣勢的日軍完全不是對手,被殺得一敗塗地。查大受怕孤軍深入,並未認真追趕,連夜返回開城。

查大受向李如松彙報說,日軍並沒放棄漢城,不過守軍戰鬥力很弱,估計都做好了棄城的準備。此時正是進兵的大好時機。錢世楨在《東徵實紀》里認為查大受之所以這麼說,是為了貪圖功勞,所以說了假話讓李如松儘快進兵,以致由此大敗。

這個評價有點事後諸葛亮,更何況錢世楨對遼東軍一直存有偏見,在他看來,貪婪的遼東將領做事都是為了貪功。在這件事上,我認為查大受只是誤報了敵情,沒有存心貪功——他只是根據那一場遭遇戰的戰果,得出了一個不太準確的結論。

李如松得到查大受的確認之後,終於相信漢城守敵不堪一擊。李氏血液里的冒險因子在這時候開始發作,內心掀起了巨大波瀾。再加上當時明軍以及平壤、開城各處的綜合狀況實在太差,已經發展到李如松覺得無法再拖延進軍漢城的地步,他最終做出了一個決定。

一月二十六日清晨,錢世楨和其他明軍將領發現,李寧、孫守廉、祖承訓三名遼東將領帶著李如松的三千人急匆匆出了開城,李如松的五弟李如梅也在軍中。

這支部隊一路向西疾馳。沿途包括錢世楨守軍迎上去詢問,三員將領支支吾吾不肯回答,一抖韁繩離開了。

錢世楨還沒回過神來,又看到李如松帶著楊元、李如柏、張世爵等兩千人也離開了開城。錢世楨問他去幹嗎,李如松回答說去偵察敵情,還叮囑其他人好生守住開城。錢世楨在心裡大罵:你騙鬼呀!

在這裡解釋一下。家丁是明代中、晚期出現的一種特殊軍事編製,是將領通過隱佔、私役、招募等手段控制在自己手裡的武裝集團。這些家丁名義上屬於官軍編製,從朝廷開餉,卻只聽命於將領本人。因為這類家丁大都領有將領給的土地或田產。當將領轉任其他地區的時候,這種家丁也被允許跟隨,實際上等同於將領的私人部隊。像李如松部下的李有升,就是這類。而李如松的老爹李成梁,更是有個大家都熟悉的家丁,那就是清開國汗王努爾哈赤。而明軍中也有不少將領是家丁出身,如李寧、李平胡等人原本也是李成梁的家丁。不過,這類家丁是極少部分。

另外還有一種家丁,他們不屬於軍中編製,但也領有將領們分給的土地或者田產。這種家丁不少是少數民族,尤其是遼東將領的家丁,大多為蒙古、女真等游牧民族壯丁,弓馬嫻熟驍勇善戰。

再就是臨時招募的家丁。這種家丁本質上屬於職業僱傭軍,如宋應昌在入朝前給楊元的信中說,要他和其他將領多多招募遼東家丁,「每名給安家銀六兩,每月月糧銀一兩八錢。調動之日再給行糧、鹽菜、馬匹料草。如有事故不必勾取,患平即散,不作正數」。不過實際上,往往這種家丁也是長期跟隨將領們的,只不過朝廷給錢,將領們就招他們前來,不給就不招而已。

在當時,家丁的多寡,被視為該將領的實力體現——李如松之所以在平壤網開一面,不想與小西行長硬拼,其中一個原因也是不希望自家實力受到損傷。

這兩撥兒人馬共計五千人,將領全部都是遼東將領,士兵也都是諸將的家丁,搶功的意圖昭然若揭。

此時已有早春跡象,溫度回升,道路上的冰雪融化,雨水又多,泥濘一片,十分難走。李如松所部涉水趟過臨津江,晚上到了汶山,第二天早上抵達坡州。算上之前在此駐紮的六千人——這個數字,有一點是要存疑的。因為原本駐紮此處的李寧部隊,據記載二十六號又從開城出發了,所以很有可能他此前率部回了開城,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坡州明軍應該只有五千人左右,目前總兵力當為一萬人。

日軍巡邏隊的戰敗,刺激到了這位提督的功利心。既然敵人如此不堪一擊,那還等什麼呢!他如此急匆匆地上路,為的就是早日把收復三都的功勞拿到手。

日軍巡邏隊的敗戰,在漢城內同樣掀起了軒然大波。

被明軍斥候輕而易舉地摸到了漢城城下,這對於日軍諸將的刺激非常之大。石田三成等人認為應該立刻加強城防,但小早川隆景找到秀家,拽著大谷吉繼說咱們可是約好了的,現在敵人已經逼近,我得出去迎敵。

秀家被小早川隆景逼得沒辦法了,只得答應。在討論誰當先鋒時,諸將都爭先踴躍,小早川隆景眼睛一掃,淡淡道:「我雖老,頗有所思,今日之事請許我。」他的資格在這裡一擺,沒人敢爭,於是先鋒就這麼定了下來。

漢城日軍在出擊之前,把五萬部隊分成了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小早川隆景的第六軍團,除立花宗茂外,麾下還有小早川秀包,共二萬人;第二部分是宇喜多秀家率領的主力,其中包括黑田長政和加藤光泰等人,共計二萬一千人(黑田軍團總兵力為一萬一千人,但黑田長政此次只帶了五千人);第三部分為守城部隊,由小西行長、大友義統這兩條喪家之犬負責。按日本舊參謀本部編寫的朝鮮戰史記載,日軍配置如下:

小早川隆景軍

先陣立花宗茂、高橋統增三千

二陣小早川隆景八千

三陣小早川秀包、毛利元康、筑紫廣門五千

四陣吉川廣家四千

宇喜多秀家軍

先陣黑田長政五千

二陣石田三成、增田長盛、大谷吉繼五千

三陣加藤光泰、前野長康三千

四陣宇喜多秀家八千

日軍此次出戰兵力高達四萬餘人,可謂傾巢而出。

之所以動員了這麼大規模的陣容,是因為秀家認為明軍主力即將前來,必須要全力一戰,才能取得勝利。所有的日軍將領都沒想到,此時渡過臨津江的明軍部隊,最多只有區區一萬人而已,而且還沒攜帶大型火炮。

立花宗茂本來負責外圍巡邏,結果被明軍鑽了空子殺到城下,他十分羞愧,主動要求打頭陣。有人質疑說他孤軍深入,是否不夠穩妥,小早川隆景拍拍立花肩膀,說了一句很著名的話:「立花家的三千人,能頂其他家一萬人用。」

有了老大作背書,再沒人質疑。於是立花宗茂帶著三千兩百人擔任先鋒,先行出發;小早川隆景帶領第六軍團的一萬六千多人尾隨列陣,主將宇喜多秀家為最後一陣。

於是,明、日雙方不約而同地在一月二十七日採取了主動攻勢,雙方從坡州與漢城同時向對方進發。坡州距離漢城一共八十里路,碧蹄館恰好位於這條路的中間點。

在這個時候,無論是日軍還是明軍,都不知道對方出動的兵力,跟自己意料的大不一樣……

碧蹄館位於漢城以西四十里處,靠近恭順永陵,位於惠陰嶺與平原地區的結合部。

這裡的地理環境以碧蹄館和附近的高陽城為分界線,碧蹄、高陽以西是惠陰嶺山區,峰巒起伏,只有中間一條小路;以東地勢則趨於平坦,道路兩側有一些海拔不算太高的山丘,把大道夾在中間,是漢城以西的最後一片山區的出口。

從古至今,這裡都是開城至漢城的必經之路,又因為是山地到平原的過渡地帶,所以是兵家必爭之地。公元1952年一月三日,美軍25師第35團第2營曾試圖在碧蹄里、高陽一線的開闊地帶利用機械化部隊阻擊東進志願軍,在這裡爆發了一場激戰,結果被志願軍149師佔領了高陽,打開了通向漢城的大門。其地理位置之重要,可見一斑。

萬曆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六日深夜,李如松抵達坡州,駐紮在馬山館,他立刻又把查大受與高彥伯撒了出去,帶兵前進偵察,李寧、孫守廉、祖承訓三人尾隨其後,總兵力為三千人。

不少記載說碧蹄館之戰中,查大受的前鋒有五百人,加上李寧、孫守廉、祖承訓的三千人,明軍總兵力為三千五百人。實際上這種說法,一是把發生於二十四號的查大受漢城偵察遭遇戰,和二十七號的碧蹄館之戰混為一談了。二是出自朝鮮人轉述的明軍游擊陳方招所言。但朝鮮人記載的本就是聽來的傳言,甚不可靠,甚至有說李如楠在此戰中戰死的,其道聽途說之不確可見一斑。且陳之所言是否確實,又是個疑問,畢竟他沒參加這一戰。

二十七號碧蹄館之戰的三千明軍,實際上包含了二十五號晚上已返回坡州的查大受部五百人。此戰的兵力,可自宋應昌《平壤敘功議》里得到確切的數字。按他所敘,副將李寧、游擊張應種領遼東正兵、親兵共一千一百八十九名,原副總兵祖承訓領海州等處馬軍七百名,原副總兵孫守廉領瀋陽等處馬軍七百零二名,原加銜副總兵查大受領寬奠等處馬軍五百九十名,此幾人合計兵力為三千一百八十一名。

另外有參將李如梅領義州等營軍丁八百四十三名,這些應該是步兵,因為馬軍都有標明,而此一戰朝鮮方的多人記載里都說只有騎兵,炮兵步兵不曾帶去。因此這八百多人應該是被李如松留在馬山館的千人部隊里的。至於楊元的千人部隊,也留在馬山館。但這些都是平壤戰前未傷亡的數字,平壤一戰,這些將領部下多少會有傷亡,因此三千人是比較準確的數字。

同時,朝鮮方記載還說李如松趕到現場與日軍激戰時,因後續的南浙炮兵和步兵還未趕到,因此火力不重。反過來說,那就是後來的戰鬥中,南浙炮兵和步兵都參加了戰鬥。這一點,可以證明楊元的增援不止帶了自己本部騎兵,還帶走了坡州明軍里的炮兵和步兵,所以他應該是把坡州明軍主力帶上了。後來朝鮮人數處記載也說,明軍「大軍齊至」後,日軍方才退去。大軍云云,可側面證明楊元帶的是大部隊,而不是他的千人部隊。不過考慮到他不可能帶走全部部隊,因此他帶的部隊大約在三到五千人之間。

與此同時,立花宗茂的三千兩百人也從漢城的南大門出發,氣勢洶洶地朝著碧蹄館開去。負責偵察的立花家重臣十時連久很快發現明軍查大受部的東移動靜。立花宗茂聽到這個消息,精神一振,下令部隊加速行軍,很快運動到了位於碧蹄館東六里處的礪石峴。

礪石峴是漢城以西的最後一道防線,穿過這裡,東邊便是一馬平川。因此立花必須要先控制此處,才能把明軍關在碧蹄館附近的山地,使明軍無法進入漢城範圍折騰。

此時夜霧瀰漫,立花宗茂覺得反正敵人不可能通過山口,索性先不著急進攻,吃飽了再說。於是日軍開始坐下來吃早飯。當天色蒙蒙亮的時候,查大受所部逼近礪石峴的情報傳來,立花宗茂連忙通知全軍迎敵。

應十時連久的強烈要求,立花讓他擔任先鋒,與內田統續一起帶兵五百突前;小野鎮幸和米多比鎮久兩員大將率七百人次之;他和高橋統增率兩千人在後。

十時連久的五百人沿著大路向東搜索前進,清晨七點左右,在彌勒院附近與查大受的數百騎迎面遭遇。雙方兵力相當,爆發了一場短促而激烈的戰鬥。

很快十時連久支持不住,在付出了一百三十人陣亡的代價後,被迫後撤。查大受大為得意,立刻吩咐部下向李如松回報消息:「敵多,人傻,速來。」

查大受看信使走遠了,決定全隊繼續前進,擴大戰果,如果運氣足夠好,說不定可以直接佔領漢城。

可很快他便後悔了。十時連久後撤以後,與後陣的小野鎮幸和米多比鎮久合在一處,轉頭殺了回來。面對著兩倍於己的日軍的兇猛反撲,查大受抵擋不住,連連後退。就在這時,忽聽背後一陣馬蹄聲響,大批明軍涌了過來,正是在查大受身後的李寧、孫守廉、祖承訓、李如梅所部明軍。

戰場上多了這三千騎兵的生力軍,明軍又一次佔據了優勢,第二次反撲過來,把日軍壓得再一次向後退卻。

此刻立花宗茂也率本隊的兩千人趕到了戰場。作戰經驗十分豐富的立花宗茂數了數明軍的人數,發現己方總兵力與明軍差距不大,但對方全是騎兵,意識到不能硬拼,便命令十時連久和小野鎮幸死死纏住敵軍。具體是由十時連久近身糾纏,小野鎮幸隔著小河發射鐵炮,他則率領本隊兩千人緊貼著位於明軍南側的小丸山山麓潛伏前進,偷偷繞至明軍的右翼方向。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可霧氣仍舊瀰漫四周,所以立花本隊的迂迴動作不快,相當花時間。這可苦了在前線禦敵的十時連久,他一直英勇奮戰在最前沿,但終究兵力太少,寡不敵眾,只剩下三百多人的部隊被三千明軍輪流衝擊,岌岌可危。小野鎮幸試圖衝進去把他救出重圍,可他也只有七百人,被明軍優勢兵力堵截住,不得寸進。

差不多就在立花宗茂的本隊運動到小丸山以北的時候,十時連久走到了他人生的盡頭。明軍陣中的「職業狙擊手」李如梅,遠遠地射來一支淬了毒的箭,正中十時連久的身體,他當場陣亡。

在開戰之前,十時連久本來被安排在第二陣,他找到立花宗茂,說小野和米多比都是立花家的中流砥柱,不能出事,毅然以蒼老之身擔任先鋒。想必在那個時候,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必然會戰死在此次戰事中吧。

立花宗茂沒有時間惋惜老將的死,他率軍趁大霧殺出小丸山,突然出現在明軍側後。明軍被這股從霧中殺出來的日軍嚇了一大跳,一時間陷入混亂。立花宗茂、高橋統增和正面的小野鎮幸趁機大聲鼓噪,揮軍猛攻,把明軍的陣形沖亂了。立花宗茂從側面的突然殺出,是很多記載說明軍中伏的由來。實際上並非真有什麼埋伏。

上午十時許,明軍在日軍兩面強力壓迫下被迫北移,三千人退到大路北側的望客峴以西,重整隊形。日軍雖然依靠立花宗茂的奇兵突襲迫退了敵人,可敵我雙方兵力相當,立花憑著手裡這點兵力,無論如何也吃不下這塊肥肉。

奇襲的效果很快就消失了。明軍迅速整理好了隊形,恢復鎮定,與日軍又形成了對峙局面。

雙方的牌都打完了,剩下的便是實打實的正面肉搏戰。明軍和日軍都打出了脾氣,戰鬥打到最激烈的時候,立花家大將池邊永晟戰死,連主將立花宗茂的鎧甲上都插滿了箭支,看起來像是一隻刺蝟。這位聞名日本西國的武者,只能暫時從前線退下來,在小丸山上喘息。

戰鬥持續到中午十一點左右,排在第二陣的黑田長政所部的五千人匆匆趕到,替下差不多筋疲力盡的立花宗茂,展開了優勢兵力。這才迫使明軍開始後退。

至此,碧蹄館之役第一階段的前哨戰結束,戰鬥暫時告一段落。

有日本學者聲稱這一戰是立花宗茂精心策劃的一場誘敵戰,具體的戰略是:十時連久孤軍示弱,以五百人先擊潰了三千敵軍,又把六七千名敵人主力吸引過來,然後本隊在側翼發動奇襲,最後殺死明軍兩千多人,敵人倉皇而逃,是場大勝利。

這個推論的基礎首先就是不存在的。明軍在這場遭遇戰里的參戰人數,最多只有三千人,立花宗茂所部是三千二百人,日軍兵力比明軍還多一點。日軍所謂的「六七千明軍」,只存在於他們的幻想中。

且從戰鬥過程具體分析。在開戰之前,立花宗茂確知的情報,只有「查大受五百騎襲來」的消息。對付這點明軍,他不可能也沒必要實施示弱戰略,正確的做法是迅速移動本隊支援前鋒,構成局部兵力優勢——立花宗茂也確實是這樣做的。

等到十時所部和小野所部合兵之後,總兵力為一千二百人,但之前陣亡了一百三十多人,因此這時兵力大約是一千出頭,開始反擊查大受。這個階段日軍佔有優勢,宗茂也不可能採取示弱戰略。

等到明軍後續的三千多騎兵趕來支援的時候,十時連久立刻在前線陷入苦戰。在這種情況之下,不說宗茂已沒時間策劃所謂「示弱誘敵」了,十時連久和小野所部的日軍也已經是真弱,壓根兒就不用策劃。

換句話說,從立花宗茂出兵開始,唯一需要他考慮「示弱戰略」的時機,就只有明軍三千騎兵齊聚的那一刻。可那個時候,所謂的「示弱戰略」的主角十時連久,哪怕加上小野部,也是真正的弱勢了。

所以結論是,這個「示弱」的說法,是為了美化立花宗茂能征善戰的形象附會而來的。他確實作出了迂迴奇襲的決定,是一招好棋,但這只是一名優秀將領對戰場情況的一種活用,是臨時起意,而非處心積慮的策劃。

從戰鬥的結果來說,日方的記錄也頗值得商榷。《征伐記》、《黑田家記》、《毛利家記》、《安西軍策》、《立花朝鮮記》等第一手史料眾口一詞,認為立花宗茂在這一階段取得了大勝利,殺敵數從兩千到六百不等。

這裡出現了一個有趣的歷史研究現象。當我們閱讀史料時,經常能發現記錄者出於某種目的,極力渲染戰爭中某一方的英雄事迹,但他們又經常顧頭不顧腚,一不留神就在別處記錄里留下些許矛盾的細節,最後泄了自己的老底。

對於這場遭遇戰,我們無須去深究在戰鬥中立花諸臣到底有多麼驍勇善戰,上述史料在吹噓完以後,不約而同地提到了一個細節,如《征伐記》說「長政疾馳來援,遂以統茂歸」;而《黑田家記》則說「宗茂鎧上矢如蝟毛,登小丘而休,長政代奮戰,明軍退」。

日方的記錄光顧著吹噓立花宗茂的武勇,卻忘記把結局改一改。

從《黑田家記》里「長政代奮戰,明軍退」的描寫,可以反推回去證明,明軍在與立花宗茂的戰鬥中,根本就沒有落荒逃跑,反而是步步緊逼,所謂的「登小丘而休」,分明是立花宗茂本人反被明軍壓迫到了小丸山山上。直到黑田長政趕來支援,接過立花部投入戰鬥,明軍才退去,黑田才有機會「遂以統茂歸」,把他救出來。一個「統」字和一個「代」字,最後再加個「歸」字,就讓之前的吹噓泄了底,這麼窘迫的遭遇,實在不是勝利者所為。

事實上,在這場戰鬥里,明軍的兵將從頭到尾都表現出了極強悍的近戰能力和極高軍事素養——當然,這是因為這些部隊是李如松等人的家丁,戰鬥力比普通明軍要強——與日軍先後數次交鋒,並未呈現出弱勢。甚至在遭遇側後襲擊的時候,明軍也無一部潰敗,而是回撤一段距離後迅速重整隊形,硬生生地挽回了局面。眾所周知,在白刃戰中接戰不利,整隊回撤而不引發潰敗,反而立刻重整好陣形進入反攻,這對士兵和將領的素質要求有多高。

而且,這些明軍並未攜帶大量輕重火器,手裡只有少量神機箭還有三眼銃,再就是標準的馬戰武器——佩刀、弓箭了,在這種情況下與日軍進行的是一場實打實的白刃戰。在這個日軍最引以為豪的科目里,明軍絲毫沒落下風。

號稱西國第一名將的立花宗茂,面對與自己兵力相當的明軍,除了靠奇襲暫時迫退了明軍以外,再沒佔到半點便宜,反而賠上了十時連久和池邊永晟兩員大將的性命,最後連他自己都被迫退到了小丸山,靠長政的救援才緩過氣來。

因此這一場碧蹄館的前哨戰,雙方最多只能說是打了一個平手,客觀地說,明軍還略佔優勢。

戰鬥結束以後,明、日兩軍都停止了繼續前進。明軍發現日軍越打越多,開始對「漢城無兵」的情報產生了疑惑,不敢輕舉妄動。

而日軍此時的戰場最高指揮官是黑田長政,他用兵極穩,從來不打無把握的仗。他看到前面的明軍居然把立花宗茂都嗆回來了,便打消了追擊的念頭,用麾下五千人擺出防禦的姿態,等待著小早川隆景的到來。

雙方進入了第一次對峙。

這個時候的李如松,已經在趕往碧蹄館的路上。

查大受在擊退了十時連久的第一次進攻以後,便在反擊前給他送來一份情報,說敵人弱勢,宜快速前進。李如松在二十七日早間帶著十來個家丁匆匆離開,臨走前只顧得上給其他人傳個話,叮囑他們隨後跟進。

要說這位將軍也實在不像話,你性子再急,也實在不該只帶十幾個人就上路,好歹等部隊集結一下再說吧。六年以後在蒙古戰場上,李如松輕軍深入,再次因這樣的衝鋒在前,於撫順渾河附近中伏不幸陣亡,終年五十歲。這實在是性格決定命運的最好典範。

李如柏、張世爵接到李如松離開的消息,也都紛紛上馬追趕。他們倉促間也未集結部隊,只帶著幾十個親兵前往,其他部隊沒了統一號令,只得陸陸續續三五成群地前進,跑得一路都是。只有楊元留在坡州鎮守,沒有隨他們前往。

上午十點左右,李如松在半路又接到了朝鮮信使帶回的查大受第二封信。這封信與第一封信的內容完全相反,說日軍數量很多,正在與明軍激戰,要求後方儘快來支援。

李如松雖然對遼東軍的野戰能力十分有信心,以至他壓根兒就沒想過退卻和暫緩前進,但身為一名戰術素養極好的指揮官,查大受的這份報告還是讓他想到,前方情況有可能出現了變化,很可能是漢城的日軍數量有變。

只是他受之前查大受兩份偵察報告的影響,並不認為日軍數量能大到需要他動用明軍主力。因此他沒有退卻,只是讓那名朝鮮信使儘快趕到坡州,命令楊元率全軍壓向漢城,以防萬一。他自己則繼續快馬加鞭,加快了趕路的步伐。

李如松趕路趕得實在太投入了,以至在跨越惠陰嶺的時候,一不留神摔到了地上,把左臉給搶破了。

這是李如松入朝以來第三次因突進落馬了。

按說這似乎算不祥之兆。好比前一年忠州之戰時,申砬就是出征前把帽子碰到了地上,才導致大敗。不過李大提督卻不管這套,前幾天的平壤戰役,他落了兩次馬,照樣大獲全勝。他從地上爬起來,摸了把臉,拍拍身上的土,上馬繼續趕路。

大約在上午十一點,李如松終於趕到了碧蹄館現場。

明、日兩軍這會兒正彼此謹慎地隔著一段大路對望。李寧、孫守廉、祖承訓、李如梅、查大受五員大將心情有些複雜。剛才的那場仗雖然打得一波三折,不過沒吃虧,也沒佔到便宜。可現在日本人越來越多,卻叫他們暗暗心驚。

小早川隆景、宇喜多秀家的主力軍團已經陸續抵達,和黑田長政所部、立花殘部會集在一起,在小丸山和望客峴一帶聚成黑壓壓的一片,聲勢驚人,光是戰場上的日軍總兵力已高達四萬之巨。遼東五將的兵力加在一起也只有三千出頭,再能打,眼前的局面也沒法應付。

正在這時,李如松趕到了。這可真把大家嚇了一大跳,一不小心,主將就要陷進去了。於是大家連忙請示李如松:對面日軍最少有四萬多,咱一共就三千出頭的兵力,那現在咱們是撤退呢,還是撤退呢,還是撤退呢?

李如松聽了,看了他們一眼,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撤什麼撤,給我打!

遼東軍得了主帥的號令,雖然面對十幾倍於己的敵人,但卻毫不畏懼,紛紛開始對日軍鼓噪起來。他們被人罵過貪婪,被人罵過殘暴,可從來沒被人罵過怯懦。跟韃靼們在遼闊原野上拼殺出來的血性與殺氣,不會因為區區數萬日軍而消退。

只是李如松話說得威風,心裡其實在打鼓。他又不是傻子,之所以宣布不撤,不是因為血性、尊嚴什麼的,而是身為一個擁有良好軍事素養的指揮官,他很清楚無論怎麼,現在都絕不能退後一步。

在他對面,光是戰場上就有足足四萬人的日本主力軍團,還沒算上漢城的日軍。他手上就三千多人,連人家的一個零頭都不夠。日本人明顯是不知明軍虛實,才心存忌憚沒有進攻,所以明軍絕不能後撤,一旦後撤一步,日本人大軍就會毫不猶豫地掩殺過來,到那時候明軍就完了,沒有可能倖免。

所以李提督一到戰場就下了令——接著打。那麼,兵力已佔絕對優勢的日本人這時在做什麼呢?

他們正在開會……

日本人特別喜歡開會,動輒就要把大家叫到一起,小馬扎一支,唧唧喳喳議論紛紛。面對三千多大明騎兵,宇喜多秀家把諸將召集在一塊兒,發話了:「剛才斥候報告,說明軍主帥李如松也到了,諸位看該怎麼辦呢?」

日本人誰都沒想到李如松居然會大著膽子只帶十幾個人跑來,他們認為主帥所在的位置,必然是明軍主力。此時在這三千人後面的,肯定是四萬帶著各種大炮的明軍。

四萬對四萬,從人數看,勝負在五五之間。可問題在於明軍主力有大量火炮,再加上主戰兵種是騎兵,一旦野戰起來,大炮遠轟再騎兵衝擊,肯定比長筱之戰中的織田軍更厲害,等於是織田信長加武田信玄的戰力。在座武將沒人自認能強過那兩位軍神,因此也不能怪秀家鄭重其事地要召集大家討論。

諸將當下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暫時退兵,避敵鋒芒;另外一派則堅持繼續進兵,跟明軍死磕一場。前者的代表是三奉行石田三成、大谷吉繼與增田長盛,黑田長政是慎重用兵派,也主張觀望一陣再說;後者的代表不用說,自然是老而彌堅的小早川隆景。

最終隆景的意見佔了上風,決定開打。小早川的第六軍團當仁不讓地充當先陣主力,至於那些主張慎重的傢伙,就乖乖地等在後面看吧!

日軍最大的壓力,是那個不存在的明軍主力軍團,因此小早川決定速戰速決。他派遣粟屋景雄帶領三千人從大路南側繞過去,和大路北側的井上景貞三千人形成鉗形攻勢,左右夾擊明軍。

僅僅是這個出陣,日軍戰力就已經達到全部明軍的兩倍。

李如松知道,此時萬萬不可示弱,一旦露怯,馬上便是萬劫不復的局面。他咬咬牙,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希望能堅持到後續明軍趕到。

於是日軍一動,明軍也立刻動了。在李如松的指揮下,明軍全體南移,趁井上景貞沒靠攏的時候,先突擊打垮粟屋景雄再說。

兩軍甫一交手,粟屋景雄所部便支持不住,紛紛潰退而走。明軍大喜,他們經過與立花宗茂一戰,對和日軍進行白刃戰的信心十足,現在正愁無處發泄,於是紛紛撲將上去。

可當明軍開始追擊粟屋時,忽然發現自己上當了。

朝鮮的一月份是初春,陰雨綿綿,雨水、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讓路面和田野都變得極其難走。明軍從開城趕路時,就吃了不少苦頭。特別是在小丸山以西這個區域,是朝鮮難得的平原地帶,因此有許多水田。這些水田地勢低洼,被融化的冰雪變成一片一片的泥淖,不但極為泥濘,水田裡還有密密麻麻的水稻茬子,是天然的絆馬樁,騎兵在這種地形上,只要跑動就極容易被陷住或者絆落馬下,甚至連快速機動都做不了,更別說衝鋒了。

粟屋部以步兵為主,他們對這種地形的適應能力遠優於明軍的騎兵。不知是計的明軍為了追趕他們,誤入了這一大攤泥沼之中,前鋒許多人紛紛被絆落馬下,後續部隊則陷在水田裡行動遲緩。

粟屋景雄掉轉頭來,趁機掩殺,不少明軍在泥中被殺死。在路北的井上景貞發現有便宜可占,也開始加速移動。

李如松大怒,一聲令下,進入水田的明軍紛紛跳下馬來步戰接敵。粟屋景雄沒料到明軍轉換得如此之快,猝不及防,頓時被殺得大敗而逃——這一次他可是真逃了——幹掉南側威脅以後,李如松迅速掉轉隊伍,部隊又變成騎兵迎頭對上井上景貞。景貞三千步兵當然抵擋不住這些殺紅了眼的惡鬼騎兵,也只好狼狽後退整軍。

小早川隆景一看此計不成,索性也不耍手段了,軍扇一揮,親自帶著第六軍團全線壓上。隆景自己為中間進攻的核心,大將小早川秀包、筑紫廣門和剛喘過氣來的立花宗茂則分成兩路,從側翼烈火疾風般地朝著明軍陣勢攻去。

接下來,是一場場面極其混亂的惡戰。

明軍以三千人的兵力,要抵擋從三個方向攻來的日軍,形勢十分嚴峻。李如松將部隊分為兩路應對小早川及從山側向明軍後方運動的部隊。明軍士兵捨生忘死,與數倍於己的敵人展開殊死搏鬥。後方陸續趕到的李如柏、張世爵,由於之前學習李提督的緣故,隨行都只有幾十人,兵力過少,對戰局的緩解沒有絲毫幫助。只是他們沒有表現出一點猶豫,一到戰場便紛紛義無反顧地殺入了陣中。

不過這時日軍的狀況,也沒好到哪裡去,這讓人很奇怪。

可能是面臨絕境的明軍瞬間爆發出了不可思議的戰鬥力,這場混戰也讓日軍險象環生。戰鬥中,明軍見日軍試圖從側翼包抄,遂分出一股明軍部隊脫離主力戰團,突然朝側翼日軍厚實的陣勢猛插過去,方向正是在包抄明軍的小早川秀包本陣。秀包沒料到明軍到了這時候還有勇氣和力量進行戰場突擊,一時間手忙腳亂,還沒來得及調整,明軍已一口氣連斬他手下將領橫山景義及家臣桂五左衛門、伽羅間彌兵衛、波羅間鄉左衛門、內海鬼之丞、湯淺新右衛門、吉田太左衛門等多名武士,殺到了他面前。

小早川秀包轉身想要逃跑,卻被明軍士兵拽下馬來,揮刀便砍,秀包好歹也是武將,倉促間拔出短刀格了一下,搶得一線生機,隨即被身邊的家臣們七手八腳救了出去。秀包雖然倖免,但這一輪衝鋒卻讓他所部的武士死傷慘重,遲滯了他的包抄行動。

這段記載一直有人懷疑其真實性,認為是日本人虛構的。因為記載中說帶領此隊明軍的,是一個叫李大孤的將領,可明軍中查無此人,所以可以肯定這個人是虛構的。但這個虛構未必等於沒有發生這場戰鬥,畢竟秀包手下的將領和家臣被砍了不少,還都有名有姓。因此這個即便是虛構,秀包軍曾一度被殺傷嚴重是可以肯定的,這也從側面證實了當時戰事之激烈,明軍給日軍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可怖印象,才會在戰後著力渲染大肆虛構明軍多可怕。

兩軍這一戰,算起來從巳時足足打到了午時,兵力處於絕對劣勢的明軍終於漸漸支撐不住,全軍緩緩向西方邊打邊撤,意圖進入高陽城堅守。

明軍的其他將領此時都掣刀揮劍,全體上陣投入了與日軍的肉搏。明軍的境況,已經極其窘迫。

關於這階段的狀況,朝鮮人在記載中說,戰鬥到要緊處,李如松親率數十家丁突馳陣前,反覆騎射,十分驍勇。之後李如松又率諸將,為撤退的明軍士兵殿後;而日方記錄如《黑田家記》則說,此次戰鬥到秀包軍下山直衝李如松中軍,隆景縱橫兩翼奮擊時,「如松兵有節制,進退自在。兩雄相會,戰甚苦,自巳至午。」

明軍即使已力不能支,陣形卻絲毫不亂,且在如此不利的絕境下,以李如松為首的將領們居然親自為士兵斷後,掩護他們撤退,遼東軍團將領們強悍的素質,讓人驚嘆不已。

俗話說將為軍之膽,將領如此,士兵們焉能落後。三千明軍士兵被數倍於己的敵軍包圍,激戰兩個時辰,依然還是聽號令而動,進退自如絲毫不亂,連敵人都不得不贊,堪稱一流強軍。明軍將領和士兵們異常出色的素質,無疑是這次戰鬥中日軍空有絕對優勢兵力卻兩個時辰都沒拿下三千明軍的主要原因。

到了現在,日軍自然不會再容明軍撤退的如意算盤打響。

仗著壓倒性的優勢兵力,在智將小早川隆景的指揮下,日軍諸將一面輪番上陣,死死咬住明軍不鬆口,以阻止明軍西移。另外分出的兩部分兵力,則繼續從兩側山上快速迂迴,企圖徹底封死明軍後退的通道。

高陽城是一個極小的城寨,其實並不適宜防守。拼殺到了現在,李如松也終於有些絕望了,眼前的日軍漫天遍野,怎麼殺都殺不完。即便他的遼東鐵騎們以一當十,可數量畢竟太少了。這些明軍士兵已經持續作戰兩個時辰,早已是筋疲力盡,全靠一口氣撐著才戰鬥不止。眼看兩翼日軍的迂迴部隊就要進佔碧蹄館,如果這最後的逃生通道被日軍關閉,那麼「主帥被擒殺」這條大明軍隊最恥辱的記錄,就即將誕生。

正在危急時刻,只聽一聲炮響,從惠陰山中殺出一彪人馬來,直入敵陣,殺退了負責封口的日軍,把已經筋疲力盡的明軍接應進了陣內。

看著那旗號上大大的「楊」字,李如松如釋重負,一直緊繃著的肌肉突然鬆了下來。

來人正是他手下的大將楊元。原來楊元接到李如松的命令以後,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帶了五千士兵朝著漢城趕來,沿途還收攏了些陸續往前趕路的明軍士兵,抵達高陽城下時大約有五千多人。

這可真是無比寶貴的生力軍。

更難得的是,楊元居然還帶來了一個炮營。炮聲一響,明軍的士氣立刻回升了。日本人卻嚇得變了臉色,馬上放緩了攻擊。連楊元自己也沒想到,這個炮營,雖然沒有正式接戰,卻是後來明軍能順利脫險的關鍵。

會合以後,楊元等人建議李如松趕快撤退,由他們來斷後,李如松卻搖了搖頭,再次否決了撤退的建議。

李如松很清楚,明軍在臨津江東側的總兵力才一萬上下,而日軍兵力卻有四萬之多。如果此時他們撤退,一旦被日軍從後追擊掩殺,恐怕一口氣能殺到開城的城下。到了那時候,局面便糜爛到不可收拾了。

諸將當下問道:「那我們該怎麼辦?」

李如松眼皮都沒抬,只吐出倆字:「反攻。」

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進攻,進攻,再進攻,這就是李如松在碧蹄館前的抉擇——即便身陷絕境,李如松也依然始終保持著過人的冷靜。他犀利的軍事眼光,在瞬間從極端不利的情況下,能選出唯一的一條正確道路。

此刻,他已經徹底算出了日軍主將們的心思。

日軍最怕的,是他身後那個並不存在的明軍主力,因此小早川才會不要命地發動快速攻勢,把剩餘的全部一萬四千人一次壓上,希望早一步打敗李如松的三千人。

楊元的援軍才三、五千人,這事李如松知道,可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隆景不知道。他們一定在猜測,楊元這支軍隊,是不是明軍大部隊的前哨;明軍以及可怕的火炮部隊是不是已經進入惠陰山,正陰沉沉地透過山上的樹葉朝這裡望過來。

五千援軍和大炮的吼聲,已經讓日軍開始嘀咕。如果明軍在此時發動反擊,日軍指揮官的猜疑就會變成一個確定的答案:如果沒有大軍在後,這支疲憊不堪的孤軍怎麼敢有恃無恐地反咬一口?明軍主力肯定快到了,他們想拖住我們,好等主力趕到逼迫我們進行決戰。

這會對日軍造成多大的恐慌,可想而知——既然之前已經唱了一次空城計,李如松決心再唱一次,把這出空城計堅決演到底。

日軍的攻勢這時已經趨緩,他們發現明軍有新的援軍趕到,心中正升起一股不安。而在兩側高山上的日軍將領們忽然發現,原本窮途末路的明軍和新到的明軍合流後,掉轉了馬頭,排列好隊形,居然……居然開始反擊了!

日軍諸部一時駭然,紛紛後撤。明軍騎兵壓上了一段距離,見日軍退後到足夠安全的距離後,才停了下來。這時,李如松才吩咐由楊元的五千生力軍分幾路交替掩護斷後,讓全軍退入惠陰山中。

先前吃了大虧的日軍先鋒井上景貞和側翼的立花宗茂,見壓上的明軍只是虛晃一槍,不進反退,頓時又想來占點便宜,當下嗷嗷叫著又追了上來。

只是明軍的撤退,依然維持了之前的規範:士兵先退,將官跟著李如松為全軍斷後。

李如松見日軍居然還想追擊,頓時大怒,再次率諸將和家丁往返騎射,與追擊的井上景貞和立花宗茂部混戰起來。激戰中李如松的戰馬突然被近處的日軍鐵炮所驚,將他掀落馬下,這是他第四次落馬了——李如松的戰馬陣亡率實在是太高了,估計這次替換上來的戰馬也不怎麼好使。

正在附近的井上景貞看見明軍主帥落馬,欣喜若狂,率軍拍馬上前,想取李如松的首級。

千鈞一髮之際,李如松的家將李有升挺身殺出,敵住了井上景貞。李如松被隨後趕到的親兵拚死從地上拉起,脫離了險境。一心護主的李有升大展神勇,一個人不但敵住了井上景貞,還手刃數名日軍。正鏖戰間,李有升突然中鉤落馬——這事多半是忍者乾的,因為日本武士和足輕都不用「鉤」這種武器,只有忍者才用這種古怪兵器。一邊的井上景貞覦了個破綻,趁機殺死了李有升。

李有升是個悍將,當年因為喜歡一個妓女,失期犯了軍規,要被處死。李如松惜其勇猛,不但把他救下,還幫他娶了媳婦,又送了許多家當,前後耗費不下千金。現在李有升終於償還了這份恩情,把這條命還給了李如松。

然而,李如松的危機並未因此解除,附近殺過來想乘機取他首級的不止井上景貞一支部隊。他才閃開幾步,斜刺里又突然衝出一員金甲金盔的倭將,卻是小野鎮幸堂弟小野成幸。只見他頂著一個桃子型頭盔,連聲怪叫直取李如松而來。哪知跑到半路,小野成幸突然頓了一下,然後直挺挺地倒向地上,死了。

遠處,李如梅冷冷地放下了弓箭。這已經是他今天狙殺掉的第二名日軍將領了,他簡直就是第六軍團將領們的死神。這次戰役里,立花宗茂所部戰死的除之前的十時連久、池邊永晟,以及剛被射殺的小野成幸外,小野鎮幸的部將小川成重、安東常久、安東幸貞等人也先後被明軍殺死,可謂損失慘重。

而此刻擔負斷後的楊元部隊已攆上,接應住了李如松等人。日軍突前諸將還想繼續追擊,但這個舉動卻被老成持重的隆景所阻攔,生怕中了埋伏,只允許他們追到惠陰山的山口大路,便不得前進。明軍主力的陰影,一直縈繞在這些將領心頭。當看到明軍退入惠明山中後,他們如釋重負,既然大敵已走,實在犯不上再拿自己藩內寶貴的士兵生命去冒險了。

等明軍徹底消失在視野里後,小早川隆景才下令收攏部隊,和秀家等部一起退回漢城。

細心一點的人,也許會發現此戰中除受命與查大受一起做前鋒探察的高彥伯外,沒有出現任何朝鮮軍隊。那麼,跟隨明軍渡過臨津江進駐坡州的朝鮮軍在做什麼呢?

先說高彥伯部。不少記載里都說他的部隊射殺不少日軍,但從李朝實錄中的官員彙報看,所謂的高彥伯部只有幾個人,其實就是翻譯和嚮導,這點從被派回來的信使是他的人就可以知道。朝鮮官員還因此疑惑道:高彥伯部就幾個人而已,李提督幹嗎帶他去,我國金應瑞勇猛善戰,為什麼不帶他……

至於朝鮮軍隊,朝鮮方面的記載說,朝鮮都元帥金命元等人,認為李如松貿然輕率進軍,不妥,於是雖然進兵,但只是率部隊跟在其後——應該是跟在楊元所部的明軍後面。因為在李如松發出要楊元進兵增援的命令後,楊元才率領坡州明軍奔赴漢城的,坡州朝鮮軍自然是隨楊元進軍,而不是李如松。但當他們看見前方明軍正與日軍邊打邊撤,金命元等人「案兵還陣,故我軍得全」。

也就是說,金命元等人在楊元所部明軍投入戰鬥後,他們連在後方作壁上觀都沒有,而是直接案兵還陣,回坡州去了。

這則記載中,那種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沾沾自喜之意,躍然紙上。眼見明軍戰敗,即便怕死不敢去增援,至少也可以接應一下吧?不接應,站在那裡不動給明軍壯下聲威也好吧?可惜都沒有。有的只是「案兵還陣」,然後沾沾自喜地暗自慶幸——還好還好,我軍沒折損人手得以保全。

他們似乎全然沒想到,在他們面前拋頭顱灑熱血的明軍將士是客軍,正在為他們復國而戰。他們才是主場作戰的主軍。

不但如此,金命元甚至還指控說因為明軍在碧蹄館戰敗,導致運送上去的糧食全部在碧蹄館損失殆盡,所以後來前線才缺糧。這條編得也太離譜了。李如鬆快馬加鞭,才趕上了後半場戰鬥,朝鮮輜重運輸隊什麼時候居然跑到李如松前面去了?

難怪明軍認為朝鮮陸軍中真正的將領,僅只權慄一人,非常有理。

在歷史上如迷霧般眾說紛紜的碧蹄館之戰,至此結束。

逃出生天的李如松,在碧蹄館前的絕境里,一直顯得異常強勢,但此刻卻沒有一點高興的跡象,反而顯得失魂落魄。當他看到中軍大旗時,終於忍不住悲痛,把李有升的女婿王審叫過來,大哭了一場。

然後他就一直哭,徹夜不停地痛哭,哭得那麼大聲,一直哭到第二天早晨。

我想,他是在為犧牲在碧蹄館的那些多年跟隨他及他父親的家丁們而哭,為犧牲的明軍將士而哭,也為自己的愚蠢而哭。因為李如松的輕率舉動,幾乎把三千明軍全體都置於極危險的境地,儘管他依靠遼東軍的頑強和自己過人的指揮能力逃過一劫,可這挽救不了那些戰死的將士們,那些全是隨侍在他左右朝夕共處的好兄弟。

對於一個驕傲的將軍,沒有什麼比這種任性導致的失敗更令他痛苦的了。

我相信李如松這一次是真正的痛徹心扉,一半是為了李有升和其他戰死同僚,一半是因為無比沉重的自責。

從一月二十八日開始,那個意氣風發的李如松不見了,變成了一個頹喪失意的委靡之人。之後他率軍從坡州回渡臨津江,駐紮在東坡館。開城他也不想待了,打算直接後撤回平壤。

柳成龍等朝鮮大臣聽到這個消息,都驚呆了。他們與遼東軍沒什麼感情,無法體會李如松折傷肱骨般的悲痛。在他們看來,碧蹄館不過是一場小挫折,損失也不是特別慘重,為何因一小敗而毀掉反攻的大好局面呢!

他們輪番去勸說李如松,結果李如松回答他們的,是一封正在起草的奏摺。

這是寫給萬曆皇帝的,裡面說漢城日軍實力強大,遠遠超出了他的能力所及,加上朝鮮天寒地凍,舊傷複發,乞求朝廷另外選拔能征善戰之將來接替他這個沒用的人吧。這份奏摺字裡行間,都浸透著滿滿的失意。

從這時開始,李如松在史書里的形象從最堅定的主戰派變成了最堅定的主和派,再也不願意向東邁進一步。朝鮮人認為他是被碧蹄館之戰嚇破了膽,包括柳成龍這樣的親明派在內都作如此想。很多史料及後世文人學者也都這樣認為。那麼,事實上是否如此呢?後面我們會對此做詳細討論。

說完這位失意的提督,關於碧蹄館之戰,又該如何評價呢?

首先,無須諱言,這是一場敗仗,是一場輕率的失敗。因為戰鬥是以明軍撤退結束的。

其次,碧蹄館的失敗,百分之百要歸咎為李如松的輕率。

他輕率地帶領明軍主力抵達開城,輕率地相信張大膳與朝軍關於漢城兵力的虛假情報,又輕率地從開城、坡州兒戲般地甩下主力孤身上路,讓明軍的兵力優勢在這又一次不告而走中被削弱。四萬明軍,最後只有八千人與敵接戰,其他都被留在了從平壤到坡州漫長的大路上。

對此,李如松要負全責。

同時,這也是一場光榮的失敗。

失敗歸罪於李如松個人,光榮屬於明軍全體。

明軍在碧蹄館之役中,表現出了極頑強的鬥志和優異的戰術素養。不算楊元後援五千人的話,明軍是以三千人與近三萬日軍直接對抗,附近還有一萬左右的日軍虎視眈眈。他們面對的敵人也不是廢物點心,而是擁有戰國三大智將之一小早川隆景和西國第一名將立花宗茂的日本精銳軍團。

而且他們不是據險而守,是堂堂正正地在平原與丘陵的開闊地帶,在號稱敵軍最強科目的白刃戰中,與敵人正面交火。

結果呢?日軍擁有十幾倍於明軍的總兵力,以近五倍的兵力直接投入戰鬥,圍攻了明軍一中午加半個下午,僅僅是將領級的傷亡,便包括十時連久、池邊永晟、小川成重、安東常久、小野成幸、橫山景義等十餘人。而且與平壤不同的是,這些傷亡幾乎全發生在日軍最為得意的白刃戰中。

也不知道是明軍確實個個強悍如超人,還是日本人實在外強中乾。

而兩軍在戰後的傷亡數字對比,更是叫人覺得匪夷所思。

明軍在這一戰的傷亡數字,李如松在報告里稱是陣亡二百六十四,傷者四十九;朝鮮君臣的說法是三百人;南軍有個叫吳惟珊的將領——可能是吳惟忠的弟弟——聲稱陣亡是一千五百名。這是所有史料里記載明軍傷亡數字最高的。可惜吳惟珊身在平壤,又對北軍懷有怨恨,他的證詞很可能摻雜著個人好惡,數字未必可信。

碧蹄館之戰的大部分時間,是由三千明軍與日軍接戰,主要的傷亡皆出自這支隊伍。這支軍隊與日軍持續糾纏作戰,一直堅持到了楊元來援,始終保持著建制未曾崩潰。

從常理來看,一支軍隊如果一線部隊傷亡超過20%—30%,就會喪失戰鬥力——當然這個比例並非絕對,但至少能給我們提供一個參考的標尺——換句話說,在楊元抵達之前,參與碧蹄館之戰的明軍部隊傷亡率,理論上不太會超過30%—40%,否則他們撐不到最後。

再把明軍撤退時損失的人數考慮進去,是役明軍陣亡當在一千餘人左右,再怎麼多也不可能超過吳惟珊所說的一千五。不過這些傷亡將士,大多是李如松以下諸將的親信家丁,遼東軍的精華。

李如松說的陣亡家丁兩人、明軍二百六十四人,很可能彙報的是在編部隊的傷亡情況,他和李如柏、張世爵、李寧、孫守廉、祖承訓等人不在編的家丁損失未計在內。

在這一戰中,遼東將領們帶了大批家丁。遼東諸將的家丁,在十二月初九宋應昌催兵時曾有過統計,其雲當時未到各將家丁人數為:副將楊元並原任游擊戚金下家丁共六百八十二名;現任副總兵李如柏下家丁二百四十五名;原任副總兵祖承訓下家丁一百二十三名。另外於正月的統計里,說李寧所部有遼東正兵及家丁一千一百八十九人,其他人的家丁數不明。

以此計算,則光是楊元、李如柏、祖承訓三人的家丁就有一千零五十人,其他還有李如松帶的數十到一百餘人,李寧、李如梅、張世爵、查大受、孫守廉等人家丁也沒有具體數字,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每人的家丁都不會少於百人,因此我認為此戰的家丁總計在一千五百到兩千人左右。換句話說,即使刨去楊元的家丁,最開始的三千明軍里也大約有一半是家丁。

這些家丁里,像李有升這種屬於軍中編製的是少數,大部分是沒有編製的。這些不在編的家丁,如宋應昌所說,「患平即散,不作正數」,本就不算在編製內,自然也談不上呈報傷亡數字。這裡還有另一事要注意,即這些不在編的家丁的傷亡撫恤,是要由將領自己掏腰包的。如宋應昌安撫楊元時曾說,你在平壤一戰陣亡的六名家丁,可以報上名來,我想辦法給你破格存恤。這「破格」二字,說明這些家丁傷亡,按例朝廷是不管的。李如松心疼家丁傷亡,除個人感情外,這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

不過這麼一來,陣亡人數就顯然不是報給朝廷的兩百六十四人了,那裡面的家丁只有兩個,是李有升這種有編製的。其他沒編製的都沒計算在內,這也確實沒必要計算。一是按例不計,二是寫上去了也領不到撫恤,白寫。

這一戰的大多記載中多少都強調了明軍家丁,原因我想無外兩個:要麼家丁驍勇過於常人,要麼家丁數量眾多。但無論哪個原因,都可得到家丁傷亡極可能比在編士兵大的結論。如果按在編人員死亡兩百六十四人計算,而三千人中有一半家丁,那麼此戰明軍戰死人數當倍於戰報,大約為五百三十人到六百人左右。如果加上受傷的,明軍總傷亡應該在一千人左右。

至於日本人說的殺死明軍一萬人,敗敵十餘萬云云,大家聽完只要笑笑就好。

關於這次戰鬥,朝鮮大臣柳成龍的記載是比較特殊的一篇,因為他記敘的戰鬥過程與大多數人都不一樣。

他說此次戰鬥中因為北軍沒帶火器,持的短劍鈍劣,而日軍步兵持三四尺刃精利無比,左右揮擊,明軍人馬皆靡,無敢擋其鋒者。李如松急調後軍前來增援,後軍未至而前軍已敗,死傷甚多。日軍收軍不追,到黃昏時分李如松返還坡州。

柳成龍,我們前面說過,是朝鮮壬辰護國戰爭的中堅力量,一代名臣,也甚有才幹。他和李如松接觸比較多,但我們從他的言辭中可以發現,他對李如松意見相當大。另外,他的記載和許多朝鮮史料一樣,有個很明顯的特點,那就是凡是延緩朝鮮光復的人和事,無論你有什麼原因,都是錯的、壞的。在關於碧蹄館的這段記載中,這點表現得尤其明顯。

這段記載的第一個問題,是他自己並沒有到現場,因此他的記載,要麼是聽來的,要麼是他主觀認定。總之,可信度不高,但他卻言之鑿鑿,好像親身經歷一般。

首先,他記敘中的武器就有很大問題。明軍騎兵佩帶的武器是佩刀而不是短劍,一般只有將領才帶劍,他如果說北軍將領都拿的是劍,這還差不多。其次則是到了明朝,將領上戰場大部分也都用刀,劍在明朝已是個裝飾品或禮儀用器。戚繼光就很明確地說過,他認為當時中國已沒有了實戰用的刀法劍法,因此才大力推廣來自日本的辛酉刀法。而且明軍從嘉靖年間起,就開始大量仿製日本刀裝備軍中,到萬曆期間已普及全國。現在收藏界最多的明制式刀,就是所謂的戚家刀,也就是戚繼光推廣的仿倭刀,此種刀的長度尺寸不比日本刀短,而且刀身還更寬一些。所以他說北軍持短劍是大有問題的。

其次,明軍刀質量不好,日本刀鋒利質量好,這是肯定的,但日軍的刀再好,也不可能砍斷明軍佩刀。筆者之一收藏有多柄日本戰國及戰國前名匠所造之刀,也有多柄明刀,所以這點也不用多討論。那麼現在的問題就是光只刀的質量好,可又沒好到能隨手砍斷對手兵器,這就能讓對手披靡么?

再次,如果北軍既不帶火器又不帶常規佩刀,那他們幹什麼去,春遊?再說這次戰鬥中,明軍是帶了火器的,按照朝鮮方當事人金命元、李德馨的彙報,明軍擁有不少神機箭,一度在野戰中憑此擊退了日軍。其實明軍常備武器里必然有火器,宋應昌公文中說得很清楚,騎兵每小隊配備弓兩張,各腰刀一口,或銃或鏜或棍各一件。可見明軍除每人一口刀外,還另配備有銃等火器。單只這條,就可知其所記不實。

還有一個問題是,他既然說李如松叫後軍增援,後軍還沒趕到,前軍就被日軍殺潰而死傷慘重,那日軍為什麼收軍?這顯然全無道理。他記載的這一整段戰場過程,和我們引用的數方記載均不一致,獨此一家,甚至連日軍的記載里,明軍的表現都比他說的要爭氣很多,這顯然是他主觀臆斷寫出來的。

柳成龍對李如松的怨氣之重,於此可見一斑。

明軍傷亡已基本清楚,那麼日軍的傷亡情況又如何呢?

明軍的記錄是斬得日軍首級一百六十七級。這顯然不是全部數字,因為明軍最後倉促後退,清理戰場的是日本人,這些斬取的首級大多產生於查大受突襲戰初期,之後明軍就再沒時間去割取首級了;朝鮮人說日軍損失三百人,日軍自己的記錄是損失數百,聽起來與明軍的傷亡數字持平,甚至略低。這些直接的記錄似乎都表示日軍傷亡很小。

但是,我們還可以採取另外一種比較方式。

在萬曆二十一年的三月二十日,宇喜多秀家在漢城清算了一下手裡掌握的全部兵力,數字流傳至今。我們可以拿參與碧蹄館直接作戰的日軍部隊與萬曆二十年七月末進行比較。

日軍碧蹄館之戰前後兵力對照表

萬曆二十年七月末 萬曆二十一年三月二十日

黑田長政8000 5269

小早川隆景(含秀包)10000 9552

立花宗茂、高橋統增3200 1132

筑紫廣門900 327

從列表裡可以看出,黑田長政減少了兩千七百三十一人,小早川本隊減少了四百四十八人,立花和筑紫這兩支一線部隊分別減少了兩千零六十八人和五百七十三人。三、六兩軍團合計減員五千八百二十人,將近六千。

其他先不說,只從這幾個數字里,我們已經可以發現一些端倪。立花部是最早與明軍接戰的部隊,減員最嚴重,達65%;隨後趕到的黑田部百分比要好點,減員30%,但絕對數與立花部很接近……最後投入戰鬥的隆景損失最少,只減員5%。當然,這個小百分比與他本錢厚有直接關係。

換句話說,這些部隊的減員比例,是隨著在碧蹄館投入戰鬥的先後順序而遞減。筑紫是和小早川一起投入的戰鬥,兩人減員的絕對數也極其接近。

另外,如果從絕對人數上看,萬曆二十一年三月的立花、筑紫兩部,已經被徹底打殘,喪失了戰鬥力。

而從萬曆二十年七月至萬曆二十一年三月二十日期間,除去碧蹄館以外,第三軍團、第六軍團參與的大規模戰事,只有延安之戰和幸州山城之戰。這兩場戰役里日軍總兵力損失為兩千人左右,如果平均分攤到三、六軍團頭上,約為一千。立花宗茂的部隊,更是未見於隨後的幸州戰鬥,因此他的部隊傷亡,基本就是碧蹄館的傷亡數。

加上其他零星戰鬥的損失以及傷病減員等等,三、六軍團在碧蹄館以外的減員,至多不會多於一千五到兩千這個數。其實如果沒有大規模戰鬥,對日本這種採取很特殊的軍制的部隊來說,兩萬人上下的軍團最多出現兩、三百人的浮動才是正常的,不可能出現上千的變更。

但即使按這樣的數字進行計算,我們也可以發現,在碧蹄館一戰中,三、六軍團的傷亡,至少達到了三千人之多,如果向多的方向估算,可以達到五千之多。

以寡敵眾,還讓敵人付出兩倍以上的傷亡。能夠打出這樣的戰績,只能感嘆明軍實在是太強悍了。只可惜李如松個人的失敗太過明顯,反而掩蓋了明軍善戰的光芒。

這種「失敗」如果再多幾次,日本人很快就能「勝利」歸國了。

其實碧蹄館這種比例的傷亡,不算誇張。在整個朝鮮戰役中,明軍與日軍的大規模野戰少之又少,基本上都是城池攻防戰,這是明軍與日軍第一次大規模沒有構築複雜工事的真正意義上的野戰,對此的反思和比較就很有意義了。

當時的入朝明軍,一線作戰部隊的騎兵比例極高,四萬明軍里有六成多是騎兵,尤其是遼東軍,比例更高。從兵力配備看,明軍主力是以騎兵和炮兵為主,輔以擅長近戰、武藝高強的南軍步兵。這樣的部隊,在野戰中由炮兵擔負遠程攻擊來打擊對方陣形,佔六成的主力騎兵可以自側翼衝鋒或正面快速進攻,步兵負責炮兵陣地防禦及接敵近身搏鬥。另外,明軍騎兵也是配備了大量那种放完槍子還可以砸人的三眼銃的。這種配置在野戰中,占絕對優勢的火力覆蓋遠程和中程,騎兵集團的衝擊和肉搏對於使用鐵炮又異常缺少騎兵的日軍來說,顯然很要命。

另外,朝鮮戰場上的日軍騎兵比例極低,事實上哪怕是日本國內,騎兵軍團也是極珍貴而少之又少,日方記載的幾家參戰大名的部隊構成,也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如五島家出兵七百零五人,戰鬥人員中自侍大將以下的騎馬武士才十一人,步戰武士四十人,其餘都是侍從和足輕。島津家出兵一萬人,武士僅六百,鐵炮兵、弓手、槍兵、旗手合計三千六百人,即使那六百武士全是騎兵,也不過百分之六。

碧蹄館之戰中的三千明軍,全是騎兵且是軍中精銳,配備有不少以霰彈覆蓋殺傷的三眼銃和神機箭。在日方及明方記載里,雖然都有提及日軍的鐵炮部隊,但根據記載及戰場地理看,這些鐵炮部隊基本都部署在樹林及高地,明軍也曾試圖對其衝鋒但被打退。從記錄上判斷,這應該是查大受與立花部的戰鬥中發生的,因為立花本人曾被明軍打退到了小丸山的山上。最多還有小早川秀包被突襲那次。在其餘的戰鬥中,明軍並沒有向山地發起衝鋒的舉動及必要。可見在這次沒有時間構築複雜工事的野戰中,日軍的鐵炮部隊主要進行的是陣地防禦,也就是守護本陣,參與近戰的相當少——兩軍混戰中,鐵炮兵本就無法參加肉搏。

所以碧蹄館之戰,幾乎是一場純粹白刃戰,由明軍以三千騎兵對日軍步、騎武士和槍兵。哪怕按最高的百分之六比例計算,當時戰場上的四萬日軍中,也只有一千八百名騎兵。但問題在於這些騎馬武士隸屬於各家大名,無法集中使用,只能一波波地投入進攻。這就使得本來就不多的騎士分批投入戰鬥,去與總數三千多的明騎兵軍團肉搏。所以他們即使有槍兵及弓手的配合,也會處於下風。日軍這種戰法,正是大規模戰鬥中極為犯忌的添油戰術,也因此日軍才久攻不下、傷亡巨大,使這次戰鬥持續了幾個時辰之久。

從日軍各大名部隊的傷亡總數及陣亡將領數看,也可以證實這一點。如最早投入戰鬥的立花家傷亡最為慘重,後來趕到的黑田家也損失不小,日軍有名有姓的將領戰死達數十人之多,這些人大多是大名家族的家臣及旗本,是日軍的核心戰力——職業武士。而與小早川一起的筑紫廣門部隊,由於絕對數少,更是近於團滅,家底幾乎徹底打光。

碧蹄館之戰在戰略上的意義,並不是很大。日軍的補給線在漢城達到極限,他們即使繼續西進,也無法尋求到穩固的立足點;明軍的補給線在開城達到極限,斥候兵鋒可及漢城,但主力軍團卻很難衣食無憂地越過惠陰嶺。結果開城到漢城之間的區域,日、明雙方誰也沒辦法徹底控制在手裡,變成了一個軍事緩衝區,碧蹄館恰好位於兩軍極限攻擊距離的交會點。

在戰略上,即便沒有碧蹄館之戰,雙方的態勢也不會有大的變動。碧蹄館之戰的意義,只不過是讓這種戰略態勢變得更加醒目。

而李如松在碧蹄館一役後,之所以對東進失去興趣,一方面是他本人由於各種原因而心灰意冷,另外一方面也是因為明軍的活動能力達到了極限,在徹底解決補給危機之前,無法再繼續突進。同時,糟糕的天氣又給了明軍重重一擊,使得占入朝明軍三分之二強的遼東騎兵軍團,瞬間喪失了大部分戰鬥力。但這一切,與碧蹄館關係不大,甚至可以說毫無關係。

朝鮮戰局陷入了一個軍事力量無法解決的僵局,雙方都打不動對方。

當牙齒不能解決問題的時候,就需要舌頭登場了。

又是該談判的時候了。

本章引用及參考:《再造藩邦志》、《春坡堂日月錄》卷之九、《宣祖實錄》、《迾事撮要上》、《象村集》、《萬曆野獲編》、《懲毖錄》、《亂中雜錄》、《宣廟中興志》、《明史·李如松傳》、《海東繹史·本朝備御考》、《兩朝平攘錄》、《皇明實記》、《征東實記》、《明史紀事本末》、《黑田家記》、《秀吉譜》、《毛利家記》、《征伐記》、《征韓偉略》、《三大征考》、《和漢三才圖會》、《松浦家記》、《立花舊聞記》、《征韓錄》、《安西軍策》

史筆如刀——「膽怯」的李提督

碧蹄館之戰結束了。

無論這場戰役的內情有多複雜,雙方損失究竟是多少,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是:明軍在碧蹄館戰敗。這個戰敗的結論,是建立在雙方事前的戰略目標及最後兩軍的進退基礎上的。明軍戰前攻佔漢城的戰略目標最終沒有達成,並退回了臨津江一線,所以我們判定明軍戰敗。

在朝鮮戰場上,明軍和日軍本質上都是客軍,真正的主軍是佔據主場的朝鮮軍。無論明軍和日軍表現有多強勢,他們都無法避免一個先天缺陷,那就是語言不通、地形不熟,戰爭三要素的天時、地利、人和,從頭到尾他們都始終缺乏地利、人和這兩點。兩者之間的具體差異也有,譬如日軍佔領時間長,對地形的了解及城池建設都比明軍好,明軍雖然有朝鮮軍隊擔任嚮導和翻譯,但日軍也有朝奸部隊,因此在地利上日軍佔優。人和上,明軍佔優,因為有朝鮮政府的支持,不過遺憾的是,這隻表現在後勤及戰役協助上,具體到戰場上,並無多少體現。

碧蹄館一戰,由於身為客軍,缺乏必要的情報手段和基礎,明軍和日軍都對對方的真實態勢和實力兩眼一抹黑。而相對明軍身為進攻方的遠道奔襲,日軍作為防守方有著足夠的時間和手段進行部署,兵力上明軍也完全處於劣勢,所以戰場上明軍的三千人對日軍四萬多主力兵團,戰敗是沒太大懸念的。

但身為主軍的朝鮮軍,居然也和明、日兩軍一樣,在自己的國土上,在語言和人緣都占絕對先天優勢的情況下,卻完全無法給明軍提供最基本的必要情報,也完全沒給明軍提供軍事上的支援,甚至在明軍和日軍經過兩個時辰激戰,力不能支向後撤退的情況下,不掩護不增援,直接轉身就跑,換句話說,如果當時有什麼變數,很可能明軍大帥和全部部隊都會被日軍所滅。這種狀況,讓我簡直無法評說,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對日軍來說,之前的平壤慘敗,使得小西幾位軍團長必須誇大碧蹄館之役的成果,以掩蓋此前的損失,好讓秀吉不對他們進行處罰和追究。而對明軍來說,此戰則無足輕重,根本不影響任何決策,因此明方無論在記載還是當事人的疏奏上,都沒有對此有過多關注,只是將其作為一次普通的遭遇戰進行了報告和記錄。

但對朝鮮整個國家來說,此一戰後明軍從戰略進攻轉為對峙,並開始重啟和談,徹底延緩了朝鮮的復國進程,朝鮮將再多受幾年日本人的蹂躪,所以他們把這次戰役歸結為此後明軍戰略轉變的根源,並認為這是由於李如松被日軍打破了膽,所以才一力主張轉攻為守,也因此朝鮮人開始濃墨重彩地對這一戰大加渲染,直接把李如松定義為此後幾年朝鮮繼續被日本人踐踏這一結果的罪人。

而以後無數史家對此戰的關心,又大多專註於戰役的傷亡和勝負,並為此糾纏不清,以至完全忽略了這一戰本身對整個戰局的意義。

事實上這一戰對明軍來說,除非李如松等明軍主將出現大規模傷亡,不然這就是完全無足輕重的一次遭遇戰,而已。

明、朝、日三方對這次戰役最終評估的分歧,實質上表現出了三方在壬辰戰爭中根本性的立場分歧。

明軍的戰略目的,是把日軍打出朝鮮,但他們始終是遠來客軍,兵力十分有限。如這次入朝總兵力才三萬八千人,除去聯軍本部駐軍和沿途據點的防守兵力後,真正進入一線戰鬥序列的最多只有三萬,因此在可以避免損失的情況下,一定會避免損失。

日軍的戰略目的,是佔領朝鮮,為進攻大明打好基礎,但面對強勢的明軍,他們心裡完全沒底,且自己和明軍一樣,也是遠道而來兵力有限,兵員補充和後勤全靠海上運輸,十分不便,因此也在努力避免損失。所以日軍的心態和明軍差不多,兩者無論戰略還是戰術上,都比較客觀,甚至可以說謹慎。

這三方中,朝鮮李朝的心態是最不好的。一方面他們自己沒實力抵抗和打退日軍,完全依賴入朝明軍,一方面又時時不忘記去指責明軍作戰不力,這種矛盾的態度,究其根本,是他們恨不得明天就光復朝鮮全境。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又完全不考慮明軍的傷亡和損失,且非常頑固地對自己的問題視而不見,把一切問題及錯誤都完全歸結為明方無能。事實上,我認為他們不但當時如此,到今天也依然如此。

我們在寫這部書時,不但查閱了當時的三方史料,也查閱了不少當代朝韓學者的論文,可幾乎無一例外的是,說到壬辰戰爭中的明軍,不管論文主題是什麼,最後都會跑偏,都會講到明軍的軍紀是怎麼怎麼差,怎麼怎麼禍害朝鮮人民,怎麼對朝鮮官員無理等等,乃至刻意放大和歪曲明軍的戰略戰術上的一些舉措,譬如碧蹄館之役的作用和性質。這種明面上不太能說什麼,但卻可以讓你感受他們骨子裡是什麼意思的那股味道,讓我非常不喜。

碧蹄館之戰的勝負,雖然對三方戰略沒影響,但對李如松和幾位明軍將領個人在感情和情緒上的影響不小。

李如松在這一場輕佻的戰鬥中損失了包括李有升在內的近千名弟兄。這一千人不是普通的明軍,他們都是追隨李家多年的精兵,大多是他們幾位遼東大將的家丁,能征慣戰,是遼東軍精銳中的精銳。這樣的損失,不是短時間內可以恢復的。

因此李如松才會傷心欲絕,才會戰後整整一夜都對著李有升的女婿痛哭。

萬曆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疲憊的明軍徐徐退出惠蔭嶺山區,回到出發地坡州。一到坡州,李如松立刻宣布,明軍主力將在坡州修整數日,然後回師開城駐屯。

這個決定讓朝鮮人大吃一驚。在坡州修整這可以理解,但為什麼要返回開城呢?開城以東是臨津江,不利於大部隊泅渡,把主力放在開城,明擺著是一副不打算進擊的姿態。

在李如松進擊碧蹄館的同時,朝軍已經完成了集結。金命元、柳成龍等軍政大臣齊聚坡州附近,摩拳擦掌打算配合明軍大幹一場。後方的朝鮮國王李昖甚至派人去給李如松立好了生祠,一俟漢城光復,就開張營業。

現在明軍突然宣布要退守開城,不啻一聲晴天霹靂,把朝鮮人的躊躇滿志打得煙消雲散。

柳成龍、金命元、李德馨等朝鮮大臣得知噩耗,全都急忙趕到了坡州,要當面問李如松個明白。誰知道李如松根本不承認有戰敗退兵這回事,他對這些大臣的解釋是:「我不是退兵,是暫時後退。坡州這地方沒糧沒草,後頭還背靠臨津江,不利於防守,再說我軍的步兵主力與火炮都還沒運來呢。我回開城等他們去。」

柳成龍等人根本不相信這套說辭。什麼叫不利於防守,我們是希望李提督您進攻進攻再進攻啊!

朝鮮為了配合李如松的攻勢,調集了大批官軍、義軍和民夫朝著漢城前線會聚,倘若明軍一撤,這些人也得趕緊撤回來。不過這還不是關鍵,最關鍵的是眼看就打到漢城了,這個時候明軍一撤,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再進攻了,朝鮮光復全國更不知道得拖到什麼時候去,這才是柳成龍他們急眼的根本原因。

李如松一看朝鮮人像打了雞血一般,突然咄咄逼人,於是隨手甩出一份兵部文告,說漢城的倭寇有二十萬,我軍只有三萬多疲憊之師,這仗沒法打。然後他又指指自己胸口,說我舊傷複發,打算修養一下。

柳成龍用手指頭點著文告說漢城的倭寇才一萬人,怎麼可能有二十萬,提督你是在瞎說!柳成龍一向說話謹慎,對明將都特別恭敬,這回他居然對李如松說出如此尖銳的話,可見是真急了。

李如松有點不耐煩了,冷笑一聲:二十萬,你們情報是這麼寫的,至於一萬……我們在碧蹄館碰到的那五萬人都是鬼啊?(這句是我加的,柳成龍書上沒寫,不過我認為小李將軍必然說了,但被柳成龍故意無視了。)柳成龍啞火了,朝鮮情報不準是一貫問題,他憋了一會兒只好梗著脖子說,我們從來沒這麼寫過。李如松說肯定有!柳成龍說肯定沒有!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車軲轆話說個不停,眼看就要吵起來了。

這時候營帳里衝進一人,進了帳子跪倒在地,聲淚俱下,懇求李如松不要後退。遼東諸將一看,原來是一位老熟人——李薲。

大家應該還記得,李薲這個人的底細十分可疑,有與日軍勾結的嫌疑,在平壤城下把祖承訓和朝鮮軍陰得死去活來。這人又擅長鑽營,很會把握時機。現在出來苦苦勸諫李如松,一是會讓明軍有逆反心理,偏要撤兵,遂了日本人的願;二是向朝鮮朝廷表了忠心,把自己打扮成不畏強權苦心忠諫的形象,是個大大的忠臣。

祖承訓看見仇人,在一旁沒露出什麼表情。李薲這一哭反倒惹惱了他的同僚張世爵。張世爵是遼東軍中最堅定的退兵主張者,又是祖承訓的好哥們兒,看到這個小子,新仇舊恨加到一起,氣便不打一處來。他連句話都沒說,先衝過去一腳把李薲踹翻在地,嘴裡才開始罵罵咧咧起來。

這一下子朝鮮人臉上可掛不住了。明軍在朝鮮一貫強勢,一個宋應昌手底下的主事,就敢把朝鮮的督糧大臣捆起來打——但一個副總兵當著幾位大臣的面去踹一位節度使,這實在有點過分了。

李薲躺在地上一抽一抽的,十分凄慘可憐。一起來的朝鮮大臣們,登時同仇敵愾,群情激昂。李如松見狀,當下象徵性地罵了張世爵幾句,然後直接宣布散會,有關部隊進退等事宜,擇日再議。

柳成龍有些不太甘願,不過轉念一想,能把李提督逼到不再提退兵的事情,也算是一大勝利,於是幾個人七手八腳扶起李薲,離開了明軍駐地。

散會以後,李如松回到自己的大帳,先後叫進來兩個人。

先進來的是負責翻譯的朝鮮通事。李如松對他說:「你回去轉告柳大人,我真不是存心退兵。只不過是今年正月我流年不利,犯沖,得避一避太歲。你看,我從馬上都摔下來好幾回啦。等下個月一到,我立刻就進攻。」還掏出一份詳細的進攻計劃,讓通事帶回去給朝鮮大臣們看,讓他們放心。

這話倒也沒錯,李如松自從來朝鮮以後,先後從馬上摔下來四回,都快摔成習慣了……

朝鮮通事離開以後,緊接著李如松又召來一個人,楊元。

楊元在碧蹄館立了大功,自身實力損失也比較小。李如松吩咐他率一部分明軍拔營先走。楊元心領神會,連夜開拔。

過了幾天,朝鮮大臣們又來糾纏。李如松告訴他們,碧蹄館一戰後,連續一段時間傷病交加,明軍的戰馬損失很大,對於遼東軍人來說,戰馬如同兄弟一般,所以要搞個祭祀活動。柳成龍他們自然滿口答應,只要李如松不走,幹什麼都行。

李如松把手底下一大半部隊都帶離坡州營地,找了一片開闊地,裝模作樣地設下祭台,焚香弔唁。忽然李如松抬起頭來看看天,派人跟柳成龍說:「哎呀,天有點陰吶,可能要下雨了。坡州這鬼地方地勢低洼,又沒房子,恐怕會被淹沒,住不得。」

柳成龍等聞訊大驚,再趕過去時已經晚了。明軍早已收拾好了營帳,朝著開城退去。柳成龍等人一看木已成舟,無可奈何,只得一邊通知朝鮮軍民也後退,一邊去追趕李如松。

二月五日,明軍渡過臨津江,抵達東坡驛。在這裡,李如松留下了査大受、毋承宣兩千明軍,自己大搖大擺進了開城。他在開城盤桓了半個多月,又留下王必迪等五千步兵,大軍撤回了平壤。

在這個時候,楊元已經遠遠地跑去了大後方。他肩負著李如松的使命,給後方的朝鮮國王以及經略宋應昌解釋退兵原因,告訴他們前方的具體情形。其實最主要的,是李如松要和宋應昌達成此後步調一致的戰略部署,對朝鮮人,他才不在乎呢。

朝鮮國王李昖在二月八日見到了楊元。後者侃侃而談為何退兵,譬如糧草不繼,漢城日軍兵力遠多於明軍等等,把李昖說了個頭昏腦漲,因為所有的問題他都解決不了。但即使這樣,李昖還是擔心宋應昌被楊元說服,到時候可就真的大勢已去。總之,不管怎麼都不能讓明軍退回來。為了防止這種事情發生,李昖在楊元抵達義州的當天,先派了尹根壽去找宋應昌理論。

尹根壽日夜兼程,總算在二月十日先於楊元抵達鳳凰城,見到了宋應昌。宋應昌給尹根壽吃了粒定心丸,承諾說平壤是明軍的底線,不會再繼續後撤了。他還告訴尹根壽,後續援軍已經在路上了,帶了大量火器,大約在二月底就能全部就位。反攻大計,就在眼前!

得了宋應昌的承諾,朝鮮君臣鬆了一口氣,反過來對李如松更加不滿。在他們眼裡,李如松的名將形象完全坍塌。碧蹄館之敗,把這位提督的膽量全都打沒了,像是一條惶惶不可終日的喪家之犬,整天只想著撤退、撤退和撤退。

於是李如松的平壤大功,也變得可疑起來。朝鮮朝廷里紛紛傳言,說李提督攻城全靠南軍,搶功全是北軍。甚至有人有鼻子有眼地分析,說李如松這個人一貫只會以眾凌寡,打一場勝仗便見好就收,毫無進取之心。

就連李如松找朝鮮國王要馬,也成了一條罪過。

在平壤之戰中,李如松率先沖入城內,坐騎被日軍鐵炮擊中斃命,之後換了匹馬繼續衝鋒,結果卻栽進了溝里。戰後他向朝鮮方面提出,希望能幫他找一匹好馬。朝鮮朝廷當時正陷入狂喜,二話沒說,連滾帶爬地挑選了一匹黑駿馬送去平壤——不過後來的碧蹄館,李如松又連摔兩跤,這樣看來,他換上的那匹朝鮮馬也很有點不濟。

現在李如松形象破滅,這件事也成了一個罪證。有人告訴李昖,說李提督很喜歡那匹馬,李昖酸溜溜地回答:「我看這個李如松,人倒是很有氣魄,用兵比起古人來可差遠了。才打下平壤,就急忙討要馬匹,至於么?李如松自稱他的坐騎中彈丸而死,就他那膽小如鼠的德行,我看純屬扯淡。」——他倒忘了當初是誰一力主張給敬愛的李大提督立生祠了。《宣祖實錄》二十六年二月七日。

那麼,李如松真的是嚇破了膽子,不敢再與日本人交鋒么?

在考察李如松撤退的理由之前,讓我們先來看看朝鮮人認為該繼續進攻的理由。

柳成龍在《懲毖錄》里記錄,當李如松要從臨津江撤退回開城時,他攔在馬前,義正詞嚴地提出了五條不可撤退的理由:

第一,朝鮮王室陵寢尚在倭寇手裡,必須要奪回;第二,淪陷區的人民都等著王師光復,貿然撤退,會讓他們失望;第三,朝鮮國土一寸都不容捨棄;第四,朝鮮軍隊要依靠明軍,明軍一撤,朝軍恐怕會有嘩變離散的危險;第五,明軍後撤,日軍便會追尾進攻,到時候連開城、平壤也未必守得住。

這五條理由看似冠冕堂皇,仔細一琢磨,便會發現都是些混賬話,除了灑狗血、唱高調就是推卸責任,沒有一條實實在在的理由。

柳成龍是一代名臣,最注重實務,怎麼會寫出如此空泛的廢話來呢?

原因只有一個。

那就是他自己實在是想不出什麼正經理由,只好說些政治正確的大空話。因為他心裡很清楚,此時此刻的明軍,別說根本不具備保持攻勢的客觀條件,甚至連能否守住坡州和開城都嚴重成問題。

實際上李如松退兵的原因很簡單,一共三條,都和碧蹄館之戰無關,但和朝鮮君臣卻密切相關。兵力對比這條我們已懶得說了,現在駐紮漢城的日軍,光是和李如松交過手的就有五萬多,遠勝明軍三萬多的總兵力。

這三個原因就是明軍的戰馬、明軍的糧草、平壤的安全。

柳成龍在《懲毖錄》里,前一頁剛痛斥了李如松的逃跑主義行徑;後一頁忽然又說「是時大雨連日,且賊燒道旁諸山,皆幾禿無蒿草,重以馬疫,數日間倒殞者殆將萬匹」。在《宣祖實錄》二十六年二月五日條里,數字寫得更清楚:「時天兵遠來疲敝,又有馬疾,戰馬死者至一萬兩千餘匹。」

這個觸目驚心的真相,也在楊元向李昖彙報的記錄里得到印證:「軍中無一束草,戰馬倒斃者,日以八九千數。」甚至當退過臨津江以後,這種窘迫情境仍未得到緩解。據李恆福去前線巡察完的報告,「大軍到臨津,不食二日,馬死者不知其數雲矣」。李如松自己提供的數字,是「軍馬三萬,死者強半」。

此時在朝鮮境內的三萬多明軍里,騎兵編製約為兩萬五千名,現在因為馬瘟和缺乏草料的關係,戰馬連病帶餓,幾天時間就減少了一大半,這實際上等若剝奪了遼東軍絕大部分戰鬥力。事實上,在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明軍戰馬仍舊持續死亡。

對於明軍來說,失去了馬匹,就等於失去了機動力和戰鬥力。尤其是對李如松等遼東軍出身的人來說,沒了戰馬差不多就是沒了一切。

如果只是戰馬傷亡,盡量往好的方向想,是大不了騎兵當步兵用,雖然這是不現實的。可實際情況比這更慘——明軍士兵的遭遇,比戰馬好不了多少。看看朝鮮人自己的記載,看看這些在平壤生死搏殺後又持續推進到臨津江戰線的明軍,他們遭遇到了多麼慘烈的不利境況——「不食二日」。這個責任,我毫不猶豫地說,完全在朝鮮方面。因為這是他們的國土,是他們的主場,他們有責任有義務也必須為遠道而來的明軍提供後勤和補給。

遺憾的是,朝鮮在日軍登陸後,各地官員快速亡命,上演了一場生死時速版的大逃亡,導致各級行政機構徹底失效。以至現在壓根兒就組織不起有效的行動。說白了,其政府機構就只有名目,基本沒有行政能力,目前的國力根本無法給明軍提供足夠的後勤保障,哪怕僅僅只是四萬明軍。

之前明軍打平壤的時候,後方運補線已是岌岌可危。現在戰線往東又推進了數百里,補給狀況更是雪上加霜。雖然宋應昌、袁黃等人玩兒命地從遼東運糧草過去,前後多達十三萬石。可因為朝鮮方面無法組織起有效的運輸力量,這些戰略物資都滯留在義州、中和、黃州之間,無論如何也跟不上明軍主力的步伐。

在這種狀況下,明軍在李如松的指揮下,依然義無反顧地一路衝殺快速推進,光復了平壤,並把日軍打回到了漢城,將戰線穩固在臨津江一線。

而大後方的柳成龍等人拼了命搜刮,士子、庶民都被徵發去運糧,甚至把休靜大師的僧兵都解散了,編入到民夫隊中,還是不足敷用。若不是義軍首領金千鎰佔領了江華島,能夠走海路解決一部分補給問題,恐怕前線的明軍早就被餓死了。

在碧蹄館之役結束之後的二月份,平壤的存糧一共只剩下三千多石,喂馬用的黃豆只剩一千多石。開城更是一點糧食都沒有,全仗後方運輸。換句話說,從開城到臨津江兩岸防線的明軍部隊,只能靠每天后方運到的糧草來維持,明軍至少曾被結結實實地餓了兩天肚子。其實別說臨津江了,當時朝鮮人的運輸能力連平壤都保證不了,因此如果三萬多明軍真的進入漢城又沒能完整地拿下龍山大倉的話,估計會餓死一大半。

曾經有朝鮮大臣為了投訴明軍不作為,給李昖的報告里稱開城存糧尚有四萬多石。李昖拿著報告直接扔了回去:「你編數字也編得靠譜兒點,別說天將,就連我都他媽不信!」

00那麼,前線明軍的處境,究竟慘到了什麼程度呢?

請注意,在這裡我們沒有說「窘迫」,也不說「糟糕」,而是使用了「慘」字。下面,我會儘可能地用客觀平和的語調來敘述他們的境況。

吏曹判書李元翼曾經去平壤考察過,還沒到平壤,他就在順安附近看到橫七豎八躺著許多送下來的明軍傷病號,已經兩天沒吃過飯,奄奄一息。這些大明士兵為了朝鮮拋頭顱灑熱血,如今竟淪為餓殍,李元翼心中非常惶恐,說這番場景若讓天將看到,豈不是要大大地責怪我們。

之前我們說過,李如松知道這個情況後大怒,命人拿著他的旗牌去沿路敲打朝鮮官員,要他們優先保障明軍傷員的吃飯問題,不然和他們沒完,這才改善了明軍傷員的處境。

保障不了明軍傷員的吃飯問題,這是在進入平壤之前的情況,那麼平壤又如何呢?李朝工曹正郎徐渻的描述,讓我們知道那裡更凄慘:我從七星門進入平壤城,但見各處駐屯的明軍都餓得極瘦,雖然他們已經修養了十幾天,但仍舊無法重上戰場。許多人就這麼倒下死去。因為缺乏吃食,明軍不得不殺掉一部分戰馬來充饑,剩下的戰馬也都處於糧秣接濟不上的窘境,因為平壤周邊草木全被日軍焚毀,所以明軍不得不出城深入附近深山裡去尋找野草喂馬,所見極為凄惻。

過了平壤再向前,則是前面提到的李恆福的報告,說李如松「大軍到臨津,不食二日,馬死者不知其數雲矣」。

明經略宋應昌給兵部尚書石星的信中則道:連日來大雨不止,道路泥濘糧草不繼,日軍撤退前大肆燒殺,以至在開城連根馬草都找不到,使得明軍馬匹大量倒斃。明軍士兵因為沒吃的,只能以死馬肉充饑,再加睡在冰雪中而「冷疫俱興;食死馬肉疔毒又發,兵甚疲羸」,同時探知漢城日軍不斷增兵,但入朝明軍目前僅實到三萬多,所以李如松連連「請借遼兵,急如救焚」。

此類散碎記載比比皆是,讀之令人觸目驚心。

在明知人無糧馬無草、士兵餓得死去活來、戰馬病亡過半,明軍尤其是主力遼東騎軍喪失絕大部分戰鬥力的狀況下,朝鮮人仍舊要求李如松繼續向前保持攻勢,這我就絕不認為是單純的缺心眼兒了。他們的心態,就完完全全地是只要能儘快光復朝鮮,死多少別人家的孩子他們都不心疼。

在我寫到這裡之前,至少有兩次難以為繼,遲遲無法下筆,很長時間裡都沒寫出一個字來。因為心緒實在太亂,我不知道怎麼寫、怎麼說,才能表達清楚心裡的感受。

看著一頁頁史料上的文字,我眼前彷彿出現了平壤惡戰後的景象——冰天雪地中遍地是明軍傷兵,大雪和雨水落在他們冰冷的鎧甲上,他們沒有吃的,奄奄一息地橫卧道旁的泥漿水中,靠意志維持著生命。這些遠離家鄉的大好男兒鐵血漢子們,眼中滿是掙扎求生的光亮。這一幕是那麼的真實,我好像就身處其中,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觸摸到他們瘦骨嶙峋、傷病飢餓的身軀。

可同時我又覺得虛幻無比,心裡充滿了強烈的無力感。因為我只能這樣看著他們掙扎在傷病和飢餓中,甚至最後死去,而我卻無法改變什麼,哪怕是一點點——這是歷史。

歷史無法改變。這一度讓我感到那麼的無奈和無力。

當最後寫完這段時,我開始真切地感受到了一股使命感——寫歷史,不能改變歷史,但可以告訴現在的人們,歷史是什麼樣的,在我們的歷史上曾經發生過些什麼,有什麼是我們不該也不可以忘記的,有些事和有些人是我們必須要記住和尊敬的——譬如這些在歷史上留下或沒留下名字的漢子們,這些在四百年前遠狩國門之外的中國脊樑們。

請永遠記住他們。

明軍的撤退,除了軍馬、人員傷病以及後勤補給因素以外,李如松將主力撤回平壤,還有另一個軍事上的重要考慮。這個考慮,一半是為自己,一半是為朝鮮人好。

小西行長的第一軍團和其他幾個軍團,現在都龜縮在漢城。可不要忘記了,在咸鏡道那邊,還有一頭叫做加藤清正的餓狼在盤踞著。

去年,加藤清正的第二軍團在攻克咸鏡道以後,後悔葯就一把一把地吃。雖然他捉到了朝鮮兩個王子,還摸到過大明的領土,可惜這些虛名並不能帶給他更多好處。咸鏡道是朝鮮最貧瘠最寒冷的領土,時值冬季,距離後方又特別遠,遍地都是朝鮮義軍,第二軍團在這裡的日子苦不堪言。所以他一路痛並快樂著,快樂是因為他走得最遠,遠遠地把那個藥販子甩在了後邊;痛則是日子不好過,很不好過。

鄭文孚、李鵬壽兩名義軍首領在萬曆二十年十一月圍繞著吉州府連續打了三場勝仗,被稱為北關三大捷。雖然在加藤清正的支援下,最終這股義軍被擊退,但日軍付出的代價也相當大。從此加藤打消了控制咸鏡全境的念頭,把主力都集中在稍微富庶一點的吉州附近。咸鏡道現在成了第二軍團嘴裡一塊剔了肉的腔骨,食之硌牙,棄之可惜。

在萬曆二十年十二月二十日,漢城方面判定咸鏡道已經失去了固守的意義,石田三成派人通知加藤清正撤退回漢城。接到命令之後,加藤清正快快樂樂地開始收拾行李,逐漸收縮防線,從吉州沿海岸向南部咸興方向撤退。

萬曆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第二軍團正式離開吉州,很快加藤清正就不快樂了。因為二軍團一出吉州,就開始頂著義軍不斷追擊和漫天的大雪,跌跌撞撞地從端川、新昌、北青一路東遁,使得這條回家之路成了一次無比凄慘的大行軍。途中不斷有人掉隊或者凍死,周圍的人根本顧不上施以援手。這與第二軍團進入咸鏡道時的意氣風發,真是天壤之別。

加藤清正與鍋島直茂於二月十七日抵達咸興,此時第二軍團傷亡率大約已超過了四成。

咸興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地方,它位於咸興平原東部,城川江下游左岸,與平安道只隔一道山嶺。如果加藤清正有興趣的話,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從咸興以東九十里處的草原館南下越過山隘,沿山谷小路疾行,進據平安道的德源、陽德,出現在平壤城的北部。

屆時,加藤清正可以選擇進攻明、朝聯軍的安州糧草積屯地,掐斷明軍氣若遊絲的補給線;或者配合漢城日軍對平壤、開城同時施加壓力。無論選擇哪一個,對於明、朝聯軍的打擊,都是致命的。

無論加藤清正有否考慮過這些,作為當時的中朝最高指揮官,李如松都不能忽略掉這個可能性。戰爭中這樣的事情太常見了,一件事情有99%的可能不發生,但萬一出現了那例外的1%,便有可能導致全軍覆沒。他不能冒這個1%的險。況且這個可能性還不是1%,而是很大,相當大。只要漢城日軍和二軍團一聯絡,馬上可以對平壤實現前後夾擊。無論如何,平壤是不容有失的,因此當他進擊漢城時,依然在平壤和開城留下了三分之二強的兵力,過江兵力按最大估算,也只有一萬一千人。之所以這樣,一當然是糧草不夠大軍前進,二則是他得時刻防備來自側後方日軍二軍團的進襲。

當朝鮮人後來質疑李如松退兵時,李如松也向朝鮮人解釋過自己的這個顧慮:「先除咸鏡之賊,以絕侵襲之患,然後進取王京。」

李如松是絕對不敢把自己的後背交給朝鮮軍去守護的。不過他這個並非杞人之憂的考量,遭到了朝鮮人的大肆嘲笑,他們說這位李大提督自從碧蹄館一敗後「事機多誤,氣勢摧挫,皆思撤歸」。認為這不過是他想撤退的借口而已。

遺憾的是,宋應昌在給袁、劉兩位參謀長及其他官員的書信中透露,明軍自平壤之後,就已經決定將兵馬分為兩部,一部駐紮開城沿江把守,一部守平壤防止加藤清正背後襲擊,此事顯然不是如朝鮮人說的那樣,是李如松在碧蹄館被嚇破膽了。同時他與李如松更是早早認識到,前方日軍將大大超過此刻在朝明軍的總兵力,因此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一直向國內兵部催發援軍,希望先借點遼軍來增援,並催促應到未到的五千川軍等部隊儘快入朝。宋應昌在平壤大戰前後,幾乎給兵部和石星的每封信里都要反覆催兵,確切地說,不是幾乎,而是一定。

後來加藤清正終於沒動平安道的心思,直接返回了漢城,這讓朝鮮人笑得更厲害了,「看吧,李大提督又在杞人憂天」——這些都是事後諸葛亮。事實上,正是因為李如松及時收縮,才讓加藤清正感覺無機可乘,老老實實返回漢城。這是一因一果的關係。

對李如松的及時回軍,宋應昌的評價最準確:「欲使咸鏡之賊,聞先聲而不敢來也。」

更諷刺的是,別看朝鮮人嘲笑李如松不遺餘力,其實最擔心加藤清正襲擊平壤的,正是他們自己。

早在二月四日,平安島左防禦使李鎰便有飛報入朝,說加藤清正撤到了咸興,有南下平安道的打算,並警告說憑藉朝廷在平安道北側的防守兵力,根本抵擋不住。

對於這個心腹之患,朝鮮國王李昖害怕得不得了。他們在伊川、谷川附近沒有任何駐軍,如果加藤清正打算在這裡動手,朝鮮軍將沒有任何防備。

他害怕自己會被偷襲,所以無論宋應昌和大臣們如何催促,這位國王打死也不肯駐回平壤,寧可在義州多待兩天。李昖後來被人催得急了,總算說了實話:「北賊未滅,如在人背,萬一逾嶺向西,與京城之賊相為犄角,截天兵之後,天兵前後受敵,此危道也,而我乃輕入其中,不可也。」

看看,李昖對加藤清正怕成這副樣子,連平壤都不敢進,卻還有餘力嘲笑李如松的穩重用兵。其實嘲笑李如松膽小還是其次,更關鍵問題是李朝君臣們很清楚地知道,加藤清正「萬一逾嶺向西,與京城之賊相為犄角,截天兵之後,天兵前後受敵,此危道也」,這是會要大家命的,所以堅決不肯「輕入其中」。那麼,明軍輕入其中就可以了么?在碧蹄館大戰之後,李朝君臣依然要求李如松不回防,要他繼續前進拿下漢城,這是什麼心態?

在許多歷史書中,都把碧蹄館之後的李如松描繪成一個怯懦、膽小如鼠的將軍,說他白白捨棄了大好局面,沒有鼓起剩勇追趕窮寇,反而一味退縮避戰,以致戰事蹉跎。

事實上只要多看看三方史料,再看看朝鮮地圖和三軍部署,就可以很清楚地發現,在平壤大勝光輝掩蓋之下的,是馬疫遍地橫行和極端缺衣少食,明軍和遼東集團軍因此幾乎喪失了大半機動能力和戰鬥力,更兼春雨連綿,道路翻漿,前方有至少一倍於己的敵軍駐守在堅城內,還有一支強大的敵主力軍團在側後方虎視眈眈,無論天時、地利、人和均不在明軍這邊。在如此「大好局面」之下,假如李如松按照朝鮮人的心愿強行突進,飢腸轆轆地衝到漢城之下,下場不用說天知道,我用腳指頭想也知道——全軍覆滅。

現在我們知道,碧蹄館之役的勝負,無論在戰略上還是戰術上,抑或是在壬辰戰爭史上,都不會改變什麼,這只是一場勝敗完全無足輕重的遭遇戰,除非李如松陣亡,否則其勝負不會影響明軍之後任何動向。

李如松輕軍突進快速進擊漢城,當然有爭功的因素在內,但究其關鍵,一是因朝鮮方面提供的日軍數量情報完全失實,與漢城日軍實際兵力的差異幾乎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客觀上導致了他沒做太多準備就輕率突進。不過,這依然不是他突進的主要原因。李如松突進的最主要原因,我認為就是因明軍沒吃的了,他迫切地需要拿下漢城來解決明軍的吃飯問題,更確切地說是他看上了龍山倉的糧食,這才是他不顧明軍傷病交加缺吃少穿也要冒險,試圖以少數兵力快速拿下漢城的真正原因。

同時,來自側翼已抵達咸興的加藤清正二軍團的威脅,及明軍糧草嚴重不足和馬匹大量病疫的嚴峻現實,也使得李如松最好的選擇,只能是帶著當時戰鬥力最強、機動力最高的親兵團突進,快速搶奪漢城。李如松無法帶著沒吃飽飯甚至連路都走不動的龐大軍團去搶漢城,一是根本不可能,僅到臨津明軍就被足足餓了兩天,在如此糟糕的後勤狀況下,三萬多明軍根本用不著到漢城,在半路就得餓死一大批;二是即使以大兵團搶下了漢城,只要龍山倉沒拿下,大夥也還是得餓死在那裡。

同時,我們從碧蹄館之戰的記錄中也可以發現,明軍的攻城重火力遠沒有運送到位,而前鋒清一色的騎兵,也從側面說明了李如松能做的,只能是以騎兵快速突襲拿下漢城和龍山倉,他沒有能力也沒可能進行耗時日久的攻城戰。明軍既沒有那麼多的給養,朝鮮也沒這個運輸能力,把那麼多火炮快速運上去,更無可能聚集起足夠的攻城兵力。

因此以少量兵力帶口糧前進,在最短時間內拿下漢城和龍山倉,解決了後繼軍團的吃飯問題以後,臨津江以東的李如柏軍團再進駐漢城,這才是一個真正優秀的指揮官的正確選擇。

遺憾的是,李如松搶奪漢城,尤其是奪取龍山倉的這個希望破滅了。我想,他自己也應該很清楚這是一次冒險,但卻又是一場他不得不冒的險。碧蹄館一戰後,李如松知道,前面那個朝鮮人說沒幾個日軍的漢城,駐紮著至少五、六萬日軍主力兵團,這絕不是目前三萬多沒吃沒喝的明軍能拿下的。而明軍的輜重補給狀況顯然又不可能在短期內得到改善,因此他只能無奈地轉入了戰略防守,被迫徹底放棄以武力攻佔漢城的計劃。

不過,李如松對龍山倉的慾望並沒有因此減少哪怕一丁點,反而因此更加熾熱起來。猶如一個失戀的少年,他原本迫切想得到龍山倉的那股渴望,變成了求之不得後的怨念。不久之後,這股怨念終於爆發出來,遂了李如松我得不到你也別想要的心愿,還意外地解救了一位此後將在朝鮮戰場上大放光彩的朝鮮名將。

有意思的是,宋應昌在給明使沈思賢的信中,也直接問到了漢城的龍山糧倉可燒否,和李如松打起了一樣的念頭,可謂英雄所見略同。當然,這也是當時形勢下解除漢城日軍威脅的最好戰術——讓他們和明軍一樣,斷糧。

我想,不管李如松自己在當時、此後做何想和有什麼表現,他都肯定沒想到以後的史家們會對碧蹄館這次遭遇戰如此關注,並把此戰的結果給拔到了這樣一個高度,把這戰的結果和他本人的態度,以及明軍此後的戰略變更給聯繫到了一起,並最後給他扣上了一頂怯弱的帽子,認為此戰摧破了李大提督的心志,讓他萌生了退意。

這就是李如松以及當時的明軍參戰將領們,包括當時的明朝文官們都沒對碧蹄館之役留下太多筆墨,也不怎麼在意的原因。

並不是所有的進攻都是勇敢的;同樣,並不是所有的退卻都是怯懦的。

但又為什麼在史料中,我們看不到在退兵問題上李如松對朝鮮人著重提糧草問題,公開說這一系列困難呢?

事實上這當然不可能的。無論是楊元還是李如松,抑或宋應昌都在不斷地向朝鮮人提這一問題。這關係到明軍數萬將士的性命,焉能不提。然而,朝鮮方面力主明軍和日軍決戰的中堅分子們,因為異口同聲地把李如松退回開城一線的原因,歸結為他在碧蹄館被日本人打怕了,所以在他們的記載里,大多絕口不提這個原因。也只有這樣,才能把髒水潑到李如松身上去。

譬如柳成龍和李如松在退兵前發生的爭吵中,李如松就絕無可能不談這個要命的問題,他又不是傻子。可在柳成龍的筆記里,卻完全看不到一點痕迹,這顯然不符合常識。出現這種情況,除了之前所說的問題外,另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柳成龍本人正是朝鮮方面負責運輸和提供糧草的,他也不傻,當然也不會說自己工作沒做好,主動露自己的短板。於是在他筆下的李如松,就只能是一副全然理虧而又怯懦的模樣。這無疑是他對李如松退兵異常不滿的怨念在作怪,因此極力把李如松描繪成了這個樣子,好顯得他自己正義凜然。

不過即使這樣,在其他那麼多私人筆記甚至朝鮮正史中,還是留下了我們前面挖出來的那些零碎資料,能讓我們替李如松一洗蒙了幾百年的冤。事實終究是事實,是怎麼樣都掩蓋不住的。

比如《宣祖實錄》曾經記錄下一段朝鮮君臣對話,很具代表性:

上曰:「賊情則然矣, 天將之欲和者, 何意耶?」元翼曰:「碧蹄一敗之後, 畏縮如是。」 上曰:「自古, 兵家勝敗, 不可常也。 豈以一跌而如是也?」

……

上曰:「天朝糧餉, 不用故耶?」 元翼曰:「天朝糧餉亦用,亦留兵耗食者, 幾一萬六七千, 往來之數不在此中。所以難繼也。」 上曰:「予意提督雖進, 似無可為。 其軍不滿三萬, 雖進何能為也?」 元翼曰:「天將亦言其如此, 謂曰:『兵少而能有濟耶? 不量而請戰, 真是痴朝鮮也。』」

可見朝鮮人自己對於補給問題的短板心知肚明,只不過他們還是堅決認為李如松是「畏縮」,這其中心態,可堪捉摸。

二則是無論是對李如松以及宋應昌來說,沒糧草最多就是在臨津江一線待著,等糧草補給上來,戰馬補充完了再開戰就是。宋應昌和李如松又不是朝鮮君臣,他們是明軍的大帥和經略,完全不介意朝鮮晚幾年解放,他們兩人最介意的是明軍的傷亡。不過這話,他們是絕對不會對朝鮮人說的。

所以糧草問題提過就可以了,反正大家心裡明白,用不著多說。至於其他的,恐怕李如松根本不在乎,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就成。我覺得他當時的心態,很可能是老子給你個理由就不錯了,哪怕不給理由都沒什麼,你們能怎麼樣。因此張世爵當著他面毆打李薲,除了明軍將士們因為缺吃少吃病困交加而普遍滿腹怨憤之外,很可能也是李如松暗示的。以他那驕橫的脾氣,在國內就敢毆打同僚文官,何況是朝鮮官吏。柳成龍自己工作沒做好,居然還敢和他當面叫板,那麼讓手下給對方點教訓這事,他完全乾得出來。反正打了也是白打,還可以不再和朝鮮人扯皮,打得好。

至於他在退兵時對朝鮮人耍的一系列手腕,如果真的有這些情節,那麼我覺得很大一部分原因和當初祖承訓兵敗回撤時一樣,生怕朝鮮人給他搗亂。譬如萬一朝鮮人不知進退甚至故意使壞,乘他及明軍還在坡州時,直接向漢城開戰,那麼明軍勢必只能和出動的日軍決一死戰,這種情況是李如松絕不願意看見的。不過李如松也很清楚,只要他大軍開到平壤,沒了明軍撐腰,這幾位朝鮮官員就絕不敢去招惹日本人。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再一個可能,就是這些是朝鮮人的曲筆。因為只要故意不提他退兵的理由,不用說其他的,單單李如松轉身就走的這個行為,就足以讓人覺得他是因為膽子小而逃跑了。這個可能性,在我們看來是最大的。因為事實上,朝鮮人這個「辯誣」策略非常成功,幾百年來九成九的人都說李如松在碧蹄館之後退兵,是因為被日本人打破了膽,他們和柳成龍們一樣,幾乎一致忽視了明軍因糧草不足而陷入的慘烈狀況,更別說還有側後一支敵主力軍團的窺視和正面幾乎一倍於明軍的日軍了。

可憐的李大提督,從寧夏戰場下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風塵僕僕趕到異國他鄉的朝鮮,一路前進衝到平壤城下,神機妙算身先士卒,僅僅兩天半就拿下了平壤堅城。孤軍遠征懸兵海外,以傷亡三千的代價,殺死殺傷敵軍一萬多,強攻敵人大軍防守的都城一戰而下,這在軍事史上都可以大書特書一筆了。

碧蹄館一戰,他依然身先士卒,衝鋒在前撤退在後,以三千騎兵對日本戰國名將統率的四萬多精銳,與五倍於己的敵軍直接交戰,部隊在野戰中堅持了數個時辰不潰,最後以傷亡千餘的代價殺傷三千以上日軍,重創對手後全身而退。以這兩戰的表現,稱李如松和他所部為亞洲第一強軍都一點不過分。

兩次戰鬥,明軍總計傷亡四千,滅敵萬五,在這個數字中,明軍死亡不過兩千,日軍死亡則超過了一萬,上限能到一萬二、三,如果以死亡數來算戰損比的話,高達一比五至一比六。不誇張地說,這兩次戰鬥明軍殺傷的日軍數目,在日本國內足以讓一個百萬石的大名滅國。

如此優秀的一位軍事統帥,被一群文人的曲筆抹黑成這樣,並足足蒙冤幾百年,真叫人哭笑不得。

最後順便說說咸鏡道威脅的解除。

把加藤清正這股威脅解決掉的人,不是朝鮮任何一支部隊和將領,依然是明軍,準確地說是明軍的總參謀長袁黃。

袁黃已經把朝鮮局勢研究透了。他仔細地分析了整個戰略態勢與加藤清正的性格後,準確地判斷出第二軍團在咸鏡道的尷尬地位:加藤清正現在又想佔個便宜,又想早日脫離苦海,首鼠兩端,左右搖擺,自己都無法作出決斷。

袁黃不介意幫加藤清正下一個決心。

他請示過宋應昌之後,派了麾下一位策士馮仲纓,面授機宜,帶了十幾個人直奔咸鏡道。

已經被嚇破了膽的朝鮮人根本不相信這十來個人能阻擋第二軍團的兵鋒,屢屢提出質疑,對此馮仲纓解釋道:「用兵詭道。平壤城剛剛被攻克,倭寇完全不清楚我軍虛實。咸鏡道那些人現在膽戰心驚,怕大明怕得要命,十幾個人足以唬住他們了。」

結果日軍的反應不出袁黃所料。當聽說明軍派來使者談判時,加藤清正以下的日軍將領個個笑逐顏開,忙不迭地在安邊掃灑館舍,準備熱情接待。

馮仲纓是個有膽量的人,他在二月二十五日到了安邊以後,把其他人留在外圍,自己單騎赴會,獨闖倭營。加藤清正等人沒想到他一個人來,不由得感嘆說公萬騎之中單騎入來,可謂唐突。馮仲纓沒跟加藤清正廢話,劈頭就把他訓斥了一頓,加藤清正居然不敢回嘴,唯唯諾諾。

在接下來的會談中,馮仲纓告訴加藤清正兩個很重要的信息:

第一個信息,明軍在北境的動向:明軍已經從平壤抽調了一部分南兵炮手,又從第二批入朝明軍中分出萬人,協助李鎰防禦平安道。李如松提督也已提兵返回平壤。

第二個信息,小西行長一直在跟大明暗通款曲要求封貢。

這兩個信息對加藤清正的刺激相當大。第一條信息,讓他徹底絕了偷襲平壤的念頭;第二條信息,讓他更迫切地想早日返回漢城,免得被藥販子搶功。

袁黃雖然對日本國情不甚了了,可對這種二士爭功的套路,見得太多了,稍微一撩撥,便能起到離間之效。

馮仲纓分析完局勢,加藤清正趕緊把自己的團花戰袍脫下來,給馮仲纓披上,跟他歃血為盟,發誓早日返回王京,好重啟談判。臨到告別,他還把兩位被俘的朝鮮王子叫出來,跟馮仲纓見了一面,報個平安以示誠意。

馮仲纓一看加藤清正從善如流,便多加勉勵了幾句,大搖大擺離開了安邊。朝鮮人問他談得怎麼樣,馮仲纓一擺手:「搞定。你們這邊不用屯兵提防了。」

朝鮮人不太敢相信,結果過了幾天派人一偵察,果然如其所說,倭寇全走光了!

安邊會談的效果立竿見影。大明使者促使加藤清正下定了決心,不再考慮出什麼奇兵,會談結束後就開始收拾行李,堅定不移地繼續撤退。四天之後,也就是二月二十九日,歷盡艱辛的加藤軍團終於返回漢城。至此,臨津江一側再無日本軍事力量存在。

袁黃輕輕的一記推手,便把這一支日本最犀利的軍團驅趕回了漢城,為接下來的東進與和談鋪平了道路。

可惜袁黃並沒有等到這一天,就被罷職了。

說來有些可笑,導致袁黃罷職的,不是因為他在朝鮮的所作所為,而是一件陳年舊事。

之前袁黃曾經在吏部擔任主事,他與另外兩名官員被人彈劾瀆職,朝廷派了趙南星進行調查。趙南星是後來東林黨的大將,和首輔王錫爵是政敵,結果在王錫爵的干預下,趙南星反被罰俸降職,吏部的其他兩個人也被奪職——這時候袁黃已經被石星調去兵部,在去往朝鮮的路上,暫時逃過了一劫。

想不到三月份的時候,這事又被禮部精膳司署員外郎事陳泰來提了出來,把趙南星、袁黃等人大大地稱讚了一番,痛斥王錫爵。這事被王錫爵解讀為私自結黨,萬曆大怒,把陳泰來、趙南星、袁黃一股腦兒都職了事。

正好李如松對袁黃也多有不滿,先後上了幾道書罵這個老和尚不是好人。這新仇舊賬聯合到一起,袁黃只得黯然走人。

這位一代才子和奇人,真是躺著也中槍……

總參謀長袁黃在朝鮮的功績不顯,歷來被人提及較少。可實際上明軍的進攻計劃,都是袁黃嘔心瀝血制訂出來的,不然李如松在朝鮮斷不可能像是在自家後花園閑逛般輕鬆。

抗戰的勝利,有李如松的一半功勞,也有袁黃的一半功勞,可惜袁黃沒有看到這一天的到來。

袁黃被彈劾之後,索性掛職回家,潛心修行,後來寫成了《了凡四訓》與《功過格》,在民間影響極大,幾與著名思想家李贄齊名。比起其他幾位同僚的下場,他這也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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