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魚之殤——無可奈何的珍饈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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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文的上篇里刀魚之殤--天價浮華後的刀鱭本真,我著重從分類學的角度,簡單的闡述了傳統意義上的人們對長江刀魚(江刀)與湖刀、海刀、短頜鱭的同屬於長頜鱭這一個物種的認識過程,以及長頜鱭與鳳尾魚、七絲鱭的起源關係,在上篇發表後,不少讀者留言共同指向一個問題:既然江刀、湖刀海刀和短頜鱭都是一個物種,與價格低廉的鳳尾魚也有極近的親緣關係,那麼江刀的高昂價格是否完全是由於炒作導致的?我們一直在說的江刀資源的枯竭是否又是一個偽命題呢?
江刀從何時開始位列長江三鮮之尊已不可考,但可以確定的是,江刀的地位與文人的推崇不無關係:一曰「拔刺銀刀剛出水,落花香里鮆魚肥」,一曰「河豚愧有毒,江鱸愧寡味」,更有五代時期毛勝將其擬人化,「貌則清臞、材極美俊、宜授骨鯁卿」,認為江刀恰似清秀的「白圭夫子」,如此一來,江刀便不僅僅是一種時鮮小魚,更多了幾分風骨和情懷在其中。
在中國文化里,食材的風物時令和文化底蘊同樣重要。作為一種海洋洄遊魚類,江刀的魚汛非常集中和明顯,和茶葉一樣,清明前的江刀也被視為佳品,食客們認為,清明之後,江刀骨骼變硬,已不可取。同樣的,南通到江陰段的江刀,尚處於洄遊的途中,為完成洄遊而儲備的體內營養尚未被消耗,最是肥美,而繼續遊動到湖南湖北江段的江刀,脂肪已經消耗殆盡,滋味就差了很多。
然而,在很長時間裡,儘管有情懷加成,哪怕是明前的、江陰靖江段的江刀上品的售價,也並非尋常人家無法承受的。究其原因,全在於江刀一度很高的產量:一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長江江蘇段——尤以江陰、靖江段為甚——還經常可以看到蘇東坡所言的「清明時節江魚鮮,恣看收網出銀刀」的盛況,根據記載,70年代江刀年產量尚有3700多噸,一網下去二三百斤的魚獲並不稀奇,故而江刀的價格僅是略貴與其他河鮮,還有老漁民回憶說,有時趕上豐年,更是「沒人買,只能喂貓」。
然而自70年代末開始,江刀的命運突然出現了斷崖式的、兩極化的劇變。
六七十年代的刀魚豐收場景已一去不返,如今漁民計量江刀的單位,早也從「擔」變為了「條」
長江的水體污染和產卵地的過度開發,是導致江刀種群規模衰減的一個重要因素。作為中國的經濟命脈,長江沿岸城市群密布,工農業經濟發達,所產生的水污染也最為可觀。根據長江委的統計,長江的納污總量在全國河流中長期居首位,進入新世紀以來,每年都有超過300億噸各類污水排入長江,而我國第二長河黃河的年徑流量也不過才五六百億立方米左右。大量的污水不僅影響了長江全流域的水質,有的地區還形成了污染嚴重的污染帶,蔓延達幾百公里。而江刀對水質較為敏感,在洄遊過程中,往往無法穿越這些污染帶,這導致江刀的洄遊路程不斷縮短。到上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湖南湖北江段的江刀已消失。兩三年後,江西江段的江刀難覓蹤跡。1996年左右,安徽江段也無法形成江刀魚汛。1997年左右,江蘇南京段江刀魚汛消失。
與生存環境的惡化一道遞增的,還有不斷旺盛的漁業需求。為了維持足夠的漁獲產量,在江刀資源匱乏之後,漁民只能採用網眼更密集的漁具進行更高強度的捕撈,然而竭澤而漁必定事與願違,江刀的個體越來越小,產量越來越少,到了80年代,全長江江刀年產量已經萎縮到了300餘噸,2002年已不足百噸,時至今日,噸已經不適合再做為江刀捕獲量的計量單位。今年的江刀許可捕撈已於3月1日開始,然而3月8日常州漁民周太明帶了6條船忙了一天,才捕到1條。
時至今日,漁民能捕到這樣大小的江刀,已是十分滿足,而在二三十年前,五六兩的一條的江刀也並不罕見
與急轉直下的產量相對映的,是一飛衝天的江刀價格。稀缺,已經徹底掩蓋了情懷、風物和傳統記憶,成為了現今江刀的唯一屬性,而與稀缺相隨的,往往是金錢、腐敗和浮華的故事,在這樣的漩渦中,江刀的價格迅速攀升到了令人咂舌的程度,動輒七八千元的售價已註定與普通百姓無緣,而時不時爆出的「魚王」拍賣,則是江刀從「舌尖到眼球」這一轉變的鮮明註腳。
我們常說窮則思變,我們知道,東海的大黃魚資源也曾枯竭,野生大黃魚一度奇貨可居,但後來隨著人工養殖、增流,大黃魚的產量有了緩慢恢復的勢頭。那麼,江刀是否可以通過人工養殖的方式,重返以往的繁盛呢?
事實上,對於江刀人工馴養的嘗試,早在江刀資源枯竭之初便已開始,但江刀對於生存環境要求較為苛刻,其需經過海水到淡水的不同刺激,方可完成性腺的成熟和繁殖,而人工環境下很難滿足其繁殖需求,江刀的人工育苗困難很多。直到本世紀初,江蘇部分科研單位和漁業企業才初步的、試驗性的突破了江刀育苗的技術困境,而低成本、大範圍的商業推廣尚無法做到。
無法人工繁殖,那麼幼苗的獲取就必須來自野生環境,傳統上的做法有兩種,一是直接從野外捕捉江刀幼苗(人工養殖鰻鱺也採用同樣的方法),但江刀幼苗應激反應非常激烈,一旦捕撈出水,死亡率非常高;另一種方式是灌江納苗,就是在長江邊上修建魚塘,在幼苗返回大海路途中經過魚塘的時候,挖開魚塘與江水的水堤,讓江水裹挾著刀魚苗灌到魚塘中。採用這種方法可以有效提升江刀幼苗的成活率。
然而,儘管人工育苗已經取得了一定突破,野生取苗人工飼養的方式也走上了商業化運營的初步階段,但仍有一個困境擺在面前,那就是:
現階段人工嘗試繁育江刀成本極高,幾家嘗試人工繁育江刀的企業,均是把商業預期建立在「我的養殖江刀可以和野生江刀賣到一個價」的商業邏輯上,這也是他們進行技術攻關的動力。
但問題是,如果人們連野生的、和江刀同屬一個物種的海刀、湖刀和短頜鱭都無法認可,那麼,憑什麼你池塘飼養的人工江刀可以成為江刀的替代品呢?要知道,野生江刀賣到8000一斤的時候,海刀、湖刀,甚至錢塘江口的江刀,價格也很難突破200一斤,野生尚且如此,人工養殖的競爭力又何在呢?更何況,現階段野生江刀價格的附加值實乃稀缺性,人工養殖江刀與此屬性相差甚遠,又會有多少人買單呢?這種商業邏輯的風險,為人工繁育江刀的帶來了極大的不確定性。
我們不帶任何情感色彩來看,江刀和湖刀、海刀大約並無二致,然而我們恐怕很難講但情懷、風物和記憶與之剝離,也更難以無視這些情愫為江刀塑造的獨特。但遺憾的是,儘管對於江刀的各種限制捕撈措施已施行逾十年,希望仍難覓其蹤。2016年,江蘇省將江刀列入省級保護動物名錄,而《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的調整方案公開徵求意見稿中,江刀也赫然在列,一旦國家名錄將其收錄,對於江刀的捕撈將全面禁止。在今年的江刀捕撈季中,已經有商家喊出了「最後的江刀」,或許不久之後,我們再憶江刀之時,除了文人墨客的溢美、時節和風物的考究、天價浮華的夢幻,就只剩下珍饈隕落的無奈了吧。
參考資料:
顧海龍 等《長江刀鱭資源調查與人工養殖研究進展》
錢曉明 等《長江珍惜魚類的歷史與現狀及其開發性保護策略》
劉松海 等《長江刀魚的馴養技術初探》
宮靖 《野生長江刀魚瀕臨滅絕背後的生態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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