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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一生唯有肩負責任而已

曾子說: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孔子門下,最能傳承其學問的是曾子。人們常說「孔、孟、顏、曾」,孟子沒有跟孔子在同一個時代,顏子早逝,親傳弟子中,唯有曾子最能接續孔子。

曾子不是很聰明的人,而是厚重、紮實、寧拙毋巧的人。

人的一生,沒有別的重要的事情,只有盡責任而已。身為丈夫,盡丈夫的責任;身為父親,盡父親的責任;身為子女,盡子女的責任。

所盡的責任,就是「仁」,是愛人。這種「愛」,不是像談戀愛的時候,瘋狂地迷戀,分手的時候,又恨之入骨。而是真心希望一個人變得更好,遷善改過,肩負責任。要讓別人肩負起他該肩負的責任,才是真正的愛他。

這種肩負,是一生一世永不停歇的。並不是碰到大事,才挺身而出,事情過了,就萬事大吉了。那是個人英雄主義。該肩負的責任,是一天也能不間斷的。所以曾子教人「吾日三省吾身」,每天都要檢視,該做的事情是不是都做到了。

曾子說: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所有眼睛都看著你,所有手都指著你,敢不謹嚴嗎?

曾子和他父親曾點不同。曾點也是孔子的學生,瀟洒狂放,「暮春者,春服既成,……詠而歸」,這是曾點。

不要以為,孔子說「吾與點也」,就是孔子認同曾點的一切作風。孔子只是讚許曾點的狂者氣象。唯有狂者氣象,才能讓厚重的生命里增添些活潑,不那麼沉重壓抑。

曾點是個脾氣暴躁的人。有次,曾點用大杖打曾子,打到不省人事。曾子蘇醒後,覺得沒什麼。孔子就告訴他:你忘了舜的故事了嗎?父親打得輕,就挨,打得重,你要跑呀。

一般來看,打得重,要跑,是愛惜自己的身體性命。但在儒家看來,這還不是關鍵,最關鍵的,是愛惜父親,為父親而跑。

如果父親把孩子打壞了,父親就完了。人人都會說,這是個壞父親,是個不慈愛的父親。這種結果,並不是父親獨立完成的,而是和兒子配合完成的。父親打,兒子挨,倆人配合,將父親陷於不義。因此,兒子不孝順。為了父親考慮,不能讓他把自己打壞。

做好人為什麼難?

不是自己做好事就夠了。而是要成全他人,要讓他人成為好人,自己才能是好人。

丈夫出軌了,妻子說:我原諒他,包容他,我是個好妻子。對嗎?

不對。如果你的丈夫不是好丈夫,你就不可能成為好妻子。如果你的妻子不是好妻子,你也不可能成為好丈夫。人要成全別人,才能做個好人。別人做了壞事,背著惡名聲,你來當好人,是不可能的。你不是好人,你是騙子,欺世盜名。

如果一個人,抱怨父親不慈愛,他父親到底慈愛不慈愛,我們不知道,但必定可以知道,身為兒子,他不孝順。如果一個人,經常說兒子孝順,他兒子到底孝不孝順,我們不知道,但必定可以知道,身為父親,他很慈愛。

要想成為孝順的兒子,父親的慈愛是前提。但問題是,如果父親不慈愛怎麼辦?一個人碰上不慈愛的父親,是不是一輩子就不可能孝順了?一個人碰到不好的妻子,是不是一輩子就不可能是好丈夫了?

別人好不好,並不取決於世人的看法,唯獨取決於你的看法。取決於你見到他的壞,還是見到他的好。一個丈夫,天下人都說他負心,但妻子認為他不曾負心,是個好丈夫,她就是個好妻子。但這種認識,是出自內心,發自肺腑的,既不是出於無知而蒙蔽,又不是口是心非做給人看。縱然是分手,天下人都看見丈夫的惡,她還記得丈夫的善,這樣的妻子,就是個好妻子。

全天下都認為,舜的父親瞽叟不慈愛,但舜認為他是慈愛的,並永遠尊敬他,愛戴他。

有學者說,瞽叟並不是古人以為的「瞎老頭」,而是音樂家。「瞽」這個字,既有瞎的意思,又有樂師的意思。古代很多樂師是瞎子,人們往往以為,眼睛瞎了,耳朵就會更靈敏一些。不過,這種說法,並不了解另一重深意。

假如瞽叟不瞎,卻說他瞎,是出於什麼呢?並不是簡單的望文生義。在傳說里,舜的後母和弟弟都去陷害他,瞽叟身為父親,不聞不問,甚至協助殺害兒子,這樣的父親難道不瞎嗎?——這樣要殺兒子的父親,兒子還對他好,兒子不傻嗎?

舜必然不是傻子。因此,才說瞽叟瞎。瞽叟做的種種傷天害理的事情——讓舜上房頂,自己燒房子;讓舜穿井,自己活埋……唯有說他是個瞎子,才好解釋他是受了蒙蔽和欺騙。

瞽叟可能遠遠不是一個慈愛的父親,但因為先有了種種傳說——民間傳說往往抑人揚己,通過瞽叟的不好,來反襯舜的好,但這和儒家的精神相悖,為了彌合未必可信的傳說和儒家精神的差距,不能不說舜的父親瞎。

但通過講別人的不好來襯托自己的好,這在民間太普遍了。很多人不願意承擔責任,因為承擔責任很累。既不能承擔,就要為自己開脫,開脫的理由就是:別人也不承擔,或者是,別人做得更差。別人都做到20分,自己做到30分,就覺得自己已經很好了。要講自己的好,就通過屈抑別人來實現。

儒家不是這樣。儒家認為,要先能成全別人,爾後,自己才能做個好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自己想有所樹立,必須先樹立別人;自己想有所通達,必須先通達別人。

因此,做好人很難。因為去改變別人太難了,甚至可以說,不太可能。

佛教里說,凈土修行易,穢土修行難。在凈土,周圍都是好人,都行好事,自己做好人能不容易嗎?人與人之間都互相成全。但在穢土,自己要盡自己的責任,就必然要求別人也都肩負起各自的責任,這太難了。不過,也正因為難,《大阿彌陀經》和《維摩詰經》里都說,在穢土修行一天,勝過在凈土修行很多年。

既然改變別人不太可能,那自己還能怎樣做個好人?

雖然,一個人沒有辦法決定別人的改變,但自己的行為,多多少少會對周圍人起到些影響,起到些積極的作用。這種作用雖然微乎其微,但這幾微之間,正是儒家永遠致力的。

《大戴禮記·曾子本孝》講,有三種孝順。

第一種,努力讓父母有飯吃,這是老百姓的孝順。

第二種,依照道德去聽從父母,這是士的孝順。什麼意思呢?父母的命令,全都正確嗎?未必。父母的看法、做法,也許有問題,對待父母有問題的命令,也去聽從,就不能說是孝順了。這和《弟子規》里講的孝順,是完全不同的。

第三種,是君子的孝順。君子的孝順,並不體現在和父母沒有衝突的地方。在彼此都能認同理解的地方,順從父母並不難。關鍵是,當父母的看法、做法有瑕疵、未盡善時,怎麼辦?

以正致諫。並不是直接批評父母。直接的批評,能產生效果嗎?如果能,那就不成為衝突了。在不能的時候,怎麼辦?《論語》說,「事父母幾諫」。這裡說,「以正致諫」,通過自身踐行美德,以期影響及父母,作為對父母的勸諫。君子的孝順,不僅要尊敬父母、安養父母,還要令父母身後不留惡名。

儒家的仁,既極易踐行,也極難踐行。極易踐行處在於,「我欲仁,斯仁至矣」。只要願意做個好人,就可以說是個好人了。極難踐行處在於,明知難以改變別人,卻不能不懷抱著希望別人向好的心,做持久而艱難的努力。儒家理想主義的一端,正於此體現。

有人提到孔子,說:是那個「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吧!「不知不可而為之」,就不智,就重於理想而失於現實,子路是這種人;「知其不可故不為」,就不仁,就重於現實而失於理想,宰予是這種人。知其不可而為之,孔子是這種人,曾子是這種人。

曾子重病,孟敬子來看他,曾子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一生看重的,不過三點:時刻警覺自己的態度,就可以遠離暴躁怠慢;時刻端正自己的神色,就可以漸漸誠摯信篤;時刻留意自己的言辭,就可以遠離粗鄙悖陋。至於別的事業,都有專門的人負責呀。

臨終前,曾子把弟子叫來床邊,說: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腳吧!父母賜給我這雙手,這雙腳。我這一生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現在終於可以說,沒有辜負父母賜給的一雙手腳。從今往後,我可以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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