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五十載，豈有不滅之物——《戰國鬼才傳》群像（下）

土色的家康：「你這是在耍俺嗎！」

由於本片完結在秀吉的統治期內，而德川家康的崛起是更之後的事情，劇中的家康是相對陪襯的人物。三河的武士以其艱苦樸素著稱，但這份樸素在喜好風雅的人眼中便成為了土氣與不解風情。

相應地，左介等人的品味在家康看來完全是對武士精神的冒犯。二者的幾次碰撞相當有趣。家康把左介得意的菠蘿飯打翻在地，左介則為宴會上酒井忠次的「撈蝦舞」大跌眼鏡。

然而本片雖然在呈現家康等人的不解風情時有些諷刺性的幽默，卻也沒有忽視腳踏實地之人的驚人生產力。小田原之戰後，家康被換到關東地區。面對著貧瘠的江戶和手下們的田間勞作，他感慨地說，「茶道什麼的我不懂，但看到大家努力幹活的樣子感到心滿意足，這可能就是我的風雅吧（大意）。」

與不斷耍滑頭、沉溺享樂的許多風雅之士截然不同，家康表現出的是樸素的力量與感動。（此片中的德川家康形象尤為正面，還是個人妻控，虛構性比較強）

粉色的織田長益：「果然最重要的還是我自己」

在片中常穿一件粉大褂的長益雖為信長的弟弟，卻將大部分興趣放在了女人跟茶道上。信長被殺，其子信忠切腹追隨，長益卻對自己下不了手，打翻介錯人，高喊著「義理、名譽、自我?放在天棚上??果然最重要的還是我自己呀」逃跑。這一橋段讓人想起荒木村重。二人的確有些相像，都是「貪生怕死」之人，都冒著被他人嘲笑的壓力毅然選擇了繼續生存。

只不過，拋棄全族背著名物出逃的荒木村重對於物質的貪婪更勝一籌，而織田長益體現出更多的愛玩之心。對於人人窺覬的名物，長益並沒有什麼執念。最後出家，他央求秀吉不要賜他「聚樂齋」的名號，改成「有樂齋」。對於他來說，「只要有一點快樂就行了」。就像粉色不如赤色熱烈，但也有幾分熱鬧。大概就是這種喜愛但不貪圖的有些「輕浮」的態度，使他過得比別人都自在一些。歷史上的織田長益，亦是高壽之人。

無色的之貫：「「喝完茶，去摸摸身邊女人的咪咪多好呀～」

片中幾乎所有人都是歷史上可查的人物，惟有高人之貫罕有歷史記載，不知確有其人還是虛構。不過，少有痕迹，應該正是之貫的境界所在。隱居在鄉間，清貧而滿足的他正是最為自然的茶道的化身。

自然之人不為外物所動，茶器、茶屋也好，勛爵、俸祿也罷，都對他沒有了意義。他所在之地，便是茶道所在之處。

自然之人無心苛求與評判他人，返璞歸真之後，對於最原始的慾望便能欣然接納。「喝完茶，去摸摸身邊女人的咪咪多好呀。」 說完秀吉與之貫都大笑起來。

這樣的出世奇人，果不其然，露面沒幾集便駕鶴西去了...

但在那之前，他不忘敲打同門師弟千利休一番。其他人都把千利休看作茶道的標杆，只有之貫看得非常清楚：千利休執意推廣自己寂靜禪的做法本身就違背了寂靜之道，根本是「業火太重」，甚至比秀吉的罪孽還要深重。千利休最後終於理解了師兄的勸解，不過那是後來的事了。

黑色的千利休：「寒い。」（「好冷。」）

雖然本片名義上的主角是古田左介，但千利休才是真正的重量級boss. 他為了推廣自己所信仰的寂靜禪，不惜與秀吉聯手終結信長，而後又意圖謀反端掉秀吉的統治，只是出於文化價值觀上的衝突。

什麼才是千利休所理解的寂靜禪？或許千利休酷愛的黑色給出了答案。黑色，在千利休看來是去掉了所有多餘的裝飾、最純粹之美的代表。去除冗雜，追求自然、古樸的趣味以及內心平靜，大概就是寂靜禪了。漆黑的茶碗與極度狹小的茶室，都是寂靜的標誌。

然而仔細想來，黑色是一種非常矛盾的顏色。以前看過一本《修辭之「道」》（The Dao of Rhetoric），裡面提到黑色雖然可以說是代表虛空，代表「光的缺席」，但同時黑色也是最豐富的，因為把所有顏色加在一起便得到了黑。它是「無」，但也是「所有」。

這種矛盾就體現在了千利休本人身上。崇尚簡約、古樸、寂靜的他卻執著於利用政治力量推行自己的理念，這其中膨脹的野心與其推崇的寂靜理念恰好相悖。倡導「無」的他，想要吞併所有。

這也就解釋了他帶給他人的壓迫與肅殺之感。

千利休雖然影響甚廣，但獲得的真正理解很少。以古田為代表的弟子大多以他為準則去模仿（後來終於醒悟），普通的民眾則更只是簡單追隨流行的樣式。等他終於發現人們不過是刻意迎合他的理念，這份流於表面的做作讓他意識到這樣比從前更糟糕。那時真正算得上領悟了寂靜禪的明智光秀又已經死於他參與的陰謀。

出於極度的懊惱，千利休想到「未來應該交給德川家康這樣的人啊」。奈何他的「業火」已經失控，最後還是把自己吞沒了。（也許他本人還挺滿足於這種「殉道者」的角色的。）但他切腹之前給弟子古田所上的「最後一課」，相當精彩，也代表著他的寂靜禪終於走向了新的境界。

彩色的古田左介：「哈哈哈哈哈??」

古田左介是誰？大概所有人發現主角是這個每隔五分鐘就來一次顏藝的傢伙的時侯，都會皺皺眉。戰國英雄如此之多，本劇卻選了他做主角，的確讓人吃驚。不過看完之後理解了，選他作主角原因有二：和怪物們相比，他很平凡；平凡之上，他又有很強可塑性。

左介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窮、地位低、武力差，他貪婪、天真、經常膽怯、常耍滑頭??不過正是在他身上，人們能看見所謂「風雅」（在片中泛指以茶道為代表的文化藝術）對於一個人的意義的數種可能。開頭他對名物狂熱追求，每看到好東西眼珠就要掉出來，因為他追隨著同樣愛收集名物的信長，他希望得到他的認可；後來他拜師千利休，絞盡腦汁想得到老師的讚美卻總是搞砸；他鑽研茶道，渴望他人的崇拜與「天下第一」的名號??

風雅背後的物質欲、虛榮心、優越感以及對所謂權威的盲目跟從，他都展現出來了。面對千利休的打擊和逼問（「你自己想要在世間播撒的究竟是什麼？」），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從前的喜好中夾雜了一層虛偽與空洞。正是因為缺乏一種發自內心的精神力量，他才會對信長、秀吉與千利休這類有所「執」之人頻頻獻上膝蓋。但未來在何處，自己是誰，他仍然不知道——直到千利休切腹。

切腹之前，一向苦逼臉的千利休忽然惡意賣萌，引得左介忘記了當下的悲痛，開懷大笑。笑聲過後，千利休緩緩地說，「這才是真正的你啊，不要忘記了。」

這個結尾堪稱神筆。

這笑聲正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左介的標誌，而它又何嘗不是風雅最本真的面目——真誠、趣味、既使人表達自我又使人忘記當下與自我的能力，都在這笑聲中。當人們把風雅僅僅當作權力標誌、優越感的來源以及既定的規則形式的時侯，笑聲已經被遺忘了。

千利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把他自己已無法踐行的領悟傳給了弟子古田左介。

古田左介是誰？歷史上的他也叫古田織部、古田重然，位列「利休七哲」最前首，後繼承千利休衣缽成為大茶人，其指導生產的茶器「織部燒」以形態自由隨意、畫面明快大膽為特點，流傳至今。

彩蛋時間，猜得出都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