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冷相看
癲狂
十七阿哥愛新覺羅·胤禮假裝端坐在官帽椅上。他在腦袋後面墊了一個軟枕頭,固定住自己的脖子,身體逐漸放鬆下去,頭歪歪地靠著枕頭,睡著了。皇阿瑪命他管理皇宮大內的中正殿事務⑴,中正殿其實就是一個佛堂,這地方沒活干,派皇子來掛個管事的名,大概是那位年屆69歲的老皇帝向佛祖表達虔誠的一種方式吧。老皇帝已經在病榻上多日⑵,那些盼著他早日駕崩的人也都已經緊鑼密鼓開展了秘密行動,四九城內沒有一天不在風傳各種各樣的消息。胤禮知道,被皇阿瑪冷落了這麼些年,好事肯定是落不到他頭上的,他不想摻和這些爭鬥,索性把自己關起來,在當差的地方日夜值班。
正睡得香,一陣陰風從門縫裡灌進來,直扑打瞌睡的人,像一把尖利的匕首刺破了胤禮的夢境。他猛然驚醒,脖子後的枕頭掉到地上,腦袋失去了保護,重重地撞在官帽椅高高的靠背上,疼痛讓胤禮呻吟了一聲。他剛剛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一座高大寬厚的山峰正在下沉,漸漸湮沒在無邊的荒漠里,狂風大作,塵暴驟起,遮天蔽日,他正要去山峰沉沒的地方搜尋,突然醒了。不詳的預感充斥著胤禮全身的每一個毛孔,他顧不得嚴寒,披上貂皮披風,打開殿門正要出去。彷彿約好了一般,一個小太監慌慌張張正要衝進中正殿,正與胤禮撞了個滿懷。這太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皇……皇……皇上……皇上駕崩了!」
胤禮像中了霹靂,呆住了。這十一月末深夜的北京城,顯得比往常更加黑暗,寒風比平日更加刺骨。回過神來,胤禮顧不得坐轎子,直向暢春園的方向疾行過去。穿過一道又一道朱紅的宮門,胤禮感覺這一路比他任何時候走過的都要漫長,宮門比他任何時候見過的都要沉重。就這麼一路跑著,出了大內,來到西直門大街。宵禁的街道本無人煙,但沒跑多遠胤禮就碰上了一隊儀仗,領頭的兵丁禁衛軍打扮,臉色冷峻而猙獰。儀仗正中是一頂轎子,布帘子掀開,走出一個熟悉的身影,原來是九門提督隆科多。胤禮趕緊問隆科多情況,隆科多正色告訴他,大行皇帝賓天,雍親王已經繼位為帝了。
「什麼?!雍親王?四哥?」胤禮突然間覺得整個世界都顛倒了,「哈哈哈,佟大人說笑呢,怎麼會是老四當皇帝,老十四回來了沒?佟大人,妄議儲位可是要殺頭的!」隆科多不動聲色,冷冷地說了一句:「請十七爺稍安,毋赴暢春園,留於大內,以待新皇帝詔。」到這個時候,胤禮還沒有完全明白過來,整個人都在躁動,甚至想揍隆科多一頓。隆科多又說了一遍,請他稍安、回駕、待詔。胤禮袖子一甩,喊道:「佟大人兵甲相護,口銜天憲,我自不敢相抗,乃不信皇阿瑪傳位四哥,恕不奉詔!」說罷,他沒有回大內,而是向南走,徑直回家去了。⑶
相遇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初六日,預感到自己的身體即將崩潰的老皇帝下旨,召帶兵在外的十四阿哥、撫遠大將軍、王愛新覺羅·胤禎回京。⑷接旨的胤禎沒有想太多,他甚至都沒有想著帶一些兵馬以備不測,便叫上侄子弘曙⑸匆匆忙忙上路了。說來奇怪,胤禎最近也老做夢,夢裡也是一座寬厚的山峰被黃沙湮沒,而一同被湮沒的,還有他自己。胤禎沒有敢多想,他一心要快點奔赴京城,彷彿自己努力對抗的不是時間,而是命運。
胤禎帶著弘曙馬不停蹄,終於在二十多天之後抵達了保德州。這裡是朝廷對西北用兵的重要轉運基地,從這裡到北京,只剩下十天左右的路程了,胤禎決定歇歇腳再走。可是當他走近驛館的時候發現,這裡多了一隊儀仗,他們也帶著正黃旗的纛⑹。這先一步進駐驛館的到底是個什麼大人物呢?胤禎往裡走,原來是他的堂兄愛新覺羅·延信。但眼尖的胤禎發現了延信腰間的白布帶子,難道真的出大事了嗎?果然,延信看見胤禎絲毫不詫異,彷彿早就知道了一樣,用平常語氣告訴他,老皇帝駕崩了,現在四阿哥雍親王繼位為新皇帝。
胤禎聽到皇阿瑪駕崩的消息,還沒有來得及悲傷,就又中了個霹靂。四哥當了皇帝?四年前,皇阿瑪派胤禎前往西北前線征討策妄阿拉布坦,那場面是何等壯觀。老皇帝特旨讓撫遠大將軍、王用天子的儀仗號令三軍⑺,胤禎之命等同皇命⑻,他的皇阿瑪對他是何等的器重。而這個撫遠大將軍的位子,二阿哥、廢太子胤礽和後來當了新皇帝的四阿哥雍親王也都曾經爭取過。廢太子胤礽當時被圈禁,他就指望靠這個撫遠大將軍東山再起。⑼而那四阿哥雍親王也頗有心機地向皇阿瑪奏稱,要堅決對策妄阿拉布坦用兵,但他未敢明言毛遂自薦之意。⑽
大家都明白,阿哥們誰獲得了大將軍的位置,誰就更有可能成為接班人。而胤禎出征儀式的隆重,更加彰顯他對十四阿哥的榮寵。打那個時候開始,老皇帝屬意的接班人究竟是誰,在朝野上下都不言自明了。胤禎也不負皇阿瑪的重託,在西北前線交出了一份令人滿意的答卷。可是,就在這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初的一天,在遠離北京的保德州一間小小的驛館裡,這一切都消散如煙了。這樣的事實讓胤禎如何能夠接受呢?
「如今我之兄為皇帝,指望我叩頭耶?我回京不過一覲梓宮,得見太后,我之事即畢矣。」這話中的傷心、失望、氣憤,讓延信聽者也不能不動容。延信只好好言相勸:「汝所言如此,是誠何言?豈欲反耶?」而後,經過延信再三的勸導,胤禎才平復心情。⑾
作偽
延信是拿著新皇帝的命令前往西北前線,途徑保德州的。新皇帝叫延信身負兩重使命,第一是前往西北前線接掌撫遠大將軍印務,第二是召前任撫遠大將軍胤禎回京。這就奇怪了,明明十多天前大行皇帝已經發出了召胤禎回京的命令,怎麼新皇帝又發一遍?顯然,新皇帝還沒來得及宣命,胤禎早就在路上往北京趕了。
延信出發了,皇帝還是有些不放心。同日,京城的官報和邸鈔上特別登載了皇帝召胤禎回京的諭旨:
諭總理事務王、大臣等,西路軍務大將軍職任重大,十四阿哥允禵(即為胤禎,見下注)⑿勢難暫離。但遇皇考大事,伊若不來,恐於心不安。著速行文大將軍、王,令與弘曙二人馳驛來京。軍前事務,甚屬緊要,公延信著馳驛速赴甘州,管理大將軍印務。⒀
此時,已經在趕路的胤禎,還並不知道,新皇帝已經抹去了十幾日前大行皇帝召他回京的那道諭旨。
自保德州遇延信之後,胤禎的心情之低落可想而知。悲憤滿懷的他始終想不通,曾經即將要擁有的一切怎麼就會在短短几天之內煙消雲散呢?痛定思痛,他大概明白了這整件事情究竟是誰在操縱,而他心中那個仇恨的種子,也已經深深埋下。到了北京,胤禎沒有覲見新皇帝,反而是先向禮部行文,裝模作樣地詢問見新皇帝需要什麼禮數。⒁而哭過皇阿瑪的梓宮之後,他又跑去宗人府大吵大鬧,要拿《玉牒》出來查對。⒂
告密
雍正元年,川陝總督年羹堯來京叩唁大行皇帝。因為他與新皇帝是老相識,便藉此機會與皇帝多講幾句話。不過,年羹堯事前也並沒有想到新皇帝會是自己曾經的主子四阿哥雍親王。自從他漸漸飛黃騰達以來,年羹堯便一直在觀察,先是八爺黨興盛,年羹堯就去巴結八爺胤禩,後來十四爺當了撫遠大將軍,年羹堯又百般奉承十四爺,努力配合撫遠大將軍的軍務。⒃在年羹堯首鼠兩端的這些年裡,作為曾經的四阿哥門人,年羹堯竟然沒有一次來給四爺問安。
不過,現在坐在皇帝位子上的終究是四爺,年羹堯不重新挽回皇帝的心也不行了。可是正逢國喪,這種光景,年羹堯也想不出什麼特別好的辦法取悅皇帝。年羹堯知道,這位皇帝是個性格暴躁、疑心極重的人,能夠讓他滿足的恐怕只有他政敵的「黑材料」了。論政敵,無外乎八爺胤禩、十四爺胤禎,於是他就想起了延信曾經跟他說過的那件事。
年羹堯終究是個二傳手,沒有把事情說得太圓,讓皇帝將信將疑。⒄後來皇帝再問年羹堯,有這等事延信為何不奏報,年羹堯信心滿滿地說陛下盡可去問延信。可憐這蠢貨年羹堯,說出這話來不僅害了自己,也害了延信。這位皇帝是什麼人?他打擊政敵的目的,難道就是像小孩子一樣,讓自己心裡爽一些?當然不是,他要的是自己皇位的鞏固,凡是不利於自己皇位合法性的事情,哪怕毫末小事,又怎麼能讓別人知道呢?其實,年羹堯說出這件事來的那一刻,就已經把自己置於死地了。
皇帝降旨,追問延信保德州之事。借到這封諭旨,延信就知道他離死期不遠了。儘管向皇帝隱瞞了此事,但千不該萬不該,怎麼能向年羹堯這種人透露呢?延信真是追悔莫及。不過事已至此,他也只好作困獸之鬥,對皇帝繼續矢口否認,並指責年羹堯造謠。⒅然而,自打皇帝從年羹堯嘴裡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年羹堯和延信的命運就已經不在他們自己的掌控之中了。雍正五年,延信被定二十款大罪,其中之一便是「捏造逆言,告知年羹堯,希脫黨謀」⒆。
託孤
雍正十三年八月,天已經漸漸轉涼了。但這一年,五十八歲的皇帝整個夏天過得都不太舒服,他怕熱,而這一年夏天恰好特別熱。八月二十一日,皇帝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太好,但他仍然照常辦理公務。然而僅僅過去了一天,他就感覺到了死神在向他逼近。這個時候他想起了那個被他圈禁了十三年的弟弟允禵,也就是胤禎。他們倆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啊。
皇帝強撐著病體,讓太監傳旨,召允禵來見他。看見曾經的政敵已經行將成為病榻上的一具枯木,胤禎感慨萬千。從康熙末年開始,十幾個兄弟們鬥來鬥去,當初斗得凶的幾個,如今大多已經離開人世了。如果把他倆也包含在內,四哥將會是倒數第二個,而胤禎自己則會是最後一個。四哥此時會想什麼呢?他會不會回想起當年,他們還是天真無邪的孩子時,兄弟們一起在御花園遊玩的情形?
病榻上的皇帝終於見到了他的十四弟。這兩位親兄弟,大概也有十多年沒有見過面了。但他們流著一樣的血液,如今他們都老了,但眉眼之間還閃爍著一樣的英氣。皇帝自知不豫,他想把新皇帝託付給這位十四弟,希望委他以託孤重任。然而,允禵,也就是胤禎,拒絕了。⒇被打壓了這麼多年,他終於不願意向這位剝奪了他的一切的哥哥妥協,絕不接受這位哥哥臨終前的施恩。這一切,又在皇帝心中掀起怎樣的漣漪呢?
待續
注釋與參考
⑴《愛新覺羅宗譜》
⑵《清聖祖仁皇帝實錄》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載,「上不豫」,「回駐暢春園」
⑶《上諭八旗》雍正八年五月初九日載「隆科多奏」
⑷愛新覺羅·弘旺《皇清通志綱要》,功勛名臣錄,卷四
⑸愛新覺羅·弘曙,康熙第七子愛新覺羅·胤祐之第一子
⑹《清聖祖仁皇帝實錄》康熙五十七年十月載,撫遠大將軍、王「用正黃旗之纛」
⑺同上
⑻《撫遠大將軍奏議》,「即與我當面訓示無異」
⑼《清聖祖仁皇帝實錄》康熙五十四年十一月載,「保舉二阿哥為大將軍」
⑽《清聖祖仁皇帝實錄》康熙五十四年四月載,皇四子入見,奏稱「自當用兵撲滅」
⑾《上諭內閣》雍正三年四月二十八日載,年羹堯「曾奏貝勒延信向伊言」
⑿雍正朝所有文獻都一體強調十四阿哥名「允禵」,實為雍正特改之
⒀《清世宗憲皇帝實錄》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載
⒁《大義覺迷錄》卷三
⒂朝鮮史料《同文匯考》之《使臣別單》
⒃《清史稿》之《列傳八十二》
⒄《上諭內閣》雍正三年四月二十八日載,「朕在疑信之間」
⒅《上諭內閣》雍正三年四月二十八日載,「延信不肯應承」
⒆《清世宗憲皇帝實錄》卷六十四,「黨援之罪六」
⒇排印本《永憲錄》,30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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