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藏地,21世紀還沒來臨。」

作者: 央卓

題圖: 袞秋格西與作者央卓

這輩子第一次的藏地行,行前我連要去的城鎮名都還不知道,但我只問袞秋格西一句話:「有沒有廁所?洗澡方不方便?」

他的回答是:「沒問題,沒問題,很方便的,那個沒問題的!」

我們三女一男借住三周的僧舍沒廁所,僧人說:「你們就在院子里的草地上上廁所吧,晚上別出門,外面有狗很危險的。」

我要出門尿尿時,得拿著手電筒,先跟老謝同志報告:「老謝,我出去拉尿。」意思是你別出來賞月看星星。 老謝講話一向粗,他總是說:「拉吧!拉大便也行!」

別以為在開著野花的草地上尿尿很浪漫,草的高度正好扎在屁股上,得選個好位子,但好位子通常已有人捷足先登了,只剩一坨屎。

我問格西:「你不是說沒問題?」袞秋格西回道:「我如果說沒廁所的話,你一定不會來,我很想見你,所以只好說沒問題。」

七月二日剛到惠遠寺,三日,格西就帶著我們去扎霸耍了三天的壩子。耍壩子是夏季的大活動,幾個村的村民各家搭了大帳篷,共同在草原上唱歌跳舞,一天三餐都是在帳篷里吃的。

山頂上的草原可以遠眺遠山,天好藍,雲好白,風光無限旖旎。

既然是大草原,哪會有樹木,連個灌木叢都沒有。尿個尿得走上好遠好遠,確保四下無人才能迅速蹲下來解決。

僧人和藏地女性都穿長裙,要尿尿,比穿長褲的我們方便也隱密多了。記住,去藏地要穿長裙啊!

第一次,我一個人走了好遠好遠,彷佛都快掉下山了。我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不停地左看右看,生怕有人過來。終於在山巔不可思議的美景中,完成了光天化日下的第一泡尿。

穿褲子時,這時發現特地捲起一圈以免弄髒的褲腳居然沾上了大便!頭再往下低一點,才知道我整隻腳踩在一坨既新鮮又稀軟的大便上!看來前輩也看上這美景,而且他還拉肚子。天啊!真是衰到家了,這條牛仔褲我還得穿兩天呢。記住,到藏地要隨身帶濕紙巾。

都怪這一望無際的山巔草原,讓我只顧著看有沒有人,沒空留心腳下。上百位村民在這裡耍個五六天的壩子,人人都得拉撒,看來這草原上將處處是黃金,野花小草上的露珠其實可能是某人的尿液。

那兩晚夜宿民宅。藏地民宅真是令我開了眼界,一樓都是牛馬的蓄欄,還堆了稻草木材等等,二樓才是人的住處。木製的層樓都超級高挑,木造樓梯非常地陡。這戶人家居然有三樓,我們住在三樓一間大房間里,一共住了八個男女。三樓完全無水源,師父從二樓打水上來給我們刷牙洗臉,水是如此的珍貴,我們乾脆只刷牙,臉就不洗了。

藏地民居的廁所真是人類的智慧展現。袞秋格西說:「我們藏人認為把廁所蓋在家裡是很骯髒的事。」仔細想想,廁所充滿了惡臭與細菌,放在家裡面確實不潔。

聰明的藏人把不潔但又必備的廁所蓋在「室外」。從外面來觀看一戶民居,會發現在長方形的木結構體之外,凌空突出一個小方塊,那個用木條或木板搭建出來的小方塊,就是廁所。廁所里啥都沒有,就只有地上一個長方形的洞,屎尿從洞中直瀉而下,根本用不著挖什麼化糞池,簡單又方便。

當然啦,這樣的廁所首要條件便是蓋在二樓,南卓仁波切說:「拉大便時仿若投下炸彈。」

帳篷里雖鋪了墊子,但仍然有寒氣,坐了一天我就著涼了。晚上肚子一陣絞痛,謝天謝地廁所在三樓!我拿著手電筒去大拉特拉一番。為了通風,廁所三面的木壁上都挖了小洞,白天想必是風光無限好,但夜晚只剩屁股無限涼。還好現在是夏天,若是冬季的夜晚上廁所,只怕屁股會凍僵,尿也結成冰柱了。

亞青有一萬名女尼,路上都是走來走去的尼師,地上滿是人的大便。我到公廁去上廁所,這麼大的寺院,公廁里僅容三人。沒門,只有低矮的小隔間。一位年輕俏麗的女尼進來,直盯著我瞧。等我站起來時,她說:「哎,你快好了啊?」我點點頭,她又說:「你穿這麼少不冷嗎?」原來我把衣服扎進褲子里的動作,她也瞧得一清二楚,我想藏文里一定沒有隱私二字,這樣的環境不容人有任何的隱私。

我們住在袞秋格西家四個晚上。十口之家突然多了七個客人,廁所仍然只有一間,負荷量滿載。第三天第四天時,原本清爽的廁所已經臭味四溢了,往下看,可以看到這個家好多人拉了肚子。

袞秋家的廁所一樣是木製凌空打造的,但特別寬敞,裡面共有兩個洞,其中一個洞上有凸起的木箱,我充滿了好奇,問了念小學三年級的妹妹,她說不清楚乾脆示範給我看,才知道那是給小朋友坐著上廁所用的,可惜拍的廁所照片已經沒有了。

這一次21天的藏地康區行,袞秋格西帶著我們到各處耍壩子,一共耍了10天,拉野屎野尿的次數不可勝數。在各個開滿野花的美麗草原上,我們或坐或卧,野餐聊天。倒卧之近處便有牛糞,當然必定也會有肉眼已無法察覺的前人野尿。別想了,想多了就無法躺在草地上拍美美的照片了!

格西妹妹的五個兒女與作者央卓

袞秋格西的四個兄弟姐妹中,有三人出家。最小的妹妹招婿上門一同持家,還生了五個可愛的小孩。藏人可以生三個,多生的兩個以罰錢了事。

五個都是人見人愛的小孩,最難得的是他們相親相愛,不像我跟老妹,從小打到大,只會互相告狀。

老大羞澀靦腆,帥到不行,我真想帶回台灣。他小學剛畢業,已會跟著爸媽一起去放牛。

中間三個是女生,大姐和二姐都乖巧懂事,妹妹還是懞懞懂懂的年紀。小妹叫「央宗」,袞秋格西從以前就叫我「央宗」,而不是央卓,現在格西叫她時,我總是以為是在叫我。

我不叫她央宗,我叫她「桃子」。有一次我跟哥哥姊姊在玩中藏文的遊戲,我指著帳篷里桌上的蘋果,我講藏文,他們回答中文。當我指著桃子說「刊哺」時,一直靜靜在一旁的妹妹說出「討姿」二字,大家都笑了出來,之後我就叫她「桃子」了。

全家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最小的兒子身上,他膩在格西的身上吃香蕉,吃完香蕉吃西瓜,吃完西瓜吃桃子,吃完桃子開始伸出舌頭舔格西的臉,逗得格西笑呵呵。

姊姊們都得坐在下座吃飯,只有他是小霸王,可以坐在上座跟格西一起吃飯。在家中,姊姊們得等到我們這些客人吃完飯,才能在廚房吃飯。只有小霸王可以在格西的懷中,吃格西碗里的餃子。小霸王我行我素誰也不怕。

桃子並沒有比小霸王大上幾歲,但待遇截然不同。忙碌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顯然忘了她的存在。一開始她離我們這幾位客人遠遠的,不知從何時起,我擄獲了她的芳心,她從背後緊握住我的雙手,開始膩在我的身上。

桃子和她二姐與作者央卓

我的包包成了桃子最喜歡的玩具,她總是很驚喜地拉開拉鏈,拿出裡面的某個小包一一審視。拿出衛生棉墊聞啊聞的,露出一臉幸福的表情,不停地問我:「這是什麼?」我說:「這是大人用的東西。」她很滿意這答案,點點頭,其實不管我說中文還是藏語,她都聽不懂。

每拿出一樣東西,她就驚呼連連,嗤嗤笑著,其實包包里的每樣東西,她都翻過十遍八遍了。她旋開口紅,遞給我,要我幫她擦。自己打開粉餅,興奮地咯咯笑,對著小鏡子撲粉。小霸王也來了,也自己撲粉。我才發現她們的臉頰緊實無毛孔,一點油脂也沒有,粉根本撲不上去。桃子對著鏡子自己撲著粉的照片,對我而言是很珍貴的照片,可惜手機被偷,照片再也回不來了。

除了粉餅,口香糖盒也大受歡迎。裝口香糖的硬塑料盒可以開開關關,好玩極了。小霸王把裡面的口香糖倒了出來,自己吃一顆,還不忘給兩個姊姊各一顆。剩下的盒子就是最好的玩具了,鄰家的小妹妹更是拿盒子去裝葵瓜子,接著又把葵瓜子倒出來,裝了可樂,用那小盒子喝可樂。沒想到一個小小不起眼的塑料盒,能讓三個小朋友玩一下午。

桃子長的溫柔甜美,透過阿尼姑姑的翻譯,桃子答應跟我回台灣。我說:「可是台灣沒有你的爸爸媽媽喔,你不能哭喔!」她說:「沒關係,早上去台灣,晚上就回家。」阿尼姑姑跟她說去了台灣,要十年後才能回家,她決定不去台灣了。

袞秋格西說這五個小孩的未來,長輩都替他們決定好了。最大和最小的兩個男生出家。大姐長得漂亮,留在家中招婿持家養父母。二姊會讀書,繼續升學,將來工作賺錢。桃子文靜穩重,也讓她出家。

看來在藏地,21世紀還沒來臨。

格西妹妹的女兒們與作者央卓

大陸男同志老謝跟我們三個女生住了幾天後,被袞秋格西升等,住到格西家了。不是說住格西家就高人一等,而是格西家有浴室,有磁磚廁所,浴室里還有電熱水器,可以洗熱呼呼的熱水澡。

老謝住的那間客房有三張床,鋪著地毯的地上還可容納個五六人打地鋪,那麼寬敞,我們為何不能跟老謝一起住呢?

袞秋格西在我剛到惠遠寺時,便對我說:「傳統藏地的(男眾)寺院是不能讓女生留宿的,即使是自己的媽媽,即使回家要幾十公里遠,媽媽還是得回家,不能在寺院中過夜。(這個說法我早在北學院就聽過無數次了)現在都亂了,來探親、訪友、進香朝聖的女生就住在寺院中,我想改變這現狀,恢復藏地優良的傳統。既然我日後要提出這樣的改革,現在我就要以身作則,不能讓你們幾個女生住在我家裡,所以安排你們住在別的僧人家。」

我點點頭沒說話,但心裡想的是,住寺院里是您的安排,並非我的要求,我們幾個女生也可以住到鎮上的旅館啊!您為了以身作則,就把自己的客人塞到別的僧人家中,這樣的價值觀很奇怪耶。

在盧霍,格西帶著老謝去山上的山洞中拍照,那山洞據說是許多大修行者閉關之處,女生不能去,否則會污染了那清修之聖地。

回到惠遠寺後,又有一項女生禁止參加的活動。僧眾們及男性鄉民上山掛經幡、做煙供,祈求來年順利平安。女性不能參加這個神聖的活動,否則若某戶人家有個病痛、經商不順啥的,人家會說:「就是那時候格西帶了幾個女生上山掛經幡所惹的禍啦!」

出門朝聖耍壩子一周,整整七天沒洗頭了,回到惠遠寺,我滿腦子想的是洗澡、洗頭、洗衣服。在格西家洗完澡後,我滿屋子找插座準備吹頭髮。這時格西急忙衝過來,搖著雙手大聲說:「不能在這裡吹頭髮,地上會掉很多頭髮,有時我會在家裡講經,若給我的弟子看到頭髮,那很糟糕!」

康區的男性許多人留著長發,看到長發必定是女性?是女生的長髮又怎麼樣?誰不知道這一個月在格西家中每天有四個女生進進出出?

外面下著雨,天氣又冷,我決定回家。背起一大袋的換洗衣物,淋著雨走回住處。晚飯也不想吃了,明天就到康定搭飛機回台灣吧。

格西說:「藏地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我不知道這算不算看輕女性? 」

這不是看輕女性的話,什麼是看輕女性?但我沒說出口。

我說:「沒有女性哪來的人類?沒有女性哪會有人身寶?」

格西笑了笑,然後把頭撇過去,他不想跟我辯。

我也低下頭來,辯贏了又如何?藏地的傳統觀念誰能撼動?

格西妹妹家的大女兒與作者央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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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刪改,原文地址:原來喇嘛這樣過日子?(央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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