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田寂寞和小和尚

宮田寂寞既不複姓宮田，名也不叫寂寞。宮田寂寞是我十年前給他起的名字，而我與他相識，是在十八年前。那時他和小和尚在同一班，這是除了尖子生的實驗班，普通班最好的班級。班級由一個女班主任帶領，才二十五歲。他們的女班主任，在秫秸地壟溝的天橋下，和一個騎摩托車的男青年約會。

我村少年王殺豬，騎著二八大杠，馱著我下西河溜達，和他倆碰個正著。男青年的發是三七分，披掛如獅毛，腦袋上頂著個蛤蟆鏡，倚著摩托。他對二班的班主任說：「俺是愛你的。」二班班主任就害羞了，低著頭玩弄自己的手指，並說：「俺得想想。」這段對話是我編的，因為我並沒聽見他倆說什麼，我就坐在洋車後面，看見了二班班主任杏花一般的臉頰，以及男青年的時髦。

我碰見他們，只好說：「老師好。」她就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王殺豬在前頭費力地騎著車，我能從刮來的夏風中覺察出他神秘的微笑。他說：「不行，我得騎回去，說不定我騎回去，他們倆就進秫秸地了！」我說你別騎回去，我們才剛剛路過，你現在又回去，她就知道我們是故意的了。

車蹬子在王殺豬腳下，車把也在他手上，於是他就掉頭了，卻失落地發現這位女班主任並沒有進麥秸地，而是依然保持原來的距離和姿勢。這回王殺豬就沖他倆賤笑，顯示出「我就是回來看看」的模樣，他首先向老師打招呼：「老師好！」女班主任就點頭：「你好！」我也跟著喊：「老師好！」她又微笑著回我：「嗯！」車騎過去，我掐王殺豬，王殺豬就殺豬一樣嚎叫，我說：「我可讓你害慘了！」

小和尚與宮田寂寞，都是這位班主任的高徒。實驗班都是精英，普通班的學習氛圍較差，但他們班風氣很佳，每天晨讀後，她就提著錄音機放一段流行歌，然後講一段人生勵志小故事，往往把這倆狗日的感動得淚流滿面。

小和尚喜歡的女生，與宮田寂寞在同一個村，名叫彩霞。這個村分大小二庄，放學回家，也就順路。小和尚年方二八，正青春愁掉了頭髮，每天就想彩霞，常常與我在初夏躲在桑地里，吃著酸酸的桑葚，訴說他對彩霞的思念。有一回，彩霞騎著車拐彎，宮田寂寞也騎車拐彎，拐彎處有沙，彩霞差點撇出去，宮田寂寞就說：「你怕什麼！你要是飛出去，我就接著你！」小和尚知道以後，就恨宮田寂寞。我與彩霞，金風雨露，她只屬於我，也只能屬於我，是誰褲腰沒系好，把你給露出來了？你這種腌臢穢物，也配接彩霞么？你學習很好么？小和尚亮出了自己的成績單，一本正經地同我聲討宮田寂寞。

初二我和小和尚一班，都是實驗班，到了初三，宮田寂寞也上實驗班了，三人同班。但宮田寂寞不學習，每天就是調戲他的女同桌。為此，本班班主任特意給他調換了位置，讓他與本班話最多最難相處的女生坐一起。於是每逢自習，他倆就成了本班噪音的起點，班長管都管不住，班主任來管，他也不聽。於是他自然是沒考上好高中，決心複習一年。複習那年他還是不學習，敢跟老師干仗，被老師臭罵一頓，不停臭罵，撕心裂肺地臭罵，算是罵到了心坎里，從此他幡然醒悟，發憤圖強，就考上了我和小和尚同一所高中，但比我們矮一級。他這個倒數貨，我們上了高中就沒怎麼聯繫過他，等後來我才知道，這傢伙高考考了六百多，上了世界一流大學。

十年前，我去世一大對面找他，他就住在世一大對面那個房租特別貴的小區，內中有一個巨大的垃圾箱，垃圾箱旁邊有一個小破鐵屋，垃圾箱清潔工給出了一月一百二的價格，他講價講到了一百一，就再也不能往下降了。他就不上課，跑到這裡睏覺。我到濟南，就跟著他住了。倆人都沒錢，常常窮得吃不上飯。有一回我倆去找阿凡達要飯，阿凡達說他沒錢，半路就碰見一個穿著軍裝的二大爺，管我們要三塊五毛錢，我倆說沒有，他就嚎啕大哭。我倆就在那兒笑，他哭，我們笑，他就不哭了。宮田寂寞一米八，指著自己的臉跟三塊五大爺說：「大爺你看我這張屌臉，像是有錢的樣嗎？」大爺就嘿嘿笑，從那以後，只要遇見我們，三塊五就同我們打招呼。

我們實在是餓，宮田寂寞去借錢，結果沒借著。我更是沒地方借錢，擄了小萱萱二十塊，吃了兩天，就又沒錢了。我倆只好去粥免費的鋪子喝稀飯，臉都不要了，實在想要臉，就點半份土豆絲。後來小萱萱介紹我去他們公司工作，有了第一筆錢以後，我倆就相繼不住在垃圾箱旁邊了。

我還記得聖誕節那一天，天上下著雪。他們說聖誕節到了，應該吃頓好的。我只有附和，只買了一塊油餅。他們又說去放孔明燈，孔明燈在清白的夜裡，作伴，斜著飛向遠方。一個孔明燈五塊錢，我是捨不得的，我就從草坪里找到一個沒燃盡的落隊燈，偷偷帶走。自己找了一塊空曠的地方，想要把它放飛，可我忽然想起來我沒火柴。既然沒火柴，那就浪不起來，許的願也就不作數。那既不是「以後能吃飽」的願望，也不是「想賺大錢」的願望，他們的願望太多了，老天爺忙不過來的。

小和尚他爹在高考前天天研究報紙上的報考指南，首先覺得報農林類的不行，因為農林類的就是刨坑種樹的，他他娘的刨了一輩子坑，到了決不允許兒子花錢學刨坑。其次覺得，哲學類的不行，因為學哲學的都會學成神經病，除此之外，失業率太高。最後還是覺得學經濟好，出來以後就能當企業家，大學經濟學專業，到本縣至少應成為造鋼管的，或者造鋼球的，好一點可以提著公文包出入摩登大廈。

但小和尚非常嫌棄他爹的推斷，果斷選擇了他喜歡的女孩選的專業——英語，並認為，以後的中國，便是世界的中國，學英語絕對虧不了。但他報考的交大分數線太高，英語專業分數尤其高，就把他刷下來了，調劑到了科大的日語專業。

這就對了，小和尚長得就像日本人，這在他被調劑之前就是公認的。小和尚之爹對這個專業十分不看好，但對科大很滿意，至少不是農大，科大是造飛機的，農大就是種地的，造飛機比種地有前途，這是村裡的大寨都知道的事。

在科大深造三年，小和尚決定考研。他順利地考上了吉林大學，並在日本腔之外，學會了東北腔。除了這些，自然就是又喜歡上了本專業的女同學，女同學去日本了，他就研究著去日本。女同學在日本跟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好上了，後來人家孩子都一歲了，他才動身。成為了一名優秀的會社員兼著名老光棍。

今天中午，宮田寂寞請我吃席，他曾喝多了，紙醉金迷地忘記了拿那家店的押金，就取了押金當這回的飯錢。估計如果沒什麼特殊情況，他是再也不會挨餓了，我也再不會挨餓了。他說他這輩子都感謝他的女班主任，以及我們的女班主任。

題外話，他為什麼叫宮田寂寞？

據我回憶，我當時給他起這個名字，是因為宮田象徵著子宮，寂寞就是寂寞。宮田寂寞，就是想生孩子了。既然想生孩子，就必須要跑去秫秸地，去做見不得人的事。

至於小和尚，真的是因為他頭髮掉光了，跟葛優似的。不是因為先有宮田寂寞，才有小和尚。也不是因為有了小和尚，我才給人起宮田寂寞。這和王二先生一尺長的東西，以及陳清揚，是沒有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