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有衝浪:「弄潮」的江浙漢子竟如此剽悍!

弄潮競技,江南人發明了一種「極限運動」

吳儂軟語。這是中國人對漢語方言——吳語的形容。

吳語方言區及周邊省份地緣關係圖

把說吳語的區域標識在地圖上,便是浙江大部、江蘇南部、上海、安徽南部、江西東北部、福建浦城組成的區域。這塊以錢塘江為軸線的方言區,便是古典中國時代建構起來的一片詩意之地——江南。在隋唐之前,以北方中原的地理視角,將這片土地被稱為「江東」。

▲戰國後期形勢圖 製圖 @ 蒼天熊貓

唐宋以來說的「江南」,最早為「江東」,是春秋時期吳越兩國故地,後為楚國東部領土——項羽就是在這裡起兵反秦的。李清照「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說的便是這裡。

「白馬秋風塞上,杏花春雨江南。」這是1944年,出自徐悲鴻先生的一幅自題聯。塞上的壯美與江南的秀美,被視為中國美學的兩種風格。春雨、杏花的意境,跟「軟語」天然契合。它們一起,建構了世人眼中的江南。作為江南名片之一的杭州,更是以「西湖歌舞」、「濃妝淡抹」的形象示人。

杭州城和西湖相輔相依,百姓生活與西湖密不可分,城湖關係的密切程度遠非中國其他城市所及。杭州與西湖共同營建了一個理想的山水城市,將歷史、景觀與現代和諧地融於一體,是中國城市發展的典範。

杭州與南宋,天設地造、互相成就的一對兒。

南宋第二代皇帝孝宗時期,都城臨安(杭州)繁榮穩定,中國經濟文化第一次迎來了以江南為中心的時代(註:六朝定都南京時經濟重心仍在北方)。就在他在位的淳熙十年(公元1183年)八月十八,在天堂之城杭州的東郊,竟出現了一幕幕驚險刺激的鏡頭:

這天午後,臨安城的商家早早地關了鋪子,市民們放棄了午休出城,浩浩蕩蕩地沿著喇叭狀的錢塘江入海口列隊而立。突然,一群被驚嚇的飛鳥,從江口飛往陸地,隨著此起彼伏的「嗡嗡」聲越來越近,水面橫起一條移動的白線,從天際線處撲面而來。浪花像鬼雪球一樣,越近越高,如一道隆起的水牆,彷彿要在寬闊的江面上築起一座城池。怒濤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推至眾人眼前,已經聲如洪鐘,像廝殺的千軍萬馬。

▲繪圖 @ 王弘力

王弘力作品《中國古代風俗百圖》系列之「錢塘弄潮」

這便是一年一度的錢塘江觀潮盛會

市民、商販蜂擁而至的目的,就是為了目睹這聞名天下的奇觀。好戲更在後頭:岸邊突然衝下來一群披散頭髮、赤裸上身、龍蛇紋身的男子,他們縱身一躍,踩水而行。

說時遲,那時快,他們揮舞著紅旗和花傘,以雜技般的手段跳躍在風口浪尖,偶爾還展示出類似體操的高難度動作。最讓人驚訝的是,有的人竟能在騰挪閃躲間,手中旗幟絲毫不被沾濕。這等濁浪排空的場面,常人躲閃還來不及,這些人為何要以身犯險呢?

這是一種叫做「弄潮」的體育競技活動。翻譯成白話,就是「在潮頭搏浪、嬉戲」。今天常說某「弄潮兒」,一般解釋為:指有不畏艱難,不斷進取,開拓創新的人. 跟著潮流走的人。比喻站在時代前列,敢闖敢幹的人。這個詞最早的出處便是來自弄潮這項活動。

大潮中嬉戲的紋身男子,是「弄潮兒」,不妨昵稱為「Nongchao Boys」,簡稱NC-BOYS。散發、紋身、搏浪,這三個片語成的形象,即使放在現代,也堪稱一群「潮人」。

▲《鵲華秋色圖》,因周密思鄉而誕生的一幅名畫,是趙孟頫於1295年回到故鄉浙江時為好友周密所畫。周密原籍山東,卻生長在趙孟頫的家鄉吳興(今湖州),從未到過故鄉山東。根據周密述說濟南風光之美,趙孟頫特作此圖相贈。遼闊的江水沼澤地上,極目遠處,地平線上,矗立著兩座山,右方雙峰突起,尖峭的是「華不注山」,左方圓平頂的是「鵲山」。這幅描摹北方城郊風光的畫作,瀰漫著濃濃的江南氣息。

弄潮,是一項神秘、且失傳已久的中國古代競技活動。我能描述弄潮的畫面,要感謝一位叫周密的文人兼南宋首都公務員,「弄潮」的比賽場面最早出自他的描述。他寫的《武林舊事》,是一本筆記體史書,根據目睹耳聞和故書雜記,以「詞貴乎紀實」為宗旨,記述南宋時期朝廷典禮、山川風俗、市井生活、四時節慶等。按照今天的說法,這是一本記錄京城官民生活及公共新聞的報道集。「弄潮」的文欄位落,出自此書的第七卷「乾淳奉親」篇,全篇以皇室起居活動為敘事脈絡,按照時間順序講述他們參加的重要活動。

顯然:這是一場精心組織、別開生面的大型體育及綜藝盛會,運動會前有大型煙火表演:點放五色煙炮滿江;觀看結束後,現場舉行了詩詞大賽:令各賦《酹江 月》一曲,至晚進呈,太上以吳琚為第一。

淳熙十年八月十八日,上詣德壽宮恭請兩殿往浙江亭觀潮。進早膳訖,御輦檐兒及內人車馬,並出候潮門,先命修內司於浙江亭兩旁抓縛席屋五十間,至是並用彩纈幕。得旨從駕百官,各賜酒食,並免侍班,從便觀看。先是澉浦金山都統司水軍五千人抵江 下,至是又命殿司新刺防江水軍臨安府水軍並行閱試軍船,擺布西興、龍山兩岩,近千隻。

管軍官於江面分布五陣,乘騎弄旗,標槍舞刀,如履平地,點放五色煙炮滿江,及煙收炮息,則諸船盡藏,不見一隻。

奉聖旨自管軍官已下,並行支犒一次。自龍山已下,貴邸豪民,彩幕凡二十餘里,車馬駢闐,幾無行路。西興一帶,亦皆抓縛幕次,彩綉照江,有如鋪錦。市井弄水人,有如僧兒、留住等凡百餘人,皆手持十幅彩旗,踏浪爭雄,直至海門迎潮。又有踏混木、水傀儡、水百戲、撮弄等,各呈伎藝,並有支賜。

太上(太上皇)喜見顏色,曰:「錢塘形勝,東南所無。」上(在位的皇上)起奏曰:「錢塘江 潮,亦天下所無有也。」太上宣諭侍宴官,令各賦《酹江 月》一曲,至晚進呈,太上以吳琚為第一,其詞云云:「玉虹遙掛,望青山隱隱,一眉如抹。忽覺天風吹海立,好似春霆初發,白馬凌空,瓊鰲駕水,日夜朝天闕。飛龍舞鳳,郁蔥環拱吳越。此景天下應無,東南形勝,偉觀真奇絕。好似吳兒飛彩幟,蹴起一江 秋雪。黃屋天臨,水犀雲擁,看擊中流楫,晚來波靜,海門飛上明月。」兩宮並有宣賜。至月上還內。 ——南宋周密《武林舊事》之「乾淳奉親」篇

宋代有許多觀潮的繪畫,遺憾的是,注重寫意山水的中國古畫,均沒有關於弄潮兒的形象。北宋李嵩《錢塘觀潮圖》,繪近岸房舍櫛比林立,煙樹凄迷,對岸雲山連綿,輕勾談染,朦朦朧朧。不過,潮鋒附近,幾艘船隻似乎並沒有躲避,而是淡定從容,迎接浪濤來襲。這些乘舟迎濤的人,應該跟弄潮兒有著密切關係。

▲傳 李嵩 《錢塘觀潮圖》

▲許道寧 《高秋觀潮圖》 波士頓美術館收藏

此圖描繪了錢塘江口,坡岸層疊,木閣雨軒,松木環抱;放眼憑眺,八月大潮,千軍萬馬,鋪天蓋地;木閣欄下,一雅士,觀大潮,歌奇觀,詠風騷;松梢之處,二漁舟,臨岸邊,奮力劃,得平安;正是:萬疊銀山出海門,晴江鬥起黏天浪。

《武林舊事》追求的「詞貴乎紀實」,基本上就是現在新聞學理論教給我們的——「真實是新聞的生命」。而這篇短文,其實就是一則符合新聞「五W」要素的精彩報道:

何時(when): 淳熙十年八月十八日,即1183年八月十八這天;

何地(where):浙江亭及錢塘江兩岸,「往浙江亭觀潮」、「自龍山已下,貴邸豪民,彩幕凡二十餘里」;

何人(who):太上皇宋高宗、太上皇后、宋孝宗,及眾市民,「上詣德壽宮恭請兩殿往浙江亭觀潮」(去德壽宮請爹媽一起去觀潮),「自龍山已下,貴邸豪民,彩幕凡二十餘里」;

何事(what):觀潮及欣賞各種水上踏混木、水傀儡、水百戲、撮弄等體育或雜技項目。

何故(why):展示大宋國力、與民同慶傳統節日;

如何(how):進早膳訖,御輦檐兒及內人車馬,並出候潮門,先……並……先是……至是……直至海門迎潮。

南宋李嵩《天中戲水圖》中的南宋龍舟

南宋時中國水上體育的發展高峰期,當時畫作和文字記載過成熟的龍舟比賽——「龍舟競渡」。《事物原始》引《越地傳》云:「競渡之事起于越王勾踐,今龍舟是也。」宋代市民體育 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其水上體育運動獨內容豐富, 形式多樣,以游泳、龍舟、水鞦韆為代表。

這是一場高規格、大規模的運動會——太上皇及現任兩代皇帝均出席觀看,眾多市民踴躍參與,氣氛熱烈奔放、場面熱血噴張。而最精彩的高潮部分是弄潮表演,選手高難度的挑戰,讓觀者不禁為之捏汗。這樣一場盛會,真切地發生在800多年前的偏安王朝南宋。如此難度的弄潮,放在今天,也稱得上是水中的「極限運動」。

▲八月中秋前後的錢塘潮

如此熱血畫風,竟然發生在說「吳儂軟語」的江南——皇室成員雖多遷自中原,但《武林舊事》的《觀潮》篇,明確之處了這些運動員,是「吳兒善泅者」,即擅長游泳的吳越土著。

同時期的文人林升,就是那個寫「山外青山樓外樓」的人,他筆下風景是這樣:「和風熏,楊柳輕,鬱郁青山江水平,笑語滿香徑。」這溫柔似水的畫面,是我們熟悉的江南和杭州的面孔,與白居易「綠楊陰里白沙堤」的畫風一致。

剛與柔,兩種風格畫面不斷地在我面前切換:到底哪個才是江南的本色呢?

江南之民,一襲剽悍剛烈的「斷髮紋身」者

從現實效果來看,人們多將江南和婉約柔美的畫風聯繫在一起。但是若是追溯江南的本地傳統,驚險刺激的弄潮競技,則體現了江南鮮為人知的另一面——這一面孔,似乎也更符合「吳越」民風的本色。

百家爭鳴、群雄逐鹿的春秋戰國,深深影響了今天的中國區域文化版圖。比如,山東因有齊、魯故地,而別稱「齊魯」;河北因有燕、趙故地而號稱「燕趙」。江南吳語地區,曾有吳、越這兩大古王國,所以形成了特徵鮮明的「吳越文化」。

上古族群與族源太過複雜,我們不做詳細考證,但大致可確定的是:吳、越有著共同的先祖,並與更南部的閩越、南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些族群泛稱「百越」)。齊人、軍事家孫武,就明確地說過:「夫吳人與越人相惡也,當其同舟共濟,遇風,其相救也如左右手。」(《孫子·九地》)吳國越國雖勢不兩立,但要是面臨外部答案,也一定會同舟共濟——這段論述證明了,吳越是同一根脈上發出的不同支脈。伍子胥也有過類似論述:「夫吳之與越也,接土臨境,壤交通屬,習俗同,語言通,我得其地能處之,得其民能使之。越於我亦然。」(《呂氏春秋》)

▲我國古代百越民族活動範圍示意圖

隨著不同族群交融和文明進程發展,地域的吳越逐漸超越血緣族群,成為一個區域文化概念。從春秋到秦漢時期,吳越已經不是血緣意義上的族群區域,而是一個擁有鮮明傳統的華夏文明的組成部分。至於根子上從哪裡來,這裡不作討論。

▲楚、干越、吳越地緣關係及互相關係圖

以中原為發散地的中華文明,融合能力強大,但其偉大的魅力在於:和而不同、求同存異,在輸入中原思想的同時,還能讓各地的風物民俗,得以不同程度的保留——吳越、巴蜀、齊魯、秦晉、荊楚,像不同色澤的花瓣,盛開在一棵植株上。在被中原文化影響的同時,吳越文化也對中原產生影響——在這種互相作用之下,古吳越完成化「華夏化」,成為中華文明的一部分。相比之下,更靠近中原腹地的楚,「華夏化」比吳越早,更偏離中原腹地的閩越(福建)、南越(兩廣)的「華夏化」比吳越稍晚。

▲吳越同根同源,春秋時期,雙方爭霸江南,前期吳佔上風,後期越占鰲頭——越滅吳後,一路北上,進入齊魯,爭霸中原,並定都琅琊。後,越為楚國所滅,其故地一度稱為「東楚」。

成書於西漢的著作,對吳越民風進行了這樣的描述:

「(越人)常在水中,故斷其發,文其身,以像龍之子,故不傷害也。」(《漢書·地理志》) 「(越人)陸事寡而水事重,於是民人被發文身,以象鱗蟲 。」(《淮南子·原道訓》) 「(越人)剪髮文身,烘然成章,以像龍子,將以避水神。」(《說苑·奉使篇》)

▲西漢吳越地區出土的人俑,其形象通體紋身、斷髮,與當時文獻記載十分契合。

三處記載大同小異,均點出了吳越人的特徵:

環境:吳越,即江南人經常跟水打交道

髮型:為了活動方便,往往不修邊幅,披散斷髮

紋身:龍一類的圖案,作用是「避水」

▲三國時期吳服 製作 @ 中國裝束復原小組

漢代,吳越人開始把頭髮留長,但是保留了自己的錐髻;把衣服改成右衽,把裙子加長,但是他們的衣服還是相對緊窄;吳越人開始放棄紋身,於是他們在衣服上繡花紋。他們創造了吳服,他們開始改變自己的信仰和精神。原本信仰蛇和大江的民族,也變成了「炎黃子孫」 資料來源:知乎賬號 @ 大夏狼

成書於漢代的《越絕書》作者沒有明確身份,但可以通過開篇文字確定,作者為紹興地區人,紹興是古越國的中心。作為本地人視角的地方志,《越絕書》在《越絕外傳記地傳第十》篇中稱:「夫越性脆而愚,水行而山處,以船為車,以楫為馬,往若飄風,去則難從,銳兵任死,越之常性也。」

這段話說的是越王勾踐卧薪嘗膽幹掉吳國,一路北上開拓,逐鹿中原,把都城遷到了齊國家門口的琅琊,孔夫子帶弟子來「教化」越王(此段是否屬實且不管,我們關注的是地域民風之描述),越王就說:俺們越人性格直爽而愚鈍(自謙),居住之地汪洋澤國,乘船就像北方人駕車騎馬,去的時候順水如風,離開逆水就勢比登山——在這種環境下,吃苦的越人視死如歸。夫子您看,俺們這群人水利來水裡去慣了,剽悍如此,短期很難教化啊,您魯國那套思想,恐怕不適合我們越地啊

跟吳越先民類似,南宋錢塘江「弄潮」的人,也是「斷髮紋身」——這說明,經歷了千年變遷,經歷了中原文化的一輪又一輪影響,古老的傳統與印記,在吳越地區並沒有消失。即使到了經濟發達的宋代文人社會,本色的吳越依然沒有褪色——以弄潮為代表性的「極限運動」,正是古老印記的集中體現。

相比中原,江南人,或曰吳越人最顯著的民風和環境特色就是:以舟為車,以楫為馬。婉約柔美富足的水鄉,是唐宋至近世形成的印象。在更漫長的歷史時期,江南的水非但不婉約,而且還很兇猛——吳越人民,就是在跟水的纏鬥中不斷成長的。斷髮紋身,成了他們重要的族群標識之一。

兇猛的水,要以世界最強烈的涌潮——錢塘江潮為代表。我們依稀可以推斷:弄潮,是吳越地方特色的傳統活動,人們「斷髮紋身」的龍蛇圖案,很可能是向神靈祈禱避水的圖騰符號。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地人對水患災害的畏懼。南宋周密寫的「弄潮」畫面來看,這種活動已經形成很久。那麼,它是從哪裡來呢?

杭州人猛,源於人與「魔鬼江」的糾結纏鬥

錢塘江口涌潮是海洋潮汐的一種。地球上的海洋潮汐是海洋水體在日、月天體,尤其是月亮的引力作用之下所形成的一種周期性運動。河入海口,多有涌潮,但錢塘江潮最為奇絕。論長度、水量,這條江並不突出,但為何能成為全球最強烈的漲潮景觀呢?

▲太陽、月球、地球約潮汐運動關係演示圖

▲農曆八月十八前後的錢塘江涌潮

▲錢塘江及杭州灣底部地形及涌潮形成機理圖

外寬內窄的喇叭口,一度被認為是最重要的原因,但喇叭口並不是錢塘江的專利,其他有此輪廓的河口,卻沒有強烈涌潮。

錢塘江管理局的周潮生工程師,經過多年研究發現:秘密就在杭州灣底部,從灣口到乍浦,河底平坦,水深約10米;從乍浦往內則以萬分之一二的坡度抬升,在海寧老鹽倉間達到頂點;跟水流呈垂直的方向,形成了一條長約130的「沙坎」。所以,海潮進入杭州灣長驅直入到沙坎時,前鋒迅速變陡,漸成強烈涌潮。

錢塘江涌潮形成機理「四步分解圖」

▲錢塘江口涌潮形成示意圖與主要觀潮點

錢塘江因河道曲折如「之」,又叫「之江」、「浙江」,作為區域的浙江也因這條江而得名。上游為新安江,中游為富春江,下游為狹義的錢塘江——也就是最為洶湧澎湃的一段。據說,江中有一詭異大石,被稱為「羅剎石」(羅剎,佛教中的惡鬼)。錢塘江,也因這塊石頭有了另一個名字——羅剎江

五代時期詩人羅隱詩云:「怒潮洶洶勢悠悠, 羅剎江邊地欲浮。」羅剎江,這個帶有鬼魅恐怖色彩的辭彙,反映了吳越先人面對錢塘江這頭猛獸時的心理。

相傳,五代時吳越國的開國國君錢鏐(liú)曾帶兵射潮,並修築了堅固的海塘。繪圖/黃宇海

▲2008年9月15日,一場號稱「百年不遇」的潮災襲擊了杭州珊瑚沙附近。儘管潮來之前,當地氣象台進行了多次預報,但還是沒有料到,潮水居然越過堤壩、漫上公路、沖翻汽車,直接涌到了大街上。雖然潮水漲落非常有規律,但也多有異常發生。這次突如其來的大潮,就是由於沿海颱風的推波助瀾所致。

詩人羅隱生活的時代,吳越王國掌握了較為成熟的海塘技術。錢塘江之「錢塘」,就是一條海塘的名字。

潮水強烈的時節,也正是颱風光顧之時。以浙江為例,經常受颱風暴潮及錢塘涌潮襲擊的岸線長達6000多公里,其中大陸岸線有1840公里,佔全省大陸岸線的83%。吳越地區,尤其是浙江的海岸線,布滿了一種像本地特色的人文景觀——海塘,猶如沿著海岸線遊走的長城。它的出現,就是江南人與潮災、水患纏鬥的產物。

▲攝影 @ 董瑜

古老的海塘在杭州灣兩岸斷斷續續地佇立著,色澤斑駁,條石整潔素凈,被海風和海水親吻過幾百年的塘身,顯得雄渾有力、卻不張揚。古老的東西就是顯得美好,有了歲月的淘洗,加增了存在的意義。這裡是海寧觀錢塘大潮的一個地點,古海塘在這裡開了一個豁口,用於漲潮時把船從這裡抬上岸來,塘身上用來固定石條的鐵釘暴露了它的滄桑經歷

在遙遠的年代,西湖一帶距離海岸還很近——西湖的前身,本是一個海岸潟湖,隨著人們不斷加固防潮大堤,加上大自然泥沙堆積,海平面後來下降,曾經的海邊變成了湖濱,今杭州濱湖路曾經也是海岸線,邊上那道高高的海塘,因附近有「泉」(吳語「泉」音接近「錢」的發音),因而而得名「錢塘」。

▲杭州灣的歷史變遷,是「滄海桑田」的鮮明見證——今天的海過去可能是陸地,今天的陸地過去可能在水下。杭州灣北岸,上海金山曾在水下;今天的蕭山也是在近世形成的陸地。

▲公元前195年,是漢時期杭州灣北岸水、陸形勢圖。當時西湖的前身是個半封閉的西湖,與海水相連。

當時的杭州前身「錢唐」即圖中的「泉唐」。

這條叫「錢塘」的江,彷彿上蒼的特意安排,成了吳與越,地理與文化的界限。它將江南之地分成了兩種格局:錢塘江西北是河網密布的平原水鄉,孕育了蘇州、無錫、常州、湖州、嘉興等吳地明珠,是為蘇南、浙西;江東南(包括錢塘江面)則是山環水繞、海岸曲折的丘陵河谷,孕育了紹興、寧波、溫州、台州等越地名城。

▲宋代的兩浙路,基本就是吳越或「江南」地區,當時浙西包括今太湖平原地區的蘇南

一側是浙西(廣義上包括蘇南)為吳地,一側是浙東,為越地——宋代蘇南與浙江是一體的行政區,叫「兩浙路」,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江南」地區。

濤濤錢塘江潮,從空間距離而言,與那一汪歲月靜好西湖,並不算遠;但它們所代表和締造的地域性格對比強烈。江南的兩種格調,也因此而分為兩種。因江而成的浙西、浙東,還形成了兩種學術流派——浙西學派、浙東學派。地理、文化因江而分野;省份,因這條江得名;省會前身杭州叫錢塘,也因這條江而得名。

▲吳越地域形勢,二者大致以錢塘為分野,而杭州是最重要的節點或結點

滄海桑田之後,江岸線不斷東移。江、湖終於分離,一個歸於平靜、一個繼續怒吼。杭州城,不南不北、不東不西,恰好在錢塘江與西湖間的節點上。

嚴格來說,古典的時代的杭州,並不在錢塘江流域。按照水文劃分,杭州主城區屬於太湖水系,西部主要河流是西溪,東部水系主要是大運河——這兩條河構成了杭州城的母親河。錢塘江,算不上杭州的母親河,它非但沒有給早期杭州城提供流域,而且,它的惡潮隨時威脅吳越人的安全。在改造自然能力有限的情況下,早期的杭州聚落一直在躲避這條有「羅剎」稱號的魔鬼河。

▲省界讓太湖分屬兩省,而錢塘江的距離,讓很多人誤以為杭州城位於錢塘江流域,而實際上:杭州跟蘇州、無錫、常州、嘉興、湖州、上海同屬太湖平原。

▲太湖平原及周邊地區地形遙感圖

▲杭州與太湖平原、錢塘江的位置關係

從流域水系圖上可以看到,杭州城恰恰坐落在太湖平原南部——杭嘉湖平原的南緣,它緊貼著錢塘江,卻要時刻防備這條脾氣暴躁的猛獸。

錢唐縣最早設在山前盆地,以山地為屏障,後來因為人口增多,需要往平原地帶發展,所以不得不修築高大的海塘,第一道著名的海塘就叫——錢塘。取這座工程的諧音,杭州所在地最早設縣稱為「錢唐縣」,到了隋唐之際改為「錢塘縣」。不過,那時候的縣城那時候的西湖並不在城西,而且距離海岸線很近,所以還沒有「西湖」的叫法。那時還是「錢塘湖」,如白居易的一首詩就叫《錢塘湖春行》。

白居易的時代,河流攜帶泥沙不斷造陸,加上海棠修築技術不斷提高,隋唐升級為「州」的錢塘縣,城市面積比此前擴大了數倍。但杭州的樞紐位置是顯而易見的——太湖流域與大海之間、吳地與越地之間、浙東與浙西之間。這就是杭州,土地富饒又有潮災隱患、面向中原又背靠大海。正因如此,從隋朝大運河開通之始,它便一天比一天壯大。

▲隋朝大運河與杭州(餘杭)位置關係圖。其中的江南運河一段,正好穿越了太湖平原

杭州城,端坐在洶湧的江水與婉約的湖水之間做動詞的時候,「杭」的意思是「渡」;《說文解字》說:「杭,渡也。」這個美妙的漢字,在《詩經》中留下了一句美妙的句子:「誰謂河廣?一葦杭之!」作名詞的時候,杭是「船」。《說文解字》又說:「杭,方舟也。」又如《史記·司馬相如傳》:「蓋周躍魚隕杭。」

▲杭州城市形象LOGO 設計者 @ 解建軍

杭州城市LOGO,整體的造型就是一艘航船,古代「杭」通「航」,既可指「航行,也可作名詞「航船」。

杭州,它恰恰就像一艘船,連接著吳越、過渡著海陸。這樣的它,兼具西湖和錢塘江帶來的兩種性格。賞湖游春,是一種性格,代表著江南的婉約;臨江觀潮,是一種性格,象徵著江南的剛烈。只不過,前一種在話語上佔了上風,更能迎合文化人和文藝青年的情懷。而轟轟烈烈的弄潮,是第二種性格的產物,它一直存在,但在話語上不及前者。

在南宋時期大型運動會的弄潮現場。按照周密記述說法,這種競技活動在當時已經達到熱潮階段。那麼,英勇無畏的「弄潮」者,是怎麼一樣群人?其絕技是從何而來?這種活動是如何從誕生走向成熟的?

弄潮蛻變,從神壇祭祀到人間狂歡

「弄潮」二字,目前最早能查到的史料出現在唐代。

幾乎就在白居易等文藝青年歌頌江南和西湖的時代地理學家李吉甫開始為大唐江山版圖寫志。完成於唐憲宗元和八年(813年)的《元和郡縣圖志》,大約比白居易《錢塘湖春行》誕生早十年,其卷二十五的「浙江」條下寫道:「江濤每日晝夜再上,常以月十日,二十五日最小,月三日、十八日極大,小則水漸漲不過數尺,大則濤涌高至數丈。每年八月十八日,數百里士女,共觀舟人漁子溯濤觸浪,謂之弄潮。」史料描述,不像詩詞那樣煽情,幾行簡約的文字背後,隱藏了多少驚心動魄的畫面。這段話不僅首次提到了「弄潮」,而且為它下了一個簡明扼要的定義:溯濤觸浪。白話說就是,方圓數百里的男男女女,來到江畔,看出身船家漁夫的人,逆濤而上,與浪共舞,這種活動稱為「弄潮」。

沿著文獻記載的蛛絲馬跡,我們接著能夠發現:弄潮的早期,並非是表演給「數百里士女」的,而是有著更莊嚴神聖的目的。確切的說,是吳越先人與神靈對話時產生的一種活動,是朝拜、祭祀,也是歌頌、祈禱。最早考證這個問題的不是我們,而是宋人。

宋施諤所撰《淳祐臨安志》第十卷「浙江」條說:「吳王(夫差)賜伍子胥死,乃取其屍盛以鴟夷之革, 浮於江中,子胥因隨流揚波,依潮來往,盪激崩岸, 勢不可御。於是仲秋既望, 杭人以旗鼓迓之,弄潮之戲蓋始於此。」吳國大臣伍子胥被殺後浮屍江中,屍體隨潮水來回移動。那驚濤拍岸,人類難以防禦,於是沒到中秋節前後,杭州一帶的人舉旗打鼓,迎潮祭祀,弄潮活動大概始於此。

▲杭州吳山東南角有伍公廟在吳山東南角,春秋時因吳大夫伍子胥冤死,百姓立祠祭祀,至今已二千餘年。目前所存伍公廟為清代遺存。潮神殿中間立伍子胥潮神青銅像,兩側為十八路潮神畫,曹娥在列。

中國有河流千千萬萬,很少以人得名。錢塘江南岸,有條支流南北向的支流叫曹娥江,是以漢代一女子命名。該女子之所以成名,因為父親的一次祭祀活動。范曄所著《後漢書》卷83「列女傳」有一章專說曹娥:「曹娥父盱,能弦歌,為巫祝。漢安二年(143年)五月五日, 於縣江溯濤婆娑迎神,溺死,不得屍骸。娥年十四,乃沿江號哭,晝夜不絕聲,旬有七日,遂投江而死。」曹娥的父親曹盱是一名巫師,一次在江口逆水跳躍著祭祀神靈,不幸溺水身亡,屍體被潮水捲走。年僅14歲的曹娥,在江岸大哭七天七夜,投江自盡。這條江,後來就有了新名字——曹娥江。

浙江餘姚人虞預,東晉時期著名的史學家,《晉書》為「二十四史」之一,除了為國寫史,他還留下了一部寫自己家鄉的《會稽典錄》,其中關於一段曹娥事迹的文字,與此前的記載吻合:「父盱,能撫節按歌,婆娑樂神。漢安帝五月五日,於縣北迎伍君,溯濤而上,為水所淹,不得其屍。」

作為錢塘江的支流,曹娥江潮雖不如錢塘江潮那般猛烈,也有較強的潮汐現象。曹盱,是第一個被記載的弄潮人,但是他應該不是第一個掌握這種技巧的,這次活動,也應該不是它第一次表演。因為女兒的「至孝」事迹,這位巫師的活動被青史記載。作為巫師,他此前應該對江潮的規律非常熟悉,並掌握了在潮水中跳躍行走的技巧,此次祭祀,不幸溺水。

前文已經說過:杏花春雨的江南印象,是唐宋之後的事情。早期,生活在錢塘江兩岸的吳越人和江南文明,是在險惡的環境中生存、發展起來的。跟潮水的纏鬥中,產生了江南獨有的信仰——潮神。面對大自然,人類形成了萬物有靈的觀念。有信仰就有祭祀,有祭祀就有人神對話。人與神的對話,是通過中間角色——巫師來完成的。巫師在神面前通過聲音或肢體語言,傳達人類的心聲。據此,學者提出了人類娛樂活動的初始功能——娛神。所謂娛神,就是人們通過祭祀、舞蹈、聲樂等取悅神靈。

黑格爾將人類發展階段分為三:即與天然的接觸、與人的交換、對自我的反思。具體到文娛競技活動, 則對應為娛神、娛人、娛己。早期階段的弄潮,處於娛神階段。

曹盱在曹娥江迎、祭的神,是潮神伍子胥。我們前面提到,以錢塘江為中心的吳越地區,潮水災害多發。潮神信仰,正是這一地理環境下的產物。「會稽俗多淫祀,好卜筮」(《風俗通義》),說的是會稽郡(吳越地區)多有祭祀活動,巫術占卜興盛。

從東漢到唐李吉甫之前,我們沒能找到關於弄潮的文字記載。但是,可以確定,早在唐代之前,弄潮活動已經開展得方興未艾,甚至唐代之前「弄潮」就已經從祭祀活動中走出,開始邁向「娛人」階段。《元和郡縣圖志》關於弄潮的記錄文字不多,「數百里士女, 共觀舟人漁子溯濤觸浪, 謂之弄潮」。「數百里士女」足以說明觀眾只規模。我們可以據此合理推斷:弄潮活動,從支流曹娥江逐步過渡到錢塘江兩岸,如火如荼地發展起來,至少在唐代,已經成為一項擁有群眾基礎的體育活動。

從春秋末期祭祀潮神開始,候祭祀潮神的中心是在曹娥江——它旁邊緊鄰古越地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會稽,即紹興。當時的杭州灣,比現在還要寬闊,河口地區潮水異常兇猛,相比而言,曹娥江更安全,更容易早形成城市。

錢塘江口弄潮活動的興起、發展,與杭州城的崛起過程,軌跡基本一致——

杭州地區出現縣城,要到秦統一六國之後,在會稽郡設錢唐縣(是唐,而不是塘,錢塘是隋唐時期改名的)。漢末三國兩晉南北朝處於動蕩時期,此時的杭州仍是「縣城級別」的錢唐縣。對於弄潮這種表演性很強的活動,沒有大城市的地方就沒有市場需要,所以也無法形成規模;沒有大城市的地方就沒有話語權,也就沒有人去記錄。

杭州古城有個武林門,記述南宋臨安城市地理的著作叫《武林舊事》——武林,這個霸氣的名字,是古杭州的代稱之一。據說源於錢塘城外的武林山。東漢班固《漢書》卷二十八《地理志》記載:「武林山,武林水所到之處出。東入海,行八百三十里。」

▲ 杭州老城東部有三條古河道,這是錢塘江古岸線不斷變遷的印記。

▲杭州西湖及西部群山圖

杭州,不僅是「武林」,更是「江湖」——江,是錢塘江;湖,是錢塘湖。西湖的放大版是太湖,太湖流域平原,杭州城市所處的杭嘉湖平原,是太湖平原的組成部門;錢塘江口的放大版是海灣,江海交匯喇叭口,它朝向的則是更廣闊的大海。

杭州、太湖平原、錢塘江與吳語區(江南)與中國的位置關係

這是一個背靠群山的「武林」之城,又是一個朝向大海的「江湖」之城。2000多年前的,曾經的江與湖,是糾纏在一起的。宋代《淳祐臨安志》說:「西湖本通海,東至沙河塘,向南一岸皆大江也。故始皇纜舟於此。」

▲秦:會稽郡的錢唐縣

蘇州紹興為中心,杭州為邊緣

蘇州與紹興,是文明發展早期的江南兩個中心城市。春秋時期吳越爭衡,前者國都在吳(今江蘇蘇州),後者的統治中心在會稽(今浙江紹興),越王勾踐滅吳之後,首都一度北遷山東琅琊,但越國終於不能在中原立足,又退回江南,仍舊建都於吳(蘇州)。到了秦始皇統一六國,分天下為三十六郡,江南屬於會稽郡,而會稽郡治在蘇州。

當杭州城在搖籃中時,太湖流域中心蘇州、江淮流域中心南京,早已繁榮多時。秦漢時代,今杭州城區所在,還是一片潟湖、沼澤、海灘的世界,江口的大潮隨時可能倒灌入半封閉的潟湖,西湖的前身。秦漢所置的錢唐縣城故址,至今還沒有定論,但大多數學者認為,縣城建在群山之中,處于海拔較高、潮水難以波及的地帶。

▲東漢:吳郡的錢唐縣

蘇州為中心,杭州在邊緣

東漢時期,會稽南部仍名會稽郡,治所也依舊在紹興;而北部則分立為吳郡,治所仍在蘇州。吳郡所轄的錢唐縣便是今日杭州的前身(縣治在靈隱山下),在吳會以錢塘江為界分治之後,錢唐縣緊靠兩郡分界線,不過是個處於邊緣地帶的蕞爾小縣。

西漢時,江、湖淤積,江岸難移,江湖之間,終於有了一片相對開闊的陸地。「武林山」下的錢唐,開始成為會稽郡轄區的一處軍事要地。

三國兩晉南北朝:六朝南京很熱鬧,錢唐江湖靜悄悄。

潮水翻湧的錢塘江,是吳、越過渡地帶的天險,儘管兩地的界限並非那麼涇渭分明。錢塘江畔的錢唐縣,早期屬會稽(治紹興)管轄,東漢則被劃入了吳郡(治蘇州)。也就是說,當時的杭州先被紹興的會稽郡管著後又被蘇州的吳郡管著。「分浙江西為吳,以東為會稽」」(酈道元《水經注·浙江水》)。先屬越地郡,又屬吳地郡——杭州,以吳而言,是南部邊緣,以越而言,是北部邊緣。總之,吳越結合部的杭州這時候不太重要,劃給別人都是身不由己。

陳文述在《西冷懷古記》「錢唐懷華信」篇中說:「江湖始分,漲沙漸遠」。東漢時期曹華信修築海塘,開始讓西湖脫離「苦海」,成為內湖,當時錢唐縣在西湖的西南,稱「明聖湖」。

偉大的隋唐時代,讓錢塘江流域的開發,邁出了劃時代的一步。據《乾道臨安志》卷一《城社》引《九域志》記載,「隋楊素創州城,周回三十六里九十步。」縣升級為州,後又升級為郡——隋代杭州城,終於拓展到今杭州市區。到隋煬帝,大運河又讓杭州華麗轉身,直通東都洛陽——交通動脈直接拉動了GDP的升級:「川澤沃衍,有海陸之饒,珍異所聚,故商賈並湊」(《隋書·地理志》)。

▲隋代:餘杭郡的錢唐縣

蘇州、杭州、紹興開始三足鼎立

縣—州—郡,隋朝短短几十年,杭州完成了兩級跳。唐襲隋制,杭州繼續蛻變升級。唐朝,杭州迎來了一位赫赫有名的父母官——白居易

公元822年,唐穆宗長慶二年,唐都長安發布一條人事通知:白居易任杭州刺史,刺史為唐朝州官,相當於「杭州市市長」。這個時候,堅固的海塘擋住了滾滾江潮;沉澱的陸地圈出了一汪湖水——江湖之間,安放著江南新崛起的杭州城。錢塘江畔,等待詩人市長吟詠的,一面是溫柔的西子湖;一面是翻滾的錢塘江。除了那首《錢塘湖春行》,白先生在擔任市長期間,還寫了首叫《重題別東樓》的詩,今天流傳不是很廣。詩云:「春雨星攢尋蟹火,秋風霞颭弄濤旗。」他特別寫了還有小注說:「餘杭風俗:每寒食雨後夜涼,家家持燭尋蟹,動盈萬人。每歲八月迎濤,弄水者悉舉旗幟焉。」

這列說的「弄濤」、「弄水」其實就是弄潮,詩人市長提到弄潮,比李吉甫晚了十幾年。

唐代中期,詩人李益有一首《江南曲》: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這是一首閨怨詩,說女子嫁入商賈之家,在豐厚的物質生活中過得並不如意。看著錢塘江潮漲潮落,卻盼不來遠行的夫君,她不禁產生了莫名的幽怨,後悔當初沒有嫁給馳騁江波的弄潮兒。當潮落的時候,他們總有個歸期。這首詩敞露了女子孤獨的心,也透出了一個信息:像弄潮兒一樣的風雲人物,也是不少人願意託付終生的對象。

《江南曲》詩中除了寫弄潮兒,還寫了一個渣男商人,但作者李益這廝顯然個「雙標」的傢伙,唐代傳奇小說《霍小玉傳》提到的男主人公就是這廝,當時他還在世,小說寫的幾段是真實事迹。這位李益公子,你去看他寫的邊塞詩、閨怨詩,哇,簡直雞湯正能量爆表,看起來既同情受傷少婦,又憂國憂民。但現實中,這人不僅負心,且總是對妻妾極不放心。《舊唐書·李益傳》:「少有痴病,而多猜忌,防閑妻妾,過為苛酷,而有散灰扃戶之譚聞於時,故時謂妬痴為『李益疾』。」

每次出門,要在屋裡撒灰,把門窗緊閉——這哥們於是就成了「疑妻」的代名詞,這種病乾脆就叫「李益疾」了。《霍小玉傳》則這樣說:「出則以浴斛覆營於床,周回封署,歸必詳視,然後乃開。」啥意思呢?李益出門,要把妻子捆起來用浴盆蓋起來,回來還要詳細檢查,覺得沒問題才解開。

這是插曲一段,接著說杭州與弄潮。

唐宋之間的過渡時期,江南為吳越政權統治。吳越三代五主,始終奉中原王朝為正統,始終未稱帝,其政權可被視為「江南吳越自治區」。第一代吳越王錢鏐,在其他各國紛紛熱衷戰爭的情況下,他以保境安民為國策,讓動蕩中的江南和杭州,完成了華麗轉身。面對肆虐的潮災,他發起修建錢塘江捍海石塘,讓周邊變成了富饒之地,「錢塘富庶盛於東南」(《舊五代史·錢鏐傳》)。吳越統轄區域,基本等於今蘇南、浙江,及安徽部分區域,大致就是「吳語方言區」,也就是文化語境中的「江南」。

▲五代:吳越國的都城

杭州成為中心,蘇州、紹興成為輔佐

曾經:吳的中心——蘇州;越的中心——紹興;曾經的杭州,是吳越兩國或兩郡的邊緣。到了吳越,杭州升級為吳越國的都城,成了整個大吳越的區域中心。

吳越王朝保境安民國策執行了70多年,後來把一塊富饒的江南,以和平解放的方式移交給北宋,沒有經歷戰爭洗禮的杭州,繼續著自己的上升勢頭。北宋時,杭州城市面積首次超過昔日的六朝故地江寧(南京)、吳地中心平江(蘇州),成為江南最大的城市。等到南宋建都臨安(杭州),江南中心,又變成了全國最大的中心城市

南宋疆域圖 製圖 @ 蒼天熊貓

南宋都城臨安城平面圖

南宋臨安城皇城地圖

從地方區域中心到全國最大的城市,兩宋時期杭州再次蛻變。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弄潮迎來了屬於它的高峰時代。這個時候,全國經濟重心向東南傾斜,以江南為代表的東南地區,社會安定、經濟繁榮,文化娛樂事業蒸蒸日上。這個時期的杭州,一方面體現著江南水鄉的富足、安逸,一方面,這裡保存著古吳越傳統的剽悍、陽剛。

陽剛與柔美,在杭州城交相輝映。所以,在吳越的節點——杭州城附近,在錢塘江口,就上演了轟轟烈烈的弄潮熱血大戲。所以,詩詞里那個遍地軟妹子的地方,也有一群硬漢子——弄潮兒,他們上演了翻江倒海般的熱血劇!正如《水滸》里那些紋身的漁家漢子一般,弄潮兒就是現實版的「浪里白條」、「混江龍」、『出洞蛟』。

弄潮活動,以錢塘江口為興盛之地,首先是天文、地理因素的青睞。

天文:受日月引力,尤其是月球引力和運行規律線影響,位於北緯30-31度附近的杭州灣陰曆每月有兩次大潮汛和兩次小潮汛,朔日(初一)和望日(十五)之後2-3天為大潮汛。在一年之中,八月十八潮水最盛。

地理:農曆八月,正是浙江颱風頻繁登錄季節,推波助瀾;杭州灣內的沙坎,在潮水行進過程中,起到了抬升作用。

人為:那麼,除了天、地,另一個因素就是人了。一種活動要想成為潮流,需要安定的社會環境來支撐、需要巨大的市場來推動。安定的唐代,吳越地區雖有弄潮,但畢竟遠離中原王朝都城,無法受到高層和主流文人的注目。經歷了吳越半個世紀的過渡,到了江南經濟繁榮的兩宋,屬於「弄潮」的黃金時期,終於到來了!

唐宋以降,潮水景觀依舊,但人應對自然的能力大大增強——不可控的,就叫做災害;可以控的,就成了景觀。是福是禍、是災是景,完全以人的條件為轉移。

五代時期有沒有弄潮活動?應該有,但沒有具體的記載。吳越國對江南的經營和治理,為兩宋時期江南的進一步繁榮奠定了基礎,也為弄潮市場形成,鋪好了經濟和文化的溫床。

弄潮的詳細記載在南宋,但根據詩歌描述,北宋時期就形成了規模。北宋初期,潘閬在《酒泉子》詞,就描述了弄潮的場面:「弄潮兒向濤頭立, 手把紅旗旗不濕。」這位潘老師性格狂放,因為寫錢塘潮出名,當時有人專門創作了一幅畫叫《潘閬詠潮圖》。

宋治平年間(1064—1067年), 擔任杭州長官的蔡襄,就是那個「宋四家」之一的大書法家,這位父母官一度為本地的弄潮風氣而頭疼,於是發布了《戒弄潮文》,其中提到「吳越之中, 惟江濤之最雄, 乘秋風而益怒。乃其俗習,於此觀游。厥有善泅之徒,竟作弄潮之戲」。書法家中的另一家、曾在杭州任職的蘇軾先生,也應該見到過弄潮的場面,它在《瑞鷓鴣》詞有說: 「碧山影里小紅旗,儂是江南踏浪兒。」蘇先生還在另一首詩《詠中秋觀夜潮》中寫道弄潮的浙江人:「吳兒生長狎濤瀾,冒利輕生不自憐。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蘇先生的詩十分接地氣,不僅欣賞弄潮,還用特色吳越方言說「儂」。

結合此前梳理,我們可知:弄潮又可稱「迎潮、「迎濤」、「弄濤」、「弄水」、「踏浪」。北宋弄潮風氣比唐朝更濃,但還多是民間自發行為,官方並不鼓勵,甚至發布過相關禁令,可能因為人氣太旺盛,根本停不下來。這也說明,弄潮不僅可以「娛人」,還有了「娛己」的性質:通過挑戰自然獲得他人喝彩,最終達到對自我精神肯定和精神升華。到了南宋,杭州成為都城,到了宋孝宗時期,國家竟然舉辦起以弄潮為重頭戲的水上運動會。前文《武林舊事》記載的那驚心動魄的場面,就發生在這一時期。

弄潮運動的起源、興盛,與古希臘古典奧林匹克運動的起源,又是何其相似。古希臘的古代運動,是為了表演給宙斯諸神;中國的弄潮技藝,是為了表演給潮神伍子胥。從曹娥他爹弄水迎潮神,到南宋「迓子胥弄潮之戲」升級完善——一項驚險刺激的表演,從神性的宗教活動,走向世俗的體育競技。

我們今天常說弄潮兒,已經是象徵意義。而唐宋時代的弄潮兒,是一群從草根變成網紅的風雲人物,並且是被當時的著名記者李吉甫、周密、吳自牧、吳儆等「報道」過,被著名的詩詞大咖白居易、蘇東坡、潘閬、辛棄疾、張孝祥等讚美過

弄潮,為什麼最終在南宋使其迎來大爆發?政府舉辦的弄潮運動會,折射出了這個王朝的哪些信息?通過這群杭州城的「潮人」,我們能看到一個怎樣的社會剪影?

▼清初繪製的錢塘江口形勢圖 收藏 @ 美國國會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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