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影噬
很小的時候,某東聽過這麼一個都市傳說:
失去自我的人,會被自己的影子吃掉。
這幾乎是他童年最大的噩夢,因為無論怎麼樣,影子都是在的。
好在傳說有一個前提,失去自我。那就只要不失去就行了。
年幼的某東對於自我是什麼一知半解,但這不妨礙他按著他所想去理解,去思考。也大概是因為這樣,某東算是一個在自我認識方面頗有想法的人。
就這樣,某東慢慢長大,他漸漸知道傳說其實就是一個寓言故事,
這世上怎麼會有會吃人的影子?
本應該是這樣的。
「我要吃掉你。」看著剛剛還在腳底的影子突然立起在自己面前張牙舞爪,某東當場呆住。
「為什麼?」醞釀了半天后,某東的第一反應是不解。
「因為你失去了自我。」
「開什麼玩笑——」這宣判太莫名其妙了。
「有自我的人,他的自我會鎮住影子,讓影子就是影子。而失去自我的人,」影子解釋著,「影子會被釋放出來。你看,我被放出來了。」
「就算這樣,憑什麼我要被你吃掉?就因為失去了自我?」
「就?」影子慢慢變大,「人是具備情感的生物,而情感需要由自我去管理。而你現在失去了自我。這就像一具行屍走肉手上有了一個巨大的炸彈。現在的你是非常危險的,你會被輕易煽動,你會很容易陷入極端,無聊無趣刺激會使得你變得很恐怖。現在的你是一個潛在危險品,作為影子,我有義務把你吃掉。」
「想得美,」某東站起,他想逃離。但影子沒給他一點機會,在他起立的瞬間迅速膨脹後將某東完完全全地吞噬了。
「好了,」在吃掉某東後,影子扭動了幾下,變成了他的樣子,摸著臉,影子笑了,「現在起,我是某東了。」
似乎過了很久,某東醒了,在一片黑暗中。
與一般意義上沒有光的黑暗不同,某東能很清晰地看到自己被各種層次的暗包圍,他甚至還看到不遠處有一絲灰在流動。
這裡,是地獄嗎?
可惡,搞什麼啊!擅自出來說我失去自我,擅自就把我吞掉,擅自把我送到這不明所以的地方,那個叫影子的傢伙,他到底想幹什麼?某東想發火,想大吼,但聲音卡在喉嚨口,眼淚先滾了下來。
其實,影子沒說錯什麼。
在影子出來前的那半個小時里,某東處在一種非常混亂的狀態,有些迷茫,有些絕望,有些痛苦,有些憤怒。他說不清那時的自己到底怎麼了,但他記得他不止一次地有可以不活了嗎這個念頭。
基本上,某東是抗拒自殺的,那太白痴了。但一個人失去活的動力時,一個人堅持不下去時,死總會不斷冒出來。既不想活,也不願死。人有時會陷入這麼一種狀態呢。
說起來,明明處於一種絕望中,當影子要吞噬自己時,自己竟然是拒絕的,看來,自己還是想好好活著的啊……
真是太傻了。某東感受著眼淚不斷湧出的溫熱感,大笑著跪倒在黑暗裡。
我真是活該啊。
「叮——」很突然的,一陣鈴聲傳來。
怎麼回事?某東一愣,然後,他看到一張泛著白光的紙片浮到了他的面前。
出於本能,某東下意識地按了一下,瞬間,鈴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悅耳的女聲:
「您好,請問是某東嗎?」
「啊,是的,請問你是?」
「我是來接你的人。」
「……」
「東先生?」
「抱歉。」某東嘆了口氣,「我現在很亂。就在剛剛,我一個人在那兒自怨自艾,然後影子突然跳出來,說我是行屍走肉,然後吞掉了我,然後我在一片亂七八糟的黑暗中醒來,然後你突然冒出來說你要接我,對不起,我現在,我現在——」
「沒事的。」
「我說了我現在——」
「沒事的。」女子的聲音很輕很柔,「迷惑也好,痛苦也罷,接下來我會一直陪著您一起解決的。」
「你以為你能做到什麼?」某東冷笑。
「至少會待在你的身邊。」女子輕輕說著地說著,「我不知道我到底能做什麼,但無論您決定做什麼,我會一直都在」
「無論怎樣,一直都在?」某東輕念著,心,突然暖了不少。
「是的。」女子很乾脆地回答著。
這樣啊。某東閉上了眼。在很短時間裡,他面對了太多衝擊,一度處在崩潰邊緣後,這一句「陪著你」彷彿一道光,瞬間掃去了很多東西。
「好,那我們聊聊吧。」
「首先,先介紹下世界觀吧。」從影子出現起,事情就開始朝著非日常的方向發展。某東覺得自己首先需要先補下相關設定。
「好的。我現在所在的,也就是您等會要來的地方,叫『也許』。」
「也許?幹嘛不叫可能。」某東樂了。現世一時半會肯定回不去,去新地方倒是意料之中,但這地方的名字,有些奇怪。
「也行。」女子倒是爽快,「世間一切,簡單劃分,無非兩類:存在與可能。東先生所在的現世,是存在之地,大部分事物是可視可碰的,是客觀的。而也許,則是容納各種可能的地方。」
「精神世界?」某東思索了下。
「接近,但不太一樣。」
「是嗎……」某東聳聳肩,「你說我等會要來,也就是說我現在並不在那個叫『也許』的地方。」
「是的,您是被影子吞進來的,那您現在應該在深淵。」
深淵?某東看著周圍無盡的黑暗,倒是挺配啊。
「那然後呢?你會來深淵接我嗎?」
「抱歉。」女子頗不好意思,「深淵是吞噬存在與可能的地方,我是進不去的,您只能靠自己走出來。但我會一直和您保持聯繫的。我會陪著您的。」
「吞噬存在與可能?」某東看著四周,沉默片刻後,他下定了決心,「能詳細地說說嗎,關於深淵。」
這就是深淵?聽完女子解釋後,某東的臉色有些沉。
深淵,崩壞之地。
我們都知道,土地是一切活動的基礎。而對於大多數人而言,自我在內心扮演著差不多的作用。
影子說沒有自我的人是危險的。為什麼?因為自我是人精神的基礎,是人一切活動的根基。自我是人的心靈之地。
為什麼我們能哭能笑,能思考?為什麼我們能享受自己的生活?因為我們擁有自我,我們的所作所為都有一個支撐,都是有跡可循的。自我是我們之所以是我們的關鍵,因為我們有自我,所以我們才能去做各種各樣的事。自我對於人,就像領土對於國家,是一切的基礎。
「您是被影子吞噬的,影子吞噬您是因為您失去了自我。但準確來說,您的自我不是失去了,而是——」女子有些遲疑。
「崩壞了,」某東的聲音有些苦澀,「然後變成了我現在所在的深淵。」
土地是有承載力的,同樣,自我也是有一個承載上限的。但長期以來,他不斷給自己加壓,他一直自以為是自作主張地透支自我的承載力。然後,在那個夜晚,當他終於承受不住,當他開始否定自己,當他一點點奔潰時。他的自我,崩壞成了深淵。
「還有救嗎?」某東嘆了口氣。
「有救,只要脈還在。」
「脈?」某東想到了風水中的地脈。
「您還記得您的自我是怎麼崩壞的嗎?」
「無法實現自己的抱負,懷疑否定自己,對自己感到失望,對自己覺得陌生。」回憶黑歷史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某東的臉色不太好。
「認識自己、實現自己、提升自己、肯定自己。」女子舉著例,「所謂脈就是構成並且支撐自我的關鍵。構建自我需要的東西非常多,但最關鍵的是這些脈,它們代表了您內心對自己最純粹的肯定。您如果仔細找一下,應該是看得到的,它們的顏色比較淡。」
「是不是像網一樣灰色的東西?」某東突然發聲。
「類似——您看到了?」
「嗯。」某東盯著不遠處暗灰色的線。他一直挺好奇的,在一片暗裡,這些灰代表了什麼。
「好的,那順著它走,您應該能找到出口——」
「不修復嗎?」
「我想,」女子的聲音有些遺憾,「現在的您大概修復不了。」
「……」
「東先生?」
「我花了差不多二十年構建自我,結果,」某東咬著牙,「現在變成這樣了。人,真實意外地脆弱啊。」
「東先生,請順著脈移動,當你離開深淵後,我會給您一個答案的。」女子的聲音透著堅定。
在深淵中的移動出乎意料的便利,但這過程並不輕鬆。
某東很明顯地感覺到,周圍的壓迫感越來越強,然後,在某一段上,他開始撐不住了。
「抱歉,我想我到極限了。」
「是不是很壓抑?」
「豈止啊。」簡直就是負面情緒大集中,某東感覺自己處在崩潰的邊緣。
「東先生,您知道嗎,深淵,外號是墓場,墓地的墓。」
「很配啊。」這種死氣沉沉的感覺,某東嘆了口氣,很熟悉,正是影子登場前,自怨自艾的自己所感受到的東西。他越發理解了影子說的危險,失去自我的人,負面情緒更強烈,因為再沒有自我去承載,因為自我崩壞後,被埋葬掉的過往會產生大量的壓抑。
「而自我,被稱為牧場,放牧的牧。」
「現在說這些有用嗎?」某東咬著牙,不行,太難受了。
「你知道嗎,深淵的墓場是可以放牧的哦?」女子的聲音突然清脆不少。
「欸?」
「自我是牧場。有兩個意思,一,有自我在,就可以放牧很多東西,二,」女子停了停,「如果你能放牧很多東西,那也就有了自我。」
「放牧?在這?」某東有些混亂,「你知道我現在在怎樣一個地方嗎?這裡是一個崩壞的地方,這裡是一個遍布黑暗的地方,這裡充滿了各種壓抑。」
「那請問,原先,您的自我是怎樣建立的?」
「鬼知道啊,不知不覺中吧。」某東回憶著,突然,他想到了什麼,「那個,問一下,你說放牧,放牧的是什麼?飼料又是什麼?」
「很多啊,比如夢想、抱負、興趣、嘗試……」女子慢慢念著,「至於飼料,興奮、恐懼、迷茫、悲傷、喜悅、憧憬等等。」
「……」
「東先生?」
「你不是問我自我怎麼建立的嗎?」某東仰起頭,「我啊,剛才很認真地想了很多東西,不知怎麼的,想到的很多都是不太愉快的,各種憋屈,各種委屈。但是每次不愉快後,我都會想努力,我想改變。我希望父母尊重我,我希望朋友認同我,我希望我能作出貢獻,我希望自己變得越來越強大。這過程,怎麼說呢,還挺艱辛。」
「因為那時的你在開拓,在一片黑暗中不斷壯大,不斷挑戰,這過程不可能一帆風順,甚至可以說,對於小孩子而言,其實很痛苦,您也是經歷過青春期叛逆的人,」女子的聲音很柔和,「但您堅持下來。」
「沒辦法,成長不就是那麼回事啊。青春可是很殘酷的。但是——」某東停住了,「已經崩壞了。」
「不,只是暫時崩壞了。」女子堅定地說著,「我剛才說了,深淵是可以放牧的,而只要放牧得多了,您的自我是可以重塑的。事實上,不客氣地說,自我崩壞對於您而言,是機會。」
「開什麼玩笑,這是深淵啊!」某東望著無盡的黑暗,「你知道它有多大,你知道它有恐怖嗎?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女子的聲音透著明媚,「年幼的你能在一片空白中建立自我,如今的你為什麼不可以將深淵重塑,建一個更強的自我?深淵為什麼廣闊?因為您曾經的自我廣闊。你現在感受到的有壓抑,那您曾經的自我就有多明媚。就這樣放棄,您甘心嗎?」
我甘心嗎?怎麼可能啊!
啊!真麻煩!某東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臉。
「你剛才說,深淵是墓場,深淵埋葬了構成自我的一切,那可不可以理解為,我現在感受到的壓力,就是它們作為亡者的不甘?」某東問道。
「是的。」
「而這也是我必須去背負的?」
「是的。」
「我可不可以理解,在『也許』,我能找到重建自我的方法?」
「是的。」
「那就沒辦法了。」某東握緊拳頭,「只能拼了,你會一直在吧。」
「會的,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女子認真說著,「我等你!」
「好,那就上吧!」
意料之中的,深淵大得可怕。
某東不知道自己遊了多久,事實上,他的意識已經接近渙散,還好,他不是一個人。
隔著小紙條傳來的聲音成了這場漫長征途唯一的慰藉。
啊,不行了,問點其他東西吧,
「那個,你漂亮吧。」
「啊?」那邊一愣,停了半天,良久,很明顯地感覺到女子非常害羞,「我,我不知道,應該,應該不醜吧。」
「哈哈,那我一定要看看啦。」某東大笑著,加了把力。
是啊,一定要游出去。
深淵又怎麼樣?老子一定要讓你變回來!
叫影子的傢伙,你等著,我會回去的。
也許到底是怎麼樣的地方?不看看多可惜。
還有在黑暗中給了希望的她,一直在和他聊天的她,說著會等他的她,怎麼能失約呢?
大概過了很久,久到某東差不多失去了意識時,他看到了一束光,
到了?他露出慘笑,然後,他看到光中伸出一隻手,這手抓住了他,接著一用力,某東感覺自己從深淵的泥濘中脫出,來到了一個新地方。
「啊,你好。」踉蹌地站起後,某東看見面前站著一位女子,很美的那種,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那個,我是某東。」
「你好,東先生。」女子笑著,
「歡迎來到可能之地,也許。我是您的引路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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