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榜專題|在時間之外,重寫「人性」與「女性」——評須尾俱全《末日樂園》

導語

《末日樂園》(須尾俱全,起點女生網)自2014年10月15日起開始連載並迅速走紅,長時間居於起點女生網紅文銷售榜前十。

作為一部「真末日」與「反樂園」相結合的末日快穿小說,《末日樂園》雖然語言略顯粗糙,各部分的精彩程度也有參差,但「腦洞」極大的末日與副本,通過創造性地使用特殊物品而出奇制勝的戰鬥方式,對於恐怖與懸疑氛圍恰到好處的渲染,都使得《末日樂園》成為了一篇極具可讀性的「燒腦」作品。作為徹底的「無CP」小說,不談戀愛的女主人公林三酒仍舊憑藉「攻氣十足」的個人魅力,成為了故事中令人信賴的領導者,以及故事外故萬千粉絲心中的「男神」。

對經典的「末日流」作品而言,從「常日」到「末日」再到「後末日」秩序重建的時間過程,往往被賦予高度意義。如非天夜翔的《二零一三》(2011),末日的開始成為主人公重新相愛的契機,結尾地球重現生機則預示著這段愛情的光明未來;又如玄色的《2013》(2010),以末日之後倖存者間的階層重組為起點,討論極端條件下人的權力與尊嚴。而《末日樂園》作為一篇「末日」與「快穿」相結合的作品,卻體現出高度空間化的特徵——無數末日世界平行排佈於宇宙圖景之中。

由上到下依次為:非天夜翔《二零一三》(出版名為《末日曙光》)書影;須尾俱全《末日樂園》書封;玄色《2013》書影

強調空間維度、以空間轉換連綴故事,這固然是「快穿文」(如風流書呆《快穿之打臉狂魔》,2015)的本來特質,但卻在《末日樂園》中成為一種整體性的修辭結構。

風流書呆《快穿之打臉狂魔》書影

例如,《末日樂園》借用了電子遊戲中的「副本」概念來結構空間,每個末日中,都存在若干名為「副本」的獨特空間。這些空間擁有獨立於末日之外的獨特規則,進化者(在末日中倖存下來,並進化出各種異能的人,主角林三酒即是一名進化者)進入副本空間後,必須按照副本規則通關,才能獲得相應獎勵,否則就會死於副本懲罰。按照《末日樂園》的解釋,所謂副本,實際上只是未能成形的末日,而末日與副本同樣的殘酷,則昭示著在這樣的世界設定之中根本不存在從「常日」到「末日」的時間線索,所謂「末日」,是跳脫歷史之外的永恆荒蕪。

突如其來的末日斬斷了林三酒與過往的一切聯絡,無時無刻不在生死之間掙扎的現狀則使得她無力期許任何美好未來。行走於「末日樂園」中的女主角林三酒,同樣是一個喪失了時間維度的個人。

線性時間——作為現代性價值賴以建構的基準——在《末日樂園》中的消泯,或許正應對於一種去深度的後現代場景。而當原有的價值面臨崩潰,脫離了歷史管控的女主角林三酒,究竟又應該/能夠以怎樣的姿態立於天地之間?在這個只有空間一維的末日樂園,所謂「人性」與「女性」又應該/能夠怎樣重新劃定?這或許便是《末日樂園》所處理的核心命題。

美國畫師MarekOkon筆下的末日景象

林三酒,這是個從名字開始就不怎麼女性化的女主,特別是當她因融合女媧基因而擁有了一米八的身高和巨大骨翼之後,身體便很難再被命名為一具「女性的身體」。不僅如此,在各式末日與副本之中,林三酒的身體還不斷被變換為植物、母雞、薯片等形態。這一場場光怪陸離的變形記似乎在提示我們:林三酒的「自我」從來不是以身體為尺度而標識的,而當我們深入觀察林三酒永恆不變的靈魂——當永恆作為一種空間化了的時間概念——便會在她勇敢果決、一往無前的性格之中,發現高度內在於女頻網路文學之中的「女性特質」。

《末日樂園》所構築的殘酷世界,無疑對話於2010年代初女頻文中大行其道的「叢林法則」世界觀;而林三酒無論何時都在堅守的「人性底線」則實際上來源於女頻作者、讀者在近年來的「反叢林法則」創作實踐、以及「三觀」討論中所形成的道德共識。相比於男頻作品中大量存在的亦正亦邪、殺伐果斷的男主人公,林三酒不濫殺、不忘恩,縱使身處絕境也不拋棄需要幫助的弱者(無論善惡)的有限善良,顯現出一種倔強的溫柔。而這,或許才是女頻作者與讀者所體認到的無可替代的「女性特質」。

帶著這樣的溫柔,林三酒在末日世界中與許多夥伴陌路相逢。每一次的邂逅都在猜忌與提防中開始,但林三酒總是很快便能夠成為給予同伴莫大安全感的領導者。林三酒並不強大,始終在生死邊緣摸爬滾打。然而,在那險惡遍地、人心莫測的末日世界中,林三酒卻始終是值得信賴的一個。緊接著,一旦人們鼓起勇氣、將背後託付給林三酒,便會重新憶起——我們本該是彼此依賴、相互取暖的同類。對比一下男頻年度作品《驚悚樂園》,其主人公封不覺身處於一切價值都被懷疑的時代,在那樣的故事中,每一個人都該擁有自己的準則與信念,於是便碎裂為一個個獨立的宇宙。而林三酒所做的,卻是在支離破碎的世界中,以微小之力重新將孤絕的個人粘合為群體。

攝影師Rob Woodcox的人像攝影作品

就這樣,堅強而善良的林三酒俘獲了讀者的芳心。然而與此同時,「不讓林三酒談戀愛」卻成為讀者對《末日樂園》最強烈的要求。作者也不斷地申明:這部作品現在沒有男主,以後也永遠不會有男主。或許《末日樂園》的作者與讀者都隱約意識到了:一旦林三酒被迫佔據一個愛情的位置,她便不得不開始攜帶被書寫於性別差異之上複雜沉重的歷史與積習;而一旦這種時間的維度被引入「末日樂園」,那生機勃勃的荒蕪就勢必被種種現實所負累、壓抑,失去自由生長的能力。這一危險也顯示出了「末日樂園」的雙重屬性:它是鮮血淋漓的惡托邦,但同時也是具有無限可能的伊甸園。

為了按照自己心中理想的樣子活著,割捨愛情似乎是林三酒無可避免的代價。然而,當《穿越未來之男人不好當》(汝夫人,2013)、《木蘭無長兄》(祈禱君,2014)等作品中女扮男裝的女主人公在建功立業的同時,得才貌雙全的男性「佳人」相伴,當有讀者在微博上求林三酒與季青山(《末日樂園》高人氣男配)的「GB」(G即girl-女性,B即boy-男性,一般言情文統稱為「BG」,字母順序暗示了愛情中的權力關係)「同人」文,一種嶄新的愛情想像或許正在乾旦坤生的性別倒錯中曲折萌發。

從左至右依次為:祈禱君《木蘭無長兄》書影;汝夫人《穿越未來之男人不好當》書封

總有一天,未來的「林三酒」們將奪回自己的愛情與時間。

(文/王玉玊 本文首發北大網路文學論壇微信公眾號:媒後台 歡迎關注微博:北大網路文學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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