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25歲巔峰期退役，國內頂尖卻報國無門

文章刊於《羽毛球》雜誌2015年第十二期。原名《來自廣東，去向何處》。分三部分刊完。先講陳烙勛。

2005年江蘇崑山，第十屆全國運動會羽毛球男團決賽，第四盤二雙鏖戰正緊。倘若取勝，廣東隊將提前結束戰鬥，拿下冠軍，一雪九運會決賽敗於江蘇之仇。

廣東宿將余錦豪引著師弟朱李華，對陣江蘇名將孫俊/劉永，勢如破竹，先取一局。

彼時已是晚上十點。遠在廣州二沙島體育訓練中心宿舍里的陳烙勛歪頭眯了眼電視，「嘿，師兄們這就搞定啦？」轉回身，雙手捏緊了遊戲手柄。

「我當時正在……打實況。心裡想，應該沒什麼懸念啦。」十年之後的今天，陳烙勛回憶道。

那一年，十二歲的徐作鵬仍在體校里打滾。每天盼著熬到訓練完結，能與小夥伴們踢場足球。那一年，八歲的方樹涵正上小學二年級，還沒父母從網吧拎出來，放到白綠相間的球場上。

那一晚，余錦豪/朱李華先贏後輸，廣東隊敗走崑山。次日廣東體育新聞里，全是黯淡靜默。那一晚，廣東男隊結束了全盛期，目送江蘇隊連年稱霸。

此役戰罷，不復往昔榮光。而90後的新人們則被迅速推上前線，各展所能，以期復興。

生於1990年，來自梅州的陳烙勛，生於1993年，來自清遠的徐作鵬，生於1997年，來自揭陽的方樹涵，分別在二沙島度過了滋味各異的年少歲月。與所有專業運動員一樣，他們在最好的年華里懷揣夢想，沿著一條狹窄的、未知去向的路，跌了又起，踟躕著又前行。

進隊，苦練，受挫，言退，堅守，轉身，在這些眾所周知的節點裡，印著三個人深淺不同的腳步和悲喜交織的情緒。

陳烙勛：那一刻起，不能老是躲在屋裡玩實況了

「其實，當時我比朱指導更早決定離隊。」陳烙勛一臉輕鬆地靠在椅子上，輕輕吐出這句話。表情里閃過一絲與2014年末寒冬提交退隊申請時相似的猶豫。

陳烙勛比專業隊時胖了近二十斤。因為保持了一定量的身體訓練，只是壯了半圈。髮型一絲不苟地側梳，造型頗為入時。「當時剛好是暨大畢業，再往上也不知道往哪走，怎麼走。所以早早就打定主意，還是退了吧。雖然寫退役報告時，心裡有太多不捨得，畢竟奮鬥了十幾年……但是沒辦法。」

退役後，陳烙勛赴佛山某國企工作，順利轉型。單位老總嗜球如命，陳烙勛時常陪打：今年10月，他與四十年球齡的老總配合，領著隊友拿下2015年佛山市職工羽毛球大賽團體冠軍。

他辦起了羽毛球培訓班，偶爾找同在佛山的師兄羅傑寧打球——因為在那兒沒有其他水平相當的球友。「現在打球，更多的是享受。工作後最大的感受么……就是每次過完星期六，會突然想起原來明天還有一天可以休息，覺得好幸福，哈哈。」

初到單位，這位前廣東省隊男雙一哥引來了許多好奇目光。「哇我們這兒來了個全國冠軍啊」的驚嘆在單位彌散開來。「是啊，有些問題我都答了無數遍了。」陳烙勛笑道，「為什麼選擇在這個年紀退役，專業隊生活是什麼樣，你和哪些高手交戰過啊之類的。」

他耐心地答了又答，嘗試和與自己過去的生活狀態不同的人們交流。他開始嘗試用普通人視角審視自己，「退役後去了企業，跳出原來那個圈子，融入另一個集體，我才能真正理解這種好奇感。」

傅海峰/陳其遒代表了2005年左右廣東男雙的最強水準，奪下2007年全國錦標賽冠軍的朱李華/羅傑寧同樣犀利非常。這些前輩們把「廣東男雙恆強」的大旗傳到了陳烙勛手上。

那一刻起，註定了陳烙勛不能再安於窩在宿舍無憂無慮玩實況，而必須把精力丟進那片決定高下榮辱的場地，扛起重擔，拿出成績。

陳烙勛的訓練水準和態度在隊里一直是榜樣級的。2012年全國冠軍賽冠軍、全國錦標賽亞軍，2011年全國冠軍賽第三、全國錦標賽第三，2012/2013年廣東歐派征戰羽超的男雙頭號選手，代表中國大學生羽毛球隊出戰俄羅斯喀山大運會。

這些榮耀，是對他紮實打拚和不俗球商的褒獎。手中有硬貨，隊中地位高，他自覺「其實在隊里日子過得還蠻舒服的……有些話也敢說，有底氣。」

即便如此，他依然在24歲時選擇果斷告別。

「為什麼？其實很簡單，就是打到這裡，碰到瓶頸了，沒法再往上一步。」陳烙勛說。他在國際羽聯唯一一個可循之跡是2013年中國大師賽。組委會要求全國排名前八的男雙隊伍參戰，卻因陳烙勛/張志君沒有國際賽積分，只留下一個簡單的walkover（棄權）作結。

除了喀山大運會，這是陳烙勛距為國效力、挑戰世界最近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達到國內一流水準，卻始終無緣為國爭光，是他言退的最大緣由。

陳烙勛自小展現了對羽毛球的過人天賦。父親激發了他對羽毛球的興趣，並發現他進步神速，就乾脆送去吳名立教練門下訓練。吳教練曾帶出一批名頭響亮的徒弟，陳其遒是佼佼者。

陳烙勛與陳其遒、余錦豪類型相近，典型的南派選手：身材不高，動作靈活，判斷敏銳，封網嚴密，是優秀的組織和輔攻型球員，因此他與後場能力突出的張志君、傅海峰氣場相合，配合順暢。

「贏得比賽的方式有很多種。身高力量的不足是客觀存在的，這個對我小時候單打影響大些，雙打我就可以想辦法激發同伴的能量，一起解決問題。」陳烙勛臉上寫滿了「沒先天優勢又如何」的淡然，「當時我在國內，其實打誰心裡都很定。」

鮮為人知的是，陳烙勛的技術體系除了受惠於擅摳細節的朱健文教練，還有鍾騰福的指導。「鍾騰福是廣東隊的老朋友了，廣州女婿嘛，和朱指導他們很熟。有時候會過來和我們交流，指導一下技戰術。」

鍾騰福擅長組織與抽擋，前三拍技術精湛，拿球乾脆利落，出球兇狠刁鑽。陳烙勛從鍾騰福身上學到了許多雙打理念，對球理解提升不少。「說實話，這套東西不容易學到，但我覺得我可以掌握並運用。」

三年前全國冠軍賽奪冠，是陳烙勛運動員生涯中最值得一書的經歷。他的決賽對手是江蘇隊的孫君傑/郭澄。彼時孫君傑仍是國手，狀態正佳；郭澄同樣是江蘇最強的雙打之一。

但陳/張決賽贏得非常順：大量回合在前五拍就結束。陳烙勛/張志君經常趕在形成攻守局面前，就用行雲流水的攻勢在中半場直接摁倒對手。「當時很快就贏下來了，覺得所有積攢的技戰術在那段時間都發揮到了極致，很爽。」

陳烙勛/張志君取得的是一場東南亞雙打式的勝利。「前三拍一定要快起來。這種快不是說抽得多狠多重，而是要想辦法快速連起來，打得刁鑽，讓對方閃躲的空間越來越小，越來越難受。」

雙打真諦如此，許多人心裡有數；但要執行到位。需要很強的基本功打底。在這點上，陳烙勛一貫自信非常。

所有的勝負都成過去。如今老搭檔張志君依然留隊，帶著遠未成熟的小隊員們默默堅持著。而陳烙勛則早早開始習慣另外一種生活：他現在佛山利用業餘時間開班授課，面對更小的孩子們，收穫了許多純粹的快樂。

廣東隊曾希望陳烙勛留下執教，一番糾結之後，他還是打算暫時離開。「我蠻享受現在相對自由的日子。但我一直覺得隊里的生活也非常舒服，氛圍很好。」

「我還是很想念當初一起拼的那幫哥們，以及那段辛苦訓練的日子。」他如是總結，「羽毛球真的給了我太多，太多，至今還是非常感恩。我想，我終究會用某種方式回歸到羽毛球里吧。」

二沙島旁，珠江風起。這些日復一日的敲打肉體、拷問靈魂，在不斷逼近極限的過程中求索的少年，做過極美的夢，走過糾結的路，然後在夢醒時分各自散去，回歸普通人般的現實。

然後，用自己的一技之長和其餘可供使用的東西，如同過去迫切打贏每一個對手那樣，迫切地與社會相融，探究未來的可能。

每一個有意和無意路過此地的人，每一段日日如是又分外不同的故事。他們來自廣東，又將去往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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