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木偶（一）

壹

誰也說不清楚這個木偶是從哪兒來的。

村子裡的有學之士抱了一疊厚厚的書翻了又翻，激烈地談論了好幾天也沒得出這木偶是為什麼自己活動起來的。而拾到木偶的農夫只是不停地重複說著在自己那天早晨的經歷。

他說早晨他正從森林裡砍柴歸來，路過森林裡最老的那棵樹時，忽然聽見樹上「咔嚓」一聲，好像是一根樹枝被折斷的聲音，響亮的很，接著不知什麼東西從老高的地方摔在泥土地上，嚇了他一跳，仔細一瞧卻是好大一個木偶，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他看這木偶新奇，便撿了回來，誰知一到村子這個木偶竟然自己動了起來，掙開他的手在村子裡跌跌撞撞地跑來跑去，驚動了整個村子。

村民們聽著農夫的話，看著同樣驚恐的木偶，不知該拿這木偶怎麼辦，有人說這木偶一定是樹妖變的，不如燒了了事，也有人見這木偶雕的是個四五歲小孩的模樣，上上下下竟無不栩栩如生，實在不能狠下心去燒。最後好心的村民們留下了這木偶，教他說這村子是他的故鄉。

在來到村子之前，木偶是一截樹枝，生在森林裡最老的那棵樹上，老樹愛講故事也愛數自己身上的枝芽，從根須數到新長出的葉子，從春天數到秋天。木偶在出生的第二年秋天便是聽老樹數到多少多少片葉子時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半夢半醒間又聽見老樹講起故事來，講得他心裡空蕩蕩的，這兩年來在他身上搭過窩的鳥兒的名字也都忘光了。

然後他睡了一個長長的覺，睡過了整個冬季，春天時也不願起來，夢裡他聽見一個好聽的聲音對他說了句什麼，他迷迷糊糊地答應了，接著便是巨大的「咔嚓」聲，他倒也沒被驚醒，等到最後被顛醒時已經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嚇得他驚慌失措，不由自主地瞎跑了起來。

木偶還是樹枝時生在離樹梢很近的地方，聽老樹講過人類的故事，卻只見過幾隻猴子，對人類那一丁點印象也在冬天的夢裡忘了個乾乾淨淨，更別提與人交流了。所幸村裡幾位婦女在閑下來的時候會教教他說話玩耍，把自己家孩子的舊衣服送幾件給他，幾個月後他便與一般的小孩沒什麼兩樣，但他不用吃飯，跑小溪邊上喝幾口水就飽了，下雨時連喝水都免了，天暗了就找個蟲子少的地方躺下睡到天亮，也不怕冷怕熱，不知疼痛，就像木頭一樣。村民們見他沒什麼惡意漸漸都與他交流了起來，告訴了他很多關於人類的事，他也就像聽老樹講故事一樣聽下去。

木偶也曾回到過那顆老樹下，把耳朵貼在粗糙的樹皮上想聽聽老樹講故事，可是他滿耳儘是蒼老的沙沙聲，半個音節也聽不懂，對老樹說的話也儘是人類的語言，木偶思來想去，明白了自己是在那個夢裡把樹木的語言也忘了個乾淨，也就不再說話，坐在老樹呆了一整天，天快黑時又自己回到村子裡了。往後再沒有去過那兒。

貳

木偶離開村子是在幾年後，當初與他一同玩耍的小孩已是十一二歲的年齡，他卻還是老樣子，常被小孩子們笑話。他走時正是春季的最後幾天，那天他挨家挨戶地去敲門告別，說自己答應了一個人要去尋找一個孤獨的老木匠，那個人是誰他也沒說清楚，是說那人的聲音很好聽。村民們也沒攔他，想著他本就來歷非凡，要去做的事也一定不是尋常的事，便送了他一些衣服和財物，木偶也沒拒絕，他敲開最後一家村民的門時，突然變成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把村民們和自己嚇了一跳，誰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木偶離開村子在森林裡走了幾天，肚子一直「咕咕」地響，喝了水也還是感覺到村民們說的那種「餓」，便爬上樹去摘野果子吃，一邊吃一邊吃驚著自己這隻喝水的木頭竟然也會有這樣的感覺。他吃著漿果與草莓，沿著山谷底濕潤的河床走了幾日，走出森林來到了一個農莊。

農莊坐落在山谷邊，農莊主人年過半百，膝下只有一女，心善熱情，平日愛與年輕人來往，見木偶隻身一人年紀又小，便邀他在農莊里住幾日，也沒發覺他是個木偶。木偶在農莊內暫且住下了，整日出去打聽哪兒有木匠，把方圓幾里都給走遍了，也找到好幾個木匠，不過大多數是年輕的，老的也是家裡有好幾口人。農莊主人笑他找個木匠也這樣挑剔，他也跟著笑，但還是總往外跑，不出門時就在農莊里找點活干，農莊主人的女兒有時也會來幫著他幹活，跟他聊聊天。

木偶在農莊里住了一個月左右就離開了，農莊主人和他的女兒送他到門口，他走時，那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姑娘突然就紅了眼眶，眼裡滿是淚水。木偶覺得奇怪，不明白為什麼，依舊告了別往前走去。

走了一整日後他吃了身上帶著的一點乾糧，驀地想起那個姑娘紅著眼眶的樣子，第二天一早起來，想起的也是這個場景。

木偶在路上兜兜轉轉，還迷了路，到達下一個村莊已是好幾天後，村子裡的人向他說起那幾天里發生的一件大事，說是東邊山谷發了一場洪水，沖走了一整個農莊。

木偶奔回農莊時，地面還有積水與少許的木頭樁子，除此以外是什麼也沒有了，糧食，牲畜，屋子，人，被洪水沖了個乾乾淨淨。

木偶再次想起那個姑娘紅著眼眶的樣子，往後再也沒忘記過。

叄

他看見積水裡倒映的自己變成了二十來歲的相貌，長高了幾寸。木偶撫著那些木頭樁子愣了一天，不吃不喝也沒坐下來過，看天色漸漸由淺變深，太陽變得大起來，不再刺眼，然後他拖著步子，向下個村子走去。

在路上他遇見了一夥強盜，強盜劫去他所有的財物後揚長而去，留下木偶一個人鼻青臉腫地趴在地上，他覺得天旋地轉，咬著牙忍著身上心頭難受的滋味，也不知是什麼教他感覺到了痛。他一動不動地躺著，過了好久，身子能稍微活動後他才勉強站起，歪歪倒倒地走自己的路。

他靠幫一路上遇見的人家做點雜事換食物，在野地時就找果子吃，走走停停找尋了三年多。

三年後他在一個離故鄉很遠的村子裡遇見了一個孤苦的老木匠，木匠見他第一眼時便笑著拍拍他的肩，說他是塊好木頭，除此之外也沒表示過驚異，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老木匠收了木偶為徒，讓他住在自己簡陋的木屋裡，把他看做親兒子，木偶也就一心一意地跟著老木匠學手藝。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這老木匠更像一顆老樹而不是他要尋找的人。

老木匠把離了根的木料稱作死去的木頭，這些木頭在他的雕刻下倒像又活過來了，木偶雕著這些與自己相似的木頭，忽然就不清楚自己算是活著還是死去了。

木偶在村子裡生活了好幾年，村民們一開始還有些提防著這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說他是看上了老木匠的木屋與錢財，恐怕是要謀財害命，但到後來也總算放下顧慮接納了他。村子另一頭住著一個年輕人，時不時會到老木匠這兒來看他們做木活兒，一來二去地與木偶成了朋友，村子裡也就只有他和老木匠知道木偶是木頭做的。木偶來時年輕人剛二十齣頭，二人看起來差不多的年紀，等到年輕人二十七八時木偶依舊是那個樣子，村民們的懷疑與提防的聲音又漸漸響了起來，而老木匠只是在村民前哈哈笑著說自己家孩子心好人不老。

老木匠在木偶到村子的第七年去世，沒留下一句話一個動作給木偶，走時只是輕輕合上眼，像睡著了一般。他走後木偶第一次知道了寒冷的感受，感覺到了冷暖。

可是，木偶的災難卻開始了。

2017.9.16

—未完待續—

寫文的是我的一個朋友：王學林

他的公號：帕斯城的巨海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