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蜀人:世界有多大?我想去看看

在亞歐大陸東南部的崇山峻岭中,有一處富饒平坦但又十分閉塞的盆地,人謂之「天府」。這個天府最早的主人,是一個古老而又神秘的族群,謂之「蜀」。在甲骨文中,「蜀」字有二十多種寫法,無論哪一種寫法,字的上方都有一個大大的眼睛。我們知道,甲骨文是古商人的文字。或許是商朝人在和古蜀人打交道的時候,被對方那雙來自遠方的、充滿好奇的「眼睛」給攝住了,因此才在造字的時候,煞有介事地做了強調。「蜀」字上面那雙大眼睛,彷彿在四處尋問:世界有多大?我想來看看!

甲骨文中的「蜀」

通往秦塞的「人煙」

關於古蜀國,唐代詩人李白在《蜀道難》中極言其閉關鎖國:

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自從黃帝以來,古蜀人與北方華夏之地的聯繫就沒有斷過。

在中原的神話系統中,華夏部落第一位首領叫「黃帝」,而黃帝的正室妻子「嫘祖」正是蜀人。據《史記·五帝本紀》記載:

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西陵之女,是為嫘祖,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後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陽。

嫘祖為西陵氏,當時有「西陵」之稱的地名,就在蜀地。嫘祖嫁到華夏之後,與黃帝生下兩子:長子「青陽」居於江水,「江水」在古籍中指長江,而長江上游在徐霞客考江源之前,就是岷江;次子「昌意」娶「蜀山氏女」,這個蜀山氏女「昌仆」,毫無爭議也是蜀地人。昌意、昌仆這一支可不一般,他們的後代中就有五帝之一的顓頊和建立夏朝的大禹。嫘祖的故事在《世本》、《大戴禮記》、《史記》中都可以找到記載,而《史記》作者司馬遷曾多次進出蜀地考察取證,因此可信度極高。這樣看來,不僅黃帝本人是四川女婿,他的嫡長子定居「江水」,他的嫡次子也娶了「蜀山氏女」,還做了蜀的上門女婿,可見古蜀部族與北方華夏部族的聯繫之緊密,可謂千絲萬縷。

位於四川省鹽亭縣金雞鎮嫘祖村的嫘祖聖地碑,始建於唐代

嫘祖在中原華夏的神話系統中,是「種桑養蠶之法」的發明者;而種桑養蠶之法,正是古蜀人的特長。我們且不說後來聞名天下的蜀錦,就說古蜀王「蠶叢」。

在古蜀本土的神話系統中,「蠶叢」是蜀的第一位首領。按《華陽國志》援引《蜀王本紀》的說法,蠶叢住在「蠶陵」,他教民眾養蠶。在他的領導下,蜀人學會了馴養野蠶抽絲的技術,發展成一個善於養蠶的部族。遠嫁中原黃帝的西陵妹子「嫘祖」,很有可能就來自於這個擁有先進桑蠶養殖技術的部族,並由她將古蜀的「種桑養蠶之法」,遠播華夏中原。

古蜀與北方部族的人煙之通,除了遠嫁黃帝的嫘祖和降居江、若的青陽、昌意,還有遠伐商紂的蜀軍。作為中國人的我們都知道,3000年前,周武王興天命之師,誅無道之紂,是以天下歸周。而據《尚書·牧誓》記載,這伐紂的軍隊,並不是周國一家的士卒,實際是一支「九國聯軍」,並且在這九國之中,就有蜀國。

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鄧、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尚書·牧誓》)

說了這麼多,都是古籍里的傳說記載,有沒有點真憑實據?當然有。在四川廣漢三星堆遺址、成都金沙遺址出土了大量的玉璋、玉琮,以及尊和罍。璋是極具中原華夏文明色彩的玉器,琮是極具良渚文化色彩的玉器,而尊、罍這類青銅器也與古蜀系統的青銅器很不一樣。要知道,古蜀自己的青銅器,是以青銅面具、青銅人像、青銅獸像和青銅樹這類造型為主的,相對中原有鮮明的「異域色彩」。璋、琮、尊、罍這些器物,皆是來自中原-良渚文明系統的禮器,它們是古蜀與華夏「人煙相通」的物證。

迥異於中原華夏系統的青銅人像和黃金面具

三星堆出土的青銅立人像。三星堆的發現,曾迫使國際學界重新審視史前中國的雕塑藝術;因為此前學界在中原華夏地區看到的雕塑造像藝術,並不如此發達。

來自印度洋的海貝

要說古蜀與僅有秦嶺、大巴相隔的華夏部族之間有人煙相通,還算不難想像;然而,如果說早在4000多年前,古蜀就與有高原、山地、叢林、煙瘴相隔的遙遠印度洋部族有貿易往來,就令人難以置信了。然而事實就是如此。從三星堆的考古發現來看,古蜀的確與其西南方向印度洋沿岸的部族有直接或間接的商貿往來。

三星堆出土了數千枚海貝,數量最多的是一種產自印度洋深海水域的白色齒貝。南亞次大陸地區的居民常用齒貝作為貨幣。三星堆出土的齒貝,大多背部磨平,形成穿孔,可見也是便於串系而用於貨幣交易。另外,三星堆還出土了大量象牙,一些學者認為,這批象牙中也有相當一部分是從南亞方向貿易而來的。

來自印度洋的海貝

三星堆出土的大量象牙

阿富汗市場中的蜀布

公元前129年,張騫到達大夏,也就是今天的阿富汗境內。他驚訝地發現,這裡的市場上竟然有蜀布、邛杖:

騫曰:「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問曰:『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東南可數千里,其俗土著,大與大夏同,而卑濕暑熱雲。其人民乘象以戰,其國臨大水焉。』以騫度之,大夏去漢萬二千里,居漢西南。今身毒國又居大夏東南數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遠矣。今使大夏,從羌中,險,羌人惡之。少北,則為匈奴所得,從蜀宜徑,又無寇。」(《史記·大宛列傳》)

蜀布是產自巴蜀滇越地區的布,邛杖則是產自西昌的竹杖。

蜀地距阿富汗萬里之遙,這蜀布、邛竹如何而來?張騫一問,原來是從身毒(印度)轉賣過來的。他這才知道,原來在他通西域之前,中國早就有一條通往中亞、西亞的商路:它的起點是四川盆地,它經過一個叫「身毒」的國家,它的主要貨物是蜀布邛竹。他恍然大悟:「通大夏,宜從蜀!」

回到長安之後,張騫及時地報道了與西北諸國往來的可能性,並暗示了與那些地區通商、結盟的潛在價值。雄才大略而又好大喜功的漢武帝聽後十分驚喜,決心不惜一切代價打通從西南到大夏的官道,由官方直接主導商業貿易,並且擴大疆土。

武帝封張騫為博望侯,命其以蜀郡(治所在成都)、踺為郡(治所在宜賓西南)為據點,派遣四路秘密使者,分頭探索這條通往身毒的道路,但都遭到西南少數民族的阻攔未獲成功。

於是,一場貿易線爭奪戰爆發了。武帝從內地廣徵士卒,舉兵攻打西南夷、夜郎、滇等國及許多部落;但昆明、雋等族的頭人酋長為了壟斷豐厚的過境貿易而拚死抵抗。歷經十餘年的鬥爭,結果漢王朝僅打通了從成都到洱海地區的道路,官方使者始終未能超過大理至保山一帶,只能通過各部族、印度作中介與大夏商人間接貿易。

其實在更早的古蜀時期,蜀人就在崇山峻岭中開闢了一條通向南亞次大陸及中南半島的民間「走私通道」。這條中國最古老的道路使四川盆地成為古老中國「開眼看世界」的前沿,印度洋的海風從此吹入紅色高原。馱著蜀布、絲綢和漆器的馬隊從蜀地出發越過高黎貢山後,抵達騰越(今騰衝)與印度商人交換商品;或繼續前行,越過親敦江和那加山脈到印度阿薩姆邦,然後沿著布拉馬普特拉河谷再抵達印度平原。

印度和中亞的玻璃、寶石、海貝以及宗教與哲學也隨著返回的馬幫進入始終被中原認為是蠻荒之地的西南夷地區。此時的中原正陷在與匈奴的連年戰爭之中,加之航海業不發達,著名的北方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尚未開通,這條從西南通往印度的古道便成了當時中國與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可是當時的統治者對於這條民間的秘密通道全然不知,直到張騫遞上奏章那一刻,「蜀身毒道」才第一次出現在帝王的視野里。

南方絲綢之路,在漢代被稱為「蜀身毒道」,即古蜀通往身毒(印度)的道路。其東起古蜀都,西至印度。據史學家考證「蜀身毒道」分為南、西兩道,南道分為岷江道、五尺道,岷江道自成都沿岷江南下至宜賓,是李冰燒崖劈山所築;五尺道是秦將常頰所修築,由宜賓至下關(大理),因所經地域山巒險隘,驛道不同於秦朝常制,僅寬五尺,故稱為五尺道。南道由成都一宜賓一昭通一曲靖一昆明一楚雄一大理一保山(永昌)一騰衝一古永一緬甸(撣國)一印度(身毒)。西道又稱氂牛道,是司馬相如沿古氂牛羌部南下故道修築而成,即由成都一邛崍一蘆山一瀘沽一西昌一鹽源一大姚一祥雲一大理與南路匯合。

木乃伊頭上的絲綢

1993年,奧地利考古學家在一具古埃及女性木乃伊頭髮中發現了一塊來自古蜀國的絲綢。據考古學家鑒定,這塊古蜀絲綢與木乃伊同屬古埃及21王朝(公元前1085一前945年),即中國的周朝(公元前1046一前771年),距今3000年左右。1993年3月4日,Gubec,J.Holaubek,E.Feldi,B.Lubee,E. strouh五位考古學家在發表於《自然》雜誌上的文章《古埃及的絲綢》中寫道:

透過顯微鏡,在木乃伊的頭髮樣本中,我們在毛髮之間的一片組織中發現了絲綢的痕迹。為了證明標本的確是絲綢,我們用紅外線從內部多角度進行了無損害鑒定,光譜證實其為絲綢。我們還用氛基酸進行檢測,在水解狀態下獲取了絲綢樣本中的甘氛酸、絲氛酸、丙氨酸,這些跟Shimura描述的響合。為排除絲綢是過後才被戴在頭上的可能性,我們對木乃伊水解的頭髮樣本和絲綢樣本進行了外消旋酸液檢測。脯氛酸替代氛基酸成為檢測工具,還用HPLC方法分解出L和D兩種形態。頭髮和絲綢樣本的D/L外消旋比例是相似的,這就證明了絲綢不是在近代才被及蓋到木乃伊上的。這具30~50歲的女性木乃伊發現於底比斯(埃及尼羅河畔)國王隨從的墓地。鑒於人類學數據、木乃伊的製作方法、墓地情況以及外消旋檢測,我們認定這具木乃伊屬於第21代王朝。絲綢起源於中國,最早經由波斯(現為伊朗)進入地中海區域。古埃及最早的絲綢見於托勒密王朝,一件女士束腰外衣上有一條裝飾性的白色緯紗絲綢。21世紀中期,Lucan這樣描述埃及女王克婁巴特拉:「賽里斯(注:西方對東方絲國及成都平原的稱呼)的絲綢包裹著她白色的胸膛,分外華麗,織物由塞雷的絲綢精心編製而成,針線在尼羅河工匠的巧手中把絲綢緩緩地展開覆蓋在其身上。」在阿布辛布南部的Qustul發現了一些綵綢,具體年代未確定,但不早於公元四世紀,從此開始,絲綢在古埃及越來越常見。我們的研究顯示,早在公元前1000年,古埃及已經使用絲綢,這對古代商業往來的研究提供了依據。(翻譯/阿達)

商周之際的中國是世界上惟一的絲綢出產地,埃及女性木乃伊頭上的絲綢可以確定來自當時一個遙遠而神秘的國度——中國,而它的時間上限是公元前1046年,距今3000多年的歷史。事實上,絲綢傳到埃及的年代的確超出我們的想像,並且,今天的考古已經發現了許多用絲綢包裹的木乃伊:

在古埃及早期,富有的人的木乃伊都由華麗的絲綢全部包裹著。當Pisentios,Copton的主教,以及他追隨者John把他倆的家搬進Tchemi墓中時,他們發現墓中滿是木乃伊,死者的名字寫在離他們很近的羊皮紙上。他倆把木乃伊挖掘出來並排放好。靠近外面的棺材很大,另一具裝有木乃伊的棺材被精心裝飾過,靠近門口的木乃伊體積大,手腳用繃帶纏繞。所穿的衣著是國王標準的全絲綢。主教在他的著作中詳細地描述了他親眼所見的這些木乃伊、棺材、絲綢。書中他提到,兩具棺材都屬於較晚的年代。手腳被包裹著,預示著他們屬於羅馬時代晚期。他聲明,在古埃及,人們的確用絲綢包裹木乃伊,在1887年至1800年間,這類穿著絲綢的木乃伊被大量發現。大英博物館有一件完好的展品,兩個騎馬的男人,旁邊有四隻狗,被鮮花簇擁著。兩人都穿著黃綠夾雜、紅底的衣服。一層純絲綢被縫製在一層黃色的絲綢上面,裝飾著木乃伊。(摘自E.A Wallis Budge《The Mummy一A handbook of Egyptian Funerary Archaeology》,翻譯/阿達)

然而,當時的中原絲織業尚不能自給,不可能遠銷,而且張騫「鑿空」西域,即打通「北方絲綢之路」是漢朝的事,那麼這些絲綢從哪裡來呢?最令人信服的可能,就是通過中國最早的絲綢秘徑——蜀身毒道;另外,還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只有在上古時期就開始盛產蜀布蜀錦的四川盆地,才能把多餘的絲綢遠銷海外。

木乃伊絲綢事件,其意義不但證明了古蜀人的絲織品在商周時期就能夠傳播到古埃及,而且說明了古蜀人在中國大西南地區嚴酷而惡劣的自然環境下,在大約3000年前,就能夠從四川盆地出發,通過遙遠的路途,通過難以想像的跋山涉水和商販的接力傳遞,在被曾經稱為「煙瘴之地」、「蠻夷之地」的南方叢林中,用腳和對遠方的期待,走出了一條屬於古蜀人的、屬於中國人的開放之路。

結語:三星堆人的眼睛崇拜

蜀人生長在盆地之內,蜀人對盆地外的世界充滿著好奇,他們向四周眨著好奇的眼睛

其實商朝人早就發現了,蜀人的眼睛不一般,因此才在造字的時候做了強調。而多數人對古蜀人眼睛的第一印象,應該就是那個「千里眼、順風耳」的青銅面具。他是誰?大多數學者認為,這就是古蜀的第一位王——蠶叢。據《華陽國志》記載,蜀王蠶叢,有一雙特別突出的眼睛:

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華陽國志》)

縱目的蠶叢,長著「千里眼」的青銅面具

何為縱目?請看三星堆博物館的屋頂上,那個怪誕無比的青銅面具吧。兩隻眼睛伸出來,好像兩根長長的竹筒,又像是安裝在眼睛上的「望遠鏡」,又或許是具象化了的「目光」。走遍全世界,也很難找出相似的雕像。人們只需要看一眼,印象就極其深刻。其實,三星堆出土了大量的青銅「眼睛」,絕不止這一件。而這些眼睛造型,似乎也在暗示著古蜀人某種「睜眼看世界」的精神。

三星堆出土了大量眼型器

大概正是因為這樣,四川盆地很早就開始了對外的貿易活動和文化探索——從秦塞的人煙,到印度洋的海貝,從阿富汗市場中的蜀布,再到木乃伊頭上的蜀錦。

此前,中國的史學界一直以為,鑒於四川盆地是一個封閉性很強的地理區塊,古蜀應該是一個保守性很強的文明單元。三星堆的發現打破了這種認識。如果說在4000年前那樣一個技術條件下,四川盆地都能夠成為亞洲大陸上各文明交流互通的一個起點,那麼在一帶一路和長江經濟帶的背景下,中國今天的大西南,就更加沒有理由不好好搞。

三星堆所呈現的高度發達的、自成系統的古蜀文明,將古蜀本身的歷史推進到四五千年前的夏代。而三星堆所昭示的古蜀人那種開拓進取、突破局限、包容自覺的精神,更是把四川盆地這樣一個地理上深居內陸的封閉區塊,一下子拽到了整個世界面前,讓我們知道:三星堆人崇拜眼睛,他們渴望睜眼看世界

參考資料:

有點多,有空來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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