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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與淚的深淵

2014年的8月份,我每天在家只做一件事——不停地撥打12306中國鐵路客服熱線,只為能夠搶到8月27日去大學報到的火車票。

按照道理而言,我的父母是某國有企業的職工,弄一張火車票輕而易舉。可是這一次由於處於暑運末期,且又是學生返校高潮,所以父母也無能為力。於是為了這一張小小的能去大學的火車票,我整天徘徊於電腦與電話之間,為了搶到一張票,我整天心力交瘁,心也痛,頭也痛。

早在兩個月之前,我經歷了十八年來人生中第一次大考——高考。我記得高考那三天我永遠是第一個到達考點的人,我在贛州四中51號考場1號。考試三天我每天堅持6點半坐公交車到考點,每天都穿著長裙去,在公交車站捧著文綜筆記背誦,沒有家人的陪伴,沒有同學的同行,我隻身一人獨自面對。

也許是在高中階段經歷了太多太多的考試,經歷了聯考,校考。以至於面對高考我都早已精神麻木。當我真正跨入戒備森嚴布滿各種監控攝像頭的考場時,我也渾然不覺這場考試對於我的意義。

我忘記了那年在那個南方的炎熱的陽光明媚的午後,我依稀記得三年前的中考也是在四中,卻沒料到高考也依舊是在四中。

我沒有跟任何人講話,也沒有任何人跟我說些什麼。甚至我所在的考場的安檢用的金屬探測儀也是假的,都是假的,高考也可能是假的。

高考數學兩個小時,我填完試卷上的各種信息和條形碼之後,直接趴在桌上睡覺,大約是過了一個小時之後,我被監考老師推醒。我迷迷糊糊的醒來,監考老師告訴我時間只剩下半個小時了,我這才抓起筆桿,只用了半個小將數學試卷全部寫完。我甚至一點感覺都沒有,只有四中教室裡頭頂上那扇電風扇吱吱呀呀地在我耳邊轉動。

走出考場,我也並沒有感到有多麼的自由放任。四中門口一群等待兒女凱旋歸來的家長,一雙雙焦灼熾熱的眼睛,唯獨我的父母不在人群中。我依舊選擇坐公交車回家,在此期間有許多窗口貼著「高考愛心車」的計程車向我示意,但是我都婉言拒絕。因為我很清楚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坐「愛心車」。當時市裡下發的文件是「公辦中學考生憑高考乘車卡免費乘坐愛心車」。而民辦中學不在享受範圍之內,所以我只能擠公交車回家。

現在我已經記不清那三天的具體細節了,我不知道高考自己究竟是怎樣熬過來的,我能感受到當年那股熱浪襲來的感覺,也能感受到親身坐在高考考場的煎熬滋味。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命運會有多大的改變,我只能聽之任之,按照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走下去。

高考後時代也許於某些人而言是激動,瘋狂,自由,解放的代名詞。通宵達旦的泡網吧,各種聚會,各種通宵達旦的瘋狂。只有我才能做到恬靜。我沒有照高中畢業照,也沒有參加畢業聚會。我徹底的了斷了與高中的記憶,自從6月9日下午起,我就徹徹底底地告別了曾經的生活,我已經不再是高中生,而是一名即將跨入高校的准大一。

6月23日是個平凡而又普通的一天,那一天陽光明媚,與往常無異。

上午九點鐘左右,高考成績正式公布。我激動興奮而又惴惴不安的情緒終於在那一刻湧上心頭,沒有任何事情比查高考成績更痛苦更煎熬。我想起幾個月之前的12月25日,聯考成績公布那天,當我看見班上的同學在查到聯考成績之後的各種喜怒哀樂的情緒,當我看到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在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充滿著焦躁與惶恐的神情,我就感受到生命中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巨大的恐怖的力量在壓抑著我。

我永遠不會忘記2013年12月25日的那個冬日的下午,當我踏著沉重的步伐走進學校教務處的辦公室時,世界似乎正有一層厚重的陰霾向我襲來,我惴惴不安地坐在椅子上,雙眼死死地盯著電腦屏幕,等待命運的審判。

辦公室只有兩位女老師,在她們不停地催促下,我輸入考生號與身份證號,然後點擊「確定」。在網頁更新的那一瞬間,我心中翻江倒海,我不敢直視一切,我下意識地用雙手緊緊地捂住雙眼,我已然記不清當時如進地獄般的煎熬滋味,我緊閉雙眼,早已做好了「死亡」的準備。

許久,我一直緊緊地捂住雙眼。女老師叫我可以睜眼了,可是我一直不敢睜眼,我突然變得軟弱,突然變得不敢承擔,突然害怕面對世界。我想了許多,甚至想到了要是聯考不過A,我就去跳章江。

我緩緩地睜開雙眼,深深地吸進一口氣,透過指縫間小心翼翼地望向屏幕,時間彷彿在那一刻靜止了,空氣也凝固了,我早已忘記了自己怎樣呼吸,只聽見胸膛里那顆鮮活的心臟依舊在「撲通撲通」地跳動。

我知道那一天終究要來臨,不管生活有沒有欺騙你,事實終究要告訴你,接受現實。我獃獃地直勾勾地盯著屏幕上的那串數字,怔了怔,猶如晴天霹靂,將我瞬間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事實即是——我沒有過A證!

那一天就跟做夢一樣,所有的發生都是夢境。那一串串堅硬冰冷無情的數字猶如一把把尖刃直插我的心尖。

我只是靜靜地獃獃地坐在椅子上,沒有一絲表情,沒有哭也沒有笑,更沒有瘋。哭也沒用,笑也沒用,我努力使自己變得堅強淡定起來。我知道事實已經發生,我無力回天,只能勇敢的接受它,接受我聯考未能過A的遺憾。

那天我坐在辦公室至少有半個多小時,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如何面對大家,面對父母,面對專業老師那期待急切的目光,我該作何回答?

左手還是右手?生存還是死亡?從辦公室到畫室的路我走得特別漫長,我頭痛,心痛,腳也沒力氣。

回到畫室,專業老師坐在我旁邊做范畫,他發現我臉色不好,便試探性的問我有沒有查到成績。我只是很平靜的答道:「只過了B證。」我彷彿聽見專業老師扼腕嘆息的聲音,彷彿看見老師正用責備的目光看著我。這一切,我簡直不敢想像。但是從那一刻起,我便下定了決心——校考一定要考20所學校!

既然考不死,就往死里考。後來的後來,我果真考了二十所高校,只可惜,二十所學校全軍覆沒,人生永遠沒有綵排,事實已經發生,而我終究陷入了無盡的深淵。

記得四月份查詢校考成績,班上的氣氛每天都顯得死氣沉沉,大家無心學文化,每天就是不停的拿著手機查成績。當一有人查到過了某某大學時,班上所有人的焦點都聚集在那個人的身上,而我只能默默地羨慕嫉妒著。那些與我一樣未能過校考的每天也是愁容滿面,開始自暴自棄。

我已經忘卻了高三最後幾個月是如何度過的,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每天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聯考失利,校考全跪,這就是我給父母的交代。我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就此結束,那幾個月基本上每天都是以淚洗面,無顏面對所有人。當我得知父母為了我的前途竟然打算走黑幕時,我真心想從我家那幢16層高的樓頂縱身一躍,所有憂愁終將解脫。

可是又如何?哭也哭過了,罵也罵過了。我一遍一遍地仔細的查詢每一所學校,得出的結果永遠是那三個字:「不合格!」

親身經歷過了聯考,校考,親眼目睹過藝考的黑幕,社會的腐敗黑暗面,我的心早已變得堅不可摧。我淡然的接受每一種現實,我知道自己家裡經濟條件一般,不能與官二代富二代相提並論。我們家甚至連幾萬塊錢的普通二本學院都買不起。我甚至還記得在南昌校考期間,我們那個黑心的專業老師通過各種花言巧語想誘騙我去走黑幕,但後來都被我以家裡經濟條件太差所拒絕。

我一直努力地告訴自己,寧願用自己的青春去賭一把,也不能去趟渾水,即使輸了,我也是清清白白的。

可是我確實是真的輸了,輸的乾乾淨淨,徹頭徹尾。二十所學校全跪,四千毛爺爺打水漂,我甚至已經做好了回家種地的準備,看著父母拼死拼活地為我掙的幾千塊錢報名費就這樣被我糟蹋,我早已心如死灰,對任何事情都沒有了興趣。高考前幾個月基本上都是渾渾噩噩地度過。

不管結局如何,那一天終究要來臨。

2014年6月23日上午十點多,江西省教育考試院正式公布今年的高考各批次分數線。我淡然的輸入考生號,身份證號後四位。對於查詢成績我早已輕車熟路。對於結果,我仍舊是抱有希望。

這一次,我並沒有像第一次查聯考成績一樣忐忑不安,也沒有捂住雙眼。依稀記得教室牆上貼的勵志標語:文化不過,藝考白過。對於文化,我並沒有存有一絲絲幻想,我知道這一次的打擊將更殘酷。

就跟再一次陷入地獄般折磨的滋味一樣,在網頁刷新的那一瞬間,我下意識地閉上雙眼,然後,再次睜眼——屏幕上那串冰冷的數字再一次狠狠地刺痛了我的心,沒錯,高考文化271分,所有科目無一及格。看到這樣的結果,我沒有任何錶情,不想哭更不想笑。畢竟,我已經儘力而為了,我沒有走黑幕,沒有作弊,我是靠自己最後的努力得來的結果。我很清楚,文化成績將對我的命運一錘定音,我命中注定上不了二本,命中注定不能去我理想的大學去我理想的地方讀書。這一切的一切,都源於自己親手造成的結果。

6月28日——7月1日是志願填報的時間,我自從高考分數公布的那天起就開始研究志願的事情。我整天在家不管是坐著站著躺著,手裡總是捧著那本《志願指南》。我一次一次地翻開那本書,每一頁每一段每一個字都仔細研究,每一個學校都仔細斟酌,考慮了一遍又一遍。

早在讀高一的時候,我就對北方充滿著神秘與好奇。那個時候班上的美術老師是山東人,她滿口純正的華北「兒」話音的普通話常常使我覺得非常有趣。在我印象中,北方人長得都比較高高大大,性格十分豪爽,打架特別厲害,說話不繞彎子,應該是比較好相處的。於是我從那時起便萌發了今後考大學一定要考到北方或者東北那邊,其實我早就不想在南方生活了,畢竟在這裡生活了十幾年,也呆膩了,換個環境也許是不錯的選擇。那時候的想法太天真,單純的以為上大學無非就是換個環境,體驗一下不一樣的生活。

6月23日——27日這短短几天時間,我一直在研究東北地區的高校,不管綜合自己的專業成績,還是高考成績,本省的學校我是絕對不可能有機會的。雖然父母一直希望我能到四川或者重慶讀大學,但是我一心只想去遙遠的東北,我憧憬著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但我也決不會料到這個單純的想法會毀了我的人生。

一開始,我將眼光放在西南邊陲地區,雲南和貴州。由於三本屬於第三批志願,只能報六所學校,所以雲南師範大學商學院是我安排在六個志願中的第一個,第二個志願則是吉林師範大學博達學院,其餘四個也是貴州的幾所不知名的學校。當時第一志願選擇了雲南,主要是基於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畢竟處在西南,離家較近;二是該校在江西招生人數多,錄取幾率比較大。我自以為熟讀《志願指南》這本書的經驗,決定採取先沖後保的策略,同時也不禁為自己的智慧沾沾自喜。沒有詢問任何人,也沒有請求老師的幫助,高考志願的事就這樣解決。

第二天,也就是6月28日,這是高考志願填報的第一天,我迫不及待地來到學校,希望能趕緊解決這件改變我命運的重大事情。

那一天的陽光很刺眼,氣溫很悶熱。那是我高考之後第一次走進這間熟悉的辦公室,當時辦公室人不多,陸陸續續的也有人來諮詢填志願的事情。我懷著輕鬆的心情靜靜地坐在辦公室的一角,偶爾看見高一高二的學生走進辦公室,當我發現他們看我們的目光中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羨艷之情,心裡頓時感到莫名的愉悅感。

我坐在辦公室的一角,手裡握著一支筆,面對著志願填報表猶豫不決。雖然實行網上填報志願,但是為了防止錯填亂填,學校給每個人下發了一張志願表。我先用鉛筆填寫了一遍,然後交給班主任過目,班主任是為年輕的女教師,沒有任何填報高考志願的經驗,她也拿不定主意。於是我便對著那張高考志願填報表發獃。我反覆的修改,反覆的修改,卻遲遲不敢下最後的決定。

後來,我親自到教務處辦公室,教務處主任告訴我,先別著急填志願,先選好學校,再給招生辦的打電話諮詢一下往屆的錄取情況。聽他這麼一說,我的心變得更加焦躁與緊迫起來,我準備給雲南師範大學商學院的招生辦打電話,可是卻又遲遲不敢這麼做。我擔心得到一個不好的答覆。可是我第一志願卻又不得不報雲南,因為父母不願讓我去遙遠的東北,他們甚至威脅我說假如真的錄取到了東北,學費一個字兒也不出。父母之命我怎敢違抗,於是我不得不把吉林的學校放在第二志願。

教務處主任建議我儘早給招生辦打電話,最好每個學校的招辦都要問清楚,畢竟高考志願時決定你今後人生命運的重要轉折點,對待這樣的事情堅決不能馬虎。我獃獃的坐在教務處辦公室,後背全是冷汗,頭頂那台老掉牙的電扇在不停地來迴轉動,「吱吱呀呀」的聲音攪得我心煩意亂。

最終,我沒有鼓起勇氣給招辦打電話。

回到家裡,我再次把《志願填報指南》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的研究透頂。不管是綜合哪方面來說,第一志願填報南方的學校無疑是具有很大的風險。並且,那所學校在省會昆明,而震驚全國的「3?3」昆明火車站事件就發生在雲南。班上曾有人一度開玩笑的調侃千萬別報雲南的學校,指不定哪天在火車站就被砍了。雖然僅僅是調侃的話,但也令我對雲南邊陲地區產生了壞感。於是,我瞞著父母,偷偷的將第一志願和第二志願調換了位置。

6月29日,我第二次來到學校教務處。又跟昨天一樣,我仍舊是坐在辦公室對著志願表各種糾結中,最後還是沒有想好如何填志願。

6月30日,這是我最後一次到學校了,連續三天跑到學校都沒能把志願填好,我發誓今天無論如何都要把填志願這件事給完成了。

於是,一大早,我就像是下定了重大決定似的鄭重的來到學校教務處辦公室。辦公室除了教務處主任還有另外一名學生。我想著上午在學校把志願填完,下午回家收拾行李,明天(7月1日)早上就可以坐上回重慶的火車了。

我諮詢了教務處主任,告訴他自己的第一志願打算報吉林那邊的學校,他顯現的非常驚訝,用一種似勸非勸的語氣告訴我最好別離家太遠,否則有一天終究會後悔的。他又跟我說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道理,這些語句聽著似乎是在為我著想。於是,我還是將那所云南師範大學商學院放在了第一位。

其實在我的內心深處,仍舊是想留在南方的。只要能離開江西,去哪裡都行得通,至於北方,那隻不過是最後墊底的地方,雖然曾經對遙遠的北國充滿幻想,也很嚮往能夠到北方生活感受一番,但我還是抵擋不過實際情況的攻擊,再一次屈服了內心的最終想法。

確定下來後,我便等待著上網填報志願。教務處主任也沒閑著,他正在與辦公室呆著的另一名學生溝通,這時,我聽到他們之間的談話,再一次焦慮不安起來。教務處主任對那名學生說,像他這種文化低的千萬別報省會城市的學校,因為不保險,容易落榜。我這才想起雲南師範大學就在省會昆明,如此說來,像我這種文化低,專業不高的情況,第一志願填報這個會不會太危險?為了保險起見,我打算這一次鼓足勇氣去給招辦打電話。

就在我拿出手機的時候,教務處主任突然問我的高考文化成績和專業成績。我措手不及的放下手機,直直地盯著他,主任面色嚴肅,我只好如實回答了自己的情況。接著,他在我面前重複起剛開頭給那名學生說過的話,他的態度來了個360度大轉變,一開始嚴厲要求我填報南方學校的他現在又一本正經的要求我必須報東北的學校。

留在南方還是去東北?想看四年的花還是看四年的雪?這是個很令我頭疼的問題,我固然想走一個穩當錄取的學校,因為我根本不打算高復。教務處主任再次用一種似勸非勸的語氣勸我第一志願報一所偏遠的穩當點的大學,不然後面比較麻煩。對於我而言,自然是非本科不上,高考志願我只填三批,雖然本兼專,但是我連專科的志願瞧都不瞧一眼。我鐵定了心應屆能走則走,因為是女孩,所以更不能在復讀上浪費自己的青春。這便是我當時的全部想法。

我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鐘,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我不能再猶豫不決了!教務處主任讓我再考慮考慮。我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眼珠死死地盯住那張志願填報表,心中在做最後的艱難抉擇。

我很清楚這次選擇將意味著什麼,可是我卻是那麼的想離開這裡,離開江西,離開這個令我永遠痛苦的城市。

最終,為了我今後的人生,為了離開這個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為了去尋覓外面的世界。我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去東北,我把如今就讀的大學填在了第一志願,而雲南填在第二。現在我已經完全不記得當初為什麼難么火急火燎地把志願填完,也許是真的害怕自己名落孫山,害怕自己走上復讀的道路。也許是害怕得太多了,所以什麼條件也不想,只求能有大學讀,任何代價都願意付出。

在教務處主任的協助下,我順利的在網上填報完了所有志願。所有專業均「服從調劑」。就這樣,簡簡單單,分分鐘把高考志願給順利填完。

走出辦公室,外面已經烈日當頭,我突然有那麼一瞬間覺得無比輕鬆,彷彿自己已經順利地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而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靜靜地等待,期待著這個漫長暑假之後的嶄新生活。

我忘記了那年高考之後的暑假是如何度過的,除了7月初在重慶和四川度過的十天,其餘的漫長時光都是在家中無所事事的煎熬。

我一直在等待著命運對我的審判。

終於,那一天終於到來——8月14日,我終於迎來了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喜悅。在接到學校的電話之後,我迫不及待地趕往學校,那是我人生最後一次跨進高中校門,只為早點親手撫摸那一張紅彤彤的錄取通知書。

剛進學校大門,我瞬間被辦公室外牆上張貼的那面「高考光榮榜」給吸引住。我湊到光榮榜跟前,屏住呼吸。就像是在夢境中一般,更讓我驚訝的是,我竟然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發現了自己的名字!紅紙黑字的我的名字後面分明寫著:吉林師範大學!

有那麼一秒鐘感覺自己飄飄欲仙,整個人都像是飛上了雲端。我做夢也沒有料到終有一日自己的名字能上學校的高考光榮榜!曾經也多麼地希望自己高中畢業時,名字能寫在紅榜上,讓所有人都看到,我也能考上大學!如今這個多年的願望終於在那一刻實現了。我簡直激動地無以言表,無法用語言文字來形容。

我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這時,才發現光榮榜上自己這一屆都考的不錯。他們大部分都是外省的學校,以河南,河北,安徽居多,也有本省的學校。而班上僅有兩人在本地讀書,一人考上贛南師範,另一人則是江西理工大學。

我壓抑不住興奮地心情走進教務處辦公室,主任拿出一疊厚厚的紅色快遞,我雙手顫抖著接過那一疊印著「EMS錄取通知書特快專遞」的快件,開始一本一本地翻找。

當我親手撫摸到屬於自己的那份紅彤彤的錄取通知書時,我感覺整個世界都明亮起來,恐怕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比親手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更激動人心了,我甚至快熱淚盈眶,只覺得腳底下像踩了一團棉花,連站都站不穩了。

後來,我才明白,學校是為了提高我們這屆的高考錄取知名度,凡是考上本科的學生,包括三本在內,名字都可以上學校的「高考光榮榜」。於是我的名字才有資格寫在紅榜上,這便是學校為了招生的一種卑劣手段!

可是不管事實究竟如何,我已經靠自己的努力換來了大學的通知書,這一點毋庸置疑。我沒有走黑幕,蹚渾水,光靠自己最後一絲拼搏才得來如今的結果。僅此一點,我便知足了。

雖然最終未能錄取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但是好歹也考上了大學,既然命中注定要「發配」到東北,事已至此,我只能認命,只能乖乖地做好即將奔赴遙遠的北國的準備。我無數次地幻想著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對未來的新啟程充滿憧憬。那時候感覺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神秘的未知的事物在前方等著我去發掘。

為了做好充足的準備,我每天都在研究與了解東北地區的生活習俗,地形,自然條件,氣候。並親自打電話詢問在長春念書的表哥,這樣做只希望能夠在全方面了解情況之後,再安心地出發。

萬事俱備,只欠一張火車票,由於8月底正值學生返校高峰,所以想搶到一張卧鋪票是難上加難。而贛州到四平只有一輛直達車,本來我計劃著直接從起點站廣州東開始買票,可是父母卻堅決不同意,我以為他們有更好的辦法,可是最終的結果是——先在衡水轉車,然後再到四平。沒辦法,最後的最後,我只得到了一張贛州至衡水的車票。

8月27日晚上,我激情澎拜,因為那一天我即將離開這個生活了整整十三年的贛南小城市,離開這個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南方,奔赴到北方一個陌生的城市。

我至今記得,那天晚上大約是七點半鐘左右,我從家裡出發,肩上背著藍色的小背包,父親拖著一大一小兩個行李箱,母親拎著一袋食物,一家三口就這樣走在小區的大道上。我昂首闊步地走在最前方,心裡卻在趾高氣昂地想著,自己馬上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馬上成為一名大學生了!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個時候的想法極其單純,就是巴不得立刻離開贛州,離開江西,離開南方,永遠的離開這個窮鄉僻壤的贛南山區,離開父母的束縛,去追尋屬於自己的世界。

一路上,當昔日的鄰居們從父親口中得知我即將到大學報到的事情時,都紛紛投來羨艷的目光。走到小區門口,我甚至最後一眼看了看小區保衛室,心裡在暗暗地說道:「今後再也不回家了!」

我抬頭望了望漆黑的夜空,彷彿看見星星也在為我歡呼雀躍,看著熟悉的店鋪,熟悉的站前大道,熟悉的樹木,公交站台一一從我眼前掠過,想著過了今晚就逃離這裡了,心裡滿是抑制不住的激動與興奮。就跟做夢一樣,心中所想的事情就在那一刻實現。

我以為這一走便再也不回江西了,一想到四年見不到自己曾經居住過的家,四年不能回到理工看看,四年不能感受到亞熱帶季風氣候的滋潤,某一刻又變得不是滋味。

但是,該來的還是會來,我仍舊逃脫不了屬於自己的命運。

晚上八點四十多,我踏上了北上的火車。母親在臨走前緊緊地抱住我,並一再叮囑我好好照顧自己。隨行的還有父親,我本想獨自一人去大學報名,可還是拗不過他的堅持,非要親自送我到東北。

就這樣,我人生第二次坐上了開往北國的列車。

還記得第一次去北方,是在高二的暑假,正值集訓當頭,可是我卻請了一周假,跟隨家人一起北上到內蒙古呼和浩特的遠方親戚家。當時我們坐的是由贛州開往山西大同的列車,列車上的列車員也是山西人,每每聽到他們字正腔圓的「兒」話普通話時,我都會覺得無比有趣。記得有一陣火車停在河北石家莊時,上來一位乘客,就坐在我們附近一直打電話,那一口標準而又清晰的華北口音聽得我和父親一愣一愣的。這時候,列車員走了過來,他對著那位打電話的乘客說道:「我左一圈兒右一圈兒,找你老半天。原來你在這兒,老兄!該換票了!」話音剛落,我和父親都不約而同地捂著嘴偷偷地笑。那時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聽到北方人講話的口音,頓時覺得「兒」話音真真的無比有趣。

上了火車,我坐在自己的鋪位上,看著黑夜下漸漸駛離的車站,心裡不由得滋生出一絲絲的牽掛與不舍。畢竟這是我生活過整整十三年的地方!曾經逃離這座城市是我日思夜想的願望,如今真的實現了,真的要離開了,要去往一座更遙遠更陌生的城市生活。直到此時此刻,我是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離開家的艱難滋味。

8月27日的那個漫漫長夜,我徹夜難眠,我的思緒久久不能平復。甚至於凌晨起夜之後,竟然差點躺進別人的鋪位。我忘記了自己到底幾點才真正地入睡,我只清楚熬過了那個艱難的夜晚之後,第二天將迎來北方的太陽。

8月28日,列車已經正式進入秦嶺淮河以北,進入北方地區。我明顯地感受到了乾燥炎熱的空氣在車窗邊遊盪。那一天我並沒有感受到有什麼不同,我只是安靜地等待著,接下來的安排。

下午大概是5,6點鐘左右,我和父親在河北衡水下車,接下來的路途將會更加痛徹心扉。

在經過幾十分鐘的漫長等待之後,我們父女倆終於踏上了開往東北的列車。

由於是站票,我和父親只能努力的在擁擠的車廂內尋找屬於自己落腳的地方。我站到了靠近洗手台的一個座位邊,周圍大部分都是中年男人,他們目不轉睛的盯著我,使我感覺很不自在。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感覺自己幾乎是又餓又累,而一旁的父親也不見蹤影。我發現手機早已沒電,於是只能幹瞪眼挨過這個最艱難的夜晚。

到達山東德州時,我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叔可能是見我站著挺累的,於是豪爽的起身讓座給我,他則往過道里走去了。我感謝他過後便樂滋滋的坐下去。環顧自周,車廂越來越擁擠,我突然瞄見鄰座有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兒,於是我主動與她搭訕。這才了解到她也是大一新生,河南人,要去瀋陽報到。後來的後來,我們之間就沒再怎麼聊上了,興許是因為飢餓疲憊,我早已失掉了與人搭訕的興趣。我只能這樣獃獃的坐著,淡然的看著周圍噪雜擁擠的環境。

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對父子,從他們的談話中可以判斷,他們是雲南人。我身旁的那個則是個貴州人。他們三個見我一個人坐著不說話,便主動與我聊起來,問我是哪兒人在哪兒讀書,我都一一作答,反正坐火車閑著沒事兒就跟鄰座說說話也挺好的。就在此時,我隱約聽見車廂過道連接處傳來一陣爭吵聲。我轉過頭,發現有許多看熱鬧的人已經圍在過道中。我探出腦袋,張望了一下,原來是剛才那位讓座的中年大叔正和列車員吵架。中年大叔操著一口濃烈的東北腔與列車員爭執著,列車員也是東北人,倆人都是直性子,互不相讓。整個車廂里回蕩著一句又一句的東北大嗓門的髒話。我突然感到有點煩躁,本來自己就飢餓疲憊交加,現在這動蕩的車廂里更嘈雜不堪,耳朵里是他們接連不斷的吵罵,心情更加糟糕。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有些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麼非要跑這麼遠來讀大學。但是,後悔已經沒有了任何用處,既來之則安之!過道連接處的爭吵仍舊在繼續,我的心情也降到了冰點。曾經的美好幻想在這一瞬間被擊碎得體無完膚,我沒想到真正的北方人脾氣如此火爆,自己卻偏偏要往這個深淵跳!

這時,我的父親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他叫我跟著他去餐車,因為他已經弄到了座位。我心情瞬間變得欣喜,於是站起身跟著父親在擁擠的車廂內穿行,往著餐車的方向走去。至少可以脫離這個讓人奔潰的環境,至少今晚可以在餐車熬一宿了。

很快,我跟著父親終於來到了餐車。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對面是一對男女,分不清什麼關係,聽他們的口音像是山東人。原本以為今晚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度過,可是好景不長,這節餐車的工作人員在下班後居然直接坐在車廂內打牌。他們本就是東北人,說話大嗓門,一邊洗牌一遍扯著嗓子說著粗俗的語言。整個車廂里回蕩著他們低俗的打鬧聲,令人聽了無不作嘔。

過了一陣子,工作人員給我們每一個人發了一個包裝精美的紙盒,紙盒上面標註著「中秋大禮包」,標價是80元!後來我才明白過來,父親之所以能在餐車搞到一張座位,就是因為買了列車上的「中秋大禮包」,原來這個列車借著買賣座位賺錢。我心裡冷笑了一下,就算今晚坐通宵餐車一個人也算80?!不知為什麼,我瞬間對東北沒有了好感。也許是經歷了這一路的艱辛坎坷,想著7月初才在去重慶的火車上經歷了人世冷暖,現在去大學報到的路上也要經歷這麼多世事,我不知道老天爺要折磨我折磨到什麼時候!

車廂內的東北粗話仍舊在我的耳邊回蕩,手機關機了,我只能默默地趴在桌上,心裡盼望著第二天快點到來。這一路的奔波早已磨掉了我的耐心與信心,我變得很惱火,很想撒氣,雖然一路上父親陪在我身邊。可是我一想到今後的大學四年都要自己獨自一人回家,一個人面對這麼多冷暖,我就感覺自己選擇了一條不歸路!

也許是想得太多,也許是真後悔了,我不知不覺的偷偷落淚。那個夜晚,那個在去大學報到的火車上的夜晚,我竟又一次落淚!可是說的再多想得再多又有什麼用呢,哭泣已經不能挽回任何實質性的東西。

大概是凌晨一點鐘左右,就在我趴在桌上半夢半醒時,父親拍了拍我的肩頭,我睡眼惺忪地抬起頭。父親告訴我一個好消息:終於補到卧鋪票了!我偷偷地抹了抹眼角的淚痕,心中稍稍感覺到了一絲欣喜。於是,我們父女倆拖著行李直奔硬卧車廂。

8月29日上午,我模模糊糊地從睡夢中醒來。我坐在邊座上,靜靜地享受著來自東北地區的第一縷陽光,車窗外都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根本沒有山地丘陵。這是我人生第一次來東北,第一次來這麼遠的地方!

也許是昨晚睡得太好的緣故,那一天我的精神特別好。父親告訴我,大概上午十點鐘左右到達吉林省四平市。看著飛速前進的火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田野跟平原,我內心豁然開朗,畢竟擺在我面前的是一條光明大道,只是這一路過來經歷了太多艱辛痛苦。火車的終點,將是我四年的一個新起點!

8月29日上午十點四十,火車終於到達我人生註定要生活四年的地方——吉林省四平市!當我拖著笨重的行李雙腳踏入四平火車站站台時,內心彷彿經歷過洗禮般如釋重負。可是,當我仔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時,卻傻了眼,四平火車站甚至不如贛州火車站一半好!那是老式的月台,我的行李箱行走在月台上差點沒把我行李箱的輪子給拖壞了!

走出站,我環顧四周,果然是東北平原!真是平原!一點坡度也沒有。那一天的天空特別藍,白雲特別白,但是一看到四平市的境況,我甚至有了一種轉身就要回去的衝動!

曾經我日思夜想,盼望著能到東北生活的願望,如今已經實現。可是現狀卻給了我一個不小的打擊,我曾經在江西一個窮鄉僻壤的山區生活了十幾年,而如今卻又要來到東北這個更窮的鬼地方來讀四年書!

可是能有什麼辦法呢?悔不當初!

一想到我要把自己最最美好寶貴的四年青春年華奉獻給這片黑土地,我就欲哭無淚。我已經跳入了這個無窮無盡的深淵,跳入了這個由自己一手造就的火坑!

在去往學校的公交車上,我內心止不住地哭泣。看著窗外那些惡劣的環境,那些與南方完全不一樣的建築房屋,路上行人的每一張面孔,我只能在內心抽泣,默默地。自己選擇的路自己死也要堅持走下去!

血與淚的深淵!一直在我的生命里不能自拔。

(原稿:2015,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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