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妖錄·雲狐

一、

「下雨啦。」

陪白靈在河邊玩水的時候,湖面上忽然泛起圈圈漣漪,密密麻麻的水滴落在清澈見底的湖面,雨水越下越大,如同繁星墜落。

我急忙翻著行李準備找傘,可找了找,只翻到一柄破舊木傘。這才想起,我們的傘已經在之前的一場暴風雨中被摧殘的只剩下光禿禿的一根傘柄。

「沒有傘了……誒你幹嘛?」一晃神的功夫,白靈已經撒野一般在這場酣暢淋漓的春雨中跑了起來,我忙叫住她道,「淋濕了該生病了。」

「我知道啊。」白靈在雨中蹦蹦跳跳,顯得十分開心,「反正你又沒有傘,我能怎麼辦?只能淋濕了啊。」她朝我吐了吐舌頭,無賴地道「我那麼弱小、可憐又無助,生病還不是要怪你。」

我扶額。

自從她不知從哪兒學會了這些詞,做什麼都要說上一遍,無辜的語氣配上那楚楚可憐的神態,什麼事都成了我的錯。

「哈哈,說得好。讓可愛的女孩子受傷,是不可饒恕的大錯。」一陣笑聲突然響起,不遠處一身著白衣的長髮男子,撐著傘朝我們緩步走來。他的動作極為優雅,嘴角含笑,舉手投足間隱隱帶了一絲媚態,即使是男性都忍不住想要多看幾眼。與其說是媚態,不如說成魅力更為貼切。

「好可愛的小菌人。」他在白靈身前蹲下,用深藍色的油紙傘將她保護起來,隔絕了滿天大雨,「你好,初次見面,我叫蘇悅。」

「白靈。」白靈朝他露出一個微笑,隨後她偏了偏頭,盯著那人仔細瞧了一會兒,才道,「狐妖?」

男子顯得有些驚訝,認真打量了白靈幾眼,道,「不愧是菌人,這些年來,已經少有人能看出我的身份了。」

「不錯,你身上的人味很重。無論是走路還是說話,比起很多妖怪來都更加像一個人。」一談及這方面的事,白靈頓時顯得專業起來,之前那活潑可愛的風格蕩然無存,抱著肩膀如學堂的先生一般點評了起來,而那清秀俊朗的狐妖也微微垂首,聽得極為專註,這反差感強烈的一幕令我不禁笑了出來。

「但是有一點,」白靈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道,「身為人,你太出眾了。」

「哦?」狐妖蘇悅笑了笑,道,「我可以把這句話理解為稱讚么?」經過白靈一說,我也瞧出了那麼點異常。蘇悅的笑實在是太好看了,我一時間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句來形容,能說的只能是,太好看了。

他笑時的眼神、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以及那些細小的面部表情,這所有的一切都做得恰到好處,讓人覺得,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稱得上是笑,只有這樣,才是美好的笑。就像春風拂面一樣溫柔親近。

「是稱讚,也是批評。」

蘇悅頓時斂起笑容,神色認真了起來,他極為正式地朝白靈微微拱手,道,「請指教。」

「身為人,你真的太出眾了。任何一個動作——撐傘、行走、微笑甚至說話時嘴張開的大小、看人時的眼神——這一切都比任何人做得還好。嗯,總結來說就是……」白靈偏頭想了想,道,「比起人來,你給我的感覺更像是一個戲子,一個拚命模仿、學習人類的戲子。正因為偽裝的太過美好,所以處處都是破綻。過猶不及,就是對你最好的評價。」

這段話實在不是什麼誇獎的話,我擔心那狐妖心中不滿而暴起傷人,趕緊快步走了過去,將白靈護在身後。

誰料狐妖蘇悅低頭沉思良久之後,忽的展顏一笑,那笑里三分嫵媚七分豪情,比起之前,倒更像是個浪跡天涯的俠客。

「說得好。我原以為你能認出我,是嗅到了我的妖氣,沒想到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他點了點頭,心悅誠服的道,「過猶不及,所以處處破綻。白小姐一言,勝過蘇某百年苦工,蘇悅在此謝過了!」

「百年苦工?」我有些驚訝,「為什麼要這麼努力的去……模仿人類?」

雨聲如春日生長的枝葉般愈加繁茂,河面上泛起密密麻麻的波紋,深空中忽然響起幾聲悶雷,兩道閃電照亮了夜,金色游龍般斜斜的划過漆黑長空。蘇悅沒有回答我的話,他抬頭看了一眼天色,道,「這雨還要再下一陣子,晴了之後,會是一個燦爛的好天氣。要不要去我那裡坐坐?」

「你那裡?」

「我的家。」蘇悅笑著說。

有妖焉,曰云狐。百年如戲,戲如狐生。

——《奇妖錄》

二、

一番接觸下來,我不得不佩服白靈在看妖怪眼光上的準確。蘇悅對於人類一舉一動的模仿十分到位,一顰一笑都恍若戲中之人。若仔細分辨,便能聽出他連說話都帶著一絲戲腔,說他是全天下最好的戲子也不為過。

蘇悅是個很健談的人,或許是熟讀戲文的緣故,天南海北的掌故他都順手捏來,毫無滯澀,不一會兒我們便熟絡起來。

「原來你們是為了蚩尤才走了這麼遠的路。」

「你認識他?」

蘇悅搖搖頭,「我不認識,我只不過是個出生兩百餘年的小妖怪罷了,但是戲裡常有他的故事。」說到這裡,蘇悅盯著我道,「你見過他,可以跟我說說,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

我仔細回憶了一下,道,「很年輕,長得也很清秀,不像傳說中那麼嚇人。自信又充滿威嚴,認真起來霸氣十足,無論語氣還是什麼,都令人難以心生反抗。但是……」我斟酌了一下措辭,道,「內心是個充滿愛與溫暖的人。」

蘇悅點了點頭,他停下腳步,閉上雙眼,撐著傘靜靜地站在了大雨中。雨水嘩嘩地打在油紙傘上,雨聲中處處是清新清涼的泥土氣息,令人精神暢快。我正準備開口詢問時,蘇悅忽的睜開了眼,不知怎的,那一瞬間,我竟好似從他的雙眸中看到有怒龍咆哮。

他沉默著將傘交給我,信步走進了漫天大雨中,一時之間,那個在暴雨中站的筆直的背影,竟漸漸與那日霸道又自信的蚩尤重合了起來。

他步子邁的方方正正,頭一擺,長發飄揚甩飛無數雨滴,隨著這一動作結束,他的步子越來越快,最後恍若飛奔,就在我以為他將要跑起來時,蘇悅忽的止住了腳步,從急速到靜止只用一瞬間,動作凌厲又美感十足,令人有種被壓迫的窒息感。

他腰桿挺得筆直,雙臂抬起做執戈模樣,雙目威嚴有神,雖是孤身一人,遙遙地站在風雨之中,卻令人感覺他身後跟隨著威嚴整齊的千軍萬馬。這一刻,漫天大雨都以成了鋪墊,風聲雨聲一併那陰沉昏暗的天空似都成為了他廣闊無邊的舞台。

遠處雨幕中那頂天立地般的人影忽然又動了起來,這一次他只邁了幾步,便停了下來,以天地風雨為舞台,朗聲道,「奉命造干戈,暗藏兵器多。盔甲人難擋,誓把尊位奪。」他抬起手,指著我道,「前方黃帝,來——」

這一刻,閃亮的驚雷猛地撕破重重雲層,照亮天地,亮金色的長龍划出一個舒展漂亮的弧度,光暗交加中,遠處那張略顯清秀的臉上帶著如同天帝親征般的威儀,令人心悸。

水珠飛濺,他朝著我快步走了過來,腳步越來越急,最後猛地一踏步,數不清的雨水被他踩得飛揚起來,像是隨軍衝鋒的漫天甲兵。他端端正正地立在我的身前,手指距離我的鼻尖已不過一寸,與此同時,那一聲渾厚爽朗的「戰」字方才如暴雷般脫口而出。

我目瞪口呆,對視著他那天帝般威嚴的目光,好久好久才回過神。

恍若舞台劇謝幕一般,蘇悅平靜地收回動作,以十分標準的姿勢朝我們微微躬身,似要準備下台。

「好!」我和白靈鼓掌叫好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好!」

無論是他在雨中那段獨舞,還是那炯炯有神的雙眸,亦或者是那疾如風、侵略如火的步伐,都讓我產生了一個面前站著的是蚩尤本尊的錯覺。好像真的曾有過那樣一個頂天立地的身影,那樣無懼風雨的站在這裡,狂傲而自信的站在黃帝面前,說著,「誓把尊位奪」的話語。

我知道,或許歷史上蚩尤與黃帝之間真正的那場戰役並不是這樣,但至少此刻,我深信不疑。

「演得真好。」我由衷的稱讚。

「像么?」

「我幾乎以為那就是他。」我誠懇地點頭,道,「除了他本人,不會有人比你更像他。或者說,在那一瞬間,你就是他。」

聽了我的話,蘇悅面無表情地轉過身,朝著北方,深深地彎下了腰,拜了三拜。

風雨好像在那一刻凝固。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僅僅是一個背影,就已經流露出了足夠多的悲傷。

三、

雨已經停了,果然如蘇悅所言,是一個難得的燦爛天氣,我們坐在他家裡喝著溫酒,漫無目的的閑聊。

「你很崇拜蚩尤么?」

片刻前雨中那一幕幕情景依舊時不時從我腦海中冒出,他的動如烈火,靜止如山,每一個動作,在現在回想起來,依舊能夠讓人熱血沸騰。

「不是,我只是比較喜歡演戲。」蘇悅雙手握著小小的陶瓷酒杯暖手,蒸蒸白氣從杯口中升起,他側著頭,望向掛在天邊的七彩虹,緩緩道,「教我演戲的那個人寫過一副對聯:

『演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代事;

觀抑揚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

人生如戲。』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與她學戲的那一個夏天,是我人生最美好日子的開始與終結。」頓了頓,蘇悅繼續道,「她說過,戲子是最可憐的一類人,他們在舞台上演繹別人的悲歡喜怒,愛恨糾葛,下了舞台後卻沒了自己,有種驟然過完一生的空虛感。所以戲子最忌情深,那種最頂尖的戲子往往動情過重,終生沉浸在戲裡難以自拔,一個角色,延誤一生。」

「所以她曾和我說過,完完全全地演活角色並不難,甚至讓旁人相信你就是角色也不難,這世上曾有太多人做到過。身為我的弟子,你也決計不可因此而沾沾自喜,得意忘形。當有一天,你能夠隨時隨地的演活對方,也能隨時隨地的抽身而去時,才算是真正地出師。」

「我用了兩百餘年理解這句話,直到剛剛扮演蚩尤時,才終於達到這種程度,說起來,還真的要謝謝你。如今,我終於不用再叫她師父了。」

在說這番話時,蘇悅的臉上沒有得意也沒有悲傷,彷彿只是平靜地訴說著一段與己無關的往事,彷彿之前那個悲傷到令人心疼的背影並不是他。

「你的師父……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女人。」蘇悅的嘴角不自覺揚起一抹微笑,瞳孔中滿是追憶的神色,「是一個……漂亮到讓人妒忌的女人。」

蘇悅忽然看向了我,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想聽故事並記錄下來,如果你能答應我,把這個故事寫得精彩一點,我就把它完完整整地告訴你。」

我舉起酒杯,道,「不精彩,罰我三百杯。」

蘇悅哈哈大笑,「這可不是懲罰。三百杯下去,我珍藏許多年的老酒不都被你給喝光了!」這一刻的他身上又沒了初見時那一絲陰柔媚氣,而是豪爽的恍若遊歷了大江南北的俠客,這人不愧是琢磨了兩百餘年演技的人,一言一行都魅力十足,令人難以移開目光。

白靈以茶代酒,我們三人碰了一杯,同時一飲而盡。

「洗耳恭聽。」

四、

即使在狐妖之中,蘇悅也是屬於那種長相比較秀氣的那一類,甚至比一些女孩子還要好看。一起玩的小妖怪們經常因為這點而取笑他,蘇悅反抗過,但結果卻是被一群小妖怪們圍在牆角辱罵毆打。

就這樣,蘇悅童年時唯一的樂趣就是在家裡看戲文話本,總是幻想未來有一天自己能夠變成戲裡威風凜凜的神仙們,上天入海摘星捉月,把曾經欺負過他的人全都欺負回來。而在這些話本的人物中,他最喜歡的,就是蚩尤。

因為他覺得蚩尤實在是太酷了,三頭八臂,銅首鐵額,縱橫天下,無人能擋。一個人將一個小小的部落發展成佔據半壁江山的超級部落,與黃帝一戰中更是九戰九勝,差一點就取得最後的勝利,成為天下所有人的首領。

「蚩尤已經夠厲害了,就是黃帝太賴皮了。」想起這件事,小蘇悅就覺得義憤填膺,替蚩尤打抱不平,「自己打不過人,就去找漫天神仙幫忙,算什麼本事。」

不僅如此,他還經常一個人躲起來,手裡拿著根又長又直的小樹枝當做長槍,從東邊跑到西邊,又從西邊跑到東邊,長槍在他手中胡亂揮舞,小小的嘴裡喊出無數遠古神魔的名號。

「我蚩尤今日誓要逆天而行,斬黃帝,平天下!」小蘇悅長槍一抖,斜指南天,一雙小眼睛瞪得溜圓。

安靜的小林子里忽然想起幾下掌聲,嚇得蘇悅趕緊收起動作,把小槍藏在身後,慌急地東張西望。

「動作不錯,就是台詞太爛俗了。什麼年代了,還一統天下,無不無聊。」那聲音像是從天上傳來一樣,在此之前,蘇悅從來都沒有聽到過這麼好聽的聲音,她的語速不快,似乎隱隱有些唱腔,在年幼的蘇悅聽來,像是葡萄味的糖果一樣甜。

「你是誰?」因為害羞與緊張,蘇悅的臉有些紅,說話有些走音,他瞪直了眼,有些不安地盯著半空中那坐在樹梢上,似乎突然出現的少女。

聽到蘇悅的話,少女微微皺了皺眉,有些不滿地道,「太容易緊張了吧,這就走音了。」她從樹梢上一躍而下,身子在空中漂亮的轉了一圈,穩穩地落地,雙臂微微揚起,如鳥翼般擺了個造型。

「怎麼樣?」少女揚了揚下巴,「漂亮吧?」不等蘇悅回答,少女緊接著又道,「小狐狸,要不要跟姐姐學唱戲?」

蘇悅沒有回答,他已經呆住了。他從來沒有見過有人的動作能夠那麼自然流暢,講話時的語調能夠那麼婉轉動人。燦爛的陽光照在那個女孩的身上,她彷彿渾身都散發著和煦的光芒。

「這就是我的師父了,她叫韓楚,據說是梨園中最年輕的角兒,最擅長的是刀馬旦。」蘇悅道,「她的樊梨花完全可以說得上出神入化,每場演出都是萬人空巷、一票難求。只是才不過兩年,她就演得倦了,一個人悄悄跑了出來,流浪了幾年江湖。」

「後來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麼要選我做她的弟子,難道我生來就有這一行的天資么。」說到這裡時,蘇悅忍不住眯起了眼,兩隻明亮的桃花眼眯成細長的一條縫,他笑了笑,道,「她擺擺手說『差遠啦差遠啦。你師父我這麼大的時候,已經是轟動京城的半個角兒啦!』」

「我有些失望,但還是覺得,師父既然選中了我,那就說明我一定是有什麼過人之處的。連番追問之下,她卻道,『你啊,台詞爛俗、動作扭捏還內向靦腆,這些可都是舞台大忌,不過呢……』她彎下身子,捏了捏我的臉道,『相比於你的優勢,這些都不算什麼啦!』」

「我的優勢?」

「『有我這麼一個天才師父啦哈哈哈。跟著我,你也會是天才的!』她拍拍我的肩膀,毫不顧及形象的大笑起來。」

「你這師父……聽起來還真是不靠譜啊。」

「不,她說得是實話,跟著她,我的確成為了唱戲的天才。雖然基礎差了很多,但不過十年,師父帶我下山歷練的時候,我還是迅速唱出了名氣,轟動一時。」

「真的假的?」白靈有些不信,「天賦這東西還能後天學來的?還是說她真的有什麼秘訣?」

「她說,『既然是我的弟子,那就必須是天才,而以你的資質,成為天才只有一種辦法……』」

「涅槃重生?」白靈插科打諢道。

五、

梨園弟子的日常生活是很辛苦的,無論是真心熱愛還是單純的為了出名,每一個梨園弟子都在盡自己所能的在努力。

但若是天資平平之輩,在這種努力程度下,最終也只能成為尋常戲子。

其中較為優秀的人,要付出的努力就是十倍於尋常戲子,而若是想成為天才的話,就要十倍於優秀弟子,也就是……

「百倍?」小蘇悅喃喃道。

「啊!竟然算出來了!」韓楚大力拍著他的肩膀,稱讚道,「看來蘇悅你還是很聰明的嘛!我看好你。」

蘇悅看著眼前這個有些大大咧咧的女孩,第一次產生了叛出師門的念頭。

也是最後一次。

蘇悅學戲的消息很快就在小妖怪們的圈子裡傳開了,倒不是他多麼招人喜歡,而是太久沒欺負到他,大家著實有些想念。

「想不到你還這麼受歡迎呢?」看著那些小妖怪們相互之間打探蘇悅消息的情況後,韓楚顯得十分意外。「既然如此,咱們索性就高調一點吧。」

蘇悅一愣,再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開什麼玩笑,這可是演慣了刀馬旦,轟動京城的戲中女王,她決定了的事,即使是梨園中的班主也少有能改變的。

就這樣,學了半個月後的第一場練習,蘇悅就在一群小妖怪們的矚目中度過——因為韓楚高調的把學藝的場地選在了整個小鎮里最繁華的廣場,再配上當日里她那一身刀馬旦的戲服,簡直不要更引人注目。

在這麼多人的注視下,蘇悅簡直想把自己的腦袋塞進地里,要不是被韓楚死死拉住胳膊,他說不準早就跑了。他每說一句詞、每做一個動作,甚至是不做動作,獃獃地立在人群中央,都會不斷地惹人發笑。

「怎麼,傻了?教你的台詞動作全忘了?」

「可是……」蘇悅低垂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嚅囁道,「可是……」

「可是什麼?人多就不唱了?一輩子躲在小林子里,自己演給自己?」韓楚伸出一根指頭,點了點蘇悅的腦門,道,「你可想清楚了,今天不唱,演砸了開場戲,那你一輩子就只能躲得遠遠的,自己唱給自己聽!」說著,她緩緩彎了彎腰,替蘇悅整好戲服,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隨後,韓楚再也不看她一眼,挺起胸來,冷冷地掃視著圍起來的群妖,凡是她目光所到之處,笑聲頓止,僅僅片刻,現場已徹底安靜了下來。也是奇了,同是披掛長靠、蟒靴頂盔,穿在蘇悅身上,就是眾人笑料,而穿在韓楚身上,則自有一股凜然英氣。

「你,過來。」韓楚伸手指向其中一個小妖,「剛剛就你笑得最厲害,好像還說了什麼,就他那樣,唱什麼戲啊,回家秀女紅吧!」

這話如同一根針,深深地刺進了小蘇悅的心,他抬眼偷偷看了一下,原來是平時欺負他欺負的最狠的虎妖周諾,但是此刻的周諾卻沒了往日的威風,把自己蜷成一團,低垂著頭站在韓楚面前,活脫脫一個吃了敗仗被俘虜的敗軍之將。

「你叫什麼?」刀馬旦韓楚居高臨下,問道。

「周、周諾。」敗軍之將站在韓楚面前,似乎連話都說不利索,磕磕絆絆地。

「周諾,很好。」韓楚點了點頭,道,「你瞧不起我的弟子,我倒要看看,你又有什麼能耐。來,聽好了,戲詞我告訴你了,現在你來唱,」說到這裡,韓楚頓了一下,瞪起眼睛,真如上陣將軍般朗聲道,『我乃金刀聖母之徒,聖上親賜威靈侯,樊江關兵馬大元帥之職。」她短刀橫擺,斜睨周諾,「你有何德能,竟敢如此猖狂?』」

她字字清晰,又氣勢十足,說道最後時,手中短刀一指,那小虎妖周諾吃不住壓力,竟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獃獃地望著她,不敢言語。

韓楚掃視全場,所有人都別過了頭,無一人敢於她對視。

這就是欺負自己的惡霸么?這就是自己曾經畏懼的人么?蘇悅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不知為何,竟覺得有些可笑。他悄悄窺視著手持短刀站在正中央的那個女人,第一次覺得她是那麼的充滿魅力,也第一次覺得,唱戲原來有這麼厲害。

他咽了咽口水,直直地挺起了自己的腰桿,退步、打袖、昂首,幾乎是喊一樣,高聲接了下去,「我乃鬼谷子王禪老祖之徒,學成兵法武藝,聖上封為平西侯。不管怎麼說,我師傅是個公的,你師傅總是個母的!」

蘇悅清楚地注意到,那個貌美如花的,逼得人不敢直視的女人笑了一下,隨後板起臉,認真地道,「你道你的本領高強,難道我就不能勝你嗎?」

蘇悅神色一正,手中短刀高高揚起,朝她奔了過去,奔向了自己一生中最明媚的光:

「別廢話,著打!」

六、

那場演出過後,蘇悅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整個小鎮子里再沒有人敢嘲笑他抑或欺負他,甚至還會有許多他從前仰慕過的,年輕貌美的小女孩兒以一種近乎崇拜的目光望著他,說蘇悅蘇悅,我要跟你學唱戲,曾經欺負過他的妖怪們也赫然改變了態度,再看他時目光里是羨慕與欽佩。

這突如其來的改變著實讓他開心了一陣,以為自己終於長大了,終於變得更加自信與從容。但當他再度面對那個戲裡威風凜凜的樊梨花、戲外大方又貌美的師父時,才發覺自己似乎還是之前那個什麼都不懂,孤獨到只能自己和自己說話的小孩子,但這樣其實也很好。

大家喜歡的都是那個舞台上能歌善舞的戲子蘇悅,而只有這個人,喜歡的是他的全部模樣。小小的蘇悅沒有想太多,他只是覺得和師父在一起相處的很開心,只是覺得,如果能一輩子和她搭台唱戲,該有多好。

在蘇悅還沒發覺的時候,已經有什麼東西在他的心裡扎了根,汲取養分,默默生長。

經歷了那一場戲,韓楚真正承認了他弟子的身份,對他傾囊相授,而此前曾說過的百倍努力,也是沒摻半點水分。

從早到晚十個時辰,幾乎無間斷的在進行各種練習,最開始蘇悅根本堅持不下來,但是看著自己休息的時候,那個驕傲的如同白天鵝一樣的女孩還在繼續,專註到看也不看他一眼,這讓蘇悅總有一種被比下去的感覺。

其實這些年裡他從來也沒有贏過什麼人,根本不存在什麼驕傲,但蘇悅就是不願意輸給她。

「天才嘛,一個是百倍的努力,一個是合適的方法,兩樣我都交給你了,看你自己能做到多少咯。」

蘇悅記得,這女人說這番話的時候雖然看起來很平靜,但眼底還是隱隱有著期待的。這讓蘇悅想起那第一場演出時,兩軍陣前樊梨花那抹風情萬種的笑,為了那個笑,蘇悅也不能讓她失望。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十年里,我對她的依戀與愛慕也越來越深。」蘇悅淺淺地飲了一口酒,道,「我以為這心思只有我自己知道,但她比我大了那麼多,又怎麼可能沒有察覺呢?」

「十年後,我在山下一舉成名,那一天,也是美夢結束的日子。」

蘇悅興沖沖地從舞台走下,跑到後台時,韓楚已整好了行囊,正微笑著看著他。

蘇悅一愣,隨即道,「師父你等等我,我很快就收拾好。」

「不,你不用收拾了。」

「什麼意思?你不帶我走嗎?」

「十年啦,你也長大了。」即使沒有踩著蟒靴,如今的蘇悅也比韓楚要高處半個頭來,不過見師父伸出手,蘇悅還是順從的低下了頭,任由那雙溫暖熟悉的手掌撫上自己頭頂。

「還不錯,勉強可以稱得上天才,沒有丟你師父的臉。」韓楚咧著嘴,笑得很得意,「徒弟成才,師父也終於可以放心離開啦。這大好河山,我才剛看了一眼,還沒逛夠呢!」

「可是師父,我……」

「哎!可別說!」在蘇悅即將表白前,韓楚的纖纖細手捂住了他的嘴,道,「你才多大啊,十七八歲的小孩子,懂什麼情情愛愛的。這世界風景那麼多,你只見了我一個,又怎麼敢說一定是我呢?」

蘇悅的滿腔熱火被韓楚這麼一搶白,澆的半點不剩。

是啊,對她而言,自己只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唯一擅長的戲曲還是她教的,自己又能給她什麼,又有什麼能被她喜歡呢。

「對這個美好的人間,你了解的還是太少了啊,小狐狸。」時隔多年,重又聽到了那個熟悉的稱呼,讓他有一種一切從未變過的熟悉感覺。

「這樣的你,我又怎麼放心把自己交給你呢?」

蘇悅沒有說話,他深深地低下了頭。

七、

「師父師父,演出要開始了!」

我們正說著話,一群身著戲服的少男少女忽然推開門跑了進來。

「師父?」白靈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蘇悅。

蘇悅朝他們點了點頭,道,「我很快就到。」接著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是我這些年收的徒弟。出去看看吧,路上再說。」

「她告訴我,其實她也是一個狐妖。幫助我是因為,我與小時候的她很像。」

「我們都是有成百上千年壽命的人,有什麼可急的呢,小狐狸?」韓楚偏了偏頭,少有的露出調皮的模樣,道,「世界那麼大,總要親自去看過,才能知道什麼是好的,什麼是想要的。」

「那你去看,我在這裡等你。」蘇悅抬起頭,盯著韓楚,認真地道。

「我去看,你也要去看。」韓楚道,「在見過了所有風景後依舊想要的,才是最重要的。」

「那我們都去看,然後……」

「沒有然後,小狐狸。」韓楚笑著道,「你只要用心的去愛遇到的每一個人,最後的結果,時光會給你答案。如果我要的人真的是你,千山萬水,我也會找到你。」

「好啦。」韓楚踮起腳尖,一如初見時那樣,捏了捏他的臉,道,「今天的你真的很棒呢,好像整個人都閃著光。」

「師父要走啦。」在燈光昏暗的門邊,韓楚回身向他揮手,「這十年中感謝有你,真的是一段很美的旅程啊。」

「小狐狸,再見。」

蘇悅就那麼站在那裡,直到韓楚的背影終於要消失不見時,他才回過了神,用盡自己的全力大喊道,「老狐狸,再見!」

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女孩愣了一下,然後笑得彎下了腰。

「所以這些年裡,你一直都在等她嗎?」白靈被這段故事感動的眼淚汪汪,問道。

「這些年裡,我愛過了很多人,見過了很多風景,最後又回到了這裡,等待著她的歸來。」

「萬一她不回來呢?」

此時,我們已經到了外面,春雨過後,空氣中一片清新,令人精神一振。天空已經暗了下來,在我們的不遠處架起了一個高大敞亮的戲台,我們出門時,戲台前已擠滿了人。

「她不回來,我就教一輩子戲,她回來,我們就唱一輩子戲。」蘇悅拍了拍衣擺,靜靜地坐在了一個角落,凝神看了起來。

此時,戲台上的樊梨花正手持短刀,踏著標準的步子,道,「我乃金刀聖母之徒,聖上親賜威靈侯,樊江關兵馬大元帥之職。你有何德能,竟敢如此猖狂?」

「我乃鬼谷子王禪老祖之徒,學成兵法武藝,聖上封為平西侯。不管怎麼說,我師傅是個公的,你師傅總是個母的。」

「你道你的本領高強,難道我就不能勝你嗎?」

「別廢話,著打!」

話音落下後,戲台上光影閃動,樊梨花與薛金蓮有模有樣地鬥了起來。

看著戲台上那活靈活現的樊梨花與薛金蓮,我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許多年前的蘇悅與韓楚。時光匆匆,但有些東西,似乎是怎麼也不會變的。

「來,敬這大好人間。」

蘇悅笑著,遞來一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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