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有個被你踩在腳下的人間
現在成就不凡的人,剛來北京時很多也住過地下室。即便你沒住過,你也一定認識幾個。但你可能不知道。他們白天和你一樣在城市忙碌,夜裡,你想不到他們去哪兒睡覺。有人上高樓,有人鑽進地下。
這是只有一百萬人見過的北京。就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腳下的地下室里就有人過著他們的生活。你讀這篇文章的時候也一樣。
北京地下室是勵志故事裡常用的起點:郭德綱在這裡熬過,王寶強在這裡哭過,白岩松在這裡被雨水泡過。這裡曾經混住著各種有夢想的年輕人:大學生、白領、搖滾歌手、打工妹、作家、導演……
過去幾天,我的同事們鑽進地下,聽他們的故事。他們可能是最後一批住在北京地下的人,他們的生活體驗是這樣的:
- 「能聽到隔壁情侶從第幾個齒口撕開的傑士邦。」
- 帶客戶看幾百萬的房,腳下是自己幾平米的家。
- 明明是上班族,卻覺得自己像流浪漢。
- 地下那麼黑,分手時覺得被整個世界遺棄了。
- 不敢告訴父母自己怎麼過日子,只說一切都很好。
- 最大的目標就是住更好的房子。
你可能沒住過地下室,但你一定知道那種在暗地裡憋著勁咬牙奮鬥的感覺。一邊懷疑這座城市有沒有自己的位置,一邊相信會有。
相比之下,住在地下室里的人經歷絕望的次數更多。
這些年,為了解決安全隱患,北京連續幾年清理、改造違規修建的地下室。越來越多的地下租戶搬走了。很多人卻懷念那段時光。他們常說:
「地下室我都住過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有時候,他們覺得自己活在一個假的北京。但每次爬出陰暗的樓梯,皮膚終於曬到陽光,又覺得一切都可以忍受。
你一定也有過這樣的感受。
在地下室消失之前,我帶你看看另一個北京里的另一種生活。
住地下室的女孩。by Sim Chi Yin
1. 帶著客戶看幾百萬的房,腳底下是自己幾平米的家
北京的地下和地上給人巨大的反差感。
我在網上看到過一個做房產中介的男生的故事。每天在悶熱的地下室洗漱完,他都會穿著西服打著領帶,去附近的公司上班。他負責的片區也在附近,經常帶著客戶來來回回看幾百萬的房子,腳底下是自己幾平米的家。
人們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更體面。一個修電器、開小賣部的中年男人,領著全家在地下住了十幾年,他堅持讓女兒學小提琴,每天女孩的琴聲都貫穿地下。
22 歲的豆豆是陝西人,今年大學畢業後,她在北京東城區一家四星級酒店一層的前台工作,住在酒店地下二層的集體宿舍。每天早晨 7 點,她坐貨梯從 -2 層到 1 層上班,就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
樓上客房住一晚的價格,貴的能頂她一個月工資。樓上是豪華的獨立衛浴、地毯、落地窗,樓下是公用廁所、下水管道、沒窗戶沒採光,白天熄了燈就跟晚上一樣。
地下陰暗潮濕,從來不感冒的她住進去一周就感冒了。為了強身健體,她每天早上都去河邊跑步。
她還認識了來實習的外國留學生,看他們彈吉他唱歌。看上去,除了住在地下,她的生活方式和住在公寓里的城市白領也差不太多。
不過大多數地下居民都不會邀請朋友到家做客。護士小靜說:「我不會告訴家裡人自己住這裡,只會說北京哪裡特別好,等有錢了,就帶他們來逛逛。」
地下的北京是另一個北京,只有他們見過。
早晨,他們迎著陽光走到地面,成為繁華都市中的一員;夜晚,他們睡在繁華都市的腳底下。
豆豆每天跑步的地方
2. 他們的早高峰是從廁所里開始的
你的早高峰在馬路上,他們的早高峰在洗漱間。每天早上七點半,就算沒設鬧鐘,地下室的住客也可能被隔壁房間的鬧鐘或者走廊里的拖鞋聲叫醒。
洗漱間粘滿長發的地板磚被踩得四分五裂,他們在僅有的幾個水龍頭前排隊,幾乎不聊天,都低著頭玩手機。
你擠地鐵、坐公交去公司,他們走路去公司。這是他們選擇這裡的原因:便宜,方便。淘寶網購,或家人寄東西來時,還可以很體面地簡寫地址,傳遞著信息:我住在北京的城區。
丫丫大學剛畢業,找了一份教育培訓機構顧問的工作,公司在北師大旁邊。剛到北京,她就被黑中介騙走了租房的錢。為了順利參加培訓,她花了 450 塊住進附近的地下室,「那時候買盒旺仔牛奶都是奢侈」。
房門很單薄,第一天晚上她沒敢睡,之後也都整晚開燈。回房不到五分鐘,衣服就會濕得像出汗一樣黏在她身上。
住處有兩個挨在一起的廁所,「門的上下都有很大的洞,外邊的人蹲下就能看到裡面。」丫丫從來不在家上廁所,每天都是跑去公司上。
有天早上起來實在忍不住,她沒洗臉沒梳頭跑去公司,結果尷尬地遇到了同事。她只能編瞎話說,「手機落在公司了,起大早來拿,因為每天早上都要給我媽打電話。」
她在忍受著地下室的環境努力生存。她每天都盡量在公司待到 10 點才回家睡覺,覺得自己白天「看起來像個上班族」,晚上回到家「其實就是流浪漢」。
3. 「我簡直能聽到他們是從第幾個齒口撕開的傑士邦」
我的朋友侯曉文畢業後為愛情去了成都,結果創業失敗,體重飆升,女朋友也跟別人跑了。
那年他 25 歲,寫作、拍片、當導演,還想找份正經的工作養活自己,於是他拿著僅有的幾千塊錢逃難一樣來到北京,住進了芍藥居附近 400 塊一間的地下室,一邊減肥一邊投簡歷。
成都傷了他的心,北京也沒給他多少溫情。
侯曉文的背影。在地下室要全天開燈
在黑暗中抽過的煙和喝過的酒。by 侯曉文
印象中,走廊上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響,只有在洗漱間或廁所可以見到鄰居們。「大家埋頭飛速洗漱完後立刻回屋關緊房門,甚至連眼神都是儘力在躲閃,根本不想互相認識。」
在地下室,人們主要靠「聽」來了解彼此。侯曉文隔壁住了一對小情侶,「只要他們在屋裡,不是激烈地爭吵就是激烈地做不可描述的事情。我簡直能聽到他們是從第幾個齒口撕開的傑士邦。」
地下室也不是那麼冰冷的地方。網上一個叫@芷萱anne 的網友住在地下室的兩個月里,聽到過:「左邊房間的兩個阿姨在北京干保潔。前邊房間的一對夫妻來北京打工,把孩子留給了老家的父母照顧。右邊房間的小伙在酒吧駐唱,每天回來都會彈半小時吉他,再跟女朋友打很久電話……甚至每天中午樓上的爺爺給自己小孫女講故事時,我也能聽著安心地睡那麼一小會兒午覺。」
老家在武漢的作家涼夏告訴我,剛來北京時遇上倒春寒,得了支氣管炎。一咳嗽起來,隔壁的男孩就不耐煩地敲牆。她用被子捂住自己,還是捂不住咳嗽聲。有天二房東敲她的門,打開一看,門口放了一盒止咳糖漿。
侯曉文經常去路邊一家麻辣燙吃飯,和老闆熟絡之後,才發現他就住自己對面屋,後來老闆經常送他一兩串海帶作為贈品。
後來他找到了工作,體重也減到 130 斤以下。離開地下室前,他在牆上用小刀刻了幾個字:Tim was here。向房東大爺退房告別時,大爺頭也不抬地說:以後別再回來了。
這裡的人情就和這裡的溫度一樣,時冷時熱。
侯曉文牆上的刻字和地圖,他搬出地下室之後,第一件事就是騎摩托橫穿越南。by 侯曉文
4. 他躺在地下室,告訴自己「只要心裡有沙灘,哪兒都是馬爾地夫」
北京的地下室是苦情的,苦中帶著希望。
27 歲的司徒空說,他老有一種「未來會更好」的樂天感。
說這話時,他已經在地下室住了 10 個月,從爆米花公司下班回家,每天都要面對滿屋子小飛蟲,和烤都烤不幹的潮濕地面。走出地下,還老聽見小區里的人說外地人的不是。
他喜歡聽民謠,學過吉他,會點手鼓。他所在的朝陽區的一處地下室,是「一位知名女歌手介紹的,她是許巍的師姐,還跟張亞東組過組合」。
來北京前,他在老家甘肅種地,賣香瓜。老家環境閉塞,他不想活成井底之蛙。
來北京後,他開了個頭條號記錄自己的北漂生活,說想來學小程序開發,還想學羅永浩創業。「他不也是 27、28 歲才來北京起家的嘛。」
但司徒空發現,他只是在為生存忙碌,夢想仍然看不到影。
司徒空的房間。by 司徒空
「地下室住到第三個月,我正兒八經思考過自己的前半生,問自己來北京的目的是什麼。」這時候他又聞到了地下的潮氣,覺得自己整個人身上都是發霉的味道,在黑暗裡越想越絕望。
絕望的瞬間,他又開始給自己打氣,他逼自己記住「只要心裡有沙灘,哪兒都是馬爾地夫」。
他還必須逼自己記住電燈開關的位置。剛來的時候,他關燈睡覺,第二天卻根本摸不到開關——不管白天黑夜,地下室總是一片黑。
最近,他從爆米花公司辭了職,準備在北京創業賣香瓜。他還是那麼堅定:「我相信北京承認個人能力。」
司徒空的吉他和他喜歡看的書。by 司徒空
5. 他們從 -3 樓住到 27 樓,完成了 30 層的跨越
在北京的地下室,擁有愛情的人覺得最糟糕的生活也是甜。
小軟 23 歲時,跟男友在豆瓣衚衕租了個地下三層的房間,她沒工作,男朋友沒錢。她每天早晨都被房東的喊叫聲吵醒,有時醒過來還會聽到隔壁的叫床聲。
剛住進去不久,她就得了很嚴重的皮膚病。但每個月 500 塊房租就可以讓她和男友不再異地,她說,「住哪裡都不是問題」。
他們買了塑料地板、布衣櫃,把房間收拾得像真正的家。一起經歷了當年的 721 北京暴雨,一起窩在被窩裡打魔獸,點了很多份西紅柿雞蛋蓋飯,她每次都把雞蛋挑出來給男友。
後來他們找到了工作,努力存錢,為找一個廁所更乾淨的地方而奮鬥。換過了平房、樓房,最近他們剛領了結婚證,住進了朝陽區立水橋 27 層的樓房,實現了 30 層的跨越。經常回想起活在地下的日子。
愛情可以支撐北漂青年度過一個又一個陰暗潮濕的夜晚。但失去了愛情,地下似乎就只剩赤裸裸的孤獨。
女孩@芷萱anne為了在北京當兵的男友來北漂,心想每周只要自己待夠 5 天,就能等到他來見一面。平時為了在「人員複雜」的地下室保護好自己,她都來去匆匆,盡量不發出聲音,不引人注意。只有男友來時,她才會牽著他的手穿過一條條走廊。
「那種終於不是自己一個人,不用再擔驚受怕的幸福感溢於言表!當時的我感覺自己就是勇士,只要諾大的北京城還有他在,受再多苦我都能堅持下去。」
然後她接著說:
「這也就是為什麼後來分手的那天晚上,我感覺被整個世界遺棄了。」
6. 「看到陽光照在房間里,我有一種刑滿釋放的幸福感」
走出地下室的人都會有一種光榮感。
在《奮鬥》里飾演華子的朱雨辰來北京考中戲時,地下室信號不好,他就把傳呼機用一根杆子挑著伸到窗戶外面去。「千萬不能舉高了,萬一被人看見,就會被順手牽羊。」
地下室折磨過他們,也撫慰過他們,最後將他們送上「檯面」。
作家涼夏 21 歲時到北京一家報社實習,她告訴我,住進地下室的第一天就流了滿臉鼻血。她養了一隻兔子陪自己,卻因為不見光,三天就死了,她半夜哭著跑出去埋了它。
她說自己的理想與現實相隔三公里,就是從體育館路到地下室的距離。
後來她畢業、轉正、跳槽,漲了工資第一件事就是搬出去。「新搬的房子房租佔掉我工資一半,但看到陽光照在房間里,我有一種刑滿釋放的幸福感。」
護士小靜曾在朝陽醫院進修,住地下室,工作也在地下室,每天爬 25 個台階來到地面。進修結束後她回老家當了護士,隔了兩年又回北京看了看那個地下室。「那段奮鬥的日子,以後一定要講給孩子聽。」
曾在家樂福當收銀員的九三,也住在地下室。他說自己能忍受包租婆哭喪著臉走來走去,卻在看到睡覺的涼席發霉時,發誓一刻都不能再在這裡待下去。
一個月後他搬了出去。臨走時,他望著燈紅酒綠的高樓大廈下定決心:以後要住得一次比一次好。
兩年過去了,現在他在一家公司當 HR。很多人都相信,是地下室那些難以忍受的日子,讓他們擁有了現在的生活。
7. 從地下京城「生長」出來的年輕人,終於要失去它了
為了解決安全隱患,北京正在改造地下室。司徒空也只能帶著吉他、手鼓和香瓜搬出來,尋找下一個住處。生活曾把他逼到地下,現在又把他趕上地面。
正在打手鼓的司徒空。他搬到了朋友家借住
地下室會迎來新的面貌,地下的人也是。
有天司徒空坐地鐵時遇見一個 70 多歲的老人,正對自己的女兒說:「我從來不考慮什麼過去和以後,我永遠活在未來。」
司徒空一直記著這句話。他告訴我:老家有句俗語叫「死驢爛沙灘」,意思是不要沉浸在過去的悲傷里,像陷入沙灘的驢一樣趴著不動,繼續上路就行了。
「因為相比過去,你的現在就是未來。」
現在,不管是恨透地下室還是懷念地下室,這些從地下京城「生長」出來的年輕人,終於要離開它了。
他們的圈子各不相同,但他們的表情又非常相似:期待著,忍受著,焦慮著,前行著,試探著,不安著,迷茫著,執念著。
他們和你我並沒多大差別。白天,他們就在你身邊工作、生活;夜裡,你不知道他們去哪兒睡覺。
我們不曾了解他們生活的另一面,那也是北京的另一面。
題圖:來自大西洋月刊
讀後思考:
你剛來這座城市時,過著什麼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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