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整理(1)】辛亥革命:百年往事非塵埃
註:這篇文章寫於辛亥革命100周年紀念日,重新整理時居然發現2011年的我居然在大談「中國夢」,當時真沒想到後來會變成全民口號的說。
歷史是我們這個國家的靈魂,但這靈魂常常如同塵埃。它細碎、纖弱、卻無處不在,它附著在現實的表層,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積澱,從而變得厚實、沉重,它使現實顯得蒼老,但又定義著事物的深刻。時不時有人想讓一切看起來都是全新的,想要創造一個新的世界,於是便重重揮去塵埃,這些碎屑便散開、漫天飛舞、遮住了人們的視線,漸漸的,它們又重新積澱,附著,讓一切顯得蒼老,但是,它已經失去了它原本的形狀。
今天是辛亥革命紀念日,舊時稱雙十節,100年前的今天晚上,一群暴躁的湖北人把大炮架上了武漢的蛇山,轟開了武昌城門,於是,中國的歷史發生了徹底的改變,它像一聲嬰兒的啼哭向人們昭示了新生命的到來,不過,生命遠沒有啼哭這麼簡單,為了這個生命的存活和成長,一個新的中國在1911年之前痛苦而掙扎地胎動了幾十年,在1911年之後又蹣跚了近百年,學會吃飯、學會走路、學會說出自己的願望、學會打架、學會思考、學會自立、學會創造,在漫漫的成長之路里,這個生命體中無數的細胞死亡、無數的細胞誕生、流過血、生過病,經歷了痛苦和挫折,然而100年只是生命輪迴的開始,未來的征途也遠遠沒有結束。
對辛亥革命的歷史遠遠稱不上了解,我所看到的僅僅有可能是漫天塵埃中的一塊碎片,即使這樣,當這個百年紀念日到來之時,我的心中依然會湧起很多感慨、很多思緒,在此想記錄下來,作為我個人對於共和百年的追憶和紀念。
為什麼我們不能鄙視孫中山
個問題乍一看很可笑,鄙視?孫中山何許人也,他是中國國民黨認定的「國父」、中國共產黨認定的「革命先行者」,國共大佬們清一色都曾是先生忠實的追隨者,孫逸仙博士的影響超出國界,在日本、在東南亞,以至於大洋彼岸的歐美列強,他身後的中華民國,是亞洲第一個民主國家,在1911年,如今已是普世形態的「共和國」在全世界也屈指可數。台北市中心的黃金地段是供奉他的禮堂、當今中國政治的心臟天安門廣場正中間是他的肖像,昨天,人民大會堂的紀念大會上,他深沉慈祥的面龐出現在了一貫放置黨徽和國徽的位置,他,對於中國的地位和意義,不可動搖。
而他卻是一個終其一生都沒有嘗過成功滋味的失敗者。在他沉鬱的目光中,不僅有堅定,還有著深深的不甘和哀傷。少年時代傻呵呵地要做「洪秀全第二」,青年時代在澳門讀醫專卻半道拉著陳少白等一乾熱血憤青決定要把皇帝拉下馬,當他成為朝廷頭號通緝犯亡命海外時,這個「四大寇」之首依然一無所有。之後籌錢、革命、失敗,再籌錢,江湖上得到了「孫大炮」的戲謔,大內高手遠赴英國將其追殺,但躊躇在美國東海岸和大英圖書館之間的他依然一無所有:沒有軍隊、沒有團結的政黨、沒有明確的綱領,也沒有錢。少年時代的熱血戰友逐漸蒼老,手持利刃捐軀報國的志士們變成了一張張寫滿同志輓歌的畫像,幾十年江湖風雨蹉跎,當辛亥革命成功的報紙落到正在美國勉強維生的孫文手中時,也許他已經陷入了深深的疲倦和彷徨之中。然而革命勝利了!武昌的炮聲使多年奮鬥的孫中山有了成為「中國的華盛頓」的可能,正如當時如日中天的袁世凱被西方報紙稱為「中國的拿破崙」。遺憾的是,法國的拿破崙在滑鐵盧敗給了英國的威林頓,而「中國的拿破崙」不僅趕走了留辮子的皇帝、也趕走了「中國的華盛頓」。好在共和了,於是辭去了大總統的孫文拉著詹天佑誓將鐵路網鋪滿全國,然而很快他發現自己的前途連同中國的命運一樣依然風雨飄搖。於是護國、護法、二次革命,又陷入了失敗的連環之中,同志們繼續不斷地死去,曾經衝鋒在前的摯友離自己而去,背叛、逮捕、謾罵,最後棲身於飄搖不定的廣州,頭髮白了,身體也一天天壞下去,最後,他留下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任需努力」的遺言,離開了人世,到死都沒有看見共和的一天。幾十年來,他深感自己力量的渺小,但是他依然固執地認為自己必須成功,於是他一生在尋找可以「送我上青雲」的力量,他加入了共濟會、在洪門插了香頭,依附過日本的黑幫,也給列寧寫過熱情洋溢的信;他上書過李鴻章,約見過袁世凱,在各路軍閥間輾轉周旋,在各路會黨和團體間奔波調停,臨死前他迷戀與布爾什維克摧枯拉朽的魔力、傾心於中國共產黨人的朝氣,然後他早早地過世了,不過他的繼任者用分裂和鮮血告訴他,也許他這最後一個選擇也不是他應該走的路。
孫中山相對應的是袁世凱,這位拿破崙式的人物一生風雲際會,在朝鮮的豪賭讓中日戰爭推遲了10年,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物在大海那一邊儼然成為了「朝鮮王」;戊戌變法讓他留下了罵名卻也讓他跳入了政權的中心,小站練兵他繼承曾、李衣缽,這支強大的近代化漢族武裝才是最後衝垮滿洲貴族政權的最堅挺力量。興軍事、辦實業、推動現代教育,設法院、定憲法,組織憲政研究,在上一個世紀之交風韻詭譎的中國,當一批又一批的熱血憤青忙於革命和暗殺的時候,這個身材矮小的中國人無疑成為了亞洲最耀眼的政治明星,更重要的是,他是那個時代中國最具有現代化意識的官僚。
革命和現代化,這對相輔相成的雙生花,其在中國的代表人物卻是這麼一對政治上的死對頭,他們的身後各追隨著一批那個時代最激進的精英人物,在腐朽皇權的陰影之下,殺伐不休。戲劇性的是,孫中山先生一生失敗,但是他用一生的失敗堆砌起了一個成功;袁世凱先生一生成功,卻在最後時刻用一生積蓄的成功造就了一個失敗,如今,件件往事如煙,風雲人物成為了書中的符號,成為了塵埃中的點點反光。
初認識孫中山,他對於我來說就是一個作為「國父」和「革命先行者」的符號,神聖而遙遠,讓他的形象發生改變的是初中時CCTV1播放的歷史劇《走向共和》,當時我總結了一句話:「有孫中山在就有搞笑在」,確實,在劇中,被稱為「賣國賊」的李鴻章是那樣忍辱負重,被稱為「竊國大盜」的袁世凱是那樣狡詐但不失睿智,一向以「完人」出場的孫中山卻是那樣狼狽和衝動,甚至在除夕之夜和黃興因為欠華僑的錢而被趕出小旅店。的確,在完美的名聲之後發現一個人的失敗對於一個年青人的衝擊是巨大的,當我逐漸接觸這場革命的細節,得知這背後種種的偶然和奇幻後我發現,孫中山其實是一個極其普通的人,不是那種帶著光環的天生領袖,甚至可以說在奇人輩出的19世紀末,他是一個平庸而資質很差的人,論出身、論智商、論才華、論氣度都不具有「第一人」的資格,和同時代的袁世凱、後來的毛澤東比,他可以稱得上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物。於是,很多人,特別是現代人開始不服氣他所得到的如此崇高的歷史地位,在某一個時間段,可以說我也對他不以為然。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在這種卑微之中一點點發現力量,直至被徹底震撼。
敗是一種勇氣,尤其當一個人用自己的生命作為賭注,並且將這場豪賭延續了一輩子。當他一無所有,卻心懷天下,立志將四萬萬人引向光明的時候,很多人認為他就是一個瘋子;當他來往奔波,像一個浪跡的門客一般投靠於各種勢力門下的時候,很多人覺得他無能而卑微;他並不是出身名門,也沒有天神對他授予過什麼歷史使命,他原本可以在小小的澳門開一間診所,衣食無憂的過一輩子,年老時成為當地有頭有臉的士紳,但他作為一個平凡的人瘋狂了一輩子,像飛蛾撲火一般,追逐著與死亡相伴的光明,他的意志如此堅決,在起步時就拆毀了所有的退路,無數的失敗都不能使他回頭,最終當他從失敗走向新的失敗的時候,他發現那團燭火正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明亮,最終匯聚成了衝天的火光。
在瘋狂的隊列中,孫中山並不孤獨。他的身後逐漸聚集起了無數的人,和他一樣追逐著一樣遙遠卻無比耀眼的東西,用自己的人生作為祭品,沖向了那團火焰,最終在無數偶然和必然之間,志士之血開出了絢爛的革命之花,這就是中國的革命,炮聲已經消失在百年的時空中,但是這團火焰依然令人神醉,也促使著我去尋找這個「偉大的失敗者」背後的奇特力量。
百年革命:中國人的聖戰
當下有一個時髦的說法,說中國人是一個沒有信仰的民族,言語之中充滿了對這個「被神拋棄的國度」的憐憫和鄙夷。很多人用「沒有信仰」作為理由來解讀當下中國的種種的問題,試問,中國「沒有信仰」能不能解釋中國在問題之外的種種偉大和堅忍?
什麼是信仰?也許這個問題很大,大到我一介小民無權回答。但是,在我看來信仰的本質不是神明和神跡,也不是皈依與馴順,信仰對於人類之所以重要,在於他讓人類覺醒道,除了生存,人還需要有精神的力量和追求。信仰是人們在苦難中看到希望,在黑暗中堅信光明,在浮世中恪守良知的精神力量。如果沒有這種力量,是什麼讓一群人堅守著一個文明五千年?中國人從來不缺少神明,但是中國人的信仰是超越神明的。
一百多年前,八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攻佔了大清帝國的首都北京,進而逼迫政府簽訂條約,將這個東方大國盡數瓜分,這八個國家是英國、法國、美國、奧匈帝國、德國、日本、俄國和義大利。一百多年過去了,這個世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兩次世界大戰,世界霸主換了人、非洲、亞洲、美洲的殖民地盡數解放、大多數國家建立了民主制度、亞洲四小龍崛起、金磚四國出現,可謂是天翻地覆。但當我翻開2010年世界經濟的排名,這八個國家除了已經不存在的奧匈帝國,依然穩穩地坐在了前十的位置上,這個世界似乎並沒有太大改變,只有一個例外,就是我們腳下的,「被神拋棄的國度」的中國。
你無法想像這個民族為了搭上現代化末班車、重回列強之林的決心和瘋狂,一百五十年的時光,數代人的前赴後繼、受盡了屈辱而流幹了血,被殺死的人足以填滿幾個國家。這個民族的求索之路就如同孫中山個人的際遇,走過無數彎路、幻想過無數依靠、經歷過無數生離死別、見慣了人性的種種醜惡,一次次夢想破滅不得不面對慘淡的現實、又一次次振作精神拿出命去拼,永遠看不到希望卻永遠心懷崇高的夢想,我無法想像,直到三十年前,中國依然貧弱,就如同孫中山直到死依然一無所有,但是無數的失敗堆砌起了成功的輝煌,在無數次失敗的嘲諷中,這個世界正在一點點改變,而過往的一切都是在為明天積蓄力量、排除彎路。一代代中國人在看不見未來的迷茫、確定自己享受不到民族復興的覺悟下無怨無悔地砸進自己的青春、為的是讓後來人能踏著自己的屍體繼續尋找光明。如果這不是一種為了信仰的殉道,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能叫做信仰、叫做殉道,雖然這些聖徒來自不同的黨派、不同的階級、有的是佛教徒、有的信仰上帝、有的是堅定的無神論者。
當我們翻開今天的教科書,會發現古往今來的革命都被用「階級分析法」來定性,都是一個階級為了自身的發展而推翻另一個階級,自下而上暴力變革社會制度的運動——這是馬克思主義政黨的歷史觀,在我看來並不全然正確,至少對於中國革命是這樣。於是,辛亥革命就被定義為資產階級為了發展資本主義而進行的革命,然而自19世紀40年代直至今天,中國的暴力、非暴力變革都不僅僅是為了階級的利益,中國人的革命是一場聖戰,為了信仰而戰,戰鬥過程中不同的人尋找到了不同的主義,但是大家的原動力都是出於自己對於共同信仰的執著——這種信仰,就是鑄造民族靈魂的文明。
這種信仰是民族的歷史,中國人的倫理、教育和榮辱感都源由漫長歷史而來,外敵的入侵和內部的腐朽使中國積貧積弱,文明朝不保夕,中國人的信仰和榮譽面臨崩潰,於是人們喊出了「救亡」;這種信仰是民族的現狀,國家四分五裂、民不聊生,在列強的夾縫中存活,一種強烈的危機感在每一個人心中蔓延,於是人們喊出了「圖存」;這種信仰也是民族的未來,那個時代的人都有一個「中國夢」,這個夢在列強、包括日本人眼中是多麼可笑,但在那些殉道者心中又是那麼的真實,那就是「成為最強的」,因為在他們看來,這一切是那麼地理所應當,順理成章,現在的一切只是非正常的狀態。於是這些熱血青年們以法為師搞暴動、以日為師行刺殺、以美為師立共和、以俄為師扛赤旗,與其說是贊同後者的行動不如說是欽慕於前者的強大。
任何一次改革、任何一次革命、任何一種制度和學說的流行,如果缺少了「救亡」「圖存」和「復興」的號召就會失去人們的支持。它就像是一種宗教對整個民族的信眾販賣著希望,這種信仰超越了階級、地域和黨派陣營——那是一個人人充滿憤怒的時代,辛亥革命正是這樣把官僚、商人、貴族、華僑、學生、江湖俠客、甚至異國人士吸引到了一起,在沒有軍隊、沒有綱領、沒有嚴密組織、甚至沒有領袖領導的情況下把革命的烽火燒遍了中國的土地。如果你不明白這點,你就無法理解那個聽到路邊的說書人唱《猛回頭》後就毅然脫下官服投奔革命的那個縣太爺、你也就無法理解寫下《猛回頭》,而後為了喚醒國人投海自盡的陳天華、你也就無法理解抱被凌遲覺悟行刺攝政王的汪精衛、你也就無法理解發誓效法陳天華,吟出「難酬蹈海亦英雄」的少年周恩來,你也無法理解高喊「光復神州完我責」、在課堂上怒罵把中國人比作寄生蟲的日本教官的少年蔣介石,也就無法理解小學畢業就寫下「埋骨何需桑梓地」的少年毛澤東。在他們的心裡,暫且尚沒有階級、沒有主義,只有以身殉國的信仰。即使最終走向了不同的方向,但年少時的他們曾經站在同樣的原點,心中燃燒著憤怒、想像著自己是一個即將殉身的聖徒、從不同的角落一頭扎進慘烈的亂世,誓為信仰戰鬥,直到死亡。
漫長的革命
浩浩湯湯的長江在武昌城邊流過,有一座紅色的西洋式磚樓就佇立在江邊的黃鶴樓下,磚樓的大門前懸掛著一面在我們今天看來有些陌生的鐵血十八星旗幟,這裡就是當年發起辛亥革命首義的官兵建立的「鄂軍都督府」,他們以黃帝紀元,昭告天下,天下雲集響應,頃刻間清王朝便土崩瓦解了。於是廢舊禮、剪辮子、定約法、選總統,人們歡呼:新的時代到來了!
100年過去了,現如今,這裡是被稱為「紅樓」的旅遊景點和愛國主義教育基地,陽光從天窗灑向空曠的禮堂,不時有遊人站上講台擺造型拍照,牆上「驅除韃虜 回復中華」的口號與孫中山等人的相片靜靜地掛在哪裡,見證著時代的滄桑。但是這個時代的人卻在不斷地疑問:新的時代到來了嗎?
洋務運動、維新變法、辛亥革命、新文化運動、中原大戰、抗日戰爭、國共內戰、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這一個個的事件從轟轟烈烈的時代浪潮演變為歷史書里機械的名詞,中國人依然在新與舊、歷史與未來之間掙扎。舉身赴國難的熱血青年經過了殘酷的洗禮變成了翻雲覆雨的政治家、或者是八面玲瓏的政客,一部分人死了、一部分人沉淪了、一部分人走向了權力的頂端,他們改變了歷史,卻無法主宰歷史,他們彼此鬥爭彼此批判卻彼此繼承著各自的歷史的使命,當他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那個屬於熱血和革命的時代也終於落下了帷幕,他們每一個人離自己少年時單純而熱血的夢越來越遠了,但是他們身後的國家卻離他們的夢越來越近。
今天的我們從電視里看這場革命、從報刊欄里看這場革命、從教科書里理性的陳述中背誦這場革命,雖然「救亡圖存」的口號離我們逐漸變得遙遠、雖然我們依然為那段歷史的功過爭論不休,雖然那個時代的口號在今天看來空洞而幼稚,但是我們這一代人依然有幸成為這場漫長革命中的一員,如果說革命如同暴風驟雨,那麼辛亥年的變動猶如驟雨的一道閃電,我們繼承了前人的光榮和夢想、苦難與彷徨,我們生在了一個塵埃逐漸落定的時代,卻也要走向新的征途,只要人們心中還有那個共同的夢,那個寄託著民族和國家新生的百年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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