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將在這個周末死去(短篇版)

1

「你將在這個周末死去。」

黑夜裡,有人用呼吸般的聲音對熟睡中的梵恩說。

2

一覺醒來,梵恩便得知了自己的死期,毫無徵兆地、毫無緣由地,就這樣得知了這個消息。然而梵恩卻對這個消息堅信不疑,就如同堅信自己遲早會死這個事實一般,又像是有工匠在他熟睡的時候用刻刀在他腦子裡精雕細琢地刻下了這句話——

你將在這個周末死去。

九個字,一個句號,字跡工整,表意明確,毫不含糊。

梵恩頭痛欲裂,完全沒有做過夢的印象。也不記得昨晚睡覺之前見過誰,只是像往常一樣下了班,在家樓下的麵館吃了一碗烏冬面,吃完站在廣場上看了一會兒大媽們興高采烈的廣場舞。然後回到家回復了幾封白天沒來得及回復的郵件,洗了個長長的熱水澡,便一頭鑽進了被窩,關掉了床頭柜上的閱讀燈,準備舒舒服服睡個好覺。

可渾身酸得像是裹在了浸過醋的棉被裡,睡意卻遲遲不來,眼球在眼皮底下打著轉。梵恩只好再次拉亮閱讀燈,拿起床頭反扣著的張愛玲外集《易經》,讀了剛過一半,一直在講港戰的事,拖拖拉拉的,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像是一碟沒有切開的老青菜,嚼不動,咬不斷,拖在喉嚨里上下不得。梵恩看著看著也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可等醒來的時候就得知了自己的死期,梵恩心頭籠罩著一層巨大的悲傷感,像滑落到身上的層層蚊帳一樣蒙得他喘不過氣來。

3

梵恩今年二十八歲,單身,是某房地產公司一名普通的職員。五官算不上帥氣逼人但也不至於讓人反感;身體健康,無任何家族遺傳病史;兩年前開始每周去健身房兩次,身材勻稱,雖說沒有八塊腹肌但也沒有令人生厭的大肚腩;不吸煙,偶爾喝點紅酒,但從來沒喝醉過;有個二十七歲的少婦女性朋友虹,是個中年商業大亨的妻子,身材嬌小,溫文爾雅,商人離婚後跟她結婚,結婚後又常年經商不在家,外面估計又有了新歡,虹也懶得去管了,她現在只是一個人在皇宮似的郊區別墅里照顧四歲的兒子。虹每周六晚來梵恩家一次,會時不時地帶點小菜和紅酒,兩人面對面靜靜地吃完飯,靜靜地做愛,然後在他熟睡的時候虹再靜靜地穿好衣服回家。沒有太多關於各自私生活的交流,各取所需,心照不宣,但相處十分融洽。

今天是星期五,也就是說梵恩在這人世也就剩下不到三天的時間了。枕邊的手機上顯示著虹發來的一條簡訊:「明晚七點半,我帶點菜過去和你一起吃飯。」梵恩想給她回個簡訊,可是連語言都無法組織了,滿腦子都是擺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事實。梵恩努力想回想起究竟是在什麼時間點得知了這個消息,可頭越想越疼,仍是毫無頭緒。

梵恩赤身裸體抱著頭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滿身的冷汗,像冰啤酒杯外的水珠那樣汩汩地向下淌著,他起身去沖了個澡,然後還是穿好西裝、打好領帶、擦亮皮鞋、拎起公文包向公司趕去。

梵恩破天荒地遲到了,當他推門而進的時候,梵恩的同事們幾乎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要知道梵恩在公司可是出了名「恪盡職守、一絲不苟」的好員工。正在啃著麵包的同事小溫笑道:「梵恩你居然也會遲到?!看來今天下班太陽都得從東邊落下去了。」

梵恩只是訕訕一笑,不置一詞,低著頭急速走向自己的位置,公文包抱在懷裡倒像是抱著一整包的鈔票那樣鬼祟。

梵恩坐定後便偷偷觀察周圍的同事,可大家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根本就看不出任何的異常。梵恩有點恍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身在一場逼真到極致的夢裡。可這裡明明就是自己工作了四年多的辦公室,周圍的人都是與自己朝夕相處多年的同事,就連天花板上蜘蛛網的位置都準確得不差毫釐,毫無破綻可言。

別做夢了,這裡便是現實。

你就是得在這個周末結束的時候死去。毫無商量的餘地。

梵恩懷揣著一個驚天的秘密,如坐針氈一般,滿腦子都是「你將死去」、「你要死了」、「死亡」、「我們說好嘍,這個周末結束的時候你一定要死去哦」諸如此類的聲音,嗡嗡的,像是閉目坐在蜂巢底下。

保守秘密是件很痛苦的事,而且還是個即使說出來也沒人會相信的秘密。試想一下,如果你正在被一筆賬單搞得頭昏眼花、心煩意亂的時候,你身旁的同事突然拉住你的胳膊,鄭重其事地跟你說:「你知道嗎?我今天起床突然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我將在這個周末死去。這是真的,我也堅信不疑。」你要是不把他當做神經病那你自己就是神經病了。

4

好不容易熬到了午餐時間,同事們都陸續去吃午飯了,小溫起身拍了拍梵恩的肩膀,梵恩嚇得渾身一個激靈,打了個顫。小溫笑道:「看把你嚇的,只是問你去不去吃飯而已。你今天怎麼跟丟了魂似的?」

梵恩只說了聲「沒事,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你先去吃吧。」

小溫無奈地聳了聳肩,丟下句「你今天真是奇怪」便推開門一個人走開了。

偌大的辦公室里就只剩下了梵恩一個人。初秋的中午,窗外吹來溫潤的暖風,不再像夏日那麼尖銳的陽光灑進來,斟滿了梵恩桌上喝水用的玻璃杯。滿辦公室的綠色植物都在兀自呼吸著,混合著電腦機箱嗡嗡的呼吸聲,倒像是死神派遣來潛伏在梵恩周圍伺機而動的小兵。

梵恩看著眼前的這一切,眼淚突然就這麼掉了下來。這麼些平日里習以為常的事物現在看起來居然也變得那麼彌足珍貴了,怎麼看都看不厭倦。原來雲的形狀是這樣的,原來樹的姿態是那樣的,電腦原來是這麼個笨頭笨腦的怪物,「報表」的「報」原來是這麼一筆一畫寫出來的……可等我死後,這一切於我來說就都失去了意義,雲是什麼形狀什麼顏色,樹是高的還是矮的,電腦以後再怎麼進化,「報」以後讀「bào」還是讀「pào」都已與我無關。

我變成了死,死變成了永恆。

梵恩還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會就這樣死掉,自己明明一直都健康得很,最近也沒有任何大病來臨前的徵兆;上下班坐地鐵,發生交通事故的概率幾乎為零;心態良好,從未有過自殺的念頭。可這個消息卻又像八爪章魚一樣死死地吸在梵恩的腦子裡,真理一樣存在著。梵恩居然學著電影里那樣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指甲印清晰可見,微微的痛楚真實可信,真的不是在夢裡。

「別做夢了,這裡便是現實。」空氣里有人開始說話。

「你就是得在這個周末結束的時候死去。不要跟我討價還價,也不要問我為什麼,一方面理由太過於複雜,另一方面我想解釋也解釋不出個所以然來。你要做的就是接受這個現實,算好自己剩下來的時間,一秒都不能含糊,想好自己在臨死之前還有哪些事要做,還有哪些人要見——我說梵恩你最好拿張紙列出來,不然很可能會落下一兩件事,少見了一兩個人。別等到臨死前再想起來哭喊著再給你一點時間,死亡是不會等你的。一秒,不,半秒半毫都不會等你。至於你會以什麼樣的方式死去,死在哪裡,目前我也不知道,我也擦亮了眼睛等著看呢。」

梵恩果真鬼使神差地撕下來一張便利貼,打開鋼筆筆帽,列起了「1、2、3、4……」來。可等序號寫好了,梵恩又不知道該怎麼寫要做的事、要見的人了。他要做的事實在太多太多,衛生間里燈泡早就要換了,一直說要買套像樣的西裝來著,頭髮也該理理了,一直想養條狗卻一直都說再等等再等等……他也有好多人要見上一面,活了二十八年,遇人無數,有過交集、留下印象的也不計其數。愛過的、恨過的、愛著的、恨著的、總是說「等有空一定要好好聚一聚」的。以前總以為時間還多的是,日子過得就像是在不透明的罐子里抓糖果,總以為糖果還很多,殊不知在某一天就突然抓了個空,給你來個措手不及。

梵恩把便利貼揉成了一團,砸進了垃圾婁,整個身子陷進座椅里,雙手支在後腦勺上對著天花板發獃。梵恩知道,要做的事永遠都做不完,想見的人永遠都見不夠,而他現在迫在眉睫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5

中午等田經理吃完飯回來,梵恩就遞交了辭呈。

剛一屁股坐下來的田經理看到了梵恩手裡的辭呈,愣是半天沒合的上嘴。在他眼裡,梵恩是那種最好管理的員工,安排的任務從來都是按時按質地完成,也從未抱怨工資太少,與同事相處融洽,為人和善。

其實梵恩對這份工作並無大愛,只是混口飯吃而已。二十二歲那年從大學畢業,梵恩為了追求自己的音樂夢想,北漂了兩年,無果,實在是捉衣見肘的時候便折回了大學時期生活了四年的城市,胡亂找了家房地產公司面了試,沒想到一面就面上了,也就打算暫時先在這做著,找到更合適的工作再換。可梵恩向來就是個戀舊的人,這麼一做就是四年。一步步從一個跑腿的也升到了組長的職位。梵恩並不是愛上了這份枯燥乏味的工作,只是習慣了這樣規律的生活。

田經理舔了舔乾裂的上唇,支吾道:「梵……梵恩你這好好的怎麼想到辭職了?是嫌工資太少了還是和誰鬧了矛盾了?你要是……要是覺得工資少,我可以……」

梵恩打斷了田經理的話,說道:「田經理,謝謝您的好意。我辭職並不是嫌工資少,也跟其他人沒有任何關係,完全是處於個人意願。這也是我經過深思熟慮做出的決定。至於辭職的原因我說出來您也不會相信——連我自己也很難相信我會因為這麼離譜的理由辭職。總之,我現在有比工作還要重要的事情去做,還有一些想見的人沒有見到,而且必須是現在就去做,不然就再也沒有機會了。說了這麼多,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昨晚還在糾結於怎麼提高業績的一個人,第二天不聲不響地就辭職了。我知道這肯定會給公司帶來諸多不便,但我除了抱歉也無能為力,有些力量我們真的無法抗拒。這麼多年也多謝田經理的栽培和照顧。希望有機會——我是說如果我得到的消息完全是我臆想出來的話,可以跟您好好地喝上一杯,鄭重地跟您道個歉。」

田經理聽得雲里霧裡的,遲疑地接過梵恩手中的辭呈,張了張口,卻什麼都沒說得出來。

梵恩對著他擠出了一撇抱歉而又無奈的苦笑,深深地鞠了個躬,退出了經理辦公室。田經理仍像雕塑一樣驚訝地舉著辭呈看著梵恩關上了門。

走出經理辦公室,梵恩頓時覺得輕鬆了許多。他走到座位前,開始收拾起東西來。滿桌子林林總總的物事:杯子、電話、計算器、文件夾……原本都是些生活工作的必需品,現在居然也成了無需再牽掛的身外之物。沒有了這些,照樣可以活完剩下的兩天。梵恩頓時覺得沒有整理的必要了,他只拿了自己當年用第一筆工資買的派克鋼筆,錢包,外套,完全是下樓去買杯咖啡的陣勢。所以當梵恩推開公司的大門回過頭來對著忙碌著的同事們默默注視著的時候,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面部表情的變化。在那跟同事爭論得面紅耳赤的小溫也只是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繼續爭論著什麼。

這樣平淡的生活真好,梵恩心想,然後撒開了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6

初秋午後的街頭,道路兩旁綿延而去的法國梧桐鬱鬱蔥蔥,是升騰著的兩列青煙。刺眼陽光是夏日之後失寵了的妃子射出來的毒辣目光。商家們都坐在店面里打著瞌睡。一群群歡笑著的行人與梵恩擦肩而過,沒有人會察覺到這會是個垂死之人。

梵恩在一張有樹蔭的長凳上坐下,掏出手機開始翻閱起通訊錄來。梵恩一列拉下去,每個人的面孔都隨著通訊錄里的名字在梵恩腦海里飛逝而過。

名字真是個好東西,梵恩心想,條形碼一樣,一眼掃過去腦海里就「嘀」的一下顯示出某人的臉。好像有誰在每個人臉上貼了一個寫有名字的便利貼一樣,一邊還裝模作樣地說著:「好吧,你姑且就先叫這個名字吧,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我也實在沒辦法,這世上有那麼多需要名字的人,我也沒辦法讓每個人都滿意,你說是不?從此以後,你就是這個名字,這名字就是你。」

梵恩一直把通訊錄拉到了底,都沒能按下一次撥號鍵。父母前幾日跟著旅遊團出國旅遊去了,一時也無法聯繫上;大學期間要好的朋友都散落在各個城市的高樓褶皺里忙著各自的生活;同事除了平時工作上的事私下基本沒什麼的交集;虹現在應該在陪兒子雪生午睡——其他再無誰可聯繫。況且打了還能說些什麼,告訴誰誰也不會信的事還是壓根提都不要提的好。就這樣靜靜地享受秋日午後的悠閑也不失是個不錯的選擇。這麼些年一直都在忙,忙著工作忙著生活,忙著戴各種面具、學習各種生存技能。都已經想不起上一次這麼漫無目的地坐在街頭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梵恩遲疑了片刻,將通訊里的所有聯繫人一刪而盡。

其他人都已無所謂,死之前,梵恩還得見一個人。

梵恩攔了一輛計程車,向著生活了四年的大學校園駛去。梵恩頭靠在車窗玻璃上,看著窗外的風景呼嘯而去,就像那些一去不復返的舊時光。這座生活了七八年的城市,梵恩與它之間似乎已經形成了一種不言而喻的默契。梵恩知道它該在什麼時間段陰雨綿綿無終日,該在什麼時候酷暑難耐。而它似乎也在用它的沉默在包容著梵恩的一切——他曾經肆無忌憚的青春,他曾經信誓旦旦的雄心,他的開心,他的不滿,所有的一切,它都給予了包容。

到達學校付完錢之後,梵恩徑直去往了那條大二之後他就再也沒走過的小道。

這是條很細很長的羊腸小徑,隱匿在教學樓後的灌木叢里,曾經是許多小情侶半夜幽會的絕佳場所。直到梵恩大二那年的一個清晨,二十歲年輕的雪從十七層的教學樓上一躍而下,肆意飛濺的鮮血就像一朵絢爛的山茶花一樣綻放在了這條小徑上,從此就很少有人從這條路上走了,梵恩更是兩年沒在這座教學樓的周圍出現過。

雪是跟梵恩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孩,文靜、甜美,眼睛笑起來像草原上升起的銀色月光;會彈鋼琴,能彈出溫暖人心的曲子;喜歡穿白色的連衣裙,上面點綴著淡藍色的丁香花瓣。雪和梵恩兩家只隔了幾戶人家,青梅竹馬的兩個人,像所有的愛情童話里的男女主角一樣形影不離。兩人考上了同一所大學,雖然不在同一個專業,但除了上課時間,兩人幾乎都黏在一起,談論著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兩家人早就認定了他倆會結婚,每次見了面早就「親家長」、「親家短」地開玩笑了。梵恩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他早就設定好了他們倆以後的生活:大學畢業後先一起奮鬥幾年再結婚,生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每年的結婚紀念日都要給她一個驚喜,兒子和女兒每年的生日都要拍一張照片留念……

可這一切都在大二那個飄著細雨的清晨破滅,就像是撞到了籬笆的肥皂泡那樣——「嘭」的一下,然後什麼都沒有了,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前一天晚上,梵恩和雪像往常一樣在學校外的小飯館裡吃了晚飯,逛了會兒超市,坐在教學樓後的小徑上看著遠處同樣坐著的情侶們。梵恩把雪送回宿舍之前,雪說她把宿舍的鑰匙弄掉了,於是他又去陪她配了把鑰匙,把她送到了女生宿舍的門口,兩人在宿管阿姨調侃聲中又膩歪了一會兒,雪才依依不捨地進了宿舍。

第二天梵恩從睡夢中醒來,手機上有一條雪在凌晨四點五十三分發來的簡訊:「梵恩,我的鑰匙找到了,我終於可去往那個平行世界了。」梵恩還沒完全清醒,簡訊看在眼裡只是簡單的漢字羅列而已,含義則沒有完全搞清,丟開手機又睡了一會兒。直到舍友將他猛然搖醒:「梵恩!別睡了!雪跳樓了!」

等梵恩趕過去的時候,現場早已圍上了警戒線,雪單薄的身體被一張破舊的涼席包裹著,露出染紅了的裙裾的一角,漫天細雨落在上面,像塗上了一層晶瑩的糖衣。四周草地上的血跡已經被人沖洗過了,卻仍然依稀可見,隱匿在草叢裡,倒像是藏在頭髮叢里的殷紅色胎記。

梵恩站在遠處一動不動,腳長進泥土裡,生了根,九曲迴腸纏繞著他。一滴眼淚都沒有,因為這裡根本就不是現實世界,無需把真實滾燙的熱淚留在一個虛擬的世界裡。梵恩胃裡一陣翻滾,彎下了腰開始劇烈的嘔吐起來,早上根本沒有進食,一陣乾嘔之後就是淡綠色的膽汁,就那樣昏天暗地地嘔著,活像體內有什麼蘇醒了的動物要從他的嘴裡鑽出來一樣。

後來的屍檢結果是雪已經患了抑鬱症一年多,服藥也有一年之久,可梵恩真的從來都沒發現過雪有任何的異常,也從未見她吃過一顆葯,連維生素都沒有。梵恩甚至懷疑這是不是學校為了推卸責任找出來的荒誕借口。

雪臨死前發給梵恩的那條簡訊梵恩一直都沒刪掉。

「梵恩,我的鑰匙找到了,我終於可去往那個平行世界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這句話,想像著雪一身白裙,站在飄著雨、飄著風的樓頂,含著淚給他編輯簡訊的情景:肯定斟酌了很久,寫了又刪,刪了又寫,每個字都是經過深思熟慮後的選擇。可為什麼臨死之前雪會給他發一條有關鑰匙的簡訊,臨死之前的人誰還會去管什麼鑰不鑰匙的;「平行世界」又是一個什麼意思,梵恩至今都沒能弄明白。

以那個飄著雨的清晨為界,梵恩的世界被一劈為二——之前所有的日子都成了最美好的回憶,之後所有的日子都成了苟延殘喘的生命延續。

梵恩在教學樓的牆角坐了下來,八年不見,小徑上的灌木叢依舊長得如此茂盛,彷彿它們根本不知道何為生何為死。「唯有死者永遠十七歲」,梵恩突然就想起了《挪威的森林》里的這句話。八年過去了,雪依舊停留在二十歲那年穿著白裙子笑靨如花的樣子,再過八年還是如此,再過八十年依舊如此。而梵恩卻在一天天地變化著,體重由一百一長到了一百三,頭髮由短髮變成了長發又變成了短髮,鬍鬚長了一茬又一茬,眼神不再清澈得如同初春的湖水。時間的車輪轟隆隆地碾過去,帶走的不僅僅是年華。

自從雪死後,梵恩的魂就只剩下一半了,另一半早已隨著雪去往了另一個平行世界。他一個人行走於這繁華的塵世,至始至終都是一個人。之後也遇到過幾個不錯的女子,但都沒能修成正果,在愛情上,梵恩早已就是個殘疾人。梵恩早就習慣了抱著有雪的回憶入睡,又抱著有雪的回憶醒來。漸漸地雪又活了過來,在另一個平行世界裡跟梵恩同步生活著,他吃飯她也吃飯,他睡覺她也睡覺,他加班熬夜的時候她坐在沙發上抱著毛毯靜靜地等著。他們不言一語,卻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梵恩就這樣靜靜地閉著眼睛坐著,陽光撫摸著他的臉,像當年雪落在他眉間溫暖的吻。梵恩從未覺得離雪這麼近過,感覺一睜眼就會看到雪在逆光里對著他調皮地笑著。他能感受得到她輕柔的呼吸,像狗尾巴草一樣掃過他的臉;他能聞道她身上似有似無的淡淡香味,是當年梵恩送給雪的第一瓶香水的味道。

當梵恩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暮色已經像碰倒的顏料瓶一樣在天際灑了開來。梵恩撫摸著身旁的青草就像是在撫摸著雪的長髮。梵恩又看了一眼周圍的一切,時隔八年,在自己即將死去的最後時刻,梵恩終於解開了心頭的結,有勇氣再次來到雪最後離去的地方。又過了一會兒梵恩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離開了學校。至始至終梵恩一句話都沒有說,因為他要說的雪完全都知道。

7

梵恩隨便找了一家餐館吃了點東西,沒什麼胃口,點的東西剩下了一大半。吃飯期間梵恩的父母打來了越洋電話,興奮地跟他訴說著一日的所見所聞。梵恩像平常一樣回應著,即將死去的事隻字不提。提了除了讓他倆嚇破膽之外無任何幫助。

吃完飯從餐館出來,梵恩看了一眼時間,還不到九點,回去還為時尚早,不回去又無所事事,便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看到了一家藏在街頭的酒吧便走了進去。

裝修講究的清吧,桌椅一律木質,服務員穿黑色T恤、綠色圍裙,滿臉微笑地和梵恩打招呼,舒緩的音樂靜靜地流淌著。

九點對於酒吧來說還是睡夢中的清晨,酒吧里只是零零散散地坐著兩三桌人,說話的人都伸著脖子細聲細語,彷彿怕驚擾了別人的清夢。

梵恩點了一杯朗姆酒,找了一張靠窗的窗戶坐了下來,看著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街景想著明天的計劃。

死之前的一天,該做些什麼?

梵恩轉過頭來的時候就看到了不遠處坐著的女子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梵恩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

她長得跟雪略有幾分神似,特別是一雙笑若桃花的眼睛,只是比雪多了幾分成熟的嫵媚。白色修身襯衫,勒出的胸輪廓十分好看,黑色的頭髮黑紗一樣披在肩上,淡淡的笑,忽閃眉眼像閃爍星空,塗著唇蜜的櫻桃嘴正用吸管吸著杯里的果汁。

梵恩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她不是雪,可如果雪還活著的話,一定也會像她這般優雅,穿精緻的衣裳化精緻的妝容,下了班來酒吧喝一兩杯清酒,周末和他一起帶著孩子去遊樂場玩,自己瘋得也像個孩子。

她看到梵恩也看向她了的時候,便露出了一抹更大的笑,像是花骨朵綻開的那一瞬間。接著她便拿著杯子向梵恩走來,黑色包臀短裙,銀色細跟高跟鞋,身量高挑,步態輕盈。

「等人?」女子走到了梵恩的面前停了下來,細聲問道。

「沒……哦……不等。」梵恩驚訝地回道,倒有點語無倫次了。

「介意我在這坐一會兒?」女子指了指梵恩對面的椅子。

「當然不介意。」

「突然想找個人說說話來著,又找不到合適的,等了很久都準備走了,就看到了你。」女子又露出了好看的笑。

「多謝,我正好也有些話想對陌生人說說。」

女子拉開了椅子坐了下來,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繞在了梵恩的鼻尖,是當年送給雪的那瓶香水的味道。「工作太煩悶,想找個活人說說話——其實也沒什麼非說不可的,日子一成不變,既寫不成小說更不能拍成電影,但生活有時候總是需要一點調節,不然活著多沒有意思。」女子啜了一口杯子里的綠色果汁。

「活人?我貌似暫時還符合你的要求。難道你每天都跟死人打交道?」梵恩調侃道。

「是的啊,每天都要幫死人洗澡,替他們穿好層層疊疊的衣服,再替他們化好妝,把他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最後推進焚屍爐里,按下開關,『嘩』得一下就燒了起來,像燒的柴火一樣。」女子輕描淡寫地說著,瞥了一眼滿臉驚訝的梵恩,便轉口道,「對不起,嚇到你了吧,我是個入殮師。」

梵恩早已驚訝得說不出了話,一直知道有這麼個職業,但還是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入殮師坐在自己的面前,還是這樣的一個美女。梵恩支吾道:「是……是嗎?你……你好。」

女子笑了起來:「哈哈,你不用害怕,我也只是用我雙手的勞動換取麵包而已。不過你的反應已經算是很好的了。我上次這麼跟別人介紹自己的時候,那人差點沒一口啤酒嗆死。你好,我叫紅顏,就是『自古紅顏多薄命』的那個『紅顏』。」女子說著便伸出了手。

梵恩也伸出了手握住了她的手上下微微搖了幾下,她的手握在手裡像是一隻溫順的兔子,「紅顏?真名?」

「柳紅顏,身份證上如假包換的真名。」

「真美的名字。我叫李梵恩。木子李,林凡梵,因心恩。」

「謝謝。你的名字也很好聽。」

「對不起,剛才看你主動過來搭訕,還以為你是……沒想到你是做這麼嚴肅工作的。」梵恩紅起了臉來。

紅顏爽朗地笑了起來,說道:「哈哈哈,以為我是出來賣的是吧?也難怪,這世上哪會有穿著超短裙的入殮師主動找人聊天的,說的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閑話,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紅顏又露出了一個調皮的表情,轉口道,「不過話說回來,要是想買我可是很貴的呢。」

梵恩尷尬地一笑,接著轉口道:「你每天要面對那麼多的屍體你不害怕嗎?」

「一開始當然害怕,剛上班的那幾天每天都哭得昏天暗地的,飯根本吃不下去,一個月瘦了足足二十斤——我之前可是個小胖妞呢!後來逐漸也就想開了,心裡想著他們只是些睡著了的人而已。再後來見到了各種各樣的屍體,出車禍撞得七零八落的,跳樓跳得面目全非的,也就不能再把他們當成睡著的人了,只能看成是那些匆忙離開的人落下來忘記帶走的衣服,而我要做的就是替他們把衣服洗乾淨,熨燙好,疊得整整齊齊地給他們寄過去——用火燒的方式。」紅顏說得簡直像是在說故事一樣輕鬆,把空杯子吸得「滋滋」作響。

梵恩揚手又給她點了杯雞尾酒,她接過服務員手裡的酒,抿了一口,對著服務員說了聲「謝謝」又繼續對梵恩說道:「今天又給一個姑娘化了妝,十八歲,割腕自殺的,好像被男朋友甩了什麼的。臉長得像花一樣好看,我一邊給她化妝一邊在心裡默默地罵她。為了一個黃毛小子就放棄了自己,有必要嗎?沒了他就活不下去?要是她是我妹妹我鐵定一巴掌打醒她。可她終究還是死了,死了還是那麼好看,靜靜地睡在那乖乖讓我給她化妝,她肯定喜歡我給她化的淡妝,很適合她,一句抱怨都沒有——正是因為這個今天心情才不好來著,看著一個如花一樣的少女在烈火中慢慢變成了一堆灰誰都不會有好心情的你說是吧?於是就想來酒吧喝幾杯小酒,找個能說話的人說說話。」紅顏說完又抿了一大口雞尾酒,然後皺起眉頭說道,「這酒真辣!」

「這世上有太多的生死難以解釋了。」梵恩聽著難免想到了雪,心頭一陣悸動,端起酒杯掩飾了過去,然後轉口道:「你知道嗎?你長得很像我的一個朋友,連身上的香味都像。」

紅顏低頭使勁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卻是一臉的茫然:「噢?是嗎?我怎麼聞不到我身上有什麼香味?那她現在在哪?」

「她去了另一個平行世界,她自己這麼跟我說的。」梵恩苦笑道。

「另一個平行世界?」紅顏若有所思。「所以你過來找我說話的時候我著實嚇了一跳,以為真是她呢!」

「哈哈,還有這麼巧的事?說不定我就是她呢!」紅顏打趣道。

「不會,她在很久之前就走了。在女人味還沒有你這麼濃郁的時候。」梵恩也跟著打趣道。

「你這是在罵我呢還是在誇我呢?」紅顏笑道,「不過你剛才不是說你正好也有話想找陌生人說說么?不知道我這個陌生人有沒有這個資格。」紅顏滿臉期待地看著他。

梵恩略遲疑了一下,開口道:「怕說出來也沒人相信,所以跟誰都沒有說。」「不妨說給我聽聽,說不定我就信了呢。而且你說得這麼神秘,是打死我都想知道的了。」

「也好,你就當個玩笑聽聽好了。」梵恩又抿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抻過頭來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得知了確切的消息,知道了我將在這個周末結束的時候死去。雖然毫無根據,荒誕得離譜,但我就是確信不疑,簡直就像中了詛咒一樣。」

紅顏看著他,眨了眨眼睛,沉默了片刻,說道:「像我這種每天都和死人打交道的人,早就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了。這樣說也許你反倒會不相信我,但我對你的話的確確信不疑。我們隨時都可能會死去,說不定我跟你聊完天剛一出這個酒吧的門就被汽車撞死了,誰知道呢?那句話怎麼說來著?老天爺要是想讓你今晚死,他就是從天上掉下來一台冰箱砸死你都不會讓你見到明天的太陽。」

「你真的相信?」梵恩有點不敢相信。

「當然。不過還有一些細節我很好奇。你是怎麼知道這個消息的?為什麼就這麼的堅信不疑?你又會以何種方式在哪裡死去?這些你都搞清楚了嗎?」紅顏托著下巴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梵恩皺著眉頭,說道:「這也是我苦惱的地方,完全是會死得不明不白的感覺。一覺醒來這個念頭就縈繞在了腦子裡,擦也擦不掉,是用刀子刻進肉里去的。至於會以怎麼樣的方式死去,又會死在哪裡真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那真是挺煩人的。」紅顏玩弄著套在手指上的一個銀質戒指,突然就沉默了下來,等她再次抬起頭來看著梵恩的時候,梵恩看到了她眼裡流動著的光。

「那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並不用就這麼死去。」

「並不用就這麼死去?」梵恩一頭霧水。

「換句話說你並不需要真正地死去,而只是去往了另一個平行世界。」

「另一個平行世界?」

「對,另一個存在於平行空間里的世界,也就是你朋友口中的世界。可能有點太抽象難以想像,你可以簡單地想像成鏡子裡面有著這樣一個世界,裡面的一切都和我們的這個世界相同,只是我們每個人都只能存在於這兩個世界中的一個,不能同時存在。這個世界的人死了就去往了另一個世界,而另一個世界裡的人死了便會在這個世界裡出生。現在那個世界裡有某種很強大的力量,或者說慾望,渴求著你能到那個世界裡去,而你又不能『嗖』得一下憑空消失,所以只好造成你在這個世界裡死去的假象,好騙過這個世界裡的人。」

「某種很強大的力量?」梵恩想起了雪的那條簡訊,「也就是說那個世界裡有一種力量,我們就姑且說是有一個人吧,很希望我能到那個世界裡去,所以就像磁鐵一樣死死得把我往那個世界裡吸?」

「嗯,可以這麼理解。但還是存在著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鏡面還不是水面,你還不能一個指頭便戳過去。」

「鏡面還不是水面?我還不能一個指頭便戳過去?」

「對,人怎麼可能在這兩個世界裡隨意走動,那世界豈不是要亂套啦!要想穿過鏡面你還需要啟動鑰匙,開啟通往那個平行世界的大門。把鏡面變成水面,一腳跨進去。」

「鑰匙?什麼鑰匙?在哪裡?」梵恩心裡想著自己肯定是瘋了,對面同樣坐著一個女瘋子。

「鑰匙就在你的身上。」紅顏一段話說得滿臉緋紅,美人尖上早已布滿了細密如碎玉的汗珠,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梵恩低下頭來,腰間掛著的除了平時用到的一串鑰匙,根本沒有其他的什麼鑰匙了。「那門又在哪裡?我要怎麼打開它?」

紅顏低下頭去,將杯里的雞尾酒一飲而盡,把掛在臉上的一縷頭髮撥到耳後,搓了搓手,然後鄭重其事地對著梵恩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就是那扇門,我已經在這裡等你好久了。」

8

梵恩在進入紅顏體內的那一瞬間,聽到了鑰匙插入鎖孔,鎖內零件隨著鑰匙轉動而發出的「咔擦」聲。

紅顏喘著氣,在他耳邊呵氣如蘭:「現在通往平行世界的大門即將打開,我的使命也即將完成。你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抓緊時間,趁大門還未再次關閉,趁化開的水面還未凍結成鏡面,毫不猶豫地一腳跨進去。」

梵恩壓在紅顏的身上,她的身體摸起來像花瓣一樣順滑,散發著濃郁的玫瑰花香,不像是香水的味道,倒像是從每一個毛孔里溢出來的。她用她全部的花瓣包裹著她,而他赤身裸體,像初生嬰兒一樣蜷縮在玫瑰花的最中心。

「不過你真的想好了嗎?一旦去了那個世界就很難再回來了,從沒有誰能夠真的起死回生過是吧?我雖然是通往那個世界的大門,但我從未從門縫裡偷窺過對面的世界,我有我自己的職業道德。不過這件事從一開始你就是處於被動的狀態的,完全是被牽著鼻子往坑裡跳的。現在兩個世界即將處於相通的狀態,也是一個極不穩定、很危險的狀態,你所見的一切現實都是夢境,你所經歷的一切夢境又都是現實。大門已經打開迎接著你,你的『死』就是在弦之箭,如果你在大門再次關閉之前還是未能進入平行世界的話,那麼你就會煙消雲散,哦不,是灰飛煙滅,『嘣』的一下像炸開的水泡那樣消失在虛無里,兩個世界裡都沒有了你的存在,甚至連人們對你的記憶都會隨之消失也說不定。總之,你現在就是一切就緒計劃被發射到另一個世界的火箭,就差最後點火升空的那一步了。」

梵恩很想開口跟她說些什麼,可是卻怎麼也發不了聲了。喉嚨里像是被誰硬生生塞上了一個大木塞,塞得死死的,一點縫隙都沒有。可下體卻是鑰匙般得剛硬著,完成一項神秘儀式一般在與她交合著。

「咔擦咔擦」,鑰匙轉動,鎖被打開,大門徐徐開啟。

「我在很久之前就被告知要在這個地方等待一把能打開我通往另一個平行世界的鑰匙,我也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確定了這不是我自己臆造出來的胡思亂想,又花了一段時間理清了其中錯綜複雜的頭緒,這才安下心來等待。在你出現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我會在今晚等到鑰匙——也就是你,我只是像往常一樣漫不經心地等著。可是看到你走進酒吧的那一刻,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口,我知道這個時刻終於來了。等待鑰匙,已經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可現在一直期盼著的東西突然就放到了你的手上,反倒有點失落感了。以後再也不用等你了,不用再等你的日子,我該做些什麼事呢?」

梵恩不斷運動著,大門隨著合頁轉動的「吱呀」聲慢慢打開。

「不過就我私心來講,我倒是不情願你到那個世界裡去。作為男人,你還是挺可愛的。或許不該講出來,但我貌似都有點喜歡上你了呢。這麼多年就顧著等你了,都沒能好好地談一場戀愛,連做愛的滋味都已經想不起來了。現在突然有這麼個活生生的你抱著我,都有點捨不得你離開了呢。不過我也只是這個儀式中的一粒棋子而已,除了按照規定好的步驟一步步走下去我也無能為力。既然什麼都改變不了,那就讓我好好地跟你道個別吧,希望有朝一日我們能在那個世界裡再次相遇。」紅顏說著在梵恩滿是細密汗珠的額頭落下了一個輕輕的吻,閉上了眼睛,一滴石榴粒似的晶瑩淚珠無聲地滲進了白色枕頭裡。

大門完全打開,強烈的光線刺得梵恩睜不開眼睛。而就在這時,梵恩終於一瀉而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烈射精。

9

梵恩在一陣強烈的射精感中醒了過來,想剋制住卻早已來不及,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的感覺。累得不行,滿頭大汗,枕頭上早已濕了一片。等他緩和下來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正孤身一人躺在自己的床上。扭頭看到床頭柜上的電子熒光鬧鐘的指針停在了四點五十三分的位置不再走動,厚重的波西米亞花布窗帘拉得太死,房間里漆黑一片,只是從房門底下透進來微弱的光線,根本無法分辨現在是早晨還是傍晚,也不知道鬧鐘停了多久。

梵恩拉開被子,看到自己內褲前濕了一片,鼻腔里一股濃郁而澀澀的精液味。梵恩真沒想到自己在二十八歲的時候還會再次經歷夢遺。

可是為什麼會一個人躺在家裡的床上?梵恩明明記得昨晚和紅顏一起從酒吧出來,攔了輛計程車便去了酒店。開了間房後他們便開始瘋狂地做愛,梵恩也明明記得是在紅顏的體內噴薄而出的,可為什麼現在一個人躺在自家的床上還夢遺了?如果這一切都是夢的話,那這夢做得也太過於真實了。紅顏柔若花瓣的肌膚觸感仍然停留在指尖,枕頭上淡淡的玫瑰花香依稀可聞,可就是不見她的身影。

不容梵恩胡思亂想了,他得趕快換下內褲沖個澡才行。梵恩頭痛欲裂,勉強撐著身子從床上坐起來,脫下了黏糊糊的內褲,向衛生間走去。

站在花灑底下,梵恩將自己徹頭徹尾洗了個乾淨。他試圖將這兩天發生的事理理清楚,哪些是真實發生過的,哪些又是身處於夢境里,又是從什麼開始就已經進入夢境里了,卻發現怎麼想也找不到頭緒。

你所見的一切現實都是夢境,你所經歷的一切夢境又都是現實。

梵恩洗完澡後就一直撐著雙手注視著鏡子中自己,鏡子中的男子有著年輕結實的身體,有著稜角分明的臉龐,頭髮還未完全擦乾,有晶瑩的水珠順著發梢滾下來,試圖滴破時間的僵局。

梵恩就這麼一刻不停地注視著鏡中的自己,反正時間已經凝結。可從一開始注視梵恩就覺得鏡子中的自己似乎跟平時有了一些不同。可是具體哪裡不一樣又說不明白,就像是習慣穿在左腳上的襪子套在了右腳上。

到底不同在哪呢?

梵恩皺起了眉頭,鏡中的男子也皺起了眉頭。但似乎比平時靈動了些,鏡中的男子不像是自己的反射,倒像是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模仿著梵恩做出的每一個細微的舉止神情。鏡面也似乎隨之靈動了起來,不再是死板冰冷的一面鏡片,倒像是被微風輕拂的水面。

水面?!

想到這梵恩不禁一個激靈。

「鏡面還不是水面,你還不能一個指頭便戳過去。」梵恩想起了紅顏昨晚跟他說過的這句話,以及交合時她所說的「現在大門即將打開,你要趁化開的水面還沒再次凍結成鏡面,毫不猶豫地一腳跨過去。」但紅顏到底有沒有跟他講過這些,又是在什麼時候講的,是昨晚在那個清冷的小酒吧?還是在那個酒店纏綿的夜裡?又或者是在梵恩自己杜撰出來的夢裡?梵恩已經完全糊塗了,甚至連是否真的見過一個叫做柳紅顏的年輕女子梵恩也開始懷疑起來。但她說的每句話都已經深深地印在了梵恩的腦子裡。

梵恩雙手緊緊握成了拳,指甲扎進手掌心有真實而細微的刺痛感。梵恩鼓足了勇氣,在胸前擦去手心的汗,伸出顫顫巍巍的食指,慢慢向鏡面靠近。

鏡中的男子也擦了擦手心的汗,伸來一個顫顫巍巍的食指。模仿得簡直天衣無縫啊,梵恩心想。彷彿過了一個世紀之久的時間,梵恩才終於碰觸到了鏡面,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

食指所觸之處迅速暈開一圈又一圈的水波,移開手指又迅速恢復平靜,像是按在了電腦屏幕上。梵恩以為是自己看晃了眼,但重複按下去又是一圈更大的水紋,鏡子中的男子的面容也隨之氤氳而開,變得難以分辨。根本就不是晃了眼,鏡面真的變成了水面!收回的指尖上甚至還沾著水珠。

梵恩本能地往後退了幾小步,鏡面又迅速恢復了原樣,鏡中的男子以同樣難以置信的神情看著梵恩。

就在梵恩對著鏡子不知所措、驚魂未定的時候,砸破鏡面一般響亮的門鈴聲差點沒把他嚇得叫出聲來。

10

梵恩胡亂套了件衣服便跑過去開門,迎面而來的是一大包塑料袋,然後虹燦若星辰的笑臉便從塑料袋後面伸了出來。

虹放下舉著的塑料袋,另一隻手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正含著棒棒糖、用一雙清澈無辜的眼睛看著眼前的陌生男子。想必就是虹的兒子雪生了,這是梵恩第一次見到這個已經在虹嘴裡聽過無數遍的小男孩。

「按了這麼久的門鈴都不開,還以為你忘了今天的約會了呢。昨天發給你的簡訊都還沒回我呢吧?」虹嗔怒道,卻是滿臉的笑,像開在春風裡的花兒。

梵恩故作鎮定地抓了抓頭:「不好意思,忙忘掉了。」抬頭看了看天,漫天的晚霞像少女衣櫥里堆不下了的花衣裳,梵恩這才知道已經到了傍晚——難道自己睡了一整天?

虹看了下手腕上價格不菲的手錶,說道:「六點五十分,我不算來早了吧?怎麼看你還是睡眼惺忪的樣子?」

「不算早不算早,」梵恩憨笑著,又看向雪生說,「這就是雪生吧?這麼可愛!」

「下午帶著雪生去遊樂園玩來著,玩著玩著就忘記了時間,又不想跟你的約會遲到,就直接把他也一起帶過來了,你不會介意吧?」虹試探性地問道。

「當然不介意!你看我這腦子,」梵恩拍了下腦門,「別一直站在門口啊,快點進來吧。」說著就上前抱起了一直盯著他看的雪生,雪生居然也不鬧,還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今天帶的都是你喜歡吃的菜,還有紅酒!」虹一邊脫鞋一邊說。

梵恩去廚房拿出了一摞盤子,將虹帶來的熟菜一一裝好。

虹打開了紅酒,熟悉地從碗櫥里取出了兩隻高腳杯,仔細地斟上了紅酒,又將雪生在小座椅上安頓好,才坐下來等著正在水池邊洗餐具的梵恩。

梵恩走過來發現了滿桌子的都是他平時愛吃的菜,驚訝於虹什麼時候已經對他這麼了解了。紅酒色澤純正,在頭頂吊燈的照射下,閃爍著流蘇一般的光芒,應該也價格不菲。

「今天怎麼準備了這麼多的菜?」梵恩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沒什麼,只是想為你踐行而已。」虹用餐刀切開了盤子里的牛排,輕描淡寫地說著。

「踐行?!你已經知道了?」梵恩驚訝道。

「是啊,我已經知道了。」虹嘆了口氣,「所以我把雪生也帶過來了,在你離開之前你必須見他一面。」

「你是怎麼知道的?為什麼我必須見雪生一面?」梵恩發覺自己這兩天快被這個世界逼瘋了。衛生間里的鏡子還在滴著水,女朋友就領著兒子跑來跟他道別了。

「梵恩,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是在哪見的面嗎?」虹並不回答他的問題,轉口道。

「兩年前朋友的婚禮上,我的朋友正好是你老公的一個客戶,你代替你老公出席。我們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你喝多了,趴在我肩上哭訴著你發現你老公出軌。」

「其實這已經是第二次見面了。」虹舉起酒杯,輕抿了一口又放下。

「之前就見過?」梵恩完全沒有印象。

「是在五年前零四屆畢業生聚會上正式見面的,之前零零碎碎的就不算了。那天我們也是坐同一桌,也是喝得爛醉如泥。然後我就跟你回了家。所以說命運真是會捉弄人,三年後當我在那場一個人都不認識的婚禮上看到你的時候,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那天之後發生的一切我都是在演戲,只是為了不再錯過你。」

「你說我們五年前就見過了?還是同學會?我還帶你回了家?」

「嗯。雪生就是那晚有的。」虹說著便轉過頭去撫摸著雪生的頭,竟紅了眼眶。

梵恩半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恨不得把虹說的每一個字再放慢速度回放仔細聽一遍。看著旁邊正專心吃著飯的小男孩,他怎麼也不敢相信會是他的兒子。

「之後我便躲到國外了一年,認識了我現在的老公,也生下了雪生。」

「那……那你……為什麼要躲起來?」梵恩支吾道。

「因為我覺得太對不起雪了。」說話間虹已經滾下了兩行粉淚,也喝光了杯中的酒,然後又給自己斟上了一杯。

「雪?!」梵恩心口被猛撞了一擊。

「我是雪的大學同學,在她的上鋪睡了兩年。她什麼都跟我說,包括你的一切。所以我才會對你這麼了解,知道你寫字用右手,畫畫用左手;知道你七歲那年被熱水燙傷過肚子;知道你喜歡吃什麼菜,喜歡聽誰的歌。之後我也陪雪去找過你幾次,但你從來都沒注意過我。漸漸地我發現我好像也有點喜歡上你了。可我不敢說出來,因為我知道你永遠都是屬於雪的。

「你知道雪為什麼會得抑鬱症自殺嗎?你可能至今還不知道呢吧?這個秘密都快在我的肚子里生根發芽了,再不說出來我感覺自己會被它的枝蔓勒死。大一那年暑假開學後過來雪就一直悶悶不樂的,可一見到你就立即假裝開心了起來。我一再追問下她才告訴我她在暑假查出了患有先天性不孕症,她可能一輩子都不能替你生一個孩子。她內心痛苦得很,可又不敢告訴你,怕你漸漸不再愛她了。我勸過她多少次,說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他怎麼可能因為這個而不愛你了。可是雪這個女孩還是太敏感了。你又一次次地跟她說著以後的憧憬,說要生幾個幾個孩子。每一句話在你看來都美好得無以復加,但對於雪來說都是一根根針扎在她的心上。

「她自殺的前一天晚上跟我聊了很多,我還以為她想通了的呢。她說了一些很奇怪的東西,關於什麼鑰匙、世界之類的,還千叮嚀萬囑咐我絕不能把她的秘密告訴你。我當時也沒怎麼聽明白,再加上我那天困得不行,聽著聽著也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雪就不在了。都怪我那晚沒能發現她的異常,說不定我陪她多說一會兒話她就不會做出那個決定了——至少那天不會,我們還會有時間去幫助她。

「雪死後我非常的自責,內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感覺自己的某一部分被硬生生地削去了一大塊,也不見流血,只是錐心的疼。之後我休學了一年,一個人去了很多地方,去了雲南,去了西藏,去了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幾次差點死在路上,一路上也聽了很多關於生死的故事,這才稍稍恢復了過來,回來繼續完成了學業。」

梵恩從未想過雪自殺的背後還有這麼一個秘密,腦子裡一片空白,喝光了杯中的紅酒,說道:「這事不能怪你,我天天跟她在一起我都沒能發現她的異常,原來她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可是你為什麼要一個人生下雪生?」

「就像我說的,我知道無論到什麼時候,你的心永遠都是屬於雪的。我一直覺得這個孩子應該屬於你跟雪,我只是代替雪完成了她沒能完成的儀式而已。所以我才給他取名雪生。但我又要一直為雪保守那個秘密,所以我只能隻字不提。只要說出一個字,我們整個的世界便會像抽掉了一塊的積木那樣轟然倒塌。

「我已經霸佔你太久了,而現在時機到了,雪已經採取了行動。你即將死去。和雪一樣離開這個世界,一切準備就緒,鏡面已經變成了水面,就等你一腳跨過去了。」

「這些你都知道?」

「這些我都知道。我今天把雪生帶過來一方面是覺得在你離開之前你們有必要見彼此一面,也是最後一面;另一方面也是想告訴你,你可以安心地離開這個世界。雪生是你在這個世界上生命的延續,你的本體即將死去,但又不會完全死去。從今往後,你將會存在兩個平行世界裡。死亡又意味著活著。」

「那你也知道我會怎麼死去嘍?!」

「具體會以何種方式死去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該如何在該死去的時候死去。」

「在該死去的時候死去?」

「嗯。你必須上路了,明天一早就得出發,刻不容緩,這樣在這個周末結束的時候正好可以一腳跨進平行世界的大門裡。和紅顏一起。」

「你也認識紅顏?!」

「紅顏存在而又不存在。你可以真實地觸摸到她,但在全世界的任何系統里都會查無此人。她是連接兩個世界的介面,所有的生與死都得通過她進行。她不存在於任何世界但又存在於任何一個世界。她會領你到門口,然後跟你揮揮手說再見。行李什麼的都不用準備了,我相信雪已經在那個世界裡幫你準備好了一切,就像我當年為了迎接雪生的誕生一樣。」

「那你和雪生往後怎麼辦?」梵恩不無傷感地問。

「我和雪生會以你的名義堅守在這個世界,失去你可能會痛苦一段時間,但我已經足夠堅強。因為雪生就是另一個你。」虹抱起了座椅上不斷打著哈欠揉著眼睛的雪生,把他摟在了懷裡,在他的額頭落下了一個櫻花般的吻。

梵恩的眼眶一股溫熱,睫毛上掛上了一層水霧。他摸了摸雪生柔軟溫暖的小手,想像著多少年後他長大成人的模樣。心中竟升起了一股暖流。

「我將在這個周末死去,去往另一個平行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有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在等著我。而這個世界裡,我將藉由我生命的延續繼續存活。死亡又意味著活著,在這個瘋狂的世界裡。」梵恩自言自語道,又將杯內虹早就幫他倒好的紅酒一飲而盡。

11

星期一一大早虹就起床打開了電視,一個個頻道換過去,終於看到了她想要的新聞。

電視里妝容精緻的新聞主播用嚴肅的口吻報導著:「今日凌晨十二時左右,一輛行駛在雲南境內某段環山公路上的大巴車遭遇了一場嚴重的山體滑坡事故。車內連同司機在內的28人全部被埋。雲南政府立即發動了一百多名武警、公安、民兵等前往救援。目前現場已經搜救出了24具遇難者遺體,另有2名重傷人員已被緊急送往醫院搶救。截止新聞發稿時,仍有兩名乘客下落不明。根據大巴公司提供的名單顯示,失蹤的兩人為一位名叫李梵恩的年輕男子和一位名叫柳紅顏的年輕女子……」

虹關掉了電視,盤腿坐在沙發上看向了巨大的落地窗外,陷入了無盡的冥想之中。

窗外陽光明媚,吹來的風落在臉上卻已略帶了寒意。又是嶄新的一周,日子仍像石磨下的豆子一樣細細地磨著,每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生活。虹發了一會兒呆,便去廚房幫雪生準備早餐了。

後來失蹤了的李梵恩和柳紅顏始終都沒能被找到,相關報導報了幾天也就沒有了下文。認識李梵恩的人有的說李梵恩肯定死了,那麼嚴重的事故,人被埋得那麼嚴實,幾天沒搜得到就算沒被壓死也被悶死、渴死、餓死了;也有人則堅持覺得他沒死,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只要沒挖出他的屍體就還有一線希望的。這個爭論他們爭了一段時間也就不了了之、沒人再提了。李梵恩只是這個世界上平凡的一員,失蹤了一個還有千千萬萬個張梵恩、趙梵恩活在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都有人離開這個世界又有人進來。只是他們還活在這個世界裡,還要為了每天的生活忙碌,他們還有他們的人生要去完成,還有他們的故事要去演繹。

而這就是我們活著的世界,一個真實而又荒誕的世界,一個隨時都會在某一個周末悄然死去的瘋狂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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