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井俊二】情書——愛一個人,猶如愛一株樹、一塊石。
影片《情書》是一個關於愛、記憶與離喪的優美故事。其情節似乎相當單純:年輕的姑娘渡邊博子的未婚夫藤井樹在他們即將舉行婚禮的前夕,死於一次登山事故。兩年過去了,博子仍沉湎在哀痛中無法釋懷。一次,當她翻到了樹的初中紀念冊時,忽發奇想,抄下了他中學時代的地址,並往那個據說已在開發建設中不復存在的地址寄去了一封信。出乎意料地,博子接到了回信。寄出回信的是一位與博子未婚夫同名同姓的姑娘,而且她正是藤井樹初中三年的同班同學。於是,兩個年輕姑娘開始通信,共同回憶那個死去的青年。對樹(男)初中時代的回憶意外地讓樹(女)發現,自己竟是他初戀的情人。
影片的序幕,是博子獨自躺在闃無人際的雪原之中,近景鏡頭中,雪花片片飄落在少女的臉上。博子睜開眼睛,仰望著天空,當她起身,再次如同尋找什麼地仰望天空,爾後緩緩地默然離去。固定機位的長鏡頭拍攝博子漸次在無人的雪原中走向景深處,在大遠景鏡頭中,進入遠方依稀的民居之間,終於消失在畫面左下方。作為影片的開端,它更像是一次假想式的微縮的死亡/殉情和再生的儀式:渴望追隨死去的戀人,但終於不能捨棄生命。
接著是墓地中,藤井樹去世兩周年的祭奠式。在紛揚的大雪中,出席儀式的親朋們相當敷衍地等待著儀式的結束。但當儀式結束,人群快速散開躲雪時,只有博子仍雙手合十,獨自站立在墓碑前。
博子身邊的人們,包括死者的父母和友人,已經真實地並用遺忘象徵地葬埋了死者,死者註定要遭到遺忘。這是影片反覆重申的關於死亡、再生與記憶的主題。在影片的開端,死去的藤井樹的兩周年祭,幾乎像一個生者的快樂派對:父親迫不及待地等待儀式結束後一醉方休,母親不無頑皮地稱病逃走,昔日的好友託辭缺席,卻私下約定夜半前來探墓,似乎這是一種有趣的遊戲。只有博子拒絕加入這一行列。她拒絕遺忘,也無法遺忘。這無疑是一份不能忘記的忠貞的愛情。
博子為了送藤井樹的母親回家,無意中看到死者初中紀念冊上當年的地址時,她似乎突發奇想地記下了這個地址。她起先要將地址寫在手掌上,繼而改變了主意,挽起衣袖,將地址寫在自己手臂的內側上:這無疑是為了避免不小心抹去了手心上的字跡。
爾後,博子朝這個應該已不復存在的地址,發出了一封寄往「天國」的情書。頗為細膩的是,這封情書有著相當普通的詞句,只有這樣幾句話:「藤井樹君,你好嗎?我很好。渡邊博子」正是在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問候中,透露著巨大的痛感:拒絕死者已逝、陰陽相隔的事實,祈望死者猶在。
這封寄出的信有雙重含義。博子將這封信件寄往真切的人間的地址,也是博子拒絕死者已死的事實的體現。但同時,寄出這封信件,她所真正希望著的是印證缺席,在潛意識的願望中,博子需要讓自己相信:死者已去。此後,博子對顯然深情卻近於無望地愛著她的秋葉茂說:「我是因為寄不到才寄的,那是寄往天國的信。」
但情節的巧妙之處在於,這封寄往「天國」的信件,不僅真的獲得了它的人間收信人,而且得到了回信,同樣是極為普通的家常話:」我很好,就是有點感冒。」感冒——這個相對於「天國」回信而言如此平凡的細節,在浮現出幾分荒誕感的同時,傳遞出強烈的真實感。於是,博子充滿欣喜,幾乎是無法自抑地想與人分享,她把這「奇蹟」告訴了秋葉茂:藤井樹生前的好友,博子昔日的暗戀者,今日不鍥的追求者,而且不無自得地出示了這不可能的「證據」:藤井樹的回信。白紙黑字,不容置疑。
由於秋葉茂的介入,很容易弄清了真相——收信、回信的藤井樹,只是一個異性的同名者。但謎團猶在:這個女性的同名者何以剛巧住在藤井樹昔日的、應不復存在的地址上。博子終於在秋葉茂的敦促、甚至是迫使之下,來到了小樽,因而意識到是她錯抄了同名者的地址,於是她在門前寫了一封解釋或曰抱歉的信。此處,一個有趣的細節是,當博子幾乎要寫下事實:她所尋找的藤井樹,已在兩年前死於山難之時,她改變了主意,寫成了自己沒有關於他的消息,「也許在什麼地方奮鬥著吧」。這個無害的謊言,推演出博子與秋葉茂間的一幕微型心理劇。秋葉茂不斷追問博子「剛才幹嗎要騙人呢?」對此,博子不置可否:「是騙人么?……為什麼要騙人呢?……我也不知道。」秋葉茂卻繼續:「是騙人吧。」——秋葉茂必須指認博子在騙人,因為只有博子確認藤井樹的死,他才有機會與博子建立一段新的愛情;而此時此刻,博子仍拒絕心理上承認藤井樹已死。
但博子小樽之行將獲取的「真相」卻不止於此。先是小樽的計程車司機發現,他分別搭載的兩個姑娘驚人的相像;繼而,是博子自己直面了這一事實。為了回復博子在門前寫下的信,藤井樹再次回信。她騎著自行車把信投入郵箱。在影片中,這是兩個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現在同一空間、畫面中。
此時藤井樹痛苦地意識到她的愛情或許是他人的投影。此前秋葉茂的閑談,這時似乎顯得意味深長:「第一次看到你他就想接近你,這傢伙對異性不感興趣,這次卻不同。」這一見鍾情,似乎是藤井樹(男)在博子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曾得到回應的初戀情人藤井樹(女)。博子再一次來到藤井樹(男)家中,再一次打開畢業紀念冊,很快就找到了藤井樹(女),接著問藤井樹(男)的母親:「我們像不像?」那位母親不無頑皮地反問:「像怎麼樣,不像又怎麼樣呢?」一向矜持的博子竟聲淚俱下:「如果像,我就不能原諒——如果那就是他選擇我的原因。他告訴我他對我是一見鍾情,我也深信,但這一見鍾情有別的原因,他是在騙人。」母親驚訝地問道:「難道你嫉妒那個初中的女孩嗎?」——她確實嫉妒那個初中的女孩,因為她意識到自己可能只是一個影子。
而藤井樹(女),似乎始終是對他人投來的愛戀的或慾望的目光視而不見的。於是,「藤井樹愛藤井樹」的故事,只是一個在追憶中浮現出來的舊影,當她過於遲到地領悟了自己曾經擁有的愛情時,同時獲知了那愛人早已故去。而她所獲得的愛的證據,卻是畫在借書卡背面一副素描:那只是少年樹所勾勒的她的形象。這時她才體認到曾經被愛。而當她終於了悟並懷抱著同樣的愛時,他卻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對於藤井樹(女),那些被遺忘、遭屏蔽的記憶,形同烏有。而似乎是她周圍所有的人,都比她更容易指認出這愛情的存在。首先是博子,當她看見了與自己有著同樣相貌的藤井樹(女)時,不僅立刻明白了藤井樹(男)那不屬於自己的愛的存在,而且痛楚地意識到那愛刻骨銘心的程度。繼而是母校圖書館中,玩著「尋找藤井樹」遊戲的小姑娘們,一旦得知在如此多的借書卡上寫下藤井樹字樣的是一位男生的時候,立刻開心地大叫:「他一定是愛學長吧,他一定是非常非常地愛學長吧。」尾聲中,當藤井樹問起爺爺:「還記得我初中時有個同名同姓的男同學嗎?」爺爺不經意地答道:「是你的初戀吧?」但在藤井樹(女)的記憶中,那裡只有青春期的尷尬和苦澀。
關於他我記得很清楚,但那是由於同名同姓的牽連。我想你能明白,那並不是什麼美好的記憶。就在這樣的誤會中度過了三年的灰暗國中生活。
在關於少年樹的回憶中,惟一可以稱為惡作劇的,是少年樹頭上套著紙袋騎過少女樹身邊,一把將紙袋套在少女的頭上使她幾乎從自行車上摔倒;但那無疑是一種忿忿不平的報復:少女非但不領悟和接受他無數愛的暗示,相反卻充當起其他女孩的「丘比特」。而其他的場景,卻無疑充滿了初戀場景特有的笨拙與溫馨。
而在反打鏡頭中,少女臉上未始沒有揪心的關注。
美國女作家麥卡勒斯在她的名作《傷心咖啡館之歌》中寫到,愛者與被愛者其實置身於兩個世界,愛一個人,猶如愛一株樹、一塊石。少女樹感情遲鈍,這段感情在年少時無果,在暗戀明了之時,兩個藤井樹卻遭遇生死的阻隔。無法圓滿的愛情故事,有著諸多的陰差陽錯,機緣巧合,而一旦錯過,就再也回不去了,可這未說出口的愛情,是那麼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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