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美食,不能遲到

標題只是個幌子,題圖也是。

題圖是前兩年很火的印度電影《午餐盒》(Lunchbox)。

給朋友推薦這部電影時,我說這是一部不那麼典型的印度片,沒有雞血,沒有帥哥美女,沒有曲折離奇,只有伊爾凡·汗(Irrfan Khan)中年男人那淡淡的壓抑與只可意會的愉悅,簡直就是印度中年版的《電子情書》。

我當時忘了說,電影的情節基點是現代孟買社會的一個小奇蹟,那套午餐運輸體系。

《午餐盒》的印地語名字叫 Dabba(?????),今天來聊聊神奇的「Dabbawala」(?????????)——孟買的城市生命線,這條關於愛與美食的物流系統。

搜了一張老圖片,小車上擺滿的盒子就是午餐盒(dabba),運送這些午餐盒的人就是「Dabbawala」。印地語里的 ????(wala)是個萬能後綴,在不知道如何描述某些人或者某些物的時候,我們就會使用它。送午餐盒的小哥是 Dabbawala,莫迪先生小時候做過賣茶小哥,那就被稱作 Chaiwala。

Dabbawala 背後是整個龐大的孟買午餐運輸系統,這套看似不可思議的物流體系。每天要將260000個午餐盒從分散在孟買遠近郊區數十公里的主婦家裡收妥,通過人力、自行車、火車等方式運輸到遠在孟買南端的各個商務區,最後在午餐時分準點送到辦公室工作的丈夫手裡。

這套送餐體系今天由超過5000個送餐員組成,他們之中的多數並未接受過什麼教育,這套物流體系傳承百年,沒有互聯網,沒有移動定位,全靠人工對接,但是出錯率卻極低。坊間傳聞的差錯率以八百萬分之一計數,這大概顛覆了人們對印度工作風格的一切認識。

這些送餐員們有著印度人身上極少見的優良品德——嚴謹、準時。每天早上七點到九點,分管不同片區的送餐員會騎著小車挨家挨戶地接受新鮮出爐的美食,然後輸送到最近的火車站。

(遊客們所熟知的「孟買」,只在最南端伸出的那個角上)

孟買是一座超過二千萬人口的超級大城市,如地圖顯示的那樣,整座城市由北往南越來越狹窄,也越來越繁榮。每天清晨,數十萬通勤者們從北邊向南端開始一場遷徙。北京的我們很熟悉這樣的場景,天通苑的日常,只不過,等待著上班族的不是地鐵,而是需要扒上去的火車。線路少得可憐,設施陳舊不堪的輕軌火車是孟買的生命線,負荷超載的生命線。

現在,至少可以明白為什麼他們不願意帶著便當盒上班了吧。

這波上班的早高峰過去後,各個火車站便會聚集起戴著小白帽、穿著白色長衫的送餐員。過了早高峰後,火車上都留有送餐員專門車廂用來將這二十多萬人的午餐輸送到市區里。這裡,發生了第一次包裹交換。在這龐大的體系里,多數送餐員只需要完成將自己負責的這三四十個飯盒送到下一個交接點的任務;那之後,午餐盒經過重新分揀,歸入新的運送者掌控。

中午之前,在市區不同火車站的執勤的送餐員們會將收到的餐盒重新交換,並將之送達最終的顧客手中,讓他們能在午休時間吃到妻子或者母親烹飪的美食。

午餐結束後,趕在晚高峰開始前,這些送餐員們會再次收集空飯盒,原路送還家中。

有部紀錄片專門的紀錄片,講述了這樣的一天:達巴瓦拉:印度飯盒人的奇蹟_ZDF_騰訊視頻

文字有些輕描淡寫,但大家不妨想想,那樣的一套系統,每一個環節都充滿了變數:可能,今天某個小區的張媽媽起晚了,讓你等了五分鐘,然後,你所有的四十個餐盒全錯過了最近的一班火車;可能,你晃晃悠悠的推著平板車趕向車站,不小心滑到,落下了一個餐盒;可能,分揀的時候,你的同事不小心把屬於你的餐盒順走了;可能,你把相鄰辦公室的穆斯林的午餐送到了素食印度教徒那裡,然後把不清真的午餐送到穆斯林手中。還有無數種可能,無數種主觀或客觀因素會導致整個體系陷入災難,尤其,這一切還發生在無比混亂的印度街頭。

可偏偏,這套體系的運轉幾乎百分之百依賴於這五千個送餐員,依靠著這些簡單的文字和顏色標識,他們讓每一份午餐,都精準投放。這些幾乎沒怎麼接受過教育,基本上不會說英語,一個月最多掙不到200美金的小哥或者老哥,締造了百萬分級的差錯率。

是否有些不可思議。

為什麼,一套幾乎完全依靠人來運轉的體系,會如機器般機械。

答案當然不是「愛與美食,不能遲到」那麼美好,不少商學院與大企業都將之視作後勤運作的典範而加以學習,卻少有人能真的複製它。肯德基、亞馬遜都曾藉助 Dabbawala 系統幫助他們運送快件,結果並不理想。

這套系統的成功里隱藏著一個非常印度,無法復刻的基因——種姓。

這些來自孟買周邊的馬哈拉施特拉邦農村的男人們嚴格意義上並不屬於同種姓,但他們卻以一種極其種姓的方式結合在了一起。上文中提到的那部紀錄片,記述了幾處極有意思的細節,想必連紀錄者本人都沒有意識到其重要性。

片中講述送完午餐後,送餐員們以二十人左右的小組為單位聚在一起,討論工作、薪酬、家庭,還有最重要的環節,圍坐一圈共享午餐。一起吃飯這件事兒在我們眼中看似平常,但對於印度文化而言卻具有不尋常的儀式意義——共食制與內婚制是種姓體系的兩大外化表現。後者好理解,非同種姓不婚,因為這樣會玷污血統;前者我在此前的專欄中寫到過,與不同種姓的人一起吃飯會讓純凈的食物變得骯髒,因為污染你的種姓。這種小規模聚餐不僅僅是送餐員間的工作餐,而是彼此身份的認同,大家歸屬於一個群體——Dabbawala。

多說一句,印度人邀請你去他家裡吃飯,是對你最大的熱情之一。

在共食的基礎上,Dabbawala 內部衍生出了以工作小組組長為頭人的小群體,這個頭人解決的不僅僅是工作中面臨的問題,他會協助每位成員解決家庭、經濟甚至情緒上的困頓。更有意思的是,這個類種姓群體之中甚至演化出了自己的專屬神靈——正如紀錄片中記載的那樣,所有的送餐員都渴望著在節慶時去朝聖 Dabbawala 之神。仔細推敲,你會發現那個反覆在神話中提及的「梵」概念倏地出現在了現實里。

這是馬哈拉施特拉邦某年國慶遊行時的花車,Dabbawala 群體已經超出了職業群體,而成為地方性的類種姓文化。多說一句,那個小白帽,不是信仰伊斯蘭教的同志吶,我之前有個同事在孟買問我為什麼那裡那麼多穆斯林,給我問懵了。那個小白帽叫甘地帽,是甘地老爺子發明的,這是當代很多印度教群體的身份標識。

在這種類種姓的文化語境里,才能理解孟買的午餐盒運輸體系令人驚異的穩定性——這恰恰是印度教種姓制度所呈現的超強穩定性。職業、血脈、聚居地、信仰糅合在一起,使每位送餐員的工作變得無比確切:從七點開始,收集45乙樓、45樓、46樓、47樓、48樓的張媽媽、王阿姨、李姐姐的飯盒,中間抵達每戶的時間差以分鐘計數——反過來,送餐員也考核他們的顧客,遲到三次就再沒有人給你丈夫送午餐了——最後,在九點將收齊的飯盒們裝上小車送到北大東門地鐵站,依次分揀,分別交給前往國貿、西單、東直門的老哥們。中間的每一個環節都不會有什麼變數,從他的父親或者叔叔帶著他做學徒起就是如此,他也會依照此種方法傳授給他的兒子或者侄子。

對送餐員老哥而言,這是他種姓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從某種矯情的角度上說,為顧客做好這次服務,是寫進血液的內容——宗教上,我們稱之為「業」。

懂了么?


好了,我又編不下去了。

這篇文章完全是昨天下午和導師聊起 Dabba 這個詞,說起了這部電影,繼而想寫寫這套精妙的送餐體系。

權當是填上之前在「想法」中挖的坑,給大家推薦一部優秀的印度電影。

講真,電影里閃過的那些阿姨親手烹飪印度家庭菜的畫面,讓我無比渴望。


感謝閱讀。

希望這個寒冷的冬天,你的每一份外賣都準時送達;希望寒風中奔波的外賣小哥們,都能收穫大大的好評,還有一聲溫暖的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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