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貿易與配額制度並存，土豆為何化身古巴菜市場的「新雪茄」

序

20多年來，中國大陸興起的快速城市化運動，數億人的生活被改變。其規模和速度在人類歷史上史無前例，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身處其中的居民生活環境被改變，生活方式被改變。這種改變會延續到未來，影響著下一代的命運。

然而，在公共平台上的討論往往僅限於房價漲多漲少的討論，而沒有追問究竟什麼是房子，起居室加卧室的基本格局是怎麼來的。人們對居住環境的討論則更多地集中到學區房，而不是什麼是社區。

實際上，通過和世界其他地區城市空間的比較，我們會發現中國的城市空間極其特殊，甚至是獨一無二的。

長期從事國際報道工作，我形成一種意識，即國際報道不應當僅限於關注世界大的政治格局，權力與經濟領域的變化，還應當關注不同國家的文明土壤。因為不同文明有著不同的傳統、規訓。很多時候國家與國家的差別和熱帶雨林與沙漠的差別一樣大。

城市往往是文明的中心，也是觀察文明差異的絕妙場所。從雅典憲章到馬丘比丘憲章，城市規劃領域的相關人士意識到城市不僅僅是社會功能的實現，更是人與人生活的場所。哪怕絕大部分城市看起來都是鋼筋水泥和為機動車行動設計的道路交通組成，但內在也有著不同的結構和生態。就像朝鮮的城市像一座軍營，陽台上均擺著假花真花卻不允許晾衣服。緬甸首都有單向10車道的變態設計。這些結構與生態的背後是不同的社會因素決定，權力、資本、觀念、傳統等各個層面的因素均裹挾其中。反過來說，一旦城市空間形成，它又會對社會造成不可逆的持久影響，比如社區的營造。

空間與社會，社會與空間，二者互相影響。考察這些影響，最為直接的辦法既比較性的觀察，通過差異，去追問本質。世界說，在全球將近200個城市有自己的專員，剛好具備了進行全球同步觀察的條件。這些專員大多是富有熱情與好奇心的年輕人。同時，我找來幾位對城市空間與社會有深入研究且有趣的朋友，作為指導觀察的導師。我很期待這種導師+年輕觀察員的模式可以實現一些有趣的探索。

我們探索的第一個目標，是菜市場。

菜市場可能是人類城市文明中最為古老的現象之一，是城市社區活動的一個中心，存儲著城市生態最核心的密碼。在當下的技術與社會條件下，很多菜市場被超市取代，徹底消失。但依然有不少還在活躍，有著頑強的生命力。這些菜市場長什麼樣，它們為什麼能持久的存在？我們的專員和導師一起追問這樣的命題。

今天這期，來自古巴的專員唐晚詞為我們帶來了第一份考察報告。其他的報告，將陸續推出，敬請期待。

秦軒

「土豆，土豆，要不要土豆？」當我正在哈瓦那的菜市場里挑西紅柿時，一個穿條紋T恤的小夥子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從我身邊走過，一邊用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低聲問道。同時，充滿提防的目光警覺地巡視著四周，看我表達出想先看看的意願，他說了句「等一會兒」就湮沒在人群中，兩分鐘後，又不知在哪個角落冒出來，手裡多了一個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塑料袋，他把我叫到一邊，神秘地打開袋子，我看到了十幾個大小不一的土豆，大概兩公斤左右，似乎剛從土裡挖出來，上面沾滿厚厚一層泥土。

「多少錢？」我問。

「4紅比。」他邊說邊伸出四個手指。（古巴目前流通兩種貨幣，紅比索和土比索，1紅比索=24土比索=1美元）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終我用3紅比買下了這袋來之不易的土豆，付款交貨，整個過程嚴肅緊張，像電影里的毒品買賣。拿到錢後，他又鬼頭鬼腦迅速消失在喧鬧的市場中。在古巴，一切未經政府許可的倒買倒賣行為都稱之為「黑市」。這場土豆交易的緊張刺激不亞於軍火交易，同樣是政府嚴厲打擊的黑市貿易，不同的是，一個是危險武器，一個是再普通不過的蔬菜。拎著這個髒兮兮的袋子，我彷彿拎起了整個世界。——這裡是古巴，這是半年多來我第一次買到土豆。

作為戰備物資，土豆不允許在古巴的市場自由買賣，每年農民收穫的土豆大部分要被國家收入國庫統一分配，其中一部分入冷庫儲存用以戰備，另一部分依照配額供應制度，在指定供銷社銷售給普通百姓，每人每月最多可以購買四磅。近年來隨著古巴經濟改革，政府逐漸放寬政策，不再限制購買數量，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總配額量是固定的，不限購導致有錢人大量囤貨，或拿到黑市上倒賣，價格漲到原來的二十倍，土豆對窮人來說依舊是奢侈品。

旁邊一位古巴大媽看到我手裡的土豆感慨地說：「謝天謝地終於有土豆了，我孫子早就想吃我做的Ajiaco了！」（一種古巴肉湯，裡面放土豆，雞腿，玉米等食材亂燉）

民以食為天，這世上大概沒人會和食物過不去，即使在生活物資並不豐富的古巴，人們也在滿足溫飽的基礎上想方設法地豐富著餐桌。哈瓦那Vedado區的19B街區菜市場位於一片居民區，建於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附近的居民依託市場帶來的客流量和國家對私營業主政策的放寬，利用自己院子或車庫做起小生意，有的經營雜貨店，有的賣三明治早餐，有的出售CD碟片……

哈瓦那19B街市場周邊民居里的雜貨店

雜貨攤出售的小商品

出售CD碟片的小店，在網路不普及的古巴，這些電影電視劇動畫片碟片依然很有市場

鮮花攤

Vedado區19B街菜市場外

周末的菜市場，熙熙攘攘人頭攢動。菜攤上的品種比幾年前豐富了許多，西紅柿、洋蔥、包菜、胡蘿蔔、青椒、豇豆、圓茄子、生菜、紅薯、木薯、南瓜……是四季常有的蔬菜；

1月、2月、3月，天氣不那麼熱時，還能買到西藍花、花椰菜、紫甘藍、秋葵等時蔬；而豆芽、中國白菜、長蔥、生薑、中國黃瓜、韭菜等典型的中國蔬菜則是近年來隨著來古巴的亞洲人增多而新興的品種，除此之外還有古巴人熱愛的各種豆類和玉米。

香蕉、芒果、木瓜、鱷梨、菠蘿、番石榴是平時最常見的水果；西瓜、釋迦、楊桃、橙子、桔子、柚子則是分季節上市的；至於蘋果、梨、提子等進口水果只在每年聖誕節前後的一兩個月才會出現在超市的櫃檯里，菜市場是找不到的。

哈瓦那菜市場

水果攤位

大蒜賣得如此小清新，可見古巴人多熱愛生活

佩德羅今年31歲，在這裡賣蔬菜已經十餘年了，他說：「我是在這個市場長大的，因為我爸爸以前就在這兒賣菜。」他告訴我，這個市場成立於1994年，當時他父親就是這裡的第一批菜販。

彼時蘇聯解體給古巴帶來的經濟衝擊尚未消散，政府明確提出經濟改革政策，開始允許個體戶從事多種行業。於是，在首都哈瓦那，一批中等規模的自由市場應運而生。

佩德羅說，和十年前相比，菜價翻了四五倍，十年前的一捆小白菜只賣3土比，現在要15土比。他租的一米見方的攤位要向市場繳納120土比的月租，每天早晨四點起床去近郊的菜園裝菜，一周只休息一天。

古巴多年來實行政府統一物價，全國商店同一物品的價格都一樣，菜市場也是如此，即使有小浮動，也相差無幾。當我問到去除成本之後每月凈賺多少錢時，他笑而不語，良久後才應付說：「也就一般吧。」看來我問到了商業機密。

在佩德羅的攤上買菜，他通常會給我秤得高高的，還要再往裡添點兒，因為成了朋友，他也不見外，竟然要我下次再回中國時給他帶一條沙灘褲，他說自己太胖了，古巴買不到合適的，搞得我哭笑不得。

紅紅綠綠的辣椒。古巴人大多不喜歡吃辣，所以辣椒在市場是稀罕物

當然，和中國菜販一樣，一些古巴菜販也會在秤上做手腳，尤其是面對外國顧客時。儘管市場內有公平秤，但我還是經常帶著殺手鐧——手提秤出街。有幾次本來攤主熱情洋溢地向我兜售蔬菜水果，一看我的手裡的小秤馬上一臉冷漠了，也不知是氣我不信任他了，還是氣在我這掙不到黑錢了。還有一些蔬菜水果的計價方式是按個數，比如一個青椒3土比 ，一個紅柚4土比，一根香蕉1土比，買一串香蕉先要數數一共多少根，16根就16土比。

隨著在古巴的中國人增多，商販也投其所好地準備了部分中式食材並寫上漢字，甚至很多商販會說食材的中文發音

賣菠蘿的阿姨有顆少女心，攤位上總是擺放各種鮮花

除了蔬菜水果，市場里還有個單獨的小房子，賣並不太衛生的豬肉和羊肉，案板油膩蠅蟲亂飛，好在古巴的豬純散養，不喂飼料，自然出欄。而且由於市場內沒有製冷設備，都是當天殺當天賣。

肉販五十多歲，我問他誰是這市場里資歷最老的攤主，他想了一下說：「應該就是我了。」他是市場建立之初入駐的攤主之一，之前從事其他行業，後來轉行賣肉，一賣就是二十多年。

我問：「為什麼在市場里買不到牛肉？」他告訴我，牛肉和牛奶，在自由市場是買不到的，要去國營超市裡買，因為畜牧業是政府控制行業，農民可以承包奶牛和肉牛飼養，只有承包權沒有所有權，生產的牛奶和牛肉只能供應國家，由政府分配給酒店、餐館和各個國營超市銷售。

肉攤和資歷最老的市場業主

至於魚蝦蟹等水產品，國家除了用於出口創匯，其餘的配額量要先滿足國營餐廳和酒店的需求，剩下的才能拿到每月一次的固定集市上供普通百姓消費，1公斤青蝦3.5紅比左右，每人限購兩公斤，數量有限，需要早上四點就去排隊購買，有時排兩三個小時也買不到一斤，因為一部分「投機倒把」分子會通過各種渠道低價買入轉手到黑市高價賣出。

和土豆一樣，這種緊俏物資在黑市都有不錯的銷路。「地下工作者」會在市場里尋找看起來能消費得起的顧客，低聲詢問是否需要蝦或魚，如果你想要，他會把你帶到一個角落等待，取來給你看，或者直接帶你去他家交易。一般一盒兩公斤左右的冷凍青蝦他們倒手就賣到20——30紅比，相當於普通工人一個月工資。

距哈瓦那16公里處有個寧靜安逸的小漁村，緊鄰大海，也是哈瓦那周邊最大的海產品黑市。村民幾乎家家都有漁船和用來儲存海鮮的冰櫃，條件好的人家有兩三台冰櫃，還有包裝機器，打回來的魚蝦收拾乾淨迅速包裝冷凍，儼然小型海鮮加工廠。

去的早可以買到新鮮的各種海魚，運氣好的時候還可以用便宜的價格買到帝王蟹和新鮮的龍蝦。很多時候村民就在路邊蹲守外來車輛詢問是否要買魚，然後直接把你帶到家裡交易。但在古巴這個對自然保護非常重視的國家，漁村屬於非法捕撈，已經受到了政府的嚴厲打擊。

菜市場旁邊的商店是副食品供銷社，裡面賣的食品價格僅是國營超市裡的三分之一甚至更低，古巴人民每月可以憑本在這裡免費領取定量的米、面、油、雞蛋、糖、鹽、果汁、罐頭、咖啡、麵包，豆類等副食品，嬰兒還可以免費領取嬰兒奶粉——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在這裡充分體現。

當然，免費領取的食品數量有限，日常消耗不夠的部分在供銷社購買也不貴。但供銷社僅供古巴人消費，因為價格實在很低，也屬於政府補貼。例如一托盤30個雞蛋，在供銷社賣30土比（約合人民幣8.5元），而我們外國人在國營超市裡購買就需要4紅比（約合人民幣27元）。

如果超市裡雞蛋斷貨時，我們也會和古巴人民一起在供銷社排隊購買雞蛋，順帶買點其他便宜的生活用品和糧食，售貨員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不拒絕，但我實在不好意思總去供銷社和當地人搶本來就不充足的物資。

菜市場旁邊的供銷社

供銷社裡標示著各種食品的價格（單位：土比索）

副食品供銷社

古巴居民的「糧本」，上面記錄著每月免費供給的食品領取狀況

在副食品供銷社排隊購買雞蛋的市民

在古巴的菜市場，自由貿易和配額制度並存，地上交易和地下黑市同台，為的都只不過是普通百姓的餐桌。儘管近些年古巴政府一直在試行經濟改革，並且已經取得很大的成果和改變，允許市場經濟的存在，私營業主的空間也更大，但由於自身生產力有限，加之50年來的貿易制裁，以及幾年一次的颶風災害，改革的速度還是讓人心急。

這個自然資源豐饒的島國生活物資並不豐富，古巴的黑市大概是世界上品種最豐富的黑市，從蔬菜海鮮到家用日常，從裝修材料到汽車電器，其實，古巴什麼都缺，又什麼都不缺，即使常常對各種生活必需品的不定時斷貨表現出無奈和抱怨，但古巴人民對生活的熱愛和臉上知足幸福的常態說明了一切。

市井人生（攤主照片轉自朋友Ferre）

專家點評

車飛（建築師，超城建築設計事務所創始人和主持建築師，德國包豪斯魏瑪大學城市空間研究專業博士）

這個報告選題非常好，非常有意思。配給制與黑市並存，供銷社與菜市場並存。二者共同作用，維持了脆弱的日常生活。菜市場在社區中是一個重要的空間，並且在社區的社會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

建議作者繼續調研一下該居住社區的居民狀況，包括工作、年齡、收入、社區活動等。重點了解一下，在配給制條件下的社區社會生活中，不同於供銷社，菜市場作為一個提供差異的曖昧空間，在社區居民的社會生活中扮演什麼具體的角色？

吳強（德國杜伊斯堡-埃森大學政治學博士，曾任教於清華大學人文社科學院政治學系，城市政治和社會運動研究者和實踐者，騰訊「大家」作者）

對古巴菜市場一文的評論：土豆實在是很好的引子和故事，就像古巴的地下雪茄買賣，但是有一點區別：土豆屬於經典的吉芬商品，它在古巴不過是重複著吉芬商品的故事，只是，它不是由饑荒造成，而是由當局的管控造成，而短缺。如果能把這點，古巴的短缺經濟學模式推廣到對整個菜市場的理解和描述就更好了，後者如何挽救著古巴的配給制和短缺。

世 界 說 唐晚詞

發 自 古巴 哈瓦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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