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難忘的「聚光燈下的演出」

這是10多年前發生在雲南一個偏僻農村的故事。

有一戶人家養了一頭毛驢,這頭驢素來性情溫順,是家庭主要勞動力之一。有一天,這家的奶奶背著一歲的孫子在山坡放驢,不知道怎麼回事,驢突然發了狂,衝上前去將奶奶和孫子撞倒在地。驢先是咬了奶奶兩口,情急之下,奶奶將驢踢開。但是驢卻在此時襲擊了倒在地上的孩子,一口把孩子的下巴咬了下來。一旁的村民見狀,立刻從驢嘴裡將孩子的下巴奪出,此時孩子的整個面部已血肉模糊。

奶奶顧不上自己被驢咬的傷,立即用布包住孫子的下巴,喊上兒子和鄰里一起向縣醫院趕去。但是由於孩子傷勢非常嚴重:下巴整個被咬掉,口腔只剩下了上頜和舌頭。在縣醫院短暫停留後,孩子就被送往昆明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接送治療。

就這樣,窮困的一家人帶著孩子被驢咬掉的下巴,案板,鍋,刀,大米,往省城進發了。

昆明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在當地非常有名氣,它的整形外科在全雲南省是最好的。我對這家醫院的整形外科比較熟悉,因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都在對這個科室進行業務幫扶,有很多醫療工作也是和這家醫院的整形外科一起開展的。

這一家人到了昆明這家醫院的整形外科之後,科主任面診之後,覺得難度太大。這家醫院也進行了全院大會診,但是會診完依然覺得做不了。

於是整形外科的科主任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了大致情況。我讓對方把患者所有資料發過來,研究了一番,這個患者在雲南當地的確治不了。

值得稱道的是,雖然昆明當地醫院因為客觀原因無法收治這名患者,卻做了非常必要的前期工作:把孩子下巴上被驢咬爛的肉剝離,然後將骨頭保存了下來,放進了冰箱冷藏。這為後期手術創造了有利的條件。

最終,他們決定把孩子送到西安,來找我。

在來西安之前,這個孩子的事情已經在昆明當地引起廣泛關注,當時包括媒體、愛心人士在內的很多社會力量都在跟進這件事,媒體做了很多報道,並且已有愛心人士捐款。當醫院決定把孩子轉來西安,隨行的還有一眾媒體記者。甚至在昆明飛往西安的途中,空姐們在飛機上就發動了捐款。

到了西安,我們第一時間用救護車把孩子拉到了醫院。然後,西安的媒體得知此事,紛紛圍了上來,開始鋪天蓋地報道這件事。一下子醫院湧來了很多捐款的人,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個小孩抱著自己的存錢罐來捐款,當場把錢罐砸了,把裡面所有的硬幣捐了出來。

而我作為主治醫生,是一下子被推到了聚光燈下,記者們如潮水般涌了上來,有雲南記者,陝西記者,央視記者……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央視的一個主播在新聞半小時里說:明天換臉的那個醫生,要給被驢咬了下巴的孩子造下巴。

但事實上,我當時面對的是一個極大的挑戰:孩子只有一歲,身體發育不良,體重很輕,整個下巴都沒有了。我要重造一個下巴,難度非常大,風險也很大。因為人的口腔是呼吸道的門戶,孩子的下巴被驢咬掉之後,創面化膿,到了西安之後,孩子的肺部已經感染。

對於很多人來說,這或許是一件可以去獵奇的「稀罕事」,但是對於我來說,這個孩子是一個有著生命危險的重症患者。

在決定手術之前,我們組織了三次的全院大會診。我私下跟院長說:「這個手術難度很大,我們必須集全院之力來做。」

院長說:「可以,你要什麼條件我都全力配合。」

我想了一下,提了三個條件。

第一,這次手術我需要小兒科、耳鼻喉科、呼吸科三個科的醫生做台下保障。因為人的呼吸道和鼻腔、口腔都是通的。患者是個娃娃,呼吸道有感染,如果肺部感染加重,呼吸道堵塞,孩子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於是這三個科,加上麻醉科,都派了技術最過硬的醫生,來為這個孩子的生命保駕護航。

第二,我要西京醫院最好的設備。因為手術中要給這個孩子要縫血管。不到一個毫米的血管縫合難度很大,如同斷肢再植,我需要醫院最好的顯微鏡。平時顯微鏡都是各個科室的,借一下比較麻煩。這次院長親自出面,幫我把顯微鏡調配過來。

第三,我要組建全院最強的技術團隊來做這個手術。我是主刀,我科室的副主任縫血管技術很好,他來當我的助手。

這些準備工作都就緒之後,出現了一個新的狀況。在涉及這個手術具體該怎麼做的時候,團隊內部出現了分歧。

全院討論的時候,有的醫生說:「這麼多記者圍著,孩子病情又這麼重,咱們簡單給他添點皮,讓傷口長上算了。」這是一種最保險的治療方案,醫生不擔任何風險,但如果僅僅是給孩子植一塊皮,效果很不理想。試想一下,沒有下巴,舌頭沒有支撐,咀嚼功能喪失,唾液會分泌得到處都是。這樣簡單處理的後果是,孩子以後可能吃飯都困難。

我當時提出的方案,是從背上取一塊皮肉,移過來,再造下巴。如果再造成功,這是最理想的結果。但這種治療方案的最大風險就是血管,關於血管能不能接通,大家在會上爭議很大,很多人提了許多問題,覺得我這次肯定是要冒險了,有可能這個手術要失敗。

連院長都有點想打退堂鼓,私下跟我說:「老郭你往後撤一把算了,這事現在鬧這麼大,手術風險性又高。」

究竟是簡單地做,還是複雜地做,所有的擔子壓到了我的身上。在當時,給不到一歲的孩子再造下巴,連國際上都沒有這樣的手術先例。

此外還有一個麻煩的狀況,記者們一直在追著醫生和患兒的家屬,不管走到哪兒,都是一堆「長槍短炮」對著你。

我平時願意給記者們提供新聞素材,但一般不會受到他們的干擾。我很清楚,這個時候必須要控制住情緒和壓力,不能因為有太多人圍觀而影響到我的狀態。

我相信毛主席的一句話: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這個手術如果想做好,我必須全力以赴去做好術前的準備。

在手術前一天晚上,等到記者們都去賓館睡覺了,我把孩子帶到了B超室,讓負責超聲的醫生幫我仔細檢查孩子的血管。

因為這個手術的成敗關鍵就在於血管,我要在受區找到一條血管,再在供區找到一條血管,將這兩條血管接通,接上了手術就成功,接不上就失敗。

我先是在孩子的背上找到了一根足夠粗的血管,大概一個毫米粗細;再用B超在孩子脖頸處挨著找,終於也找到了一條血管,大概也在一個毫米。根據我以往的經驗,如果是一毫米粗的血管,我有相當的把握可以把它接通。同時我還有最好的顯微鏡,有最好的助手,我覺得應該問題不大。所以查完B超之後,我給院長打了個電話:這個手術可以做。

於是第二天,在一眾記者的聚光燈下,頂著巨大的壓力,我走進了手術室。手術的第一大難點就是在受區找血管,因為創口已經腫了,又感染了,而且不是刀割的,是驢咬的,傷口不整齊,骨骼和軟組織都遭到破壞,層次不清楚。

那麼細的一根的血管,在肉里埋著,肉又爛了,結構又不清楚。就像衣服一樣,一層一層疊得整齊的時候,很容易找,但是如果亂成一團就很難找到,我們當時面臨的就是一團亂麻的狀況。

幸好頭一天晚上我給孩子做了B超,心裡有數,知道血管大概在什麼位置,我沿著這個方向慢慢找,終於把血管找到了。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鬆了第一口氣,接下來就是去找供區——背上的血管,取背上的皮瓣。這一次因為是在完好的皮肉組織上找血管,相對容易多了。

取完背上皮瓣,準備往下巴的位置接的時候,還有一個問題:孩子下巴上的骨頭已經沒有了。我們就把他原先掉下來的那根骨頭先安上,因為得先有骨頭做架子,再把肉搭上去,然後才能去接通血管。

這台手術做了十多個小時,當手術終於做完,孩子出手術室的時候,各種相機喀喀喀的聲音響個不停,家長激動地直接跪到了地上。這次的下巴再造手術不僅非常成功,而且醫院把患者的手術費全免了,社會上捐贈的錢已經足夠抵消孩子的藥費,孩子的家裡實際上沒花一分錢。

圍在手術室門口的社會愛心人士對手術的結果很滿意,大家愛心接力和無私付出最後有了一個很好的結果;記者們也很高興,因為可以寫一篇結局圓滿的報道或故事;院長也很高興,西京醫院再一次聲名遠揚。

對於我這個完成了「聚光燈下演出」的大夫來說,在飽受了各種壓力和內心煎熬之後,也終於可以找個安靜的地方,睡上一個好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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