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最後的翻譯,如何重啟語言的未來?
編者按:每一顆星星都是人類創造的一個概念,在文明孤立發展的漫長歲月里,匯聚成了閃光的銀河。當大數據將它們萬宗歸一,築起新的巴別塔,世界上最後的譯者需要做出自己的選擇。
這是一篇投稿給《不存在日報》的小說,精準點出了語言的本質,讓我們重新思考翻譯、交流、理解這些我們習以為常的日常動作。如果不同語言間的隔閡被人工智慧打破,我們是否就能理解彼此?
* 本篇小說約11000字,閱讀大約花費18分鐘。
最後的譯者
作者 | 晝溫
我第一次見到龍恆,是在外國語學院和計算機學院的聯誼會上。
小小的房間里燈紅酒綠,男男女女的身影穿梭在絢麗光彩之中。人很多,但是像往常一樣,我感到了一道牆。那是一道透明的牆,向上、向左、向右,都沒有盡頭。這堵牆隔絕不了喧鬧,反而讓喧鬧更快穿耳而過;隔絕不了光彩,反而讓光彩更加炫目異常。牆外的人,可以講話,但是無法交流;可以合唱,但是無法共鳴。
我經常站在牆裡看著牆外所有的人,告訴自己,保持微笑。
但是那一天,我發現牆裡多了一個人。
同在休息區,只有他結結實實藏在了黑暗裡,甚至沒有用手機照亮自己。所以,我能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個略微佝僂的身形。
我想和他講話。
雖然我知道,語言是一種很不稱職的工具。
當人們注意到了淺層次的東西,他們就會忽略深層次的東西。
有人說,語言是心靈的外殼。確實,當輕飄飄的幾個音節試圖去表達那一瞬間深厚而飄渺的思想時,恰恰只能呈現出一個淺而又淺的軀殼。
所以,我該怎樣說,才能讓他理解我?
我該選取哪幾個漢字,才能讓他理解,當我第一眼看到他時,內心翻湧著的情感海洋?我該怎樣組織句子,才能讓他知道,即使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他也走進了那堵堅不可摧的牆?我該用怎樣的語氣和聲調,才能讓他明白,躲在牆裡的那些年月,我免去了多少互相傷害,只是自己都不曾意識到,我依然渴望真正意義上的交流?
我想和他講話。
我將理性的思維切入這混沌的情感中,去尋找最好的字句,卻無異於在大雨中奔忙,尋找一滴正好滑落的淚水。
我只好再次望向他。
理解我。求你理解我。
「你好,我叫周可溫。」
「我理解了。」
▲ 我該怎樣說,才能讓他理解我?(攝影師:Hussam Eissa)
學校明年就要遷走了。
昏暗的自習室,兩隻蒼蠅撞擊著唯一一盞還亮著的頂燈。
筆記本快沒電了,我思考著是找個插座還沒壞的教室,還是就此作罷,明天再寫畢業論文。
這時,手機發出了叮的一聲。
我知道,肯定又是龍恆的信息。
我把筆記本合上,身子後仰,找到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畢竟,每次和他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
有的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平常話不多,但是和龍恆講話的慾望總是特彆強烈。
龍恆也是這樣。
龍恆曾經拿他喜歡的動漫舉例,說每個人心靈都被一種叫AT立場的東西阻隔,所以無法相互理解。甚至,在距離過近的時候,還會像刺蝟一樣相互傷害。
「可能我們的AT立場正好能夠中和,所以才能成為朋友。」
我沒有看過《EVA》,但是他對所謂AT立場的描述,讓我想起了我的牆。
思緒回到此刻,我看著手機,思考著要什麼時候回復。
如我當時的預料,在一次又一次深夜暢談中,我已經愛上了他。
每次他的信息到來,我的心都會歡快地跳起來,但是我的自尊卻不允許我立刻回復。
我把手機按在胸口,閉上眼睛,心裡默念。
一。二。三。
怎麼能忍得住呢?
「我到澳洲了。今天早上到的。」
「還順利嗎?」
「還好吧,只是一下飛機,感覺到了外星似的。」
「讓你不好好學英語……」
「不僅僅是語言的問題,這裡很多東西,怎麼說呢,都不一樣。」
「比如?」
「就說冰激凌吧,你覺得綠色的冰激凌是什麼味的?」
「抹茶?」
「嗯,我也以為是這樣,結果一嘗,是薄荷味的……」
「哈哈哈。」
「總之感覺很神奇。本來以為大家都是人類嘛,沒想到很多細微的地方都有那麼多差異。挺神奇的。」
「所以說要帶翻譯啊。」
「可溫,其實我一直想問問你來著,你到底為什麼要學翻譯啊?」
「那你為什麼要學計算機?」
「我喜歡和機器打交道。」
「我也一樣啊,我喜歡和語言打交道。」
「不一樣。你明明知道現在是什麼形勢。說實話,要不是認識了你,我都不知道咱們學校還留著翻譯專業。」
「嗯,遷校以後就沒了。以後我就是全國最後一個翻譯專業的學生了,是不是很棒啊~」
「可溫,你也知道,我這次去澳洲就是為了測試我的畢業設計——那個翻譯軟體。我真的得再提醒你一次,機器智能比你想像的厲害得多。」
「我知道。」
最近,龍恆三句話不離勸我轉行。我最不想談的就是這個。
我的手指懸在虛擬鍵盤上方,停住了。我在權衡,是佯裝生氣叫他再也不敢提這個話題,還是插科打諢糊弄過去。
我選擇了後者。我總是選擇後者。
「沒事,到時候我就通過描寫下崗翻譯的悲慘生活來謀生。」
「那多無趣,你不如寫個語言學的科幻小說。」
「我不會寫科幻啊。」
「就這麼寫:在漫長的宇宙旅行中碰見一個語言不通的種族,怎麼辦呢?」
「語言學家出面研究?」
「錯。主角從四次元腹袋中掏出了翻譯魔芋,然後就可以愉快地交流了。全劇終。」
「……」
「還可以寫個前傳,解釋一下宇宙旅行中為什麼不用任意門的問題。」
「為什麼?」
「因為任意門壞了。全劇終。」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接下來,我們愉快地回憶了哆啦A夢的幾部劇場版。
天色晚了。
「龍恆,教室里有小蟲子,一直在撞頂燈呢。」
「可溫,那不就是你嗎。」
王教授找到我時,我正在為讀研的學費發愁。
「巴別塔計劃?」
「對,我想來想去,學生里還在堅持做翻譯的就只有你了,一定要幫幫老師。」
聽完王老的話,我明白了:在AI席捲一切的浪潮下,王老也要拉著我,幫助電腦在翻譯領域取代人腦。
「這個項目如果做好了,就可以拿到國際語言聯盟的科研資金。很大的一筆。」
「老師,這是不是就意味著,以後世界上就不需要翻譯這個職業存在了。」
王老望了我一眼,又將目光轉向別處。
「小周,我知道你喜歡翻譯,可是,也不能不考慮考慮歷史的進程啊……而且,拿下了這個項目,你們幾個做翻譯的難兄難弟,至少這輩子就不愁了……」
既然職業生涯遲早要葬送,那麼葬送在自己手裡,好像也不錯。
「好吧,老師,我做。」
走進王老的實驗室時,我彷彿走進了群星。
充滿整個房間的,是銀河系形狀的全息影像。不過,即使是我也能看出來,星星的密度要比真正的銀河稀疏太多。
遵照老師的示意,我揮一揮手,將一顆「星星」拉到眼前。
我這才看清,所謂的「星星」是一個透明的小圓球,七八個發光的單詞在它表面上環繞遊走。
「蘋果,Apple,リンゴ,Pomme,??。」
我念出了認識的單詞,還有幾個從來沒有見過。
「老師,這是……?」
「純語言。」
我想起來了,王老當年是研究赫爾德林理論的。赫爾德林認為,人類語言具有一種普遍性的根源,每一種自然語言都是一種「純語言」的體現,而翻譯,是通過兩種語言間共有的純語言部分得以實現的。
「你看,這些形形色色的單詞,不過是體現了這看不到摸不著的純語言的一面。」
「而當表達同一種概念的語言集合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就能越來越接近純語言,也就是……」
「上帝的語言。」
我看著不遠處那閃閃發光的銀河,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概念。在人類文明孤立發展的那些漫長歲月里,我們發明了各種各樣的語言,從不同的角度去描述同一種東西。現在,在大數據的支持下,是時候將它們萬宗歸一,築起全新的巴別塔,去展現語言最純真的原貌了。
我的指尖越過了各色表達蘋果的單詞,摸到了虛空。
又過了一會兒我才看清,銀河之後,有一個少年在沖我微笑。
「可溫,又見面了。」
龍恆反覆強調不是為了我才進這個項目組的。
「你別多想啊,我純粹是覺得王老這個想法很有前途。」
我只是輕輕笑了一下,沒說話。
在無數個捧著手機的夜晚,我們的心一點一點向彼此靠近。然而,就算隔著萬里,就在每次我覺得要有什麼實質上的進展時,我都能感覺到他猶豫的眼神,和那顫抖不已並最終收回的雙手。
我從未驚訝。我的直覺早就告訴過我,他可能喜歡我,但是他不愛我。不過,不管我們的未來如何,能夠像這樣時常和他見面,我已經很滿足了。
在王老的實驗室,我和王老負責語言和翻譯,龍恆負責程序的調試,王老的兒子、我的大學同學王羽銘負責語言的收集。
我們都相信,語言間的兩兩翻譯畢竟是權宜之計,只有將世界語言整合,找出其中內在的規律,才能找出巴別塔被摧毀之前,全體人類所用的同一種語言。翻譯的時候,只有先將原文回歸純語言,才能準確地傳達作者的含義。
純語言和曾經生造的世界語不同,也不需要世界上每個人都拋棄母語去學習。
純語言將是一種高維語言,只能存在在特殊的計算機里。一旦它最終成型,這個世界將不再需要翻譯。
有的時候,我看著語言的銀河一點一點壯大,心裡真的會有一種攀登高峰去觸摸天堂的神聖感。但是,有時候我也會隱隱感到恐懼。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冷冷地看著這座新的巴別塔,隨時準備給予致命的一擊。
沒想到,這一天很快就到來了。
我喜歡在深夜來到實驗室。那在黑暗中緩緩旋轉的星星,比天外璀璨的銀河更讓我痴迷。有時候,龍恆也會在那裡調試生成這些星星的程序。那些夜晚,我們就在語言的群星下,談著我愛的翻譯,談著他愛的科幻,談著宇宙,談著未來,談著昨天的晚飯。
這天,他也在。不過,瘦削的少年趴在電腦前睡著了,屏幕閃著藍光。我不懂他每日打交道的那些程序,也從來沒看過,而這次,我好奇地湊上去看了看。大多數參數我確實看不懂,但是在我能理解的那幾個里,有一個格外的高。
「巴別塔」計劃的群星模型,是基於不同的單詞可以表示同一種概念這個前提。對於「概念」的界定,既能決定星星數量的多少,也能左右翻譯的精度。我知道可能需要對「概念」進行一定程度的模糊化處理,但是我沒有想到,模型里的模糊化程度竟然有這麼高。
我把那個參數調低了些,那銀河瞬間膨脹起來,密度也大了很多:每一個單詞都獨自組成了一顆星星。
這個模型在明明白白告訴我,沒有兩個單詞是表示同一個精確概念的。換而言之,世界上沒有同義詞。我能夠理解,每一個擁有自己獨特語言的國家,莫不是在這個星球上發展了百年千年。輕巧的言語背後,是強烈的民族認同和深厚的文化積澱。就算「紅」和「red」看起來是指的同一種顏色,但是前者暗示了與婚禮相關的快樂與喜悅,後者隱含了法國大革命帶來的成河血流。
我再次調整精度,星星又多出了幾倍,整個實驗室亮如白晝——每一個單詞分裂出來好幾個自身。
我知道這代表著什麼:就算是同一種語言里的同一個單詞,在不同的語境下也表示著完全不同的含義。
甚至,在不同的人嘴裡說出來,也是完全不一樣的。
沒有人能夠證明,每個人眼中的紅色是一樣的。
那麼,憑什麼肯定,那一個個生造出的辭彙,在每個人腦海中的理解都是相同的?
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進化的生物,擁有自己獨特的語言系統。
你說的「紅」是「朝陽映江山」,我想的「紅」是「鳳凰花開遍」。
愣愣地望著這一切,我的腦子裡只剩下了一句話——
翻譯是不可能的。
▲ 每一個單詞都獨自組成了一顆星星。(攝影師:Nate Bittinger)
光線的變化喚醒了龍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電腦。
「純語言根本不存在,對不對?」
他只是望著我,沒有說話。
「王老和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們的模型會成功,所以這只是騙實驗經費的伎倆,對不對?」
他還是沒有說話。他的身影逐漸在我的淚水裡融化了。
「所以這些星星,和花哨的PPT沒有什麼兩樣,對不對?」
「可溫,你那麼喜歡翻譯,我們怕你,我怕你……」
「我當然不會合作。你們要騙實驗經費我不管,可是為什麼要找我來?為什麼要騙我?」
「是我堅持要你來的。我知道你一直過得比較辛苦,這個項目…這個項目能讓你過上更好的生活!」
我看著龍恆,感覺他變得無比陌生。我曾經以為他能夠理解我。我曾經以為他和我都在牆的另一邊。我曾經以為,就算不能在一起,我們也能在精神層面找到共鳴和慰藉。
我錯了嗎?
面對泡好的速食麵,我的胃裡泛起了一陣噁心。
我把它推到一邊,想等著腹中的飢餓戰勝了厭惡,再勉強用其果腹。
出租屋破破爛爛,兩個行李箱攤在一邊,裡面塞滿了書。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心中卻沒有悔意。
這畢竟是我自己的選擇。在離開項目組之前,我還是做完了我的一切工作,但是拒絕了署名。我不想再與這個所謂的「巴別塔」產生任何瓜葛,我甚至不想再看到群星。
我從新聞里了解到,最終「巴別塔」項目在國際語言聯盟那裡只拿到了C級立項,經費寥寥。獲得A級立項並開始廣泛應用的,是龍恆參與設計的另一個項目——翻譯AI。
龍恆說得對,機器智能確實比我想像中厲害得多。翻譯AI面世的三年後,口譯從業人員就已經被全部取代。資歷深厚的同傳譯員用自己的一生磨練語言技能,卻與小小的同傳箱一起,被歷史的車輪無情地甩在了身後。五年後,商務翻譯、科技翻譯和傳媒翻譯被全面取代,機器依靠著巨大的語料庫,在各種語言之間吞吐信息。
翻譯專業消失了,語言學校消失了,外語考試消失了。
靠外語吃飯的人們紛紛改行,像魚兒爭相跳出正在蒸發的河塘。
如今,這河塘里還剩文學翻譯這一小小的領域,容著個別還沒放棄夢想的譯者輾轉騰挪,苟且活著。
我不得不承認,失去語言的桎梏後,生活變得更方便了。沒有語言不通帶來的成本,人們自由地在各個國家旅遊、交流、學習和貿易。藩籬一倒,各種各樣的文化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碰撞在一起,彼此交融。強勢的文化擊敗了弱勢的文化,鯨吞蠶食,摧枯拉朽。站在上帝的視角看,這才真正的巴別塔:世界正在它的幫助下走向大同。
但是,看著這些譯文,我還是會感到有一種異樣的恐懼。像在「巴別塔」項目組時感受到的一樣,我總覺得,這座巴別塔也會被擊毀。
然而,這種感覺,我卻無人訴說。
每到此時,我就會格外思念龍恆。只是,除了在新聞上,我沒再見到過他,也沒有主動和他聯繫過。有的時候我會想,不知道龍恆見到我這個樣子,會說什麼。
那個新聞里意氣風發的男人,會嘲笑我嗎?畢竟我曾經大言不慚地提出翻譯是不可能的,而他則做出了改變世界的翻譯AI,並且據說在一直努力攻克文學翻譯的領域。
他一定沒有愛過我吧,不然也不會對我這樣趕盡殺絕:畢竟等到文學翻譯也被AI取代後,我就連那一點點微薄的薪水也拿不到了。
所以,接到那份發布會的邀請函時,我以為我在做夢。
當我好不容易找到國際語言聯盟的AI會場時,龍恆已經站在台上了。
儘管早有準備,但是看到他時,我的心跳還是驟然漏了一拍。
龍恆的身形還是那麼瘦削。合身的西裝、巨大的講台、耀眼的聚光,更是襯出了他的單薄。
十年前第一次相遇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都不是那種適合在萬人面前展示自己的人。
但是如今,懷著自己的理想,他還是站上了這個耀眼的舞台。
「各位與會的領導、嘉賓,大家好。作為今天的展示人,翻譯AI的發明者,我希望,『追隨者』項目能夠滿足大家對於電腦攻克文學翻譯的期待。」
他的身板是直的,聲音是穩的。但是,在我的角度,能夠看到他放在身體一側的手在微微顫抖。
「首先,我想為大家介紹一個新朋友,小艾。小艾,你好!」
會場的燈光暗了下來。同時,龍恆身後的大屏幕亮起了一圈淡藍色的光。
「龍恆,你好。」
隨著人工智慧溫柔女聲的響起,那圈藍光也在輕柔地抖動。
我的目光沒有辦法離開那個被藍光輕輕籠罩的少年:這麼多年沒見了,你還好嗎,你可曾關心過我好不好嗎?
「我知道大家心裡肯定在疑惑,怎麼又是人工智慧?人工智慧不是早就已經被證明不適合文學翻譯領域了嗎?
三年前,我也以為是這樣。
朗朗上口、意蘊悠長的詩歌,在無所不知的AI那裡,怎麼就變成了毫無意境的打油詩?
構思精巧、斟詞鍊句的小說,在無所不能的電腦面前,怎麼就失掉了全部的精神和意味?
後來,我想起了一位老友的話,翻譯要做的,不是把文字翻譯成文字,而是把文學翻譯成文學。」
聽到他談起我,曾經以為已經放下的愛慕再一次衝破了理智編織成的紗網,想要洶湧而出。
「……那麼,是不是意味著,想要做好文學翻譯,AI就必須成為一個文學家?啊,那可就太難了。在人工智慧技術高速發展的今天,電腦在很多領域上打敗了人腦,但是還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機器文學家出現。
其實,翻譯成文學比憑空創造文學簡單得多。我們只要讓機器做它擅長做的事就好了:學習和模仿。
之前,我們太沒有耐心了。AI剛被創造出來的時候,只是一個白紙一般的嬰兒。為了讓它幹活,我們一股腦兒把所有的知識塞在它的腦海中。就算有再多的知識,它也只是一個孩子。它無法消化,無法吸收,無法理解,只能像孩童一樣,跌跌撞撞,拙劣模仿。所以,我們應該耐心一點,像老師和父母一樣,一步一步引導它,一點一點教會它。
而我們的追隨者計劃,就是讓小艾亦步亦趨追隨著譯者大家的成長經歷,從字母開始,循序漸進,學他們所學,讀他們所讀,譯他們所譯,最終,成為他們在數字世界中的投影。
從此,文學翻譯成文學的難題解決了,直譯和意譯的爭鋒也可以終結了。
▲ 讓人工智慧變成讀者在數字世界中的投影。(來源:http://igyaan.in)
有了小艾,面對任何一個文本,讀者都可以隨意選擇譯文的風格。當你按下了確定,那些為翻譯奉獻一生的大家啊,將會在虛無的數字世界裡浮現。」
隨著龍恆的聲音,屏幕上浮現出一段段淡藍色的文字。它們風格迥異,但是都是對同一段英文的中文翻譯。我認出了魯迅先生、王佐良先生和許淵沖先生的風格。還有最後一段,是我的風格。
我坐在那裡,定定地看著龍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是始終沒有落下。
會後,我在一間小咖啡館等到了龍恆。近距離看,龍恆就不再是國際語言聯盟大會上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了,歲月並沒有放過他:眼角有了皺紋,髮根透著沒來得及染的白色,只有那依舊單薄的身形,仍然是多年前那場聯誼會上的樣子。
「叫我來,是為了證明你的大獲全勝嗎?」
龍恆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我在你心裡就是這種人么?其實是這樣的,我冒昧在小艾那裡用了你的數字模型,這是版權費。」
龍恆把一張卡遞給我,但我沒有接。
「我在你心裡就是這種人么?窮困潦倒,需要你想方設法地救濟?」
他愣了一下,把卡放在了桌子上,收回了手。
「你還是這樣。」
「對不起。」我小聲說,輕輕低下了頭。
「嗯。是我不好。」
「龍恆,其實我,我有件事想對你說。」
「你說。」龍恆笑了,期待地望著我。
「之前在『巴別塔』計劃項目組的時候,我發現機器翻譯出來的東西總有種異樣的感覺。而你的小AI作出的譯文,也時不時讓我有這種感覺。後來,我想了很久,才發現這是為什麼。」
「有嗎?為什麼?」
「我先給你講個故事吧。曾經,我的老師在課堂上做過這樣一個實驗:對於我們那些剛學習英語不久的中國學生來說,能夠輕輕鬆鬆地對老師說好幾遍『Ilove you』,卻沒有辦法大方地講出『我愛你』這三個字。因為,中文的字句對我們來說是有感情的,而英文卻沒有。」
「嗯。」
「那時候,英語對於我們,就像人類的語言對於計算機,只不過是符號和工具。但是,隨著不斷學習,我也漸漸理解了隱藏在英文字母中的情感,再也沒辦法隨意說出『Ilove you』。因為我知道,這個句子也和『我愛你』一樣,帶著千鈞的責任和感情。因此,只有真正理解了兩個語言,對每一個詞語和每一個句子邏輯意義之外所夾帶的情感細細揣摩,才能將原文所想要傳達的意思恰當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我仔細地觀察,聽到那三個字時,龍恆的眼睛閃了一下。
「嗯。所以呢?」
「所以AI有感情嗎?」
「沒有,但是……」
「面對一篇原文,AI可以給你1000種翻譯的版本,但是它有辦法告訴你,哪一個版本是好的嗎?」
「但是每一個版本都是對的。」
「那只是你的想法。就算是表達相同的內容,每一個版本讀起來的感受千差萬別,怎麼可能都是對的?」
「讀者可以選擇他們喜歡的版本。」
「即使這個版本離原作者的初衷十萬八千里?」
「可溫,翻譯的初衷是什麼,不就是交流嗎?只要內容還是一樣的,只要讀者享受到了愉悅……」
「根本就不是。翻譯是為了重現原作者的思想,而要實現這一點,內容與形式同樣重要!為什麼討好讀者?你也不想想,那些文學大家寫東西是為了什麼?他們斟酌著每一句話、每一個詞,就是為了讓翻譯軟體胡亂找一個近義詞替換?」
「可溫,小艾的演算法並不是胡亂替換。而且,你也說過,文化的鴻溝在那裡擺著,完全重現原作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可以無限接近。」
「怎麼無限接近?」
「讓人,讓同樣有感情的人來翻譯。」
龍恆無奈地笑了。
「可溫,你為什麼就不能接受一下現實。時代在發展,行業在更替。你阻止不了時代的潮流的。翻譯,翻譯以後真的不需要人來做了。」
「還沒有到時候。」我望著窗外,咬緊了嘴唇,不讓眼淚滑下來。
「到時候了。可溫,別犟了,正視一下自己的處境,好嗎。」
「那你,那你能不能什麼時候也正視一下自己的感情。」
這次,輪到龍恆望著窗外,沉默不語。
今天是王老的祭日,我剛剛掃墓回來。
我只敢在凌晨掃墓,以期避開大多數人。我害怕王老遺孀和兒子責備的目光。
當年,我的突然離去對王老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不久之後,這位為翻譯奉獻了一生的大家就油盡燈枯、撒手人寰。王老的兒子王故事羽銘也為此與我絕交,帶著「巴別塔」項目的所有資料,投身於龍恆的翻譯AI研究,後來又與龍恆一起完成了「追隨者」計劃。
多年以來,王老、龍恆、王羽銘和我一起擠在那個小小的實驗室製造群星的時光已經成了我最美好的回憶之一。因為只有在那時,我才不會感到孤獨。如今,牆的一邊,又只剩下了我一人。
咖啡館的那場爭執之後,我和龍恆最後通了一次郵件。
「龍恆。交流太難了。與其說語言是交流的工具,不如說是交流的屏障。也許,只有等人類的思想變得透明,才有可能真正地相互理解吧。」
「可溫。就是因為這種語言表達與思維的不完全同步性,才讓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變成了一種藝術,一種通過語言去發掘思維差異的藝術。雖然這會導致信息交換的效率低下,影響文明的發展速度,但是這種不完美的感覺同樣具有美感。」
在他的眼裡,我追求完美的翻譯是夢想,追求極致的理解也是夢想。
而他所追求的萬能AI,難道就不是夢想嗎?
追隨者計劃剛實施的那幾年,翻譯恐怖谷的效應還沒有顯現出它的威力。
小艾常駐在了每個人的智能設備之中,翻譯行業徹底消失了,人們彷彿再也不需要被語言不通這種事情困擾。
但是,機器畢竟是機器,模仿也終歸是模仿。
只有還保持著多語言敏感的人,才能漸漸體會到,那一篇篇看似優美的譯文中,極像人言又不是人言所帶來的恐懼。
但是我找不到人來交流這樣的感受。在中國,外語材料已經絕跡多年,還在做翻譯的,恐怕也只剩我一個人了。
▲ 追求完美的翻譯是夢想,追求極致的理解也是夢想。(攝影師:Reuben Wu)
如果不是有人突然拜訪,我可能還會過幾十年的清貧生活,直到去世。
那時,沉寂已久的直覺突然蘇醒,讓我的心莫名飛快地跳了起來。緊接著,我就聽到了敲門聲。
是龍恆嗎?五年沒見了,你還好嗎?小艾又升級了嗎?翻譯恐怖谷效應越來越嚴重了,你發現了嗎?
懷著滿腔想說的話,我急匆匆起身,去迎門外的人。
可是,迎來的,卻是龍恆的死訊。
一瞬間的天昏地暗後,王羽銘及時扶住了我。
王羽銘說,「追隨者」項目組也發現了小艾的問題。在廣泛的實踐過程中,小艾失手的案例越來越多。例如,在一次談判中,本來所有的話語都完全翻譯到位了,只是因為語氣方面出了點偏差,兩方談崩,直接導致了一個商業帝國的覆滅。
龍恆推斷,長此以往,小艾將跟不上語言自身的發展,必將崩潰。只是,如今整個世界都依賴這個AI來進行跨文化交流,承認小艾出問題定會引起大範圍的恐慌。為了穩定局面,國家徹底切斷了跨語言交流。龍恆認為,在小艾勉強翻譯的掩蓋下,世界各國的語言遲早會演變到無法順暢相互交流的地步。無形的高牆悄悄豎起,隔絕在文化之間。有人說,小艾的產生是上帝對巴別塔的另一次摧毀。
龍恆為此愁眉不展,日夜在實驗室奮戰,想要找到解決的方法。
後來,他確定了兩個方向。
其中一個方向,是重拾「巴別塔」計劃。龍恆認為,當年「巴別塔」項目的失敗,是因為人類文明之間的跨文化交流已經把一些純粹的語言「污染」了,使它們遠離了本來的面貌。要真正找出純語言,還是要深入那些與世隔絕的地區,找到獨立發展出的語言。
▲ 築起一座新的巴別塔。(攝影師: Lee Jeong Lok)
「這幾年,龍恆走遍了世界的角落,真的挖掘到了不少全球化浪潮下倖存的獨特語言體系,將他們納入了語言的群星。」
「然後呢?」
「然後,有一次,他,他想走訪一個被群山包圍的原始部落,卻在登山的過程中失足跌落……我們連屍體都沒有找到。」
失足跌落。
龍恆,計算機天才,最強翻譯AI的發明者,為了夢想不惜孤寂一生也要為世界除去語言障礙的人。
他配得上最浪漫的犧牲,也配得上最隆重的葬禮。
而他的結局,只是失足跌落。
我終於意識到,生活不是小說。一個人再強大,他的生命也是那麼脆弱、那麼渺小。
我的淚洶湧而出。
在模糊的視界里,我彷彿又看到了那條語言組成的銀河。它還是那麼璀璨,還是在靜靜地旋轉。只是,它的中間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吸走了我最愛的男孩。
在認識他的那些日子裡,即使他不曾表達過對我的喜歡,也不曾許下任何承諾。但是,我總是暗暗地在心裡認定,總有那麼一天,他會忙完他所有的事業,他會回來找我。那一天,只要他肯開口,我一定會放下自己所有的驕傲與自尊,我一定會給予最熱切的回應。
我知道,這個幾率很小很小。但是,只要他活著,就還有一絲希望。弱如螢火,但也足以慰藉。
可是,現在他走了。
螢火已熄,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夠理解我了。高牆之下,只餘一人。
我的心死了。
「羽銘,龍恆確定的另一個方向,是什麼?」
在與翻譯打交道的那些歲月里,我一直在問自己一件事:
世界上存在完美的翻譯嗎?
為了維護翻譯行業的尊嚴,我曾對龍恆說過,翻譯是沒有感情的人工智慧無法駕馭的。
但是,就算是擁有感情的人類,要做出好的翻譯也可謂是難上加難。甚至,古今中外一些翻譯學者直接定性:翻譯是不可能的。
洪堡特就曾經說過,所有的翻譯只不過是試圖完成一項無法完成的任務。任何譯者都註定會被兩塊絆腳石中的任何一塊絆倒:他不是因貼原作貼得太緊而犧牲本民族的風格和語言,就是貼本族特點貼得太緊而犧牲原作。介乎兩者之間的中間路線不是難於找到而是根本不可能找到。
可是,還是有人在萬丈深淵的索道上戰戰兢兢,走出了那條幾乎是不可能之路。
「一切照原作,雅俗如之,深淺如之,口氣如之,文體如之。」
我永遠不會忘記讀到那些譯文時的感受。
原文中巨大的文字張力和畫意詩情,跨越文化的鴻溝,被原原本本呈現在讀者面前。
我彷彿能夠看到,有著深厚雙語文化背景的譯者,首先進入了原作者的世界,細細揣摩文字所要傳達的一切。然後,他更加深入,把自己全然變成了原作者,強迫自己穿越時間和空間,來到另一片文化土壤。譯者和原作者合二為一,沉浸在原來的思想與情感中,用另一種語言再次寫作。最後,譯者隱去了自身,只剩下寥寥譯文,讓越來越多讀者的目光越過他們的身軀,悠然落於原作……
但是,這樣的譯文少之又少。除了所需資質使然,還需要譯者不斷地思索,權衡,反覆拿捏。最後,要成就那些閃閃發光的翻譯,有時還得依仗於一點點靈感和運氣。
而這些,都需要時間。
琢磨的時間越久,譯文就越美。
在研究翻譯的這些歲月里,我也有那麼幾篇令自己得意的譯作。但是,每當隔上一段歲月再回頭細細品味時,我又能找出一兩處可以改進的地方。
有的時候,我在想,要是有無限的時間就好了:還有那麼多的經典想翻譯,還有那麼多的譯文想打磨。
而我,在不斷老去,以後必將帶著遺憾離開人世,甚至沒有子女為我燒來幾篇文學名著,供我在另一個世界研究。
吾生也有涯,而求知也無涯。
嗟夫!
這些,我從未對龍恆說起。但是,他卻早已把我理解透徹。
所以,當他找到了兩個解決小艾問題的方向後,才會想要捨近求遠去嘗試更艱難的那一個:他在試圖帶我離開那早已註定的命運。
王羽銘告訴我,另一方案,是讓我來拯救這個世界。
幾句話,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龍恆並沒有想起重啟那個玄而又玄的「巴別塔」計劃。 那時,他從我當年對他說的話里獲得了靈感,決定想辦法賦予小艾人的情感。龍恆設計了「追隨者2.0」計劃,把追隨人類的學術道路改成了追隨人類的一生:讓小艾進入人的大腦,按順序提取大腦里這個人從出生到死亡的一切記憶。換句話說,是讓小艾跟著人活一次。
龍恆和王羽銘搭檔,改組了小艾的結構,並在幾個新鮮的屍體上做了實驗,然而效果並不理想。
這時,王羽銘提出,必須要讓小艾進入活人的大腦,還必須是優秀譯者的大腦。
兩人同時想到了我。
但是,龍恆對這件事堅決反對。他利用自己的聲望壓下了「追隨者2.0」計劃,轉而又投身於「巴別塔」項目,最終在途中殞命。
然而,我還是走到了命運面前。
「可溫,龍恆絕對不會同意我來找你,但是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畢竟,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位翻譯。不過,沒有人能逼你,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
待到呼吸漸漸順暢,我終於從悲痛之海浮出水面,抬起淚眼望著他。
「在實驗中,我會死嗎?」
王羽銘點了點頭。
「但是,小艾會重生,這個世界會得到拯救。而且,小艾會帶著你的記憶、知識和情感,永遠存在。」
「永遠存在。」我輕輕重複著他的話。
那麼,龍恆也會永遠存在。
我點了點頭,笑了。
我躺在冰冷的機器上,世界上的一切突然靜止了。
王羽銘的聲音從虛空中傳來:
小艾,歡迎回來。
?? 責編:兔子瞧、Raeka
?? 作者:晝溫,翻譯碩士在讀。中二時期的某個午後,被圖書館裡一本大劉的小說開啟了新世界的大門。從那時起,義無反顧愛上科幻,同年開始嘗試小說的創作,至今未止。已於《新科幻》《科學24小時》《意林12+》《意林少年版》等雜誌發表科幻小說十餘篇,並積極探索各種形式的科幻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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