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瑪拉塔奇遇記(二)
我和布里奇往東北的方向走,時值正午,地母和它們的主人都躲在陰影地下歇息。我想儘早抵達目的地,於是不顧布里奇伸出嘴巴的舌頭和如火的驕陽,不停地趕路。科爾沁在湯斯維爾文里是遭到火燒時候喊出來的聲音----湯斯維爾文是一種很怪的文字,光是形容各種因為疼痛發出的叫聲就有二十來個詞,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怕疼並且多話的民族。正午過半,我們已經穿過幾個農莊,看到一個像樣的集市,路上沒有人,有一家不算華貴的飯店,我和布里奇進去,打算吃一點東西。
侍者從後廚出來,背後掛著人形皮質的東西,----與其說掛著,不如說連著---從脖子,手腕,以及腳踝伸出五根銀色的金屬管子,與背後的那個皮質人形的相應部位連接。「我親愛的先生,請問要喝點什麼?」他開口說話,很明顯,不是科爾沁人。
「先來些水,涼水,我的主人現在渴得厲害。」
「好的,先生。」侍者彎腰施禮,將銀制的餐具擺在桌子上,身後那個皮製人形好像一個人偶一樣,也做了同樣的動作,這讓場面看起來滑稽極了。「你身子後面是什麼東西?」我問。
侍者瞥了一眼深色杉木的櫃檯,那兒一個人也沒有,他把手裡的托盤放低,並用指節輕輕叩擊,我放了兩個卡拉比上去,就像觸及某個機關,侍者忽然哀傷起來,他咬著嘴唇,眉毛就耷拉下來,眼睛裡開始有閃爍的淚光,這樣一會之後,他張開,嘴唇微微顫抖,言辭哀慟:我親愛的先生,我是蒂文斯族人,您知道的,就是奧爾歐彭州以東的以影子為圖騰部落,您知道的,影子就是我們的靈魂。」
光從鏤花的窗戶里射進來,布里奇探出身子,看了一眼他的腳下----那裡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侍者把托盤裡的卡拉比拿起來,放進圍兜的口袋裡,欲言又止,我掏出五個卡拉比,重新放到上面,這樣他的哀慟就得以延續。
「要是觸犯了律法,我們就被割去影子,流放異地。臨走之前,主祭會在我們的背後連一個人形木偶,我們稱為烏利。凡背負烏利的人,在奧爾歐鵬州是呆不下去的,因為律法中有一條:蒂文斯子民可以用石頭殺死任何背負烏利者而不受裁製。他們只有流放到四邊的洲地。背上的人偶隨著時間,慢慢乾癟成一張青色皮質的人形玩意。這時候就可以拆開連接身體的套具。剛開始它還不太認人,但很快就好了。人形皮具白天跟隨主人,晚上會聚在一起,有時候在草原,有時候在峽谷。他們聚在一起,談論天氣,雨露星空或者大地。這樣過幾年,影子青色的皮漸漸脫落,也慢慢變薄,直到有一天,主人的後腳跟長出如同紅色的瘤,夜裡,影子用厲石磨尖自己的腳踝,它們咬破那顆瘤,用裡頭流出來的膿血粘合彼此,至此,它們與主人為一體,在餘生中甘心匍匐於地,不再開口言辭。
「真是有趣。」我讚歎。
「這確實不多見,先生。」布里奇搭腔。
「還有更有趣的,但我不能多說了,畢竟您不是蒂文斯人。這地方有不少蒂文斯人,您知道的,我害怕他們說長道短。」侍者把手裡的托盤放到我的手邊,這時候紅木櫃檯走出一個肥胖的人,他喊起來,「該死的道奇,你還在那兒磨蹭什麼,信不信把你身子後面的髒東西搓成一團,丟到河裡?」
「先生,他在跟我介紹本店的特色甜點,請不要責怪他。」我說,「道奇,你是叫道奇吧?他是個好夥計。」
胖先生疑惑地看了一眼,「菜要涼了,你這該死的帝文斯犯人。」
侍者害怕起來,收起托盤正要問我們吃什麼。我從布里奇身上的背包里拿出一塊銀幣,放在他的托盤裡。
「願神看顧你,我親愛的先生。」侍者把托盤裡的銀幣抓起來,放進口袋,將菜單放在我的桌子上,小聲說起來,「卡爾霍頓森林,先生,每天晚上都有一大群烏利聚在盆地里,你要登上對面的那座山包,叫什麼名字我忘記了,等月亮出來,就可以看見他們。千萬,千萬不要跟別人說,是我說的,否者,我真的會被殺死。」
我們吃過飯,走在路上。布里奇不太高興,他跟在我身後,絮絮叨叨,「我年輕的先生啊,你不該那樣子花錢。我們並沒有帶太多銀幣,您那樣子花,是到不了目的地的。」
「別說了,布里奇,我有自己的分寸。」
「不是,先生,我沒有要管著您的意思。」
「閉上嘴吧,布里奇。」
整個下午我不再和布里奇說話,他很快意識到這一點,就刻意地靠近,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快到卡爾霍頓森林,他在一個果場邊上的農家買了兩瓶非常好喝的魚莓汁------那種一種用本地溪流里的頭生派克魚和白莓再加一些晒乾的紋身椒榨出來的汁-----我才重新開心起來。天還沒有黑,森林腹地的盆地開始有陸陸續續的烏利從四面八方來,它們四肢著地,三五一群低著頭交談,有流星划過天際的時候,就一起抬頭看。月亮升起來,趕來的烏利越來越多,盆地開始擁擠,聲音順著風傳過來,如同濃稠的沙塵將人覆蓋,這些聲音與人說話的聲音不太一樣,它們只講單音節,一句話要停頓好幾次。一隻烏利開始蛻皮,身邊的幾隻就把它圍起來,它們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種像是火種的東西,把褪下來的皮燒起來,並沒有煙,火光是紫色的。蛻皮的烏利吃下燒出來的灰燼,身體漸漸乾涸,它趴在地上,周圍的就唱起歌----與其說歌,不如稱為拉長音調的呻吟。蛻皮的烏利越來越薄,其他烏利就撿來石頭,將它的四肢壓起來。人形皮偶的頭先開始裂開,然後,一張像是紙一樣的東西從裡面伸出腦袋來,同伴們這時候就上前,將它從舊軀殼裡扥出來-----這種情景很像接生,但要粗暴隨意許多。這隻已經變成影子的烏利並沒有馬上離開,它舒展身體,像是一截春天的叫筍,發出響亮的嗶嗶啵啵的聲音,非常悅耳。
「先生,我們可以走了。」布里奇提醒我。
「我還想再看一會,布里奇,你要是困了,可以在後面睡一小會。」
「我不困,先生,謝謝您的關心。離這最近的旅館也要兩個鐘頭,再遲一點,就睡不到覺了。」
「我再看一會。布里奇,你不覺得這很奇妙嗎?」我指著盆地說。不斷有烏利扎進盆地,嗶嗶啵啵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來。淡紫色的火像是開在黑夜原野里的熒光的花朵。
布里奇小聲地嘮叨了些什麼。我轉過頭,密密麻麻的烏利全部抬起頭,望向天空----南十字星方向划出一顆矢星,它巨大,明亮,如同一顆火球,帶著又粗又長的紅色的尾巴,從天的一邊,緩慢悠然地飛到天的另一邊。大地亮如白晝,世界安靜如初生,這一刻沒有風,沒有聲音,只有密密麻麻的烏利仰起來的頭,時間的一頭被釘在石柱上,另一頭,緩慢移動划過烏利群的光帶就是這個以盆地為鐘面的大鐘擺。
「先生,先生,那是什麼聲音?」
我認真聽,距離我大約二十英尺的樹叢里,好像有其他人在那裡。我有些害怕,想叫布里奇啟程,但已經來不及了。先是盆地的東北向響起鑼聲,幾個人拿著邊角綁著石頭的大網,撒向烏利群。西南角也有鑼聲想起來,四五聲之後,東南向與西北向同時竄出帶著大鑼與網的人。烏利尖叫著四處逃竄,淡紫色的火灰飄揚在空中,那些人抓住一些烏利,用紅色的繩子隨意一綁,丟在地上,再壓個石頭上去。那些剛剛褪過皮的, 一被抓住,先是在它的耳邊猛得敲幾聲鑼,乘著它發懵的間隙,很快地它放到,抬起腳,擰成一條綁在腰上。頃刻間,裝著滿滿烏利的盆地幾乎空空如也了。那些人收拾了一下,從暗處拿出結著許多套索的繩子,將壓在地上的烏利一個一個地揪起來,掐著它們的脖子,塞到套索里,再狠狠一拉,烏利大叫一聲,接著就像個牲口一樣,四肢著地,任人牽著了。月亮變成半圓,天要亮了。我看著空空的盆地,起風了,有變成影子的烏利的屍體從地上飛起來,像一個黑色的破袋子。
「先生,我們的確該走了。布里奇說。
我愣在那裡,那群人說笑著從我的身邊走過,每個人的身後都牽著一串沉默的烏利。
我攔下一個,問道,「這位先生,請問你們抓這些可憐的小東西,拿來做什麼?」
一個湯斯維爾人停下,說:「老爺,你可起得早,想必也看了一個晚上?這些小混賬可不是可憐東西。他們的主人都是一等一的狗玩意。」他撇了一眼布里奇,「無意冒犯您,戴著尾巴的伊丘老紳士。」
「我知道,他們的主人都是犯人,可是他們也許已經在悔改了,律法也判了,主祭師也拿走了他們的影子。你們」
「先生,」他打斷我,「有些東西,改了也沒有用,是混賬玩意兒,就是混賬玩意兒。這是血液里的東西,就像您,血液里是個爵士爺,那您這輩子就是爵士爺。壞人口口聲聲說的悔改,只是迫於律法,迫於懲處,暫時洗一洗蘸著血的手,再抹個香膏,就搖搖擺擺地出來,說,老子是個好人。可真是的好人嗎?老爺,您知道的,壞人是骨子裡的。」
「你們打算拿這些烏利怎麼辦?」
「牽到卡布羅集市去賣,那些狗雜種沒了影子,就會去那裡找。」
「你們是怎麼知道這個地方有烏利的?」
「喏,就是那隻,這些狗雜種為了錢,什麼東西都可以出賣。」湯斯威爾人指著盆地高沿的空地上,一棵樹下的長椅上,坐著一隻烏利。「老爺們,天快要亮了,我們得趕著去把這些狗東西賣掉。」
「謝謝你。」布里奇說。「我們也該回去了。」
「不,布里奇,我想再看看。」
「先生。」
「別說了,布里奇。你要是不願意去,就在原地等我吧。」
布里奇不再說話,他看著那群人走遠,小心翼翼地收起尾巴,擦掉上面的灰塵,放進隨身的袋子里。「走吧,先生, 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我有些慍怒,好像我強迫了他做了些什麼。布里奇跟在我的後面,抬高腿走著,烏利皮燒起來的火雖然滅了,但紫色的光還隱隱地飄著。淡淡的楠木香從那些火堆里散發出來,讓人昏昏欲睡。我站在那隻烏利的面前,清晨的第一縷光從天邊射過來,穿過遠方的卡爾霍頓森林,穿過長椅上落光葉子的樹,斑斑駁駁地落在它的身上。它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像是坐在某個陰陽相隔的時刻。我們在他的面前站了很久,直到都亮了起來。他抬起頭看了我們一眼,沒有說話,又低下頭,自顧自地剝掉身上的即將脫落的皮。他剝得很慢,有些皮還沒到要蛻的時候,他剝一塊,臉上的表情就因為疼痛扭成一團。
起風了,地上的皮就隨著風飄起來。
布里奇想要開口問些什麼,我看了他一眼,他就不說話了。
「我想,我永遠都不能和他一起了。」他停下剝皮的手,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他死了,昨天死了。我出賣了自己的同類,拿到了錢,卻仍舊救不活他。」這隻烏利抬起頭,看著我說,「他死了,先生,我的主人死了。我卻不能跟他一起去。我出賣了所有烏利,他卻走了。我的主人,尊敬的古蘭德斯先生,死於昨天正午。他什麼壞事也沒有干,只是說出一些人們不敢說的話,主祭就奪去了他的影子。他是個正直的詩人,是個勇士,可是昨天,他死於貧窮與風寒。為什麼他不能再多堅持兩天,這樣我的皮蛻完,就能成為他的影子,陪他一起葬進泥土裡。去天堂的路途遙遠,也許有個影子,就不至於寂寞。」
「你願意跟我走嗎?我要去帕瑪拉塔城,祭奠我的父親。」
這隻烏利站起來,他的身材高大,足有七英尺高。「可是你已經有了自己的影子。先生,你也不是帝文斯人。」
「這些不重要,你願意跟我一起旅行,去帕瑪拉塔城嗎?」
「我不願意,但你可以買我。五千卡拉比。」烏利坐在地上,一點一點地撿起自己剝下來的碎片,這些曾經屬於它,現在也應該屬於它。 「我要厚葬我的主人,尊敬的,清白的詩人古德蘭斯先生。」
「我該怎麼稱呼你?」
「就叫我烏利吧,先生。」他把那些撿起來的碎片,揉成一團,重新塞進身體里。「先生,他說,我不會給你我的名字,你是我的主人,不是我的朋友。我只有一個主人,尊敬的古德蘭斯先生,他死於昨天正午。他轉過身,背對著我,先生,你要知道一件事,我很可能永遠不會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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