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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酆都做鬼差|大武生

寒雪節,酆都年末萬鬼歡慶的大日子,酆都的陰氣在這一日最為熾盛,吹刮著生魂體內不願往生的執念,苦不堪言。

我站在竹筏頭,提著木刀,偷刀的生魂幾日前在老槐樹下了卻了執念,今日我送他前去往生,臨上往生台的時候,他將木刀贈與我,嘴角帶笑,了無牽掛。

我將木刀舉過頭頂,靜靜地看著,這是我在酆都待的第九個年頭,來來往往也算遇見了不少生魂,見識了形形色色的執念,見過稍加化解便能放下的,也見過永世不得超生的,往生台開了一年又一年。酆都就像一個驛館,有的飲了一杯苦茶,入喉時覺得苦澀,起身後雲淡風輕,有的飲了一杯好酒,醉生夢死,不願清醒,而最終放不下的成了局內人,放下的成了過路客。

寒雪節過後,往生台便會關閉,再要開啟,便要多等一年的時光,我自覺已轉生無望,唯有祈盼來年。

竹筏靠岸,我解下身上的葫蘆,扔與撐筏的新擺渡,他咧開嘴角笑,沖著我擺擺手,我上了岸,朝酆都城內走去,蒼涼的陰氣撲面而來。

回到陰司府上,府內就我一人,老大一早便趕去了陰司總府,說是有要緊的事,我臨出門前念九還在嚷嚷著要去陰集湊熱鬧,約好了等我回來一同前往,可如今也沒影了,想是按耐不住先跑去玩了。

我進了老大房間,本想著將木刀與書生的玲瓏心放在一起,可找了一圈也沒找著,我知曉老大有一處私密地方,專門用來藏著好酒與私房銀兩,玲瓏心定也是藏在那兒了,我打開房間內一處暗格,一股子酒香撲面而來,我扒開酒氣往裡面探了探,裡面除了酒和幾兩碎銀,便只有一本簿子,我盯著簿子有些奇怪,隨手拿起來翻了翻。

過了許久,我聽見屋外念九在喚我的名字,我忙合上簿子,放回原處,關上暗格後便走出房門。

念九站在院子里鼓著嘴叫著我的名字,我從她身後悄悄走過去,低著頭在她耳邊大喊一聲,念九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的一哆嗦,隨後察覺自己是被捉弄了,轉過身來作勢便要打,我笑嘻嘻得望著她,她看著我,撇了撇嘴後放下手。

我問她道:「鬼集那邊此時應正熱鬧的緊,怎麼捨得回來了?」

念九眼珠子一轉,似是想到什麼,對我說道:「我正是為了這個回來喊你的,走,鬼集那邊出事兒啦,快和我去看看。」

念九拉著我的袖子便要往外走,我把她拉回來,問她道:「這寒雪節也有生魂膽敢鬧事?發生了什麼你先與我說說。」

「對,也與我說說,什麼事兒這麼熱鬧!」

我轉頭一看,說話的是老大,剛剛巧從府外進來,身後還跟著個紅衣女子。

念九看了老大一眼,繼續說道:「鬼集那邊搭了個草台班子,幾個生魂唱著戲曲,圍了好些鬼看呢,我看了會兒也覺得有意思,本想著回來叫上你們一起去看,可誰知打外面來了個高大鬼差,一腳踢翻了檯子,抓著幾個生魂便要打。」

老大咦了一聲,問道念九:「哪個府上的鬼差,長什麼模樣?」

念九回答道:「長得倒是高大威武,劍眉星目,鼻頭上有一塊白班,卻不知為何如此蠻橫。」

老大神情恍然,笑著說道:「這高大威武的鬼差不少,可這鼻頭上有白斑的我倒恰好識得,是城北陰司府的沈越,平日里見著可嚴肅本分的緊,怎麼今日如此發瘋。」

念九說道:「哎呀,管他呢,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無常,我們走吧!」

在念九與老大說話間,我一直看著那紅衣女子,不知怎的,看見她時,便有種熟悉的感覺,像是今早上站在竹筏上,吹著苦海而過的陰風撲面之感,道不清說不明,只覺前世見過一般。

前番那紅衣女子只顧看著念九,並未看我,如今念九喚著我的名字,紅衣女子也把目光轉向我,待我對上了她的眸子,只覺天旋地轉,那眸子里似乎藏著萬水千山,我一愣神,便覺得頭疼的厲害,往日一幅幅畫面在腦海里不斷跳躍,皆是往日化解執念時的場景,月光下祈願凝聚成刀,苦海上陳書生睜眼的剎那,還有更久以前的往事,最後畫面定格,是浪花驚天的苦海,在那苦海的中央,躺著一個人,面容模糊,待我想要撥開迷霧去看清楚時,畫面瞬間碎裂,苦海大浪滔天。

「無常,無常,你怎麼了,沒事吧!」

在畫面碎裂後,我漸漸清醒過來,看著老大站在我面前,扶著我的頭,滿臉關切,念九也在一旁扶著我,眼裡滿是擔心。我向他們點頭示意沒事,說道:「不礙事,忽然有些頭痛罷了,現在好了。」

念九鬆了口氣,對我說道:「嚇壞我了,許是早上的陰風刮的厲害,不礙事便好。」

我沖她點點頭,笑了笑,想起剛剛畫面仍心有餘悸,眼神不自覺的瞟向紅衣女子,發現此後並未出現剛剛的不適感,剛剛經歷的如夢如幻,若非印象太過深刻,我真要覺得是我在做夢一樣。

老大見著我盯著紅衣女子發獃的模樣,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指著身旁的紅衣女子說道:「聊得暢快一時忘了介紹,她是今日往生的生魂,想著過完了寒雪節再去往生台,正巧你們帶她出去轉轉吧。」

那紅衣女子也不介意我的失禮,淺笑嫣然,施了個萬福,說道:「小女子顧雲花,二位鬼差大人有禮了。」

聲音婉轉動聽,沁人心脾,我只覺心弦又被撥動了一番,那熟悉的感覺又湧上心頭,怕又失了禮數,連忙答道:「在下紀無常,方才失了禮數,姑娘莫怪。」

顧姑娘笑了一番作為回應,念九不情不願的抱了抱拳,說道:「白念九。」

我自覺有些尷尬,便看向老大說道:「今日鬼集熱鬧的很,你不去瞧瞧嗎?」

老大笑了笑,說道:「你們去玩便是,我府上還有些事要處理。」

我沖著老大點了點頭,想著剛剛在房內看到的簿子,本有些話想問他,可既然這樣,索性便打算先帶二位姑娘去鬼集逛逛,待晚上回府再說。。

鬼集位於酆都城西一帶,一年到頭都很冷清,唯有在這寒雪節一日,才有了些熱鬧氣味。生魂鬼差們聚集到這裡,玩著各種花樣,暫拋下前塵的執念,轉世的憂愁。念九帶著我與雲花姑娘來到一處檯子前,檯子前異常的冷清,完全沒有念九之前描述的那般熱鬧,檯子上坐著一個男人,身材確實很高大,即便坐在那兒看起來也很魁梧,鼻頭上有一塊白斑,想是老大說的沈越了。

念九隨便拉著過路的一個生魂詢問情況,生魂瞟了一眼台上的沈越,湊近我們小聲的說道:「這鬼差不知發了什麼瘋,硬是不許他們唱戲,唱一句便要打,剛來了幾個鬼差也勸不動,沒什麼法子,原本想著等他走了再偷偷摸摸上台唱,誰知他竟知曉心事一般,便在這檯子上賴著不走了。」

生魂說了幾句後便走了,似乎也是怕這沈越一言不合便要打他。

我對著她倆說道:「即是如此,這戲今日怕是看不了了,我們去別處轉轉吧。」

念九說道:「這別處我早上都逛過了,沒什麼有意思的,不如還是回府上吧。」

我對著念九說道:「你是逛完了,可人家雲花姑娘還沒逛過呢,咱們再陪她逛逛吧。」

念九哼了一聲,冷冷說道:「要陪你自己陪,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先回府了。」

說完念九便徑直走了,我喊了幾聲,她也沒理會我,我一時也不知如何辦才好。

雲花姑娘一臉歉意,對著我說道:「許是我惹了白姑娘不高興了。」

我對著她說道:「她一向如此小孩脾氣,不關你事,不用放在心上。」

若是平日里,我也會依著念九的性子,但不知為何今日遇著這雲花姑娘,總覺著有些不同尋常,行事也與往日不同了。

我隨後又問道:「這鬼集除了戲檯子熱鬧的地方多得緊,姑娘想去哪裡逛逛。」

雲花姑娘仔細思索了一番,對我說道:「我在這酆都待了沒多久,卻也知道事出無常,必是執念傍身,這鬼集的風景熱鬧卻不如人事,不若我們和這位鬼差大人聊聊,看看究竟是何原因。」

聽得她的話我有些詫異,這話更像從一位鬼差口中說出一般,閱盡人事,化解執念,本就是鬼差的差事,尋常生魂大多沉浸在己身的執念,很少顧及其他。

我對著她說道:「既是如此,聽姑娘安排便是。」

雲花姑娘笑了笑,隨即走上台去,同沈越聊了起來。

沈越抬起頭,鼻子上的白斑醒目,與他英俊的面龐格格不入,他告訴我們,也不知為何,這寒雪節本是喜慶的日子,他也趕個熱鬧來了鬼集,剛巧碰上幾個生魂搭了檯子唱曲,聽得曲子便心生興趣,過來瞧了瞧,可是看著他們在台上比劃的模樣,不知為何心裡就有一股子衝動,腦子一昏便衝上台去,待得被人拉扯住後才清醒過來。

沈越揉著腦袋說道:「我在這酆都做了好些年鬼差了,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狀況。」

我對著他說道:「即使這樣,應是與你的執念有關,未成鬼差之前,你可知曉你的執念是什麼?」

沈越搖搖頭:「我死後過了鬼門關便來酆都做了鬼差,從未想過執念一事。」

雲花姑娘聽了有些奇怪,問道我:「我原以為鬼差都是生魂經陰司府提點,沒想到竟有死後就成鬼差的。」

我對著她解釋道:「想來是生前行了大善或是積了大功德。」

沈越嘆了口氣,說道:「此前都還好好的,只是如今見著這草台班子,聽得那戲曲,便覺得心裡不自在,這便是執念嗎?」

雲花姑娘說道:「我倒有些體會,既覺得不自在,定是這戲曲與你前世有關,說不准你前世是一位梨園班主呢。」

我看著沈越的模樣,也笑著說道:「看模樣也定是威風凜凜的大武生。」

雲花姑娘淺笑,對著我問道:「遇見這般情況,你們鬼差都是如何化解的?」

我對她說道:「既找到了執念所在,只要順著線捋下去,待他自己想明白,實在不行,還有往世鏡和苦海黃泉呢。」

我想了想,問道沈越:「你既也是鬼差,便知曉其中辦法,你想如何做?」

沈越冥思一番,對我說道:「以前執念未起,日子過得隨意,現如今起了執念,方知曉生魂為何念念不忘,以往都是幫生魂化解執念,沒想到今日輪到了自己。」

我聽得此話,心裡有些感觸,我的執念也一直藏著未起,心有戚戚,念念不忘,方有過執念,才可放下執念,只是不知,那一日何時到來。

想到這裡,我看了一眼雲花姑娘,發現她正盯著我看,不覺心頭一動,忙別過眼去。

沈越站了起來,身材果然高大威猛,對著我說道:「那就煩請兄弟幫我請回剛剛那些唱戲曲的生魂,我想再聽他們唱一曲。」

我和雲花姑娘相視一笑,同時對著沈越抱拳答道,弄的沈越一個大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我和雲花姑娘分頭行動,在鬼集上打聽了許久,好說歹說又將之前被趕走的生魂請了回來,沈越看到他們,連連賠罪認錯,幾個生魂倒也大度,知曉情況後便不再怪罪沈越,反而開始張羅著唱曲。

幾位生魂看著沈越的身材,說他是一塊武生的好模子,生前若是唱戲曲子,定也是霸王將軍一角,便為他找來一身武生戲服,畫了個臉。

不多時,台下便圍滿了鬼魂,都是湊著熱鬧的,我本想著回去喊念九過來瞧瞧,她最喜這般場面,可想著她許是不舒服,便也作罷。

不多時,檯子又搭好,幾個生魂圍著沈越開始唱了起來,沈越頭戴盔帽,腳踩厚靴,此情此景下,一聲霸氣唱腔脫口而出,渾然天成,台下一片叫好。

我對著雲花姑娘說道:「與其說是他在唱,不若是他的執念在唱,看來他生前對戲曲定是愛的極深,才會烙印在骨子裡。」

沈越漸入佳境,越來越忘神,融入到整個曲子里,霸氣的唱腔爐火純青,絕對是幾十年日夜苦練的真功夫,武功工架也穩重大氣,絲毫沒有拖泥帶水。

氣勢也越來越起的厲害,沈越身子站定,手勢抬起,雙目如電,唱到:「倉啷啷拔出寶劍,嘩啦啦~」

在唱到一半的時候,沈越突然悶哼一聲,捂住腦袋,痛苦的叫了起來,雲花姑娘很擔心,忙拉著我,我對她說道:「沒事,是執念有感,他應是慢慢想起一些事情了。」

忽然間,沈越沒了之前威勢,忽然間縮著身子,一抬頭,不復之前威猛剛烈的神情,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股子擠眉弄眼,插科打諢的奇怪表情,配著鼻子上那塊白斑,顯得十分可笑,台下頓時一陣哄鬧。

於此同時,一段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戲曲段子從他口中唱出,卻少了霸氣,徒增一些滑稽。

一旁的生魂盯著他的樣子,若有所思,喃喃道:「不應該啊,這是丑角的唱法。」

我看著沈越的樣子,高大威猛的身軀此時顯得很滑稽,與丑角實在難以聯繫,在我們疑惑的時候,沈越又很痛苦的扶著腦袋,嘴裡哼唧哼唧的,然後忽然間又氣勢如虹,恢復霸王本性,但此時他的神情恢復清醒,似是已從執念中清醒過來。

我和雲花姑娘忙迎了上去,詢問沈越情況,沈越漸漸平靜下來,眼中露出回憶,向我們講述著他的故事。

那一年,國家淪陷,敵國軍隊的鐵蹄進了京城,滿城的權貴皆跪地迎接,諂媚討好,不復威勢,敵國的皇帝聽聞本國的戲曲乃是一絕,便饒有興緻的召了班子來聽。

沈越便是班子里的一員,可他不似死後那般高大威猛,生前的他身材矮小,打小班主便將他作丑角培養,可沈越自小心裡崇拜的便是霸王,想唱那霸氣無比的大武生,卻也知曉由不得自己,若是不遂班主的意,連飯也吃不上,便一邊唱著丑角,一邊自己偷偷摸摸練著武生唱法。沈越是真心喜愛戲曲,日夜苦練,十年如一日,是班子里有名的丑角,但是在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才是霸王,唱腔霸道。

那一日,敵國的皇帝聽得武生的曲子有些乏了,便譏諷說道,你們這些個跪在地上的,有什麼資格唱著霸王,都給我唱丑角逗本王開心。

那些個平日里台上威猛無比的霸王們一個個都噤若寒蟬,連忙諂笑著扮起丑角,一時間不倫不類的十分滑稽,惹得敵軍一眾嘻哈大笑。

沈越此刻站在草檯子上,回想起當日的屈辱,仍覺得憋悶,許久,長嘆一聲:「霸王不似真霸王。」

我聽了他說的,才明白往日的因果,料想他定是生前身材矮小,唱不得自己喜愛的武生,死後因心有執念,魂體便變的高大威猛。

我問道他接下來去有何打算,他想了想,說道:「我生前一大憾事,便是因天資限制,未能唱那大武生,縱使我苦練數十年,身法唱腔皆不輸旁人,也未能有幸在台前一展,死後也竟化作執念。」

他頓了頓,看了身下的草台班子,眼睛裡又綻放出光芒,說道:「現如今,我倒想明白了,若我心似霸王,即生了副丑角樣貌,也照樣能唱那大武生。」

隨後,他起了身又唱了起來,只不過原本霸氣的唱腔中多了一絲滄桑,他想著,他們那些為了銀兩唱著戲曲的著實沒有資格玷污他最喜愛的東西,他對戲曲,是真的喜歡,十年如一日的苦練,不能唱霸王,即使唱丑角也很開心。

他閉上眼,想著那些個沒有旁人的夜晚,在月光下,站在空地里,天地作觀,他一個倔強的少年唱著霸王,唱著寧死不屈。

他睜開眼,大喊道:「倉啷啷拔出寶劍,嘩啦啦馬踏聯營!」

隨後他抽出劍,向前刺去,他閉上眼,想著那一日便也是如此,滿城的真霸王假霸王皆跪服在地,唯有一旁身材瘦小,毫不起眼的丑角,拔了寶劍,大喊著沖向敵國皇帝,臉上打著滑稽的白粉,顯得有些可笑。

即使被敵軍的長矛刺入腿骨,站不起來,刺入手臂,提不起劍,刺進胸膛,挺不起腰,可他的頭,還是昂著的。

檯子上,沈越一邊唱著,高大威猛的身材一邊慢慢縮小,呈現出他原本的模樣,那是生就的一副丑角模樣,可他絲毫不在意,他生前一直以自己的身材樣貌為恥,可現如今,他終於能用自己原本的模樣站在台前,驕傲得唱著武生,他提著劍,嘴裡叫嚷著,淚流滿面。

唱到一句「霸王不似真霸王,丑角不似真丑角!」。

台下一片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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