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獨自遊盪在泉州(系列)
目錄
(1):暴雨中初到泉州
(2):充滿香火氣的泉州
(3):開元寺菩提樹下 & 圓寶台灣小吃店
(4):泉州大海邊的崇武古城
(5):魚卷湯 & 崇武菜市場
(6):泉州有故事的小街
(1):暴雨中初到泉州
我分明知道泉州至廈門一帶前幾天發生了4.2級的地震,而且後來這幾天依然餘震不絕,在這樣的日子裡還要去泉州似乎真是不要命了。當一個朋友提醒我:「那裡剛剛發生了地震!」時,我說:「我知道,沒事的。」
2008年7月8日,從福州開往泉州的大巴14:10發車,我坐在第一位。我身邊一個男人總把那雙味道濃烈的腳高高地搭在最前方的扶欄上,臭味陣陣,沖著我綿綿不絕。我很想制止他,但想著出門在外,一定不要太挑剔。我把臉別過去,一直看著車窗外。
綿延的農田裡種著我叫不出名字的各種蔬菜,它們是不同的綠色,層次漸變且豐富。進入閩南地界,民居的樣式與三明一帶的白牆黑瓦完全不同,這裡的人對暗紅色有強烈的喜愛,所到之處,見的全是一層或者兩層暗紅色的磚房,屋頂總有柔和的弧形上挑,從中間向兩端緩緩上升。我喜歡這細膩婉約的上挑,它們帶著音樂的節奏,讓紅色的民居充滿了美感。
天氣預報說泉州今天有大暴雨,車行前方,遠天黑如巨形鍋蓋,但雨幕還沒有真正到來,只有稀疏的雨點像凌亂的黃豆噼噼啪啪敲打著車窗。我們的大巴穿行在忽雨忽晴中,與行將到來的暴雨賽跑,下午四點五十分終於跌跌撞撞駛入了泉州新汽車站。
我還沒有來得及細細打量這個城市,只著急快點找到住的地方。幾天前我在福州新華書店裡看了本《中國自助游》的書,上面說泉州新汽車站附近的溫陵南路有許多經濟型招待所。果然,這條路上招待所幾乎三五步就是一個。
我一家一家地比較,走進第三家招待所,這裡地板擦得雪亮,床單還算雪白,一個晚上只要50塊錢。我正在考慮要不要入住時,撲天蓋地的雨就狂潑下來了,那場面極其駭人,雨簾密得根本看不出一條條線,簡直變成了一片從天而下的瀑布。轟隆隆的雷聲炸響著,黃昏突然變作黑漆漆的,什麼也分辨不出,只有狂野的雨和震天的雷聲。
我已經走不了了,只好放下包,對服務員說:「我住下了。"
初到泉州,我就被困在罕見的暴雨中。不幸中的萬幸是我沒有被堵在路上,而是剛剛找好了招待所住下來。這房間除了一張大床外,小得僅夠轉身,床邊的牆壁上有一串可疑的呈噴射狀的黃色污跡,我盡量不去聯想它到底是什麼。
我關緊窗,打開嗡嗡作響的空調,爬上床,肚子有點餓,除了幾袋在福州買的肉鬆,背包里沒有任何可以充饑的。我在風聲、雨聲和雷聲中強迫自己睡覺,「睡著了就不會餓了」,我對自己說。
(2):充滿香火氣的泉州
因為鋪天蓋地的雨,7月8日我被困在旅館,沒有吃晚飯;7月9日我一直睡到早上八點多,肚餓如鼓。外面的雨勢稍稍收斂了,我頂著被吹得東倒西歪的傘,蹚著沒到腳踝的水,四外去找吃的。
沒想到我住的南環旅社旁邊又是一家新華書店。我在那裡買了冊地圖,他們告訴我書店後面那條小路上有幾家餐館。我走進阿池小吃店,坐了半天沒有人理我,我不得不跑到廚房去大喊:「請問吃飯得找誰?!」一個圓胖胖腦袋的男人用很濃的閩南口音說:「吃什麼換?」
雖說泉州和福州只隔了兩個半小時車程,但這裡的飲食立刻不同了,我再也看不到福州鋪天蓋地的魚丸湯,而換成了家家必有的「麵線糊」,這種吃食我在鼓浪嶼的時候領教過,又是一种放在不同種配料中的湯米粉。這裡的咸飯,小腸湯,牛肉湯是福州幾乎見不到的。
外面的雨更小了,大雨沖洗過的街道明亮油潤,空氣中滿是清濕的水香。時不時,一個個或干或濕的男男女女踮著腳尖跑進來,要一份小腸湯或者咸飯。我一邊望著漸消的雨,一邊吃著咸飯、小腸湯和涼拌空心菜。據說土耳其人吃的米飯一定是鹹的,沒想到泉州人也愛吃在米飯里加入一點配菜的咸飯。小腸湯煮得嫩嫩的,湯色乳白,空心菜爽脆,口感頗好。這份在泉州的第一頓飯只花了8塊錢,它別樣的風味讓我忘記了剛才店員服務的漫不經心。
第二天我看《海峽都市報》才知道,昨天這場暴雨的猛烈程度,是泉州百年不遇的。從福州到泉州的大巴必經的泉秀路已經成了澤國,車輛在水中游泳。泉州市圖書館首層完全被淹,幾萬冊圖書泡了湯。再一次,我感到自己太幸運了。
更幸運的是,這樣暴烈的雨第二天就完全收了,天大晴,讓我可以不緊不慢地遊逛泉州。
泉州街兩旁邊的樓房都非常新且富麗,散發著暴發戶般的得意忘形,東街兩側的樓都象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通體的紅色騎樓,一模一樣的外觀和細部。完全看得出,這是政府形象工程下的蛋,他們想把泉州改造得得整整齊齊,每一棟樓都變成了儀仗隊里分不清模樣的士兵。
讓人驚詫的是,這麼新的樓群里卻穿梭著全國最破的公交車,很多路公交車幾乎都散了架子,它們周身黑且油膩,破得體無完膚,就象是衣衫襤褸的百歲老人,仍然在頑強地奔跑著。後來,我聽旅館老闆說:「泉州的公交車都承包給私人了。」
更讓我驚訝的是,比公交車還要破的是大街小巷無處不在的破三輪車,它們極其簡陋,不過是自行車側面加了一排木板,上面鑽上一前一後兩把椅子,就可以載人了。從車的頂棚垂下幾條完全可以扔到垃圾堆破塑料布擋風遮雨,布上面還印著著各色各樣的隨車廣告。它們被一一編了號,應當是統一管理的。這樣的破三輪生意還不錯,很少見到空駛的。三輪車夫們技藝嫻熟地駕著他們很酷的車在大巴、計程車和摩托車的縫隙間穿梭。
這裡的大巴也是兩塊錢,但它服務很差,絕不報站名,我緊張地看著地圖上的標註,才沒有下錯站。來到繁華的東街,我慢慢地逛。馬路對面有一座氣勢非凡的廟宇,穿過馬路,來到被稱為狀元街的地方,走過五十米的街市,拐入一座香火氣極盛的地方:元妙觀。我來得真巧,今天這裡是祈福大法會。元妙觀門前的小街塞滿賣供品的小販們,籃子里全是我不認識的各種米糕,五顏六色,似乎都是用糯米做成。香燭麻紙水果鮮花滿眼皆是。
元妙觀的外面,大量的善男信女正在集體吃飯,他們圍成黑麻麻的一團,每人都端著一碗酸菜米粉,呼呼地吃。中間蹲著只大桶,周圍灑滿倒出來的細粉;而另外一個圈子的人在吃小湯糰一樣的食品,那些小團團被做成可愛的粉紅色。元妙觀里供著王母娘娘什麼的一堆我不認識的神仙。觀里的建築風格華麗不堪,色彩濃艷,就象擺滿山珍海味的一桌飯,油膩而厚重,讓我喘不過氣來。這裡香火瀰漫,很好聞的香味。
我很奇怪房屋裡燒香磕頭的幾乎全是女人,各個年齡段都有。很多人從牆角的大籃子里拿出兩隻半橢圓形的竹片,從高空往地上摔,竹片有正反面,摔下後,她們看一下竹片的位置,再摔,再再摔......整個道觀里充滿了「噼噼啪啪」摔竹片的清脆聲音,幾乎每個人都一臉虔誠地在摔著應當是用來占卜的竹片。我在其它地方沒看過這種古老的占卜方式,很想問一下她們到底摔成什麼樣才是好的,但懼於我在福州的經歷,很怕我的發問突然破壞了她們的好運氣,我還是收聲吧。
濃濃的香火味,清脆的竹片碰地聲,這樣的煙火和聲音就是泉州給我的第一印象。這是個充滿了宗教虔誠感和神秘色彩的城市,男男女女,不論老少都喜歡燒香磕頭和占卜,他們不停地下跪,念著經,舉著香火莊嚴地念念有詞。他們一臉的神秘,每個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心愿希望上面的木胎泥塑幫助他們。
我正在胡思亂想,左胳膊一陣刺痛,我一聲慘叫。原來是身後一個燒香的老太太不小心把燙燙的香火頭戳到我的胳膊上,胳膊肘處立刻一片紅印,又疼又辣。別人可以急中生智,我經常在危急時分就昏頭昏腦了,剛才分明看到觀外有一處水龍頭,如果衝過去用冷水狂沖一陣應該就沒事了,但我卻莫名其妙拿出包里的驅風油一通亂抹。
那老太太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嘴裡咕噥了一下就離開了。我被燙之後就無心呆在這個鬧哄哄的地方,沖傷處吹了吹氣,繼續去下一站:弘一法師停留過的千年古剎開元寺。
(3):開元寺菩提樹下 & 圓寶台灣小吃店
歷史上的泉州曾經非常輝煌,它在唐朝時就已建城,在文獻中記載泉州「環城皆植刺桐」,它因此被稱為「刺桐城」。1292年,馬可.波羅來到這裡,這是在他在中國生活十多年後的最後一站,他從這裡返回祖國。1405年,鄭和率二百四十多艘海船第一次下西洋時,也是從這裡出發。
歷史上的泉州,貿易發達,商船如梭,大批威尼斯人、猶太人、英國人、薩拉森人、法蘭克人、錫蘭人......來到這裡,他們停留,離開或者最終留下。我讀著歷史書里的泉州,就彷彿在看一幅長長舊舊的捲軸畫,耳朵里轟響起歷史上泉州極繁盛時期的無數聲響,這是一個輝煌時代里名聲曾經如此響亮的城市。
塵埃落盡,歲月留給泉州的是無數的古迹。我用鋼筆圈出地圖上密密麻麻的廟宇道觀古墓,我走在街道上,幾乎隔三五步就是一座古迹。我彷彿無意中闖入有無數寶藏的宮殿,它們讓我眼花繚亂。我發現,旅行的精彩章節終於來了。
從元妙觀沿著東街一路向西走,不遠的距離就是開元寺。東街和西街以鼓樓為分水嶺,鼓樓西稱為西街。很慶幸的是,西街還沒有被政府統一改造,這裡還保存了一個原汁原味的自然老街,不寬的街道兩旁,是看上去凌亂古老但極其有原生態感的品種豐富的小店鋪,舊書店;中草藥鋪子;花圈店;小裁縫店;小餐館......小餐館裡的夥計懶洋洋地坐著,舊書店裡一隻貓正在打著大大的呵欠,這才是我感覺中一個古色古香的泉州應當的樣子。
我從鼓樓走一站路,來到開元寺,這裡門票10元。這個寺建於唐朝(686年),一進正門,就看到八棵幾百年的老榕樹,枝葉象巨大的傘蓋,非常有氣勢地對稱站著。它們粗壯的主幹已經象嶙峋怪石的質感。這些古榕最少也有四百多歲,最老的一棵有八百多歲。
開元寺年代久遠,曾經有無數高僧停留過(我們比較熟悉的有弘一法師,他在開元寺研習經書多年)。它與福州西禪寺的氣場完全不同,它更加雄渾厚重,滄桑莊嚴。雖然寺里主建築群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進行過大規模的整修,但並沒有濃艷浮麗的色彩,而是保存了古古斑駁的風格。
大雄寶殿外一左一右種著兩株幾百年的菩提樹,在很多書中我無數次看過菩提樹的字眼,但我從來沒見過它,不想,它在這裡。樹形極其高大,樹榦要兩人才能合抱,樹葉是長長的卵圓形,滿樹都是不見縫隙的濃綠葉子。它的姿態很美,飽滿拙樸,這是我第一次感覺一棵樹有安詳寧靜的氣質。我圍著菩提樹走了一圈,想到,幾千年前,凈飯王子,35歲的喬達摩·悉達多就是坐在菩提樹下苦修,豁然「心地光明」,從此悟道,成為大徹大悟的釋迦牟尼佛。
不遠處是寺里一家賣佛教用品的小店,從那裡傳出旋律優美的佛樂,一個男人的聲音,反反覆復地吟唱著。這樣悲憫的音樂,這兩棵幾百年的菩提樹,帶著香火味的空氣,長長的鳥鳴,風的遊走,一切因素的混和忽然讓我有深遠的感動。
我坐在樹下,閉上眼睛,開始靜靜地冥想。雖然還是白亮太陽的暑日,雖然我左胳膊上剛燙的傷正在火辣辣地疼,但這一切我都感覺不到了,煩燥,疲倦,孤獨,感傷,旅行中時不時出現的負面情緒都離我遠了,我心中只有帶著甜味的寧靜,像煙霧一樣,完全包住我。
......
南環旅社所在的溫陵路上有泉州海關大樓,這裡從早上八點起就開始整點報時,報時前電子鐘里會流淌出《東方紅》的旋律。在鼓浪嶼時,海對面的海關大樓也是在整點報時前放出音樂,那時是優美的曲子《鼓浪嶼之波》,這兩個相隔只有一個小時的城市都會從海關大樓傳出整點的音樂,分別給這兩座城市了非常強的聲音識別系統。
我早上在八點鐘的《東方紅》里被叫醒,在下午六點鐘的《東方紅》里去吃晚餐。與溫陵路北側垂直的有一條小街,那裡濃密的行道樹下,是一家家別有特色的小餐館。晚上,我走了很久,發現一家生意極好的小店:圓寶台灣小吃店。這裡只有八張桌子,幾乎沒有空位。
我發現差不多每個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啃鴨頭和鴨舌,我被要求在一張印了無數菜名的小白紙上打勾勾,我要了鴨頭和鴨舌,又點了份碎肉飯,米血糕,海蠣湯。那個胖胖的服務員動作神速,一眨眼的功夫就端菜上來。
雖然我在深圳吃過幾次武漢風味鹵鴨頭,但從來沒吃過象這麼香濃可口的。鴨頭帶著濃濃的醬香以及一點若有若無的甜味,它鹵得非常爛,輕輕一扯,鴨肉就軟嫩地入口了。鴨舌也極有特點,第一口感覺有些硬梆梆,第二口就吃出彈津津後的無窮滋味。
米雪糕就是用鴨血和糯米混和,做成色澤發烏呈四方形的小塊塊。這三樣東西都令人回味無窮,倒是碎肉飯和海蠣湯極其一般,作為主食的它們此刻卻成了道地的配角。我終於明白了這家小店為何食客這麼火爆,原來他們都如我一樣,傾倒於一只小小的鴨頭和鴨舌繚繞中帶著無窮迴響的滋味。
走出這家位於六灌路上名叫圓寶台灣小吃店的餐館,我在扶疏的燈影里慢慢走回招待所。泉州人正坐在自家門前吃晚餐,大圓桌上擺著蝦、煎魚和炒青菜;有的人正坐在店門口喝著功夫茶,滿耳朵都是我聽不懂的閩南話。我再一次努力地想了想,這是哪個城市?我剛剛出來第五天,忽然,我就開始想念深圳了。聽那裡的朋友們說,這些日子,深圳一直在下著恐怖的雨。
(4):泉州大海邊的崇武古城
在從福州到泉州的大巴上,我無意中看到一個大大的路牌:崇武古城。那時車離泉州的直線距離不過十來公里。到了泉州才知道,崇武古城就在泉州的惠安縣。記得很小的時候,我看過一部電影《寡婦村》,電影情節我忘光了,唯一記得的就是海報上驚人大的「兒童不宜」。它講述的是一個住滿惠安女的小村莊的故事。原來,如此神秘的惠安女的家鄉就在附近。
我想當然地以為去崇武古城一定要先到惠安縣城,再轉車,應當很快就到。花了7塊錢,顛簸了四十多分鐘,一路上都在聽司機放的閩南話的哀怨情歌,我終於到了惠安縣城,它嶄嶄新新,就像一匹亮閃閃的布。
我問旁邊一位老太太:「從這裡到崇武古城不遠了吧?」她驚訝地看著我:「從泉州有去崇武的直達車啊,你為什麼不坐?這裡到崇武還遠得很呢,還得四十來分鐘。」
我大腦「轟」的一下,不看攻略去旅行的壞處就是會做蠢事。原來,泉州市、惠安縣和崇武基本呈等邊三角形,我本來可以沿直線從泉州直達崇武,卻徒勞地彎了個大折跑到了惠安縣,還得再彎個折轉到崇武。我又花了6塊錢坐上一輛黑黑油膩沒有空調的破中巴,多賠上四十多分鐘,沖向崇武鎮。
快到崇武的時候,路邊滿是石材加工場,刺耳的噪音,白花花的粉塵。大大小小的石頭雕塑排在馬路邊,從十來米高的觀音菩薩到一米高的小猴子,應有盡有。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規模的石頭雕塑群,它們彷彿被隨意扔在路上,又象是刻意的展覽。到了崇武鎮,才知道,我進入了「中國石雕之鄉」。
車停了,中巴司機給我比划了一下酒店集中的地方。近正午,太陽毒辣辣的,一個摩托仔追著我一路,說可以花很少的錢把我帶入古城。我悶頭向前走,在讓我暈眩的白光里來到了一座賓館。前面就是大海,正值退潮,二十幾艘藍色的大木船全部陷在淺淺的爛泥里。路上空無一個,海風洌洌地吹著。這家賓館有特價88塊錢的海景房,我住了下來。
空氣被烤得發燙,我隨便在大排檔里吃了飯,就鑽回房間里睡覺,看書,耐心等待日落西山。醒來時快四點,剛才還是爛泥的港灣已注入了深深的海水,木船咿咿呀呀輕輕晃著,船上一面面國旗迎風招展。每個船上就是一戶人家,男人,女人,小孩子的身影時不時一閃而過。從那裡,傳來丁當的敲擊聲和模糊的說話聲。更遠地方,就是淡藍色的大海,一直延伸到我視線不及的地方。我站在窗前很久,看著陽光下,大海邊一大片藍色的木船,輕輕地發出響聲,這場面非常詩意。
賓館的人說崇武古城現在要收25塊錢門票,但如果晚上七點鐘以後就沒有人收票。可我哪裡等得到七點鐘,下午五點,我就出發了。我想總有辦法可以進去。崇武古城建於明朝洪武年間,距今已有六百多年了。它的城牆有七米高,至今還有一萬多居民住在這裡。這座保存非常完整的古城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但我來泉州之前,竟然對它一無所知。
我沿著它高大的城牆一直走,我在找可能的入口。走了十多分鐘,忽然看到一處不到兩米的低矮小門洞,從那裡源源不斷出來騎摩托車的人和挑擔的人。我走進去,一面提心弔膽有人找我收門票,竟然沒有,而我已經安然走入了古城。
這是一座完全用白色花崗岩建的城池,所有的房子全是石頭造的。古城裡有或細或寬的石板小巷,寬的地方不過兩三米,最細的小巷象彎彎的腸子,僅容兩人側身而過。夕陽如金,塗在六百年的石頭房和鋪滿厚厚爬藤的城牆上。沒有一個遊人,我是唯一的闖入者。
我來到一處開闊地,那裡,女人們正在織補魚網,男人們圍著小桌就著簡單的小菜喝著啤酒。他們忽然抬頭,驚訝地看著我,就像看到一個外星人。他們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只有沖他們微笑,再微笑。一個穿著標準惠安女服裝的老太太站在路對面盯著我,她頭頂著寶藍色底的包頭巾,米白色帶著古雅小盤扣的中式褂子,有肥肥寬寬褲腳的黑色褲子,褲子的後腰處垂下四條細細呈弧形彎曲的銀鏈子。最讓我吃驚的是,這個盤中式髮髻的老太太頭髮里別滿大紅的絨花和正在開放的茉莉花。這才發現,她身邊的老太太們頭髮里全都別著鮮艷的絨花。
我彷彿一不小心掉入了明朝,看到了一群穿著古代裝束的人們,時光似乎沒有對這座古城發生一點的侵蝕,這裡的女人們還穿著和古代人們差不多的衣服,保留著那時人們的髮髻和造型。她們說的話在我聽來也象是古語。
我站在那裡,沖這個老太太執著地笑著,希望化解她對我的不信任,終於,她回了我一個大大的笑容,一閃身,鑽入了自家的石頭屋裡。
一戶人家門外種滿植物,除了這裡家家戶家都種的空心菜外,還有許多盆正在怒放的花朵。屋頂是高高的荒草,低矮石頭屋的材質古樸自然,那個瞬間,天藍雲淡,我看著這幅極具鏡頭感的畫面,愣了很久。
另一戶人家的一面牆已經殘了,這裡人走屋空,只留下屋內一堵牆上錯落掛著的十多個鏡框,他們是在這個屋子裡先後死去的人們,最下面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從標註的字上我知道,這是屋主人的妻子,她去世的時候才32歲。我站在這堵掛滿死者鏡框的牆前,光線越來越暗,空氣中飄浮的微粒似乎都壓著時光的重量。
一個老太太正坐在家門口用漿糊往紅紅的紙上貼著平安符;幾乎每一戶人家前都有坐在竹椅上聊天的人們,小雞咕咕叫著,小狗撒著歡兒。一個沒牙的老太太用手指比劃著,對我絮絮說個不停,我猜了半天,才明白她怕我迷路,在告訴我出城的路。
我完全在這座迷宮一樣的古城裡瞎轉,流連於每一座古老滄桑的石頭屋,看著每一棵羽葉如蓋的樹木,聽著這座古城裡的居民們自然鮮活日子裡的每一絲聲響。真幸運,保存這麼完好,規模如此宏大的古城還沒有被成群遊客的腳步踩踏,這裡的居民還能過著不受打擾的寧靜生活。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順利走出來,沒想到,一個多小時後,我竟然沿著進來的那條路走出來了。暮色降了,我忽然想繞著古城的外牆走一周。我為這個心血來潮耗費了一個多小時的暴走,只圍著古城轉了大半個圈,我已經累壞了。大海就在眼前,那裡波濤洶湧,天空如巨幅畫卷,淡紅的魚鱗般碎雲片組成變幻不定的圖畫,遠天,是一兩隻船的剪影。我站在大海邊,眼前,是壯美的夕陽,身後,是雄踞在高處的暗白色石頭古城崇武,那一刻,我久久地靜默著,發現自已是如此微小。
(5):魚卷湯 & 崇武菜市場
走回崇武古城巨大的石雕大門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多,我飢腸轆轆。古城外面,到處都是賣魚卷的小餐館,這種吃食我在泉州並沒有見到。不過位移了四十多分鐘的路程,主打的飲食又不同了。我既不知道魚卷到底是什麼,也不知道哪一家的魚卷正宗,漫無目的地走進一家看上去很乾凈的小店。這才知道,魚卷其實是一種湯,這個餐館裡面就有正在做魚卷的作坊。我得到允許入內參觀。他們把馬鮫魚肉打成肉醬,用它捏成直徑兩厘米左右的長長魚肉條,再切成三厘米長的一段一段,最後用這些魚肉段打成湯。
我坐在餐館外的露天椅子上等了十來分鐘,那碗湯端上來了,魚肉段非常密實彈牙,裊裊地回香。湯色清白,裡面飄著幾朵碎碎的蔥花,湯飄滿魚肉的清香,又沒有絲毫油膩厚重。這碗魚卷湯比我在福州喝過的任何一碗魚丸湯都精彩,它外表極不起眼,內里卻充滿了百轉千迴的滋味。這麼多結結實實的魚肉,這樣清長的香味,它要價10塊錢,真的一點也不貴。
五十米遠的前方,就是那座被射燈照亮的崇武古城的巨大石門,門前最外側是兩隻石獅,獅子內側是兩隻石雕大象。幾個孩子正圍著石象玩耍。坐在六百年的古城外,看著後人造的雄渾石頭城門,吹著呼呼而過的海風,吃著從未體驗過的鮮香莫名的魚卷湯,這個在崇武古城外的夜晚,讓我無法忘記。
我回到賓館,看著泉州台用閩南話播的的電視劇,對著下面的字幕,有一搭沒一搭地學著閩南話。雖然窗戶關得密實,但我可以清晰聽到海邊有焰火升騰和爆開的聲音,那聲音持續很久,只是從我這個角度,看不到滿天的煙花
清晨四點多,窗外,港灣里的機動木船不停地發出突突突的馬達聲,我被驚醒。原來漁民們這麼早就出海捕魚了。我決定一大早去不遠處的菜市場看看,那裡一定有無數剛剛上岸的鮮活魚蝦。
小鎮的街道清晨就涌動著喧囂,無數摩托車象大黃蜂一樣躥來躥去。行人、挑擔的小販、摩托車、三輪車、破中巴將馬路切割得得無比混亂。過一個十字路口,向右轉,就是崇武菜市場。這裡是海鮮和惠安女的世界。從市場門口起,就排開了賣馬鮫魚和魷魚的攤子,小販們基本上都是穿著傳統服裝的惠安女,她們把魚放在直接丟在地上的淺淺的大竹籮里,這場景與我2007年4月從北到南一個月行走越南時看到的菜市場非常像。
走進市場,我被衣著特別的惠安女包圍了,我對她們的服飾比對她們的商品更感興趣。我看著她們腦袋中央微微上拱的髮飾,那上面經常別著一塊金飾。每個惠安女腰後的四條銀鏈子閃閃發光。我前一天在一個小鋪子里看到賣整套惠安女服裝的,那個老太太開價150塊錢。忽然想起我2007年10月在北京服裝學院的中國服裝博物館裡,看過林林總總奇怪的服飾,從東北鄂倫春族的魚皮服裝到貴州苗族的艷麗民族服裝,但印象中那裡沒有收入惠安女的服裝。
不明白為什麼她們的頭巾基本上都是藍色底的,從寶藍到淺藍再到深藍,我沒有看到一個戴其它顏色頭巾的女人,頭巾上是小小的碎花或者簡單的幾何圖形。在海邊生活的惠安女皮膚都曬得黧黑,但她們的身材都很好,沒有看到一個粗壯身材的,全是婉轉的腰身,上衣只到肚臍,一截白白的腰身若隱若現,加之長及腳面的寬寬黑褲子飄飄洒洒的,讓她們走動間充滿了風韻。
那邊檔位全是賣海鮮的,一群穿著艷麗的惠安女集中在那裡,我看得幾乎眼花。看得出,做生意的她們非常精明能幹,她們手腳麻利,計算神速,一單單地完成著買賣。我在這裡第一次看到了有無數吸盤的小章魚,它們觸角上那麻森森的吸盤讓我倒抽口冷氣。這裡還有很多大大小小我不認識的魚,它們或白或粉,新鮮漂亮,在清晨的陽光里,閃著亮亮的水珠。這是我所見過的衣著最艷麗最有特色的一個菜市場。我轉了一大圈,從一個惠安女手裡買了半斤紅紅的大蝦仁,算是來過崇武古城的一點紀念。
我返回泉州的中巴上午十點鐘出發,似乎前方的高速路正在大修,大部分時間司機都在走一條三級以下的破路。路兩旁是惠安女的家。都是白色花崗岩蓋成的一層或二層的房屋。我喜歡石材天然拙樸的質感,帶著時光和歲月的氣息,這樣的房屋讓我覺得很美。但當地人顯然不這麼認為,稍微富裕一點的人家都用暗紅色或者白色的瓷磚片把石頭屋的正立面和側面緊緊包裹起來,這使原本古雅的房子變成了彷彿洗手間的建築。我走到哪裡,凡是剛開始富裕的地方,都如此鍾情這些難看的瓷磚片,它們迅速把各個不同地方原本風格各異的建築變成了統一的洗手間或者浴室。
讓我感興趣的是每家的門楣上都雕著四個字,大部分人家門上的字都是「眉山衍派」,眉山應當是他們祖上所生活的地方吧?它到底在哪裡呢?
在這樣的爛路上,車開了快一個小時,顛泊在沒有空調的大巴里,我有些暈車。在最後的半個小時,我很熱,很累,非常不舒服。我的頭抵著前排的椅子,焦急地盼著快到泉州。當車徐徐開進泉州中心汽車站時,我幾乎有回到家的激動。
(6):泉州有故事的小街
從崇武古城回到泉州後,我從南環旅社搬了出來:那裡深更半夜經常炸響的電話鈴聲一次次把我從沉睡中驚醒。我來到義全路上的海洋招待所,這裡寬寬的單人間一晚上70塊錢。我住在10樓,從窗戶可以看到泉州五六層的居民樓紅紅的屋頂磚,夜晚,一城的燈火靜靜地閃爍著。
每天早晨和黃昏,我在泉州大街小巷漫無目地地走。我太喜歡走路,只有走路經過的地方,我才能深深地記住:記住它的名字,它周圍街道的曲折,記得路過它時空氣的顏色、味道和聲響的混和。
天后宮是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它離海洋招待所不遠。沒義全路向西,走到天后路時向西南折,走不遠就到了。我依次路過幸福居委會、一家中等規模的菜市場,一個裝修體面的蠔干粥店。天后宮建於1196年,是國內現存建築規格最高、年代最早、規模最大的一座媽祖廟。從前,漁民們每次出海前都會來這裡祈禱平安。
這麼重要的一處文物竟然不收門票。只有一群老人坐在大門兩側打著牌。建築整體是緋紅色,檐角裝飾著華麗的卷草圖案。寬寬的庭院里種著幾百年的古榕。沒有一個遊人,只有我和大殿旁邊堆成山的寫滿祝福的瓦片呆在一起。我穿過供奉媽祖的大殿,來到後院,偶然抬頭,大殿屋頂的瓦呈美麗的波浪形,彷彿正在款款流動;屋下一株老榕枝繁葉茂,一隻麻雀輕盈地飛起,紅色大殿的背景是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的天,天空中流動著棉絮狀的雲。這一切元素的組合充滿了深遠的禪意,它美得讓我忘記了時間。
出天后宮,不遠就是李贄故居。來泉州前,我對李贄這個名字一點也不熟悉,參觀了他的故居,才知道他是明朝後期的思想家,文學家。他最著名的作品有《焚書》。他以孔孟傳統儒學的「異端」而自居,主張「革故鼎新」,反對思想禁錮。但他最終卻在76歲的時候被投入獄中,被迫害至死。
李贄故居里陳列了大量後人研究李贄的論述,除了這些書,故居里只有我一個參觀者,以及一隻白黑相間的貓,它蹲伏在門檻上,警惕敵意地看著我。
出故居,就是萬壽路,一條窄窄曲折的小路,兩側種滿葉子細密的樹,路邊有一家佛具店,那裡陳列著各種花花綠綠紙糊的送給鬼神的東西。泉州是一個宗教氣氛如此濃重的城市,在這裡,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基督教......都相安無事,各自興旺地發展著信徒。泉州的佛具店與別的地方的也不同,這裡陳列的東西大多是我沒見過的,它們奇怪而濃艷,承載著我不明白的各種說法。
走在萬壽路上的那個下午,小街寧靜,人很少,偶然路過的人們都走得慢吞吞的。空氣中流動著植物的清香和樹葉深處鳥的鳴囀。
另一條叫舊館驛古街巷的小街更有味道。它是市級保護文物,我在去開元寺的路上無意中發現了它。它與西街垂直,一條細細的小街,只有200來米。沒想到它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保留明清時代古樸典雅建築風格的古民居就有14座,有元代驛站、明代染織房;有明嘉靖間御史汪旦、戶部侍郎庄國楨府第;清道光翰林龔維林、胞弟舉人龔維琨、刑部主事王海文、清嘉慶間進士楊濱海故居、清末狀元吳魯的讀書處......
我走在這條小街上,彷彿穿行在一千多年的時光里,想著朝代更疊中,腳下的路面曾經走過多少寬袍廣袖的才子佳人,這裡曾經市聲如織吧?而現在,我看到的只有一扇扇關閉的黑色木門,除了那些雕花的細部讓我想起這是久遠年代的房子,這裡,什麼都沒有留下。
我從報紙上看到政府馬上要改造西街了,他們要把沿街那些「凌亂的房子」全部推倒,變成如東街一般,一模一樣的紅色騎樓。我知道下一次來泉州時,這條古色古香的西街將不復存在,那些舊書店、草藥鋪子、涼茶攤、花圈店、小食雜店,鮮花店全部會被改造掉,變成一個個亮閃閃的服裝精品店,從裡面傳出鬧鬧的音樂。帶著沉重的心情,我不停地走在西街上,我向這些寫滿故事的小店和這條鋪滿歷史灰塵的小街告著別。在這個狂燥的時代,大家都在拚命地摧毀,之後又在火熱地建設著,我什麼都無力挽回,無法改變,我所能做的,只是用眼睛去記錄並記住一段段老老的故事還沒有被破壞前的樣子。
2008年7月12日,從泉州返回深圳的卧鋪大巴是晚上九點半的。我提前一天買的票(270元),座位號已經排到第10。我彷彿前世就是個雲遊四方的人,不明白為什麼,每次只要坐在火車或者汽車上,我內心都會一陣狂喜。我喜歡聽著火車車輪咔噠咔噠的聲音或者汽車行駛時的呼呼風聲入睡,這兩種聲音伴著不斷的搖晃讓我彷彿回到了搖籃中,我感到甜蜜和安全。
初到泉州時我被香火燙的傷口在起了水泡後,有一點感染了,我抹了「京萬紅」,希望回到深圳後它能好起來。左胳膊這裡一定會留下傷疤,它恰巧就位於我在2005年4月去千島湖時在淳安縣某賓館浴室里摔那一跤後縫的六針旁邊。這些傷疤將會變成我的記憶,讓我深刻地想起每一次的旅行。不知道,如果這一生我都這樣走下去,老的時候,會不會渾身上下都是記憶?
我住在大巴的上鋪,臨窗,窄得無法翻身的小床。8個小時之後,我就會再次看到深圳。記得剛出來旅行的時候,月亮是細細的一彎鐮刀,而今晚,半夜時分,透過濃黑的車窗看出去,月亮已經變成了晶晶亮的半片桔子。
(全文完)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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