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活成你恨的人的樣子。

(圖片來自於網路。侵刪。)

隨手寫一碗毒雞湯。希望看到的人不要太多。

一、

外公生病了,病倒在床上。

去年這時候,他和樓上的鄰居因為噪音擾民的問題起了爭執,老爺子一路告到了居委會、物管、警察、110……最後認真負責的警察叔叔在某天傍晚給他打了個電話:大爺,您家樓上住的是一戶晝伏夜出的酒吧打工仔。他們工作到深夜,回家洗澡走動可能的確打擾到您休息了,但是人家已經答應晚上回家走路說話輕聲、在家裡鋪地毯、早上洗澡,盡量不發出太多噪音。你們鄰里一場,您也多包涵出門打工的孩子們。

外公不滿這個答覆,抬高了嗓門正要理論,一下怒火攻心,腦子裡血管破裂,咚地一下躺倒在了地上。

後來我爸跟我說了原委,一邊說一邊嘆氣:你外公上告到這兒那兒,攪得整棟樓都不安生了。樓上的小夥子們戰戰兢兢,後來幾乎不怎麼出聲了。你外公不想這麼了事,就故意整宿整宿不睡覺,瞪著眼睛聽樓上響動。哪天晚上給他聽見一點兒,第二天他就出門告訴警察樓上鄰居叨擾他休息……

我說,人老了脾氣會變的。可是其實我知道,他其實一直一直如此的固執和暴躁。

二、

他和外婆自由戀愛,經黨組織批准,在部隊里結為夫妻。外公躺在病床上,講這段故事的時候老淚縱橫:

「我年輕時也算英俊瀟洒,部隊里的小姑娘好多都追我。那時候我看你外婆寫的字最秀氣,心裡就很喜歡她。」

我問外婆記不記得這事兒,她說:放屁!

誠然,外婆是南方大家裡富養出的閨秀。她的模樣,如春日西湖邊的煙柳。泛黃的照片上,我十八九歲的外婆如水柔情的眉眼瀲灧生光,兩條又粗又黑的大長辮子垂在胸前。

她的手那樣巧,家裡的被套、枕巾,她都綉上蜿蜒的花枝,一朵朵青藍的小花淡雅地盤旋,就像年輕時的她一般含蓄而溫柔地盛開著。

她的歌聲那樣地動聽。在我很年幼的時候,每個來家裡找我玩的孩子,都會因為聽見她幹活時唱起的歌而停止高聲的喧鬧。她有堪比鄧麗君般的好嗓子,她唱的歌和錄音帶里放的幾乎難辨真假。

而外公是東北粗豪氣的漢子。我小時和他們一起住,外婆唱歌宛若黃鸝,而外公說話如雷鳴陣陣轟響。外婆燒的是片兒川炒三冬,顏色好看味道鮮甜,外公卻可以把豆沙包在醬油湯里蘸著吃,因為咸甜吃進肚裡都是一個樣。每一次出門,外婆喜歡帶我和表姐吃一碗奎元館的面,外公會在馬路上和外婆大吵一架後堅定地自己坐車回家,吃完家裡剩了幾天的菜。

這還不是最糟的。

對外婆來說,外公節省到近乎小氣。他把家裡的鹽罐油壺按照每周的份量裝好,一周不許用超過那一罐的量。油燜筍要油爆炒,不行。青菜下鍋前最好弄點兒鹽防止爆鍋,不行。

如果哪個星期四五,那個要一星期才能用完的油罐子見了底,老爺子的聲音就會像銅鑼那樣響起來,中間夾雜著難聽的髒話,翻來覆去地數落外婆的不節儉。通常不過是一點油鹽醬醋、雞毛蒜皮,他氣得就如同外婆觸碰了他最大的逆鱗。他憤怒地搓洗著那個都快掉漆的鐵鍋,從反覆嘮叨著菜油的價高到怒罵外婆的奢侈驕矜,再到,暴跳如雷。

他追趕著外婆從這個房間罵到那個房間,直到外婆走進卧房鎖上了門,他也會強行推門而入。他多少次往牆上推搡著比他矮小一個頭的外婆,從廚房抄起一把菜刀,砰地一聲砸在陽台上那青綠色的老舊洗衣機上。跛腳的洗衣機嗡嗡地直響,他大喊:

「我要砍死你!」

三、

我童年與他們同住的日子就是這樣度過的。在早上六七點的怒罵、吵鬧中驚醒,聽著外公叫囂地抱怨著外婆上個月買多了的青菜或是這禮拜買貴了點蘿蔔,到了中午晚上飯桌上再聽他喋喋不休地叨念著外婆燒的菜是多放了鹽還是油。

年復一年,當年結婚照里的少女溫柔如水的目光如今充滿了怨懟和仇恨,那曾經唱歌有如餘音繞梁般的女子,如今嘴裡泵出的是最歹毒的詛咒。

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外婆已經不再會唱歌給我聽。所有外公不在的時間裡,她都在埋怨著外公的暴力、吝嗇、貪小和挑剔。她反反覆復說著外公當年為了幾個三毛錢的玉米而暴打她的場景,說著她怎樣希望外公快點去死,死在她的前面,這樣她就再也不用忍氣吞聲,可以吃一碗她喜歡吃的面,燒幾個能有點兒油水的杭州菜。

她恨得那樣咬牙切齒,那樣歇斯底里。這份仇恨從未因為日復一日的爭吵而變成生活中理所當然的摩擦。直到她的咒罵已經成了她生活的基調,她的怨恨已經成了她人生的意義。我漸漸地發現,只要外公不在家,她便隨時隨地地罵著外公。她在切菜的時候罵、炒菜的時候罵、看電視的時候罵,甚至有一天她在午睡前洗澡,我進浴室洗手,恍惚聽見她在洗澡時喃喃著那個「老不死的」是如何不愛潔凈。

於是我就知道,外婆已經不在乎是否有聽眾來傾聽她悲慘的故事,和她一起控訴她丈夫的虐待、感嘆她命運的不公。她的詛咒是她在婚姻中所剩不多的權利和自由。

在她私下對兒女或自己說的抱怨里,外公是永遠、唯一的反派,他無惡不作、罪不可赦,而她是正義而弱小的一方,只恨自己受盡苦楚不能翻身。

我目睹過這個家庭的每一個成員爭吵的模樣,他們夫妻和他們的三個孩子可以在為了一點瑣事的爭吵中摔掉桌上每一盤菜、每一隻碗,用最難聽的髒話對著自己有血緣之親的人惡語相向,恨不得將每一句辱罵都變成殺人的利刃,惡狠狠戳傷自己的家人。

更可怕的是,我們,如此的習以為常。上小學的時候,我就以為這是多麼正常的家庭矛盾,以為這是千家萬戶處理問題的方式,以為這就是婚姻,這就是家庭,這就是夫妻、姐妹、兄弟、父母和孩子,以為這就是人生。

四、

外公外婆的關係在我讀中學時,外婆動了個大手術的時候略有了緩和。她虛弱地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時,我的外公在病床邊握著她的手流著淚說:

「老伴兒啊,我以後一定帶你好。」

可是,大概婚姻中男人違背的承諾是女人一生中最難原諒的事情。在外婆手術成功,康復順利回家之後,外公一如既往的吝嗇和暴力成功地擊潰了他們婚姻最後還轉的可能。

在他們難得的一次,可能也是最後的一次結伴旅行里,外婆看上了街邊賣的一方十塊錢的墨。書法是她如今唯一所剩的愛好了,她早就不再唱歌,不常出門,每天練著一張一張的毛筆字。外公身上帶著錢,說什麼都不肯為她買下那十塊的一方墨。即便他們的退休工資可以讓他們吃穿不愁,即便不靠兒女任何供養都能安享晚年,他卻仍然吝嗇為當年的心上人買一件小小的愛物。

他甩手就走,外婆怒氣沖沖,直到如今又是快十年過去,她都沒能遺忘那一份心寒,似乎和她年輕時她受到的身體上的傷害一樣刻骨銘心。暴力、傷害,使用暴力互相傷害。這個輪迴早就吞沒了每個人記憶里的那個年輕南方女人,溫柔爽朗、大家閨秀。

在這十年里,這個在憤怒、暴力和互相傷害中度日的家庭滋生出了最惡毒的種子,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可是這個家庭的分崩離析已經如此不可逆轉。我記憶中憎恨著外公、維護著外婆的小舅舅,如今正用和他父親一樣的暴力手段處理著他的「家庭糾紛」。

我記憶中永遠輕聲細語、乾淨整潔的外婆,在外公腦溢血住院的日子裡,永遠在家吃著她當年最嫌厭的剩菜剩飯,拒絕了所有當年她說過的「若是老頭子先死了,我就出門走親訪友,吃喝玩樂」,每日為了多花了幾塊錢,多買了幾顆菜而對小輩們喋喋不休。甚至,她也開始對現在的弱者——她的兒媳,因為無厘頭的小事拳腳相加、惡語相向。

他們全部活成了當年他們最恨的人的樣子。即便當時他們恨之入骨的那人,如今早已半身癱瘓在床,因為病痛的折磨而轉了性子,居然變成了一個溫柔、敦厚甚至寬容幽默的人。

世事無常,他們的婚姻彷彿倒轉。外公如今在病床上心心念念的老伴兒,在沒有了他的那個家裡,反反覆復地對兒女和友人控訴著他當年的暴力,然後粗暴地掛斷他從醫院撥來慰問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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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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