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書鴻:若有來生,我還是要守護敦煌
池田大作問:「如果來生再到人世,你將選擇什麼職業?」
他回答「我不是佛教徒,不相信『轉生』。不過,如果真的再一次托生為人,我將還是『常書鴻』,我要去完成那些尚未完成的工作」。
或許從法國塞納河邊的舊書攤上看到伯希和編著的《敦煌石窟圖錄》那一刻,常書鴻的魂兒就被勾走了。
他正身處被譽為世界藝術之都的巴黎,是當年巴黎最出名的中國學生,作品被裡昂國立美術館、蓬皮杜藝術文化中心收藏,如果一直在藝術創作道路上走下去,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圖冊上那些靈動精妙的壁畫、莊嚴肅穆的彩塑,卻深深震撼了他,這麼一座藝術寶庫竟然就深藏在中國內地,而中國卻少有人知曉。
人們往往在經歷生命重要時刻時並不自知,常書鴻也不知道,這裡就是他未來將要奉獻一生的地方。
回國後常書鴻在於右任、梁思成、徐悲鴻的鼓勵和促成下,加入了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備委員會。1943年,常書鴻和幾個人坐著一輛破車,中途又換成駱駝,終於來到了心心念念的敦煌。那裡實在可以說是一片廢土,天高雲淡,滿目黃沙,一座座石窟群靜穆地坐立其中,與世隔絕,孤獨又慘淡。
印在紙上的那些畫像終於真切地出現在常書鴻面前,她們不僅美,還帶有太多損毀的痕迹,美得讓人揪心。
320窟有大片壁畫「消失了」,那是國外冒險家的「傑作」。1924年美國人華爾納來到敦煌,粘走了26方壁畫,還取走了一尊唐代彩塑。類似的巧取豪奪數不勝數,當時的敦煌就是一座不設防的金庫。
156窟是經變畫最多的洞窟之一,壁畫上卻有大片焦黑,上個世紀20年代一批俄羅斯士兵們被收容在此,生活做飯使得大片壁畫被熏黑,還颳走了牆上的金箔。這個洞窟有著名的《張議潮統軍出行圖》,全圖採用散點、鳥瞰布局,中心人物張議潮的形體被誇大,非常顯眼,兩百多個出場人物被有序安排,騎兵和樂隊穿插,畫面顯得生動活潑,又絲毫不擁擠雜亂。
在130窟,史學家向達與張大千的矛盾因此集中爆發。由於不少洞窟經過重修,壁畫也有多層,張大千為了一窺內層壁畫,將外層剝開,導致外層的壁畫永久損毀。130窟外層本有宋代壁畫,被張大千團隊剝掉,由於剝離技術不過關,內層的唐代壁畫也受到大面積損毀。向達致信傅斯年、李濟,希望其能函告于右任,阻止張大千的此種行為,1943年5月,張大千在輿論的質疑聲中離開了敦煌。
當時的敦煌是畫家們取材學習的地方,王子云、張大千、趙望雲、關山月等畫家,都到此臨摹壁畫,從中吸收古老的佛教繪畫藝術。
常書鴻也懷著一顆學習的心來到這裡,不過他的臨摹作品並不多,作為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所長,還有許多繁雜瑣事壓在他身上。
他要治沙。當地多風沙,整個莫高窟只有窟前一小片楊樹,其它地方都光禿禿的,洞窟里常常堆滿沙土。根據常書鴻女兒常沙娜回憶,常書鴻在莫高窟生活幾十年,每年都要種樹,樹林一直向北面延伸,越來越多,如今敦煌大片的綠色,許多是當年常書鴻和眾多敦煌保護者栽種的。
他要弄錢。最大的問題大概是缺錢,國民政府撥發的經費很少,又常常拖延不發,常書鴻變賣了許多自己油畫作品,以彌補經費短缺。甚至有時他還得面對土匪和軍閥的勒索……為了給洞窟裝上門,他常常去縣城動員官員、商人們做功德。不到兩年,他的妻子陳芝秀因為生活艱辛和種種家庭矛盾而離開了他。
他要軟磨硬泡。1945年,敦煌藝術研究所被教育部撤銷了建制,導致許多人離開莫高窟,人力也短缺了。為了討說法,常書鴻變賣了大多數家當前往重慶,經過近一年的斡旋終於保住了研究所。欣慰的是,還有更多的年輕人自願來到了敦煌,還有董希文、張琳英、烏密風、周紹淼、潘潔茲、李浴、範文藻、常沙娜、段文傑、史維湘等一大批藝術家和專家學者,還有今後成為他妻子的李承仙。
他要當大家的家長。敦煌的生活條件並不好,為了解決職工的住宿問題,常書鴻把是皇慶寺後院的一排馬廄改造成一個個小房間,傢具都就地取材,用土砌成土桌、土凳、土沙發……這裡水的鹼性很重,玻璃杯上都是白印,蔬菜奇缺,他弄來菜籽,親自帶領大家開地種菜,又養雞下雞蛋,從城裡弄來奶牛給大家擠牛奶喝。
他要保護洞窟。張大千臨摹壁畫是用圖釘把紙釘在牆上拓稿,雖然線條很準確,卻不可避免會留下洞孔,為了保護壁畫,常書鴻規定研究所職工臨摹壁畫不許上牆拓稿,一律對臨。他還組織人員對洞窟調查,制定洞窟內容表,將莫高窟的洞窟系統的重新編號。今天的莫高窟還能看到三種編號,P開頭的是伯希和,C開頭的是張大千的,正式編號則是當年常書鴻組織編訂的。
張大千的敦煌臨摹畫展,還有那句「要做一個中國畫家,一定要到敦煌去」,不知吸引了多少藝術青年前往敦煌,然而最終願意留守在這裡的,卻是少數派。
常書鴻則像生根一般駐紮在這個窮鄉僻壤,1949年,他拒絕了國民黨當局將敦煌展品運往台灣的命令,又組織保衛小組使石窟在當時一片混亂的局面下免受洗劫。若不是常書鴻的固執守護,如今除了台北故宮,可能還會多一個台北敦煌。
敦煌1944-1949年這段時期,後來被稱作「看守式保護」,常書鴻苦行僧一般的執著,最終使這座巨大的文化遺產沒再受到更多的破壞。
1950年,敦煌藝術研究所更名為敦煌文物研究所,常書鴻擔任所長。敦煌不再是以往的粗放式看守,修建棧道、加固崖壁,保護工作終於像模像樣地展開。常書鴻的足跡開始遍布全世界先後赴印度、緬甸、日本辦展,向全世界展示敦煌藝術之美。1957年首次前往日本辦展,吸引了10萬多人參觀,創造了日本購票參觀藝術展覽會的最高紀錄。
文革期間常書鴻身心均受到極大傷害,直到1977年才完全恢復工作。對於那些苦難,常書鴻在回憶錄《九十春秋》中只有短短一百多字,他只說:「我是個倖存者,一個留下滿身『紀念品』的倖存者。」
晚年的常書鴻仍舊對敦煌念念不忘,撰寫了《敦煌壁畫藝術》、《敦煌藝術》諸多文章,編輯和組織出版了《敦煌彩塑》、《敦煌唐代圖案》、《敦煌回憶錄》等書籍。1978年起他被調任北京,當時國內敦煌學研究水平仍不及日本和歐洲一些國家,1983年,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成立,季羨林、常書鴻等專家聯名制定了敦煌學研究的具體任務。
1994年,常書鴻在北京逝世,遵照他的遺願,家人和研究院的同事們將他的骨灰埋葬在莫高窟九層殿的對面,這裡是他人生最重要的拐點,也是他最後的歸宿。
常書鴻的墓碑上刻著五個字「敦煌守護神」,在這個充滿神佛的地方,被稱為「神」的凡人,只有他一個。
這片墓園至今依然荒涼,和他剛來敦煌時沒什麼兩樣,那時張大千要走了,對他說:「我回去了,你待在這裡,是一個長期的、無期的徒刑啊。」竟一語成讖。
服無期徒刑的神,也只有他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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