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黃昆1947年4月1日給楊振寧的信

振寧:

......我對你所形容的感覺和disillusionment卻完全不覺得隔膜。你的煩惱不正是我的煩惱,因為我們「處境」不同,可是我知道如果我在你地位,感想大概差不多,幾乎無疑的,disillusion 要更深一點。凡是我能達到的,沒有不是立刻失去其意味,變得平淡之極。一來這是人之本性,二來在我們中國落後情形中,有夢想的人自然把精力都放 在「向上」而忘記了人生的路本應該是平的。在翻著眼睛向上看造成我們人格的階段中 ,我們也未能培養成欣賞這世界所能給予的calmer的享受,這更使得沒有excitement的生命索然無味。物理對我大概將永遠是敲得半開半閉的門,不得登堂入室,總剩個掙扎之地。不能說牠平淡無奇,也就不覺得其意味之"flat"。

最和你感想相同的是,我也發現做研究多多一半的時間是做Routine。我在有一天似乎忽然覺悟,理論物理和實驗物理原來如此之平行。以前總以為作實驗的,自然許多時間都是安這樣,裝那樣。但是理論物理則全倚絕頂聰明。那天才忽然體會作理論工作一樣的得把大半時間用在work out detail上。許多思想還是靠在一面work out detail時慢慢ripen起來。因為我的要求比較humble,這覺悟並未使我失望,反而讓我感覺,雖然 聰明人作研究的多,還因這緣故給比較平常的人留下一點作研究的餘地。我的習慣是最不善於「下筆」。在沒有相當系統的想法前,總不知如何動手才好。也許就是organize這些問題時,得到challenge,等到需要作detail時,也因為回覆了這challenge,還有興緻。也許如我再高明些,就會以為問題分兩套,一套是用已有方法,只要頭腦清楚, 方法運用純熟就可以自然解決的和另外一套不可解的問題。前者是routine,是drudgery,後者是frustration。你的感想也許和這相近。自然像我這樣,已經養成習慣,覺得 一切問題都只在illustrate物理原則,一切都更容易變得trivial了。

和你相比,我也許應該慚愧,自從來此以後,對所謂 "high-brow"的general theories幾乎就沒有沾手。不過,我並不算後悔,因為以我的能力,我循的路線大概更有實益。 我把整個時間都用在作目前的研究,和別人討論他們的問題,和看些零星和solid有關的theories和data。物理好像由天上掉下了地,用高度和堂皇換得一點實在的感覺。和別 人討論有兩宗好處,一來我的自信心多少增加些。這裡雖然是現在英國最興盛的theoretical school,我相信我還得算是年青人中優秀之一。只要一般所作的研究是值得去做的話,也該有我作研究的地位。二來和他們很仔細的討論他們的問題,也真等於增加了 自己的研究經驗,似乎使我覺得回國後也不該走上絕路。這種趨向都是來得很自然:solid的問題就是很瑣碎,英國人的方法,性格都又著重common sense,而逃避玄深,Mott自己Mathematical ability雖極高,但最喜歡簡單化的model和方法。提起Group theory,雖有一Junior staff member 開過一課,但是奇泄氣無比,他自己都弄不大清楚。 我聽課還是在昆明那份氣慨。上課時一來就失了頭緒,下來又不理。所以還是一點沒懂 。前些時買了本Einstein, Minkowsky, Lorentz collected paper on relativity。因為我早已決定,相對論不干我事,只偶然無聊時翻了Einstein的幾篇看,真是簡單清楚 。General theory只看了初期,用special theory treat accelerated system而predict red shift 和light ray bending的那篇,也無玄虛之感。奇怪的是,以前好像在國內也試著看過,並沒有覺得這麼直接了當似的。前些天在tea時好多人提出一個關於Fitz-contraction的paradox,雖然也吵了半天,結果由我解決。所以似乎,在說理這些 時,思想也自動多少成熟一點。一般講來,我也不無自危的感覺,因為我似乎只是借最 近得獲的一點思想的integrity從以前基本知識中提用學問。基本知識增加很有限。這種基本上的停滯,和conscious的「向上」心衝突而使我覺得恐慌。

雖說我普遍的長進很有限,但是論作的研究由我內心審斷更是不足道。我一共寫了篇文 章。其中兩篇至少在主題上,在上次給你信時就已經大半固定。可是不記得有沒有說過 。在合金中兩種原子大小不同時,lattice一定被曲扭。其中一篇就是用elastic analogy相當arbitrary的假設一個simple distortion,以後superpose去predict對X ray r eflection的影響。另一篇是用一個很simplified的model算合金的Heat of function。 雖然去年初就著手,一直未得合理結果。最近才發現electron cloud的polarisation一 定得計算進去。我用的Thomas-Fermi method得的結果尚可。可是究竟多可靠就可懷疑。 1/3是無意之作,幾乎純是計算。Fruhlich 和另一學生用Muller Rosenfeld theory的force算light nuclei的binding。他在lecture中講起,因為否則很困難,所以在H3中他們假設wave function is a product of functions of diff kinds of coordinates。 我就正正經經把這symmetry加入算了一看,很trivial。結果在他們文中加上了一section (也許你不明白,那夾七夾八湊在一起也許就可充論文,雖然還未太定。Mott很隨便 ,說論文根本就是Damned Nuisance!)

這文章整個都很乏味,和我的Li calculation不相上下。一般說來,我作的自然比在國內弄的高明些,可是我還是不免覺得是廢紙和廢印刷而已。我倒不太為此心煩。一來我以為和他們比,我們太critical。我們既是後追者,更不應如此。二來我總想,我的研究大概會要在質上進步,不必為己過擔心。假如我來得及,四月底前可以準備好,也 許可以算在暑假前就交論文,否則就得等寒假了。因為剛來給我的「下馬威」是三年最少,所以我現在倒也不亟亟多早得degree了。

我倒是真曾有過暑假後來美的心。起首是因為這裡論文之事還很渺茫,不願亂作準備。 最近又因為向會中請路費,請美金和去辦visas交通....都使我頭痛。而且我又未積錢, 行動之下,恐怕都難寬裕。很typical我遇事偷懶的心,我就又決定放棄此行的打算,決定改去愛丁堡Max Bonn那裡去作一兩季的客。這次你的來信又有點使我意志動搖。尤其 因為我如來美,最自然是來芝加哥的金屬研究所作客。Zener是Mott很熟識的,而我想也最好就stick to solid。那麼我們大家相會一番,豈非大痛快之事!聽你們三人游美之 計,自然更是十分羨慕。可是如果我現在作打算,最早大概也要冬天才能來。我還得好好想想。

在這裡和我最投機的中國同學是庚款教育的曹日昌。去年兩次暑假出遊都是和他。今年他曾要我六月和他去瑞士。因為我恐怕六月可能得考試,不能決定。因為這是加入一便宜的旅行團,不早定就沒希望,所以我等於已經放棄。另外同室的一個女研究生(相當intellectual,毫無feminine attraction)暑假和她哥哥和一個朋友去巴黎,因為她和我同時來Bristol,十分熟,又知道我去瑞士不成的事,所以約我是否願加入,我也是還沒有全決定。好處是他們還可以說法文,壞處是和他們大概還是不能和中國好友同去一樣自在盡興。使我猶疑的是,如果我不去,也許就再沒有適當去的機會,所以暫為懸案。

你說可能受了個人主義影響的話,使我想起B.C. 地質的王洪楨來Bristol時和我說的話 。他說我們中國的top intellectuals越來越和中國的根脫了連繫,慢慢變成了一種國際 人,正和印度和猶太的intellectual走上了同一路徑。這種說法不能否認的正確,很給我一個深刻的印象。同時他又說,他所最不能原諒的是,intellectual在國外打起長久算盤的。他人很有正義感,見識也地道,所以他這樣說是衷心之語。但是事實卻也不容 否認,在英能久留的可能和在美國比自然小得多。因此,他可以在場外說話,格外容易。但是我聽之下很有警惕之心。以我所知的,在美國停下來的真不少。這事也真自然, 看國內如今糟亂的情形,回去研究自然受影響,一介書生又顯然不足有挽於政局,吃苦不討好,似乎又何必!不過我們如果相信我們intellectuals不只是一種高級technician,同時還應該多少有一般維持思想的力量,我們不得不目之為危機。我和你這樣argue,原因是想你的基本思想和在這上面所遇的矛盾必然和我相同。把這題目清楚的說出來 ,也許可以助我堅定意志。比方說我看在這就裡來了兩個巴西人,他們也作研究生,可聲明以後如可能,就settle在此,我自然不免生羨慕之心。同時當我有時告訴人我一兩年後回中國,他們常有疑訝的表現,似乎奇怪為什麼我不想在這orderly, secure的地方住下來而要跳入火坑。雖然我難以想像我們一handful的儒生怎樣能影響多少國運,事 實上還不免覺得我們在外面似乎很獨立的人回去幾乎是像幾顆米放入了石臼,一定被砸碎無餘。可是我仍舊覺得巴西人要呆下來,沒有和良心打交代的必要,因為巴西仍是巴 西,有他們和沒有不生差別。我們如果在國外拖延目的只在逃避,就似乎有違良心。我們衷心還是覺得,中國有我們和沒有我們,makes a difference。

我是否已經告訴過你,我來英國後的一個發現就是Bernard Shaw。他許多play的preface真是精彩之極,其簡練清楚和看Einstein文章一樣的感覺。我的思想也多少受一點影 響。第一是他積極的精神令人難忘。第二是他似乎給人生命加上了一重超出個人pettiness 的Grandeur,我不能仔細說明。我只能猜想,他不過是給以往的哲學加了一個個人的synthesis。換句話說,我們所缺少的正是哲學(人生哲學)。可是我想如果我們真去翻哲學,一定看有東有西,結果不知所是非,不能得益。但是經過Shaw的天才肯定的說出來,我們就可以接受。我們無須去論他意見的正誤,只要我們能接受一點就多一點實 益。因為我們要哲學,不是為academic interest,是為practical value。我們要a way of life,不管牠是不是the way of life。而且我覺得intuitively我們就知道不會有the way of life,並且凡是實際的way(忽然想莫非正中國所謂的"道",human struggle ever the same!)都是arbitrary的,能consistently行得通的就是高明的。我要說的一點是,Shaw對人的一個一貫的意見就是,人類永遠循著命定的方向走。A real woman很恰切的遵著延續人種的路走。年青時effort at attraction,著意嫁某人後的subtle tactics,以及婚後的對待子女。而A real man最大的目標永遠是工作,fulfillment of self-achievement。越是有能力,這傾向愈強。在中國環境中養成seeking higher and higher education的人格,我覺得正是這一個衷心的傾向。也正是因為中國是在 「直追」的潮流中,一面固然造成格外強你所謂不能兌現的期望,但同時也的確給這種 期望留下較大的scope。我每看見Mott一個人所有的influence,就有感想。真是所謂「 萬人敵」的人,他由早到晚沒有一刻不是充份利用,作自己研究,幫助許多人作研究, organize各種不同和Lab內Lab外的專門討論,參加國家各種technical committee,款 待各種各式工業inspection以捐錢,處理系內各事,還時時出國去演講 ....。也就是像他這樣的少數幾個人就支住了整個英國的科學研究。假如你對科學研究本身還有faith的 話,能比build up 一個中國物理研究中心再富於adventure和 excitement的還有什麼呢 !? 我相信你一定多少存有這樣的雄圖,那麼什麼事又該能使你disillusion呢? 我覺得只要人能把雄心放在超出自己以外的Abstraction上,人格的力量立刻就增加,沒有disillusion只有fresh challenge。把interest重心一旦傾於個人身上,幾乎早晚會覺得這目的太trivial,一切的effort都太不值得。宗教者,革命者生命的豐富不是也在跳出了 個人的圈子。你說吳太太掙扎之heroic和romantic,但是生命仍不得豐富,豈不是因為這掙扎都只寄在區區的一人,所以連她自己回想,恐怕也只能有一掬pathetic的眼淚, 而不能有satisfaction。這種看法我相信你一定以為正確,你的地位豈不是恰好可以接受這個positive solution。Consistently的發展這想法,比方說,successfully組織一 個真正獨立的物理中心在你的重要性應該比得一個Nobel Prize還高。同時在這步驟中, devotion to the cause的心也一定要駕於achieve自己地位之上。因為你說到disillusion,所以我說我對你的看法和希望不justify牠。想你一定和我會同意吧!

沒想到把信拉得這麼長,好多都是泛論,昐望未使你太膩了。也許用不著聲明,凡是我 preach的意見都imply我自己未能達到或是保持住的,也就是因為自己fail於此,才反覆想念,談論之間就不由脫口而出。我們覺得weak,就覺得需要declare來堅強自己。積極和不self interest是我唯一的salvation。我達不到,所以就要喊給人聽。

快樂!

四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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