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知曉

我第一次見到丁海(化名)的時候,他留著一頭不長不短的黃髮,和他的個人氣質完全不搭調。

他有著外來務工人員的特點:皮膚因長期風吹日晒而十分粗糙,笑起來眼角是深刻著的魚尾紋,他的眼睛很小。三個人站在一起時,他習慣性地站在不近不遠的邊上, 略顯拘謹地聽你把話說完。

但是當他做出第一個迴旋踢的時候,我總算明白,這是一個練家子。

丁海和他的師父兼武術指導接下了這部電視劇的武戲部分。這是他和師父第一次來到紐約,而我作為美國演員的統籌,要為他們組織一次動作排練。說人話——我要給他們充當翻譯的角色。

我們在公司狹小的器材室里收拾出一小塊地方,就算是練武場了。丁海今天要過招的是一個身高一米九一、體重二百二十四斤的紅鬍子白人大漢——他就是在這雙白胳膊上作出那個迴旋踢的。

等一等,我突然明白他那頭黃髮是怎麼回事了——他是男主的武戲替身,頭髮提前染成了主角的樣子。違和,但是沒毛病。

幾招套下來,問題就暴露了:白大漢雖然生的高大,是個練武的好材料,可惜沒受過專業訓練,完全跟不上丁海的節奏。這樣下去,到了拍攝現場大家都是要懵逼的。

於是乎緊急向製片人求助,在兩天後的拍攝現場趕緊約了一個下午的排練時間。白大漢先回家整理準備,與我們直接到場館匯合。而我們三個人(我,武指,丁海)稍後則出現在了一個我始料未及的地方。

這是The North Face的專賣店。丁海接過武指脫下來的衣服,把排練用的兩個黑色海綿墊子靠在腳邊,肩上一直背著一個黑色的裝備包——他並不打算逛一下。陪武指買好九百美金的衣服後,我們一行人坐上了去場館的地鐵。九百美金的衣服還是幫丁海打開了話匣子,他試圖弄清楚,這樣一筆錢對於拿著美國薪水的我來說是否算高。我想告訴他高得很呢,高得簡直有點離譜,但是考慮到武指剛剛滿載而歸,我話鋒一轉,告訴他:「很便宜啊,國內一件就是兩千多塊啊!」

買衣服耽誤了不少時間,到達場館的時候,白大漢已經在熱身了,而我們三個午飯都還沒吃。我讓他們先練一會,便準備出去給他們買飯,丁海囑咐我:也買點喝的吧,早上就沒怎麼吃。

我拎著壽司回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丁海正在擂台上和白大漢不知疲倦地過著招。下來後,我們坐在旁邊的台階上解決了這頓午飯。

像是不知胃下垂為何物一樣,丁海和武指又匆匆地回到擂台上,反覆溫習著那三套動作。丁海一遍遍地出於劇情需要被摔在擂台上,不僅要摔得狼狽,還要摔得狼狽而漂亮,摔得符合劇本。於是他不能讓天然具有緩衝作用的屁股先著地,他需要躬起身子,抬起腿來,讓後背結結實實地砸到擂台上。

看著是真疼,疼就說明摔對了。

間隙休息的時候,丁海發泄似的在擂台上做了個空翻,白大漢不禁豎起了大拇指。就連之前不情願地給我們騰出場地的黑大漢們也嘖嘖稱嘆。

繼續摸爬滾打了一段時間之後,今天的排練就算是結束了。在送他們去梅西百貨的地鐵上,丁海問我哪裡可以買到打折的里維斯牛仔褲。

梅西就有啊。

丁海又問了一句我確認了兩次才弄明白的問題:不會說英文的話,能買到打折的里維斯嗎?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在The North Face的時候,有幾件衣服並沒有標著折扣,是問了店員才知道的。那麼不會說英文的話,似乎就有錯過了折扣的風險。

我告訴他,其實結賬的時候折扣會自動顯示出來。

第二次排練放到拍攝當天。白大漢換成了一名職業摔跤手,丁海終於可以稍微放心一點地動手動腳了。不過幾招下來,問題又暴露了:摔跤手的胸肌太大,防守的時候胳膊肘放不到肩膀等寬的位置,甚至總是要往外支著,丁海再去做那個瀟洒的跳起迴旋361度無死角側踢的時候,總是一腳踢到摔跤手結實的胳膊肘上。這是真疼。

丁海把我叫過去,讓我一定把他的話翻譯給摔跤手。未及我開口,摔跤手就明白了我們的意思,他試著往裡並了並胳膊肘,隨後攤了下手:我是真地並不到裡邊兒。

劇組的人陸陸續續到場了。擂台上需要架上燈光,我們只好先撤下來。閑聊的時候,丁海跟我說起他的經歷。他先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吐出了一句:哎,不好混哪……

他是89年生的人,2000年開始練武直到2005年,隨後北漂做武行,已經十二年之久。05年我才初三。

他的理想是做一名武術指導,現在某種程度上他已經實現了理想,開始獨立地給一些小項目做武指。然後在這次的這類大項目上,他還沒到能夠獨擋一面的地步,依然需要師父的把持。

有活的時候他的工資很高,每天接近四位數。然而同為圈內人,我們都知道電影行業的收入絕不能只看日薪。多得是沒活的日子。

快到午餐時間了,男主和女主在大家的前撲後擁下進場,簡單排練了一下拍攝時的行進路線,便回到了賓士車上休息。擂台上的燈光已經架好,摔跤手坐在一角,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我把兩塊士力架遞給丁海和武指,他們已經很餓了。

大家都在各忙各的事情——架燈光,布置場景,調試機器……幾個群眾演員已經到場,在丁海再次做完一個高難度動作後拍了兩下擂台表示鼓勵,這將是他今晚收穫的為數不多的掌聲。

丁海把纏手帶一圈一圈地綁在手上,總是纏不好。他的額頭上滿是汗珠,他今天的工作也才剛剛開始。

今天他需要被摔得漂亮一點。四仰八叉,或是落花流水。

他的身形和男主接近,但他的臉不會出現在屏幕上,這是他十二年前就知道的。

殺青後,所有人都在自我感動與彼此感動的氛圍里激動不已,每個人似乎都做成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丁海默默地把自己的裝備放進背包,等待回酒店的車。

他的黃頭髮可以染回去了,神不知而鬼不覺。

而他的一切努力,似乎都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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