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100個邪邪的小故事98
左邊酉,右邊禾,時辰地方都有了,乃是酉年酉月酉日酉時,於傍依嘉穀之地——徽州府治下、修武縣城外三十里的一壟大田邊兒上。
孤零零一個莊戶人家,順水姓劉。當家的名叫劉老三,乃是一個黑臉的漢子。此刻,他又喜又憂。喜得是剛得了一個麟兒,憂得是這孩子似乎有些先天不足。剛當了娘的女人在床上哭著,不住埋怨他:恁個龜孫,讓恁白灌嫩多黃湯兒!可憐啊——我的孩兒啊——啊!
他看著那個又紅又皺的男嬰,似乎還沒有他的巴掌長,手指和腳趾是半透明的,能隱隱看到血管和骨骼。他剛要出言安慰,男嬰卻猛地大哭起來。
「——哇」地一聲,似有直衝雲霄之勢,房頂的茅草都撲簌簌掉了下來。劉老三笑了,他斷言:准能養活!
後來果然養活了,只是這孩子,身量異常矮小,心智似乎也異於常人。劉老三給他取了個賤名叫狗兒,盼望著他能平平安安長大。
——好吧,我就是狗兒。我三歲那年,村子裡出了件怪事,下了一場雨。說是雨吧,顏色和味道卻有些像醪糟湯,還有些不明的固體物也從天而降。裸露在外面的牲口槽里蓄積了雨水,第二天,人們發現,豬們都仰著肚皮,馬們都卧倒在地,雞鴨鵝們都原地轉圈,拉著老黃牛去耕地,卻耕出了之字形的軌跡——整個村子的牲畜都醉倒了。一連醉了七天七夜。所幸沒人突發奇想喝點兒這雨水,不然會發生什麼事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就有一個人這麼做了,這個人就是我。每當想起這件事,我就得意萬分。爹養著兩箱蜂子,從小就是我的宿敵。蜂子也是認主的,可它們只認我爹一個人。每次我和它們在院子里相遇,它們都擺足了架子,直衝沖地往我臉上撞。這東西的厲害,我剛嘗到過。在兒時的我看來,它們看上去是一隻只蜂子,可似乎是用同一個大腦思考的。誰負責攻擊我,誰負責回去通風報信,就好像有個看不見的大腦,在給它們下命令。我覺得這是一種很好的社會分工方式,當然,蟄了我之後躺在地上捯氣兒的那隻不知道是不是也這麼想。
後來,我見過打仗。兵車上面站著司旗官,在那兒搖著旗。我覺得這旗官就像那隻掙扎了半日才死去的蜂子。旗官這活兒,據說薪水是整個部隊里最高的。因為很少有人願意干,願意乾的又不一定幹得了。旗官要從小培養,三四歲的時候,就要住進旗官府。聽著是不是很高級?差矣!世界上當然有又倒貼錢、又很高級的東西,可惜這種東西,是輪不到你我來享用的。這個旗官府,就是個棺材一樣的匣子。據說是用梧桐木做的,不過,我聞著有一股子老槐樹的味道。想想也是,梧桐木做瑤琴都供不應求,誰捨得用它來做這勞什子呢——不過也難說,對於上面來說,打仗總是比鼓樂更重要且緊迫的事,不打仗,就聽不到最好的鼓樂,因為最好的樂師不在你手裡。
給孩子申請了當旗官,就有上面的人把這匣子抬到你家裡,讓你按了手印,再把定銀給你,約好多少年之後來驗貨。這玩意兒上下有著機關絞索,每天晚上,孩子側身躺進去,固定好手腳,外面就開始攪動,用兩面木板把人側著壓成薄片。當然不是一下子就壓扁的,這個過程得持續十幾年。總之,最後這孩子就基本能隱身了,從正面,眯起眼睛仔細看,也只能看到一根細細的線兒,側面才能看到個身長四五米,高兩三米的龐然大物。當然,這個過程是很痛苦的,孩子會徹夜哀嚎。所以還得用老酵頭把嘴堵起來,不然大家都睡不好覺。當然,嘴堵起來了,這孩子也睡不好覺,因為全身每一個骨節、每一塊肌肉都在哀嚎。不過,聽不見,總要好受些。
前面說過,我跟爹的蜂子有仇。開始下雨的時候,我用沒有被蟄的那隻眼睛坐在門檻上看著。當我發現了雨裡面夾雜著白色的固體物,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好點子。我搬著凳子夠到了蜂箱的蓋子,用盡全身力氣把它們都推到了地上。那時節,雨正下得又密又急。我看著蜂箱漸漸被填滿,無數的不明白色物體堵住了所有的孔洞,把那裡面變成了一個煉獄。不管是肥白的幼蟲還是金黃的蟲蛹,不管是毛腿的采蜜蜂還是光腿的育嬰蜂,都浮了上來。最後,一個巨大的泡泡翻了上來,我知道,它們的大腦——蜂后也完蛋了。
做完了這件事,我心裡暢快極了。可是,我哪兒知道,這蜂子是我們家重要的經濟來源——蜂蜜這種東西,上面是很喜歡的,這樣難怪,一切好東西都得上面先喜歡夠了,還有剩下的,才能輪到百姓享用。去年我又添了個小弟弟,家裡的一切都那麼捉襟見肘。爹生了氣,我以為他要打我,但是他沒有。這讓我有了更深的恐懼。當一個人有充足的理由打你,他卻不打你的時候,你肯定要經歷比挨打更倒霉的事兒。
爹把我和那兩箱死蜂子一起關進了地窖。生鐵大鎖,咔嚓一落。娘在上面,我在下面。她先是哭、再是罵,最後就開始唱。可是爹不為所動。我在地窖里,聽了半日,餓了。地窖里一點兒存糧也沒有,連白薯塊兒或者首烏根兒都沒有。當然,要是有這些東西,我也不會受到這樣的懲罰。我開始哭,哭累了,就沉沉睡去。
半夜,我醒了,當然是餓醒的。我喊娘,沒人應。地窖里伸手不見五指。忽然間,一陣異香傳入我的鼻孔,我的手摸索了半天,是那兩箱死蜂子。那味道真不好形容,似糖如蜜,勾魂攝魄。總之是食物的味道,儘管裡面全是屍體。我試探著撥開那密密一層屍體,手指插進去,感受到了一種半流體的奇妙觸覺。我抽出手指,下意識含在了口中,又甜又醇的感覺頓時炸開在我的舌頭上,那是我從不曾感受過的好滋味。只這一嘗,便一發不可收拾。我雙手齊下,喝了個肚兒溜圓,還意猶未盡。
突然,一個大膽的想法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我試探著撈起一個軟乎乎的手指粗細的東西,放進了嘴巴,輕輕咬開——甜、香、糯、軟,有著肉的質感和糖的滋味,要知道這兩樣東西都是平日里根本不敢想的,所以,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就不難想像了。
第二天早上,當爹終於消了氣,打開了地窖門,他看到的是一副匪夷所思的景象。據說我的齒縫裡塞著的蜜蜂腿兒,一直到我換牙的時候,才徹底去除乾淨。不過,這也有好處,這些東西讓我除了嚼食還進化出了濾食的功能。這在當時,對我是十分有利的。因為我們家天天喝稀飯。小豆稀飯、白薯稀飯。論喝稀飯,誰也沒有我快;論在稀飯里撈乾貨,誰也沒有我巧。
但當時,這一切我渾然不知,因為我醉倒了,一醉就是半個多月。反正等我醒過來,爹似乎已經徹底消了氣。他難得地對著我笑了起來,一臉褶子都往上走。不知怎地,我卻有著不太好的預感。果然,到了晚上,那個棺材一樣的旗官府就進了我家的破院子。
那天,我哭得把房頂都掀翻了,這件我在襁褓中未及完成的壯舉終於得到了實施,不過,我已經來不及體會其中的成就感了。半夜,娘偷偷來了,她拿了一隻大碗,裡面是滿滿一碗不明的白色液體,一聞到那個味道,我就知道是什麼了。我一口氣喝了個精光。娘的辦法很有用,我又醉倒了半個多月。等我再次醒來,我的樣子已經有了些微的變化。我的眼睛,似乎不再處於一個平面上了,我的視域從180°擴展到了至少270°,據我所知,只有偶蹄類的食草動物才擁有這樣的視域——方便逃跑。
蜂子蜜酒三個月就喝完了,那以後,娘就偷偷給我買酒喝。可是,其他酒根本沒有蜂子蜜酒的味道,我要喝得肚皮溜圓才能醉倒。不過,這件事有好處,也有壞處,這好處和壞處是同一個——我的酒量變得非常大。
可我到底沒當上旗官。長到十六歲,我還是扛不起那三米多高的旗杆,因為那東西的高度是我身高的三倍有餘。更不用提有風的時候,我簡直就變成了斷線的風箏。我第一次去訓練就出了個大洋相,掛在一顆大樹上下不來了。所以,我爹也就沒拿到那交貨的銀子。但住旗官府這件事,還是有很大的好處的,起碼我就蹭著上了公費的學堂。這學費,當然也是上面出的。這件事可能是我今生最大的成就了,因為上面雖然財大氣粗,但是想揩他們的油,難如登天。
當旗官,肯定得識字兒。不然,主帥在後面問:對面兒的旗子上寫著什麼字兒?
你傳回去:報告將軍,我不知道!
絕對尷尬得要殺頭。
所以,三歲上,我就上了學堂。先生給我起了個名字叫伯侖。先生是個老秀才,很不喜歡我。這是當然,我既沒有錢給他買茶葉沫兒,也沒有錢給他買旱煙沫兒。而且我的樣子也很不討喜。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眼睛越來越向著耳朵靠近,我的視野變成了兩個180°,只有在大腦中經過匯合,我才能徹底看清眼前的事物。這個匯合的過程,大概需要一兩秒的時間,這樣一來,我的反應總是慢了半拍。
不過我自己是沒有受到什麼影響的,相反,我對於360°無死角的視野很是滿意。但是在先生看來,不管問我什麼,我都要沉吟一下,就顯得有些少年老成了,特別是沉吟之後還是答不出來,就像故意的一樣。這種情形總是很讓人開心的,因為我的同學有些都笑得從凳子上禿嚕下來了。不過,我很難分享他們這種喜悅。每當課堂上有人睡著的時候,先生就叫我起來回答問題,我比最濃的茶還要解乏。
也有一個不笑的,他是我的朋友,名叫仲寧,小名叫小雞。當然,你可能已經猜到了,他也是個旗官,畢竟物以類聚。先生也不喜歡他,不過,他不經逗,逗急了就會哭,哭起來丑極了,鼻涕眼淚四濺,方圓三米內無一倖免,所以先生很少招惹他。我覺得小雞這一手兒也不錯,他對我說:沒人會戳屎玩,畢竟弄到身上手上味道都不那麼美妙。我對他的生存哲學表示贊同,但這個套路我無法模仿。
十來歲的時候,我捉摸出了別的套路。再上學的時候,我就攢著十幾天不洗腳,然後偷偷把鞋脫掉。時值寒冬,學堂里生著爐子。這就很難選擇了,是打開門窗把味道放出去,還是默默忍受?味道放出去,熱氣也會被放出去,畢竟,此刻外面滴水成冰。熱氣沒了,就得加炭,炭這東西,可不便宜。所以,最後大家選擇了默默忍受,用自己的肺過濾被污染的空氣。
我沒想到,同窗們記了仇。再到了夏天,他們就按住我,剝掉了我的全身衣物。我說過,我家很窮,我只有這麼一套見人的衣服,現在進了茅坑。茅坑又深又陡,我下了很久的決心,還是沒能跟我的衣服同歸於盡。所以,那以後,我只好光著身子上課——沒辦法,我要是不去上課的話,上面就會找麻煩。不過,慢慢地,我發現這樣也挺好,因為這幾年先生再也不叫我起來回答問題了。他連看都不敢看我了。
再後來,我沒選上旗官,就再也不用去上學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每天,我都到村後那片竹林里去消遣。小雞跟著我,我們剛擺脫了一隻大鵝的追逐。他對我說:我覺得你該穿點兒衣服,起碼不要老這麼招大鵝。
我說:自從開始不穿衣服,我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你想想,這人生在世上,為什麼就非要穿衣服呢?
小雞說:這個我還真不知道。
我說:你想想,除了人,還有誰會把長得好好的亞麻和棉花摘下來、把長得好好的獸皮扒下來,又是鞣又是織,然後套在自己身上呢?
小雞說:禽有羽、獸有毛,人可什麼都沒有。
我說:你錯了,上有天,下有地,我們可以用天當背心,地當褲衩,這樣的衣服,又有檔次又沒有束縛感!再說,有風的日子,風就是我的衣服,還有比無孔不入的風更合體的衣服嗎?
小雞聽了,仰天大笑:要不是阿Q還沒出生,我真想介紹你們認識!笑完,又正色說:我給你介紹的那個活兒,你到底干不幹?
我說:我想去,可是我娘不同意。
活兒當然不是什麼好活兒,就是給人代酒。時人好酒,逢交遊必飲酒,可是,也有很大一部分人酒精過敏或者一杯就倒。這就催生了一個職業——「酒代子」——沒打錯字,這地方人說話,喜歡在末尾加個「子」。總之這酒代子就是專門代替人喝酒的,而且慢慢變成了上流人士出入社交場合的標配。這活兒當然也有著層級之分——沒什麼奇怪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總有人卯足了勁兒要分出個三六九等來——酒量是最主要的,長相氣質風姿談吐也都有著各種評判標準。
諸位,我的尊容,想必您各位心中也有了七八分把握。這活兒,我能不能幹,心裡真沒有底。不過,爹已經明著暗著說了好幾次,讓我跟他下田,都是娘攔住了。看爹那架勢,娘也再攔不了幾回了。
後來終於去見了。小雞介紹的這個貴人,姓蘇。一見到他,我就馬上自慚形穢起來。這蘇公子乃是時人之中頂尖的人物——明眸皓齒、白衣翩翩,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是押韻的,且八句一換韻,從來不會錯了韻腳。他對我說:
雞兄寶薦,伯兄勿謙;寒舍地賤,讓您打眼;
小生蘇安,祖籍河南;酒量慘淡,因尋一伴!
感兄風采,甚為寶愛;天地為蓋,自成一派;
恣睢為態,十分崇拜;聞兄大才,能否一睬?
我聽了,呆了幾秒,忙說:我就是比旁人能多喝幾杯而已。
小雞在一旁說:他可是個酒漏子,蘇公子,您雇了他,以後再也不會酒精過敏倒在路邊了!
看來,裡面有故事,不過,人家不講,我就不問。我早就看到桌上十隻大酒瓮,沉甸甸擺在那裡,酒分子飄進我的鼻孔,乃是甘露小釀。這是時人最愛的雞尾酒,又香又甜,與後世的長島冰茶和自由古巴並稱為三大「失身酒」——這酒其實是給娘兒們喝的,不過,我並沒有感覺到侮辱,掙錢,哪有不受點兒委屈的。我甚至暗自舒了一口氣——這酒,我可以用來當水喝。
小雞說我是個酒漏子,這不正確,我只是酒量大了一些而已。不過,據我所知,酒漏子這種人是有的,一邊兒喝下去,一邊兒就漏出來。那種喝了酒不停出汗或者不停上廁所的人,就擁有這種奇異的體質。不過,如果不讓他們上廁所,或者輕搖團扇給他們止汗,那他們就會很快醉了。後來,跟隨蘇公子縱橫酒場時,這種人沒有一個是我的對手。只有一次,我輸給一個一喝酒就流眼淚的傢伙。流眼淚,這個可堵不住——總不能上手掐住他的淚腺。只是不知道,酒精從眼睛裡冒出來的時候,滋味如何,反正他雙目血紅,還不斷要來清水,要清洗眼睛。酒代子做到這種境界,我自愧不如。其實我當時還沒有醉,不過憐人憐己,我還是一頭倒在了桌子上。後來,聽說這老兄盲了,我還狠狠嗟嘆了一番。
蘇公子的甘露小釀考試,我是滿分通過的。我喝完了酒,還跟他下了十盤棋,盤盤殺得他片甲不留。
那以後,我就有錢了。不對,順序錯了,我是先出了名,再有了錢的。蘇公子乃是酒場上一個聚光燈般的人物,不但日日笙歌、逢局必到,而且還喜歡自己攢局。他以前當然也有別的酒代子,可惜最後都得了肝硬化,肚子大得就像馬上要臨盆。當然,跟蘇公子上酒場,我是穿上了衣服的。蘇公子給我做了綾羅,又做了綢緞。料子又滑又軟,聞起來香噴噴的。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人們張口閉口都是仕途經濟,這好處,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不過,我還是很懷念風吹過兩腿之間的感覺。風做的衣服,這些蠶蟲吐出的絲怎麼能比得上!
我成名很快,因為除了那流眼淚的老兄,我還未曾一敗。而那老兄也是個明白人,他後來寫了篇文章,說我們是平手,我聽了,更跟他惺惺相惜起來,可惜,他盲了以後,有一天失腳掉進了茅坑,再也沒有浮上來。
人們都向蘇公子借用我,給出的謝儀就像比賽一樣,越來越高。蘇公子也樂於借出我,分文不取。他要的就是那名聲,擁有最好的酒代子,就像擁有最好的夜明珠一樣,是件頂有彩頭的事兒。
有了錢,我就想干點兒一直想乾的事。這事說起來也有些不登大雅之堂——我想要重新釀製出小時候喝過的蜂子蜜酒。小雞對這件事也很有興趣,他給我弄來了好多蜂子,有地龍蜂、黃腰蜂、黑盾蜂,還有葫蘆蜂——就是沒有一個會采蜜的!而且,這些祖宗來了就不走了。
那時,我們早搬進了徽州城。以為這些蜂子,我們很不受歡迎。蜂子是認家的,不過,據我觀察,它們到目前為止,也只認識我、小雞和蘇公子這三個人。其他人,只要靠近方圓十米之內,一定會受到攻擊。胡蜂的毒,又甚於蜜蜂。所以,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養了一群會看家又不用喂的猛犬。不過,它們當然也是要吃東西的。徽州城裡原本弔死鬼兒泛濫,因為城裡栽滿了槐樹。現在這種蟲子連蹤跡都難尋了。更別提什麼蒼蠅蚊子蜘蛛小咬,統統絕了跡。有一回,我甚至看見一隊胡蜂攻擊一隻尺把長短的大老鼠,過了幾天,我就撿到了一張完整的鼠皮。
我們在徽州城的房子很大,後院空空蕩蕩,就等著用來造酒。這次,我放棄了自己養蜂子的愚蠢冒險,直接從蜂農手裡收來新鮮的蜂巢。可是,天上再也沒下過那有著白色固形物的怪雨,我的酒也就一直造不出來。我只好和小雞坐在房間里嚼著那些蜂巢。我們把蠟質吐出來,晚上就用它點燈,著出來的味道無比甜膩。
當然,我們也不是一天到晚這麼傻坐著吃,要這樣,我們早就得二型糖尿病了。蘇公子近來應酬少了很多,他總說自己厭了、累了,想要歇歇。我只能順著他的心意,也推掉了所有的邀約。待在家裡,大眼瞪小眼,小雞就領著我找了些好去處去消遣。
二八年紀,尚未婚配。其實一開始我是拒絕的——到底是誰占誰的便宜啊?
迎春樓,喜夏台,晚秋亭,暖冬閣。名字風雅極了,裡面卻都是一堆庸脂俗粉。現在想想,我可能是對香粉過敏。
不過,後來,我找到了一個不擦香粉的女子,她叫酥酥,是徽州城最大最豪華的消遣之地——醉骨樓的頭牌。這姑娘,不知為何,第一次見到就覺得很是親切。花容月貌,自不必說。待在她身邊,不知怎地,渾身每一個毛孔都舒服極了。這種層面兒的姑娘,當然是很貴的,聽她撫琴一曲,就可以在那四季為名的院子里包一個月的場子了。
小雞對我說:你不會是認真了吧?這種姑娘,認真了你准倒大霉!
我說:你要是認識她,就不會這麼說了。
過了幾天,酥酥居然來找我了。她問我為什麼這幾天沒有去找她。我不好說是小雞勸住了我,只得支支吾吾。等她走了,我才發現,我的那些蜂子,居然沒有蜇她,我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裡有個童顏鶴髮的老者,自稱叫張小恆,說是個因一念之差,未能位列仙班之人。我問:你找我做什麼呢?
他說:我曾因醉酒失誤,讓凡人嘗到了酥酒的味道,因此被罰。
我問:什麼酥酒?
他說:就是你三歲的時候,被關在地窖里的晚上……
我一把抓住他:神仙,自從嘗到了那酒,我就覺得再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兒,所以一直想要再釀出來,您一定要指點指點我!
他說:不不不,我不能告訴你!
我懇求:求您了!
他說:我不能告訴你,你得搜集一百滴花芯的露珠做曲,也不能告訴你,還得用蜂毒做糟,最後,我更不能告訴你,你們現在喝的酒,度數都太低了。酒精和水的沸點不同,要用蒸餾的辦法,才能得到高純度的酒,這是我發明的蒸餾鍋,它長這個樣子——
說著,他從懷裡掏出個捲軸給我,我展開一看——怎麼只有一半?
他說:我最最不能告訴你,你這輩子沒有釀酒的命。經你的手會讓酒臭掉。而你的朋友小雞,他的雞爪子才最適合釀酒。所以,這捲軸我給你們一人一半——
不是神仙的張小恆,說著說著就消失了,他最後說:糟糕,我怎麼又泄露了天機……
我驚醒過來,看到小雞的房間,蠟油燈也亮了。懷裡有個硬邦邦的東西,我掏出來一看,正是那半截捲軸。剛下了床,小雞已經拿著另一半捲軸來敲門了。
過了三個月,酥酒成了。跟我小時候記憶里的味道一模一樣。只是,沒人知道我們的酒,也沒人來買。還是小雞想了個辦法,他說:哥們兒,酒的品質很精良,也這麼稀有,可就是無人問津啊!我看得用一下你的名頭兒了。趁你現在在酒場之上風頭正勁,不如你裝作喝了這酒醉死過去,人們一定會好奇的!
於是,我就帶著這酥酒上了場。三杯之後,我就裝作倒在了桌子上。小雞早安排好人將我捲成一卷,抬將下來。他悄悄對我說:效果真不錯,繼續裝啊!對了,忘記跟你說了,我準備要整就整個大的——你乾脆就一直裝作沒醒來吧,裝個兩三年,這樣我們的酒就能變成史詩了!
我用嗓子眼說:恁個龜孫!這麼重要的事怎麼能忘了說?我都沒跟酥酥告別!
他說:我還以為,咱倆早就心意相通了呢,我不說,你也能懂!
我說:我怎麼交了你這麼個朋友,真是有眼無珠!
他說:痛快點兒,一句話,幫不幫?
我說:唉,也罷,你替我去給酥酥說一聲兒,我要出趟遠門!
等到了家,他又對我說:狗兒,我又有個想法,你不如裝死吧!這樣,我們的酒,就成傳奇了!
我說:恁個龜孫!死了不得埋到地里去?
他說:非也非也!我把你埋到酒池裡,上面蓋上酒糟,你可以在裡面自由活動。怎麼樣?
我想了想,說:我怎麼交了你這麼個朋友!也只有這樣了!記得幫我去見酥酥一面!
他說:一言為定!
就這樣,他把我埋進了酒池。我在裡面過了三年,日子還挺舒服。醒了就喝,醉了就睡,神仙看到我,估計都要嫉妒得發狂。三年過得快極了。終於,小雞回來了,他撬開了酒池的蓋子,我在裡面裝睡。他喊了三遍,我才醒。這時,我發現周圍果然圍著無數的腦袋,大家都喝一聲彩,然後,遞上銀票要預訂我們的酥酒。
半夜,最後一個訂酒的走了,我問他:你跟酥酥說了嗎?她願不願意等我?
他支支吾吾,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
我問:你是不是忘了?
他噗通跪了下來,說:我是連父母沒有跪過的……
我的心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我問:她——死了?
他說:不不不,她還活著,只是……
話音未落,一個婦人走了進來。她大腹便便,懷裡還抱著個襁褓,對小雞說:相公,還是我來說吧。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是酥酥嗎?似乎是她,又似乎不是。畢竟,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樣子總會有些變化。我問:你是……
她說:伯侖,我是酥酥。此生身為女兒,只能做了風月場上,無足輕重的一個女子。那晚,我來找你,想不到你竟無意於我……
我說:我那是名士之派,為的是姑娘的名節啊!
她說:什麼名節,都是些用來綁人手腳的東西!再說,你也不是什麼名士啊!算了,不說這些了。如今,我已跟了仲寧哥,我們此生是沒有緣分了,請不要再念著我了!
我衝到後院,房檐上挑著兩個燈籠。我一腳飛起,踢下來一隻——怎麼跳上去的我也不知道,反正那是我此生跳得最高的一次。燭油撒了一地,火光熊熊。這給了我靈感,酥酒的度數,是完全可以燃燒的。燒吧!我拿起捶酒的木槌,點燃了它,然後,又點燃了所有的酒糟。
火勢衝天,一片尖叫。我看到小雞護著酥酥逃了出去。我沒有跑。火苗包圍了我。我飲下熊熊燃燒的酥酒,那滾燙的滋味真是無可比擬。我又一次醉了。
再次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可以御風而行了,只是,我的身體還躺在棺材裡,很多人圍著我哭。哭得最凶的是小雞,第二凶的是酥酥。我對小雞罵道:恁個龜孫!
想不到他聽見了,他也對我說:恁才是龜孫!你自己尋死,幹嘛把捲軸也燒了,這下好了,我再也造不出酥酒了!
我說:該!
其他人還在哭,我和小雞的對話,似乎是在意念中進行的,沒人能聽到。
我問:這些人是誰,我怎麼不認識?
他說:這是我雇來的哭喪班子,怎麼樣,哥們兒夠意思吧?
我說:恁個龜孫!
想不到他傷感起來,跪了下來,問我:狗兒,我知道你不可能原諒我了……
我說:那不一定!
他喜道:你肯原諒我?
我說:除非你為我做一件事!
他哆哆嗦嗦問:讓我下去陪你?
我說:你的時辰還沒到。好好對酥酥,她明天就要生了。我已經又見到了張仙人,經他點化,我已能神遊四海,哪兒喝酒,我就去把人家的酒魂吸掉。只是,總神遊也挺累的,你能在這九州大地給我修五個衣冠冢嗎?這樣,我累了可以歇歇腳!
小雞連忙啄米一樣點起頭來。
再後來,哪兒釀了酒,我就去哪兒守著,就等酒糟熟了,就把酒魂吸掉。累了,就去小雞給我修的衣冠冢里休息。這也是在替泄露天機的張仙人贖罪。幾十年的時間裡,我把自己吸成了一個胖子。
有一天,我又夢見了張仙人。他說:上面對你有意見了,這幾年有不少到下面去體驗生活的,大家都喝不到好酒,全讓你一個人把酒魂吸盡了,現在上面下來個文件,讓你不許蹲守酒糟,只能酉時這一個時辰,在筵席之上吸這酒魂……
我聽了,只得照辦。可不知道哪個殺千刀的,居然泄露了天機,告訴人們說「酉不宴客,醉坐顛狂」,從此,沒人在酉時喝酒了。唉,我現在只剩一件事兒啦,就是等著小雞壽終正寢,好跟他算總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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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老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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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後大概會保持一周一篇的更新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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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紅耳赤地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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