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她不是某人的女兒，某人的妻子，她是她自己

從有著煙囪石地貌的Kandovan回到大不里士，我就趕緊打車去我的沙發主Parveneh工作的課外輔導學校。

到的時候正逢她們開會，十幾個女教師坐在教室里，拿著本子認真地記錄男性校長用波斯語說的話 。工作人員時不時來發一點飲料、蛋糕，對我這個外人也一視同仁。

△ 開會現場

炙熱的8月正值暑假，而此刻我所在的這個「補習學校」，是一個為貧窮學生提供免費教育的補課機構，不僅學生可以免費來上課，連在場的這些教師也都是免費給學生們上課，甚至還要自己補貼來回學校的車費。但即使如此，她們也絲毫不懈怠，每個人都認真地備課，專心地參加會議，積極討論。

會議結束後，我照例和熱愛走路的Parveneh在烈日下一路步行回家。我好奇地問她，為什麼沒有工資，還能有這麼多女教師來這裡講課，要知道，在中國，補課可是老師們一塊非常大的收入來源。

她告訴我，在伊朗，女性的就業選擇非常少，即使是碩士畢業，也有大把大把的人找不到工作，而僅存的能為女性提供崗位的工作，大多也就是教師、營業員、服務員。身為一名碩士，Parveneh如今的工作是初中英語教師，上課的時薪是人民幣20元，相比於他那做工程的丈夫，收入實在是少的可憐。也正因如此，他丈夫也曾提議她當全職家庭主婦，理由無非就是「家裡不差你那點錢」。

這個套路是不是讓人隱隱覺得似曾相識？即使在中國，我都聽說過非常多以這個理由鼓勵女性別外出工作的男性。

但Parveneh告訴我，她曾試過呆在家裡，生活看上去像富太太一樣安逸，住著大房子，去健身房運動，走走親戚，和姐妹們去公園野餐——這也是大部分伊朗女性如今的生活狀態。一段時間後，她就感到深深的無聊，感受到無法實現自我價值的痛苦，感受到局限於固定圈子的乏味。

這種對身份的迷茫廣泛地存在於伊朗女性之。瑪贊在《我在伊朗長大》中寫道：「我的痛苦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我什麼也不是。」在男女極具不平等的社會中，女性是一種附屬，她們頭戴頭巾，身穿長袍，在原生家庭扮演著女兒和姐姐的角色，在婚後家庭扮演著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在她們漫長的一生中，唯獨不為自己而活。

而Parveneh告訴我，她喜歡教書，喜歡那種把知識傳授給下一代的滿足感，喜歡在工作的過程中結實新朋友的新鮮感。作為一個穆斯林國家的女人，可以做一點除了做家務、照顧丈夫外的其他事，哪怕一分錢都不賺，對她來說也是快樂的。

在伊朗這樣一個意識形態落後的政教合一國家，女人的選擇少之又少，在路上，有不少女性向我抱怨，同樣的工作，如果你是女性，就只能得到比男性低近乎一倍的薪資。而這樣的情況，只有在諸如德黑蘭這樣的大城市才稍有改善，但即使在伊斯法罕這個伊朗第三大城市，我的沙發主Niloofar都要打兩份工（她每天早上6點不到出門，晚上11點回來）才能勉強獲得一個還算不錯的薪資。

我無法想像生活在這樣一個國度，對於有著自由意志和獨立精神的個體是怎樣一種折磨。「只要有件事做就很好了」的思維，就生活在伊朗的個體而言，無疑是上進和進步的表現，但於整個國家的女性群體來說，又無疑是可悲的。女性不僅被頭巾和長袍剝奪了穿著上的個性，也被這極盡不公平的社會剝奪了實現個人價值的機會。

但在伊斯蘭革命前，伊朗曾是一個非常西化的國家，女性權利與西方民主國家相差無幾。但伊斯蘭革命後的情況令人沮喪，納菲西描寫到「五年後我女兒出生時，法律已倒退回比我祖母更古老的時代：新憲法通過數月前，第一條被廢除的法令便是保證婦女在家庭與職場權益的家庭保護法。試婚年齡下降到九歲……依法規定，女性的價值只有男性的一半」。想到這裡，我就不由得驚嘆於社會那不費吹灰之力的倒退。文明倒並不是一直在進步，一個極端政權的上台，人們一時的沉默，就一夜回到解放前，幾代人都要為此付出代價。

在伊朗聽的故事越來越多，就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我們要珍惜如今這來之不易的現狀。雖說在中國，除了大城市之外，女權現狀依舊很令人擔憂，但好在大城市走在前列，有知識、有技能、有野心的女性，擁有比較多選擇的權利。我們如今所擁有的，是那些落後地區有獨立思考的女性們夢寐以求的東西。

△ 伊朗大街上穿著黑袍的女性

雖說女權主義是為了讓女性擁有更多的選擇權，選擇做家庭主婦也是一種選擇，但女權的進步，絕不是靠家庭主婦這個群體，而是靠一些走在時代前沿、勇於去抗爭和奮鬥的先驅女性們，靠這些人突破傳統文化對「女性」的定義，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更多的財富、更多的話語權，進而去爭取更多的制度保障。

當我們作為女性，不僅可以當營業員、服務員，更可以成為企業高管、大學教授、自由職業，並且收入甚至高於男性時，我們所獲得的，是完全不需要依附於男性的物質實力，更是來自社會的認同和尊重，是自我價值的實現。

而穆斯林國家的存在，政教合一的伊朗、甚至是比伊朗更令人髮指的沙特，更讓我感受到這些機會的來之不易。我不鼓勵任何甘於延續封建落後生活方式的選擇，因為這些人所放棄的那些豐富選擇，正是投胎到落後地區的女性們或許一生都無法實現的夢想。

但強壓之下，她們依舊在以她們自己的方式，艱難前行。

男女平等非一朝一夕能實現，漫長的未來，都需要靠我們去開拓和奮鬥。

有一天，我跟著Parveneh去學校旁聽了一節她的課，看著她在黑板上寫下那些英語單詞，我彷彿穿越回了中學時代。只是此刻，我並不關心那些課文，而是很欣慰地看到她在講台上的神采飛揚。

這一刻，她不是某人的女兒，某人的妻子，她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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