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危險」的耶路撒冷

今天因為偶然的機會,在西耶路撒冷見到了國內訪以的微博大V團,還見到了著名的童話大王真人,八零後小時候沒少看人家的經典作品。聽鄭先生講了他與眾不同育兒經驗,深受啟發。決定回頭再跟兒子看一遍舒克和貝塔——兒子兩歲前最喜歡的視頻節目。今年可以和妹妹一塊看了。

以色列找基金會花錢請中國有影響力的媒體和自媒體平台訪問以色列,這幾年舉措很多。娶了猶太人的劉燁也當上了以色列旅遊大使。以色列的hasbarah(外宣),利用西方對自己有利的輿論環境,可以說套路既簡單粗暴,又細緻入微。 簡單粗暴不難理解,找基金會,花錢。雖然,住的酒店看起來不那麼配得上人家的腕兒,但基本上還是吃好喝好的。細緻入微則體現在套路滿滿,似是而非。你不去查還真感覺不出來。

實事求是地說,這種宣傳手法並不難,站在他們的立場上我都能設計出來。但無論如何,我國還是應該學學——當然了,也不能苛求我們的宣傳機構。畢竟國際環境差太多了。以色列是什麼?是猶太人都不敢批評的國家,批評你就是self-hating Jew, traitor;而中國呢,是中國人都不敢不批評,中國人敢在國外說中國兩句好話,你就是另一些海外留學生眼裡的愚昧五毛了;一個是西方一分子,一個是西方眼中釘。我們也不能要求在宣傳方面一步到位,什麼時候能把CGTN做成Russia Today就是立功了。

聽人家帶團的媒體老師講起其日程安排,不出所料,兩天耶路撒冷,除了去死海,幾乎全在西耶——寧可不去以色列博物館,大屠殺紀念館也是不可或缺的。最絕的是貌似老城去了西牆不說,好像在耶路撒冷老城的穆斯林區、基督徒區、猶太區和亞美尼亞區四個區裡面,單單把最富有生活韻尾的穆斯林區繞過去了。諷刺的是,西牆門口背後是阿克薩清真寺和金頂,西牆旁邊就是1967年戰爭後以色列為了給猶太教徒祈禱騰地方而用推土機剷平、過程中還壓死一位老嫗的——原老城摩洛哥區。

於是人家有人問,東耶路撒冷能不能去?導遊能怎麼說呢?當然是——這種危險的地方可是不能去。

耶路撒冷的以色列人官方或旅遊機構的人勸阻外國人去東耶路撒冷不是新聞。2010年這個時候我剛剛來交換,希伯來大學一位美國猶太人移民老師就給我們講注意事項。基本上就是:約旦河西岸千千萬萬別去,窗戶外面你們看見的那個阿拉伯人村子你們可不能去,你們無法想像那裡多麼危險混亂。求求你們可真別去……

我們也不是大V,就是普通的外國留學生而已。但人家工作是很到位的。

那一學期我還真沒去那個村子,雖然上學的路上稍微一拐彎一直通下去就是那個村子了:Isawiyya。

2010-11那個學期不長,我在希伯來大學上六門課,同時申請美國碩士博士項目,幾乎沒有空餘時間。雖然如此,老城和特拉維夫我沒少去,跟著學校去了馬薩達「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後來女朋友找我來玩,我們每個周末都沒浪費,海法、拿撒勒、阿科、提比利亞、加利利也都去了。巴勒斯坦西岸那邊去了伯利恆;我自己又去了希伯倫——一座很壓抑的巴勒斯坦城市。但就是身邊這個村子,一直沒敢去過——甚至都沒想過要去,覺得那裡只是透過教師窗戶偶爾俯視的另一個世界。2012年再來以色列,在加沙旁邊的亞什基倫住了一個多月,去了巴勒斯坦的納布盧斯。再去耶路撒冷,仍然沒想過去這個村子哪怕看一眼。

透過學校窗子俯瞰那個村落

而當上個周末,我們倆抱著兩個孩子第二次踏入那個村子去買牛肉的時候,我不禁在想——這個老百姓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地方,我當時為什麼就沒去呢?為什麼我就被嚇住了?為什麼他們說這裡危險、這裡的人不可理喻,我就相信了?人到底是多麼容易被洗腦?

西岸因為好奇還是去了——好奇的內容,說真的,當時並沒有伊斯蘭或穆斯林的成分:最好奇的是伯利恆聖誕教堂、希伯倫先祖墓、納布盧斯的撒瑪利亞人。但這個村子沒有景點,沒有風景,綠化很差,遠觀過去,亂糟糟讓人有一些煩躁和鬱悶。所以我當然不去了——那裡面人的生活?當時我沒想過——再說了,既然那麼危險,既然是些愚昧落後的阿拉伯穆斯林,我去找麻煩幹什麼?

最成功的洗腦,不是各國的日日灌輸基礎教育,也不是媒體鋪天蓋地地宣傳,甚至也不是文藝作品。人要經歷許多年的思考與漂泊、反反覆復的否定和肯定,才能坦然愉快地觀看九三閱兵、《戰狼二》和《輝煌中國》。而別人告訴你一個村子危險、一個族群野蠻,你出於自我保護,很可能不眨眼就相信了,一信就是許多年。當別人熱情、關切而又不經意地提醒你的時候,你最不會防備。你的以色列老師跟你這麼說,你的美國同學跟你怎麼說,一年後再登耶路撒冷城牆,美國導遊提起來阿拉伯社區還這麼說,三人成虎,眾口鑠金,而且樁樁件件跟你的性命安全有關,你能不聽?

這種不經意的話,對人影響最大。而若是至少百萬粉絲的大V們再不經意提及一句,這種印象就算是定下來了。畢竟,偌大中國,有幾個人會真的來以色列——縱使他們為了提升旅遊業可謂煞費苦心,並且締結了某些中國人作為其利益共同體,但來的畢竟是少數。遊客來了,經過大家苦口婆心口耳相傳的提醒,誰還會想到去阿拉伯人的地方逛逛;就算逛了老城,誰能想到去看看阿拉伯人的村子,看看At-Tur, 看看Silwan這個定居者和阿拉伯人矛盾多發之地,看看Wadi Al-Joz, 看看Isawiyya——誰會知道這些地方呢?就算你去看了,已經帶著藍白色的有色眼鏡去看,帶著我們這個快速發展的經濟體對欠發達地區似曾相識感的恥笑和憐憫,我們能看出什麼呢?最富有想像力的結論大概是:「你看人家還能上facebook,房子也不小嘛,再看看『你國』。」

宣傳自己好我都懂,可是為什麼需要踩別人?為什麼需要嚇唬遊客呢?

以色列這一招宣傳,看似平淡無奇,實則命中要害。民族紛爭乃至一定程度上的民族解放問題,變成了宗教衝突(巴勒斯坦的阿拉伯基督徒呢?那些左翼分子呢?),進一步變成了文明的衝突,進一步變成了文明和野蠻的衝突。這一波大招發到正要建設一帶一路、決定自己前途命運的中國輿論上,不管人家有心還是無意,影響還是十分深遠的。一個複雜的宗教、民族和地區,一個和中國自己有千絲萬縷聯繫的地域,如果我們對人家的理解的一下子從第三世界的好夥伴變成了罪惡之源,那麼我們決策層的高瞻遠矚和群眾呼聲的隔絕就會加大。我們內部的穆斯林民族和非穆民族之間隔閡加深,巴鐵成了綠綠,伊朗和真主黨根本不能提,巴勒斯坦全是哈馬斯恐怖分子每個人都要殺掉所有文明的以色列猶太人——嗯,好。可我就好奇,放眼全世界,哪裡的人,哪一方,希望我們的認知(我不是說事實,而是認知和態度)搞成這樣,誰希望把恐怖主義禍水東引,誰希望穆斯林從中華民族大家庭一分子和第三世界兄弟姐妹變成了無差別的醜惡敵人,誰希望我們國家決策層的某些立場和百姓呼聲對立,而又是誰,有意無意,在幫著誰這麼做?誰還在與此同時死盯著我們的錢?

世界那麼大,有沒有人家的hasbarah,我們都應該去看看這個神奇的國度。一方面歷史悠久,另一方面從無到有。中國的發展,就是要讓我們老百姓有更多機會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以色列該來,值得來,但來歸來,看風景的時的眼睛和腦子可得是我們自己的。

同樣,世界那麼大,來都來了,可別只看教科書里的東西。這是一片幾千年來紛繁複雜的土地,迦南人、埃及人、米坦尼、赫梯、以色列、非利士、亞述、巴比倫、波斯、希臘、羅馬、拜占庭、阿拉伯、奧斯曼、猶太復國主義和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運動,一波接著一波。這裡的人民,早就混合著各種血統和文化。生活在這裡一千多年的阿拉伯人豈能都是簡簡單單的惡棍和恐怖分子呢?哪有那麼絕對的對和錯。所以,既然來了,何不看看另一邊,看看景點之外的巴勒斯坦呢。

所以我們就一起隨便看看,另一個耶路撒冷,看看那個「危險」的「野蠻」的耶路撒冷。

Isawiyya是一個挺大的村子,距離希伯來大學很近。在一個山谷裡面,走進村子,回頭看見希伯來大學標誌性的主樓,和過去俯視的角度對調了位置,頗為有趣。

村子裡有些人在希伯來大學裡面工作。宿舍這邊有些清潔工,也可能是那裡來的。

通往村子的路,走著走著就沒有實際上的人行道了。此處市政建設滯後,到了晚上,車只能停到人行道上。

往遠處一看,這也是隔離牆嗎,這麼近?隔離牆據說減少了暴力襲擊,這一點旅居這裡的外國人間接也受益。傷及平民的襲擊,不管是公共汽車爆炸,還是地毯式轟炸加沙,都不應該。不過巴以衝突,不能不看歷史。近百年的土地問題、與人口比例不符的分治決議、難民問題、佔領問題,都是暴力的背景。換句話說,這不是中國人潛入俄國放炸彈。兩碼事。

晚上出村方向,高地上總是有持槍的以色列警察,警燈閃爍。這個村子不是特別安寧。好像在兩三年前,因為某些原因被圍困了一段時間。有位阿拉伯大媽被催淚彈擊中引發心臟病,送醫過程中被耽擱而死亡。youtube有以色列左翼和巴勒斯坦人共同抗議此事件的視頻。以色列一方包括共產黨首腦,還有一位希伯來大學知名的左翼漢學家。他說的很好:我們在高大上的希伯來大學裡談天論地,幾百米之外就是這樣的事,我們卻假裝一切不存在。嗯,這地方是東耶路撒冷,可還不是約旦河西岸的被佔領土。

送醫過程中死亡這種事,並不罕見。但在這個村子裡卻別有一番風味。因為現代化的以色列Hadassah醫院,緊挨著這個村子,幾分鐘的路。但對著這個阿拉伯村子的一邊,並沒有入口,只有一堵高牆。圖中就是這個醫院的後身,其大門則是去希伯來大學的必經之路,字面意義的咫尺之遙。所以村民送醫需要繞路——在局勢緊張的情況下,這路恐怕不好走。Hadassah是聖經中以斯帖的別名,聯想起以斯帖和普珥節的故事,還真有一絲生拉硬拽的黑色幽默。

這麼擁擠的地方,居然還有地方養馬……在拉馬拉也看見有人騎著馬遛彎。

這類不和諧景象,確實不宜鼓勵外國人來看。是的,人家言論自由,但你要多嘴問了不也是很麻煩……

1982年耶路撒冷法案通過之後,東耶路撒冷已經在行政上併入耶路撒冷了。此地村民據說可以使用以色列健保,在以色列工作不需要特殊許可——當然,這不代表就業中沒有全世界都存在的無形壁壘。希伯來大學在此地還是有一些合作項目的。但這不代表他們坦然接受了被佔領的情形,院子里仔細看看,還是掛著巴勒斯坦國旗。

雖然切格瓦拉未必是一位極為出色的游擊隊領導,但這個情形還是能讓我們看出來,巴勒斯坦的民族解放運動裡面,宗教成分後來固然有之,但世俗乃至左翼力量從六七十年代到現在仍然存在。

其實也還真有點危險。這兩年老城大馬士革門附近據說也危險了,不過現在總去也沒看見什麼事。西岸我去的時候也有些擔心,難民營至今還沒去。為什麼危險呢?有一位在這邊工作過七年的前輩說得好:現在巴勒斯坦暴力襲擊有目標,外國人躲得開,以色列報復的時候子彈可不長眼。我去這些地方,最怕的其實是以色列軍警——其實他們也只是些普通年輕人。唉,巴以問題很容易給人一種和稀泥式的道德優越感,雖然有些時候有些道理其實比和稀泥還簡單,但你一說,別人就給你扣帽子。

這個耶路撒冷不漂亮。

最不漂亮的地方,恐怕在於其不那麼和諧的氛圍。這裡看見的不是所謂創新的國度,不是西耶路撒冷的酒吧夜生活,不是中東「唯一」「民主」國家。而是蕭條、畸形、雜亂背後的不甘和躁動,卻也有一份熟悉和親近——小時候我的生活環境不也是雜亂的城鄉結合部么。根據聯合國決議,我們不能說這是另一個以色列——但這至少是另一個耶路撒冷——是那個以色列導遊不推薦去的耶路撒冷,是這個老師不鼓勵我們去的「危險」的耶路撒冷,是這個我忽視了幾個月乃至幾年的耶路撒冷——也是我現在晚上帶著孩子散步其中的耶路撒冷。

現在兒子的「我要去Isawiyya」,發音已經挺准了。

那天晚上抱著他回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笑著向我們走來,用我聽不懂幾句的阿拉伯語問:這是你的兒子?他媽媽在哪兒呢?你們住哪兒?(這是我聽懂的部分)馬路對面他媽媽以為他在騷擾我們,就訓了他一句。他對我們笑著擠了擠眼就走進了村子。

不漂亮的這個耶路撒冷里,不缺漂亮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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