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配

三舅公今年還是和我們家一起過年的。好像從我記事起,三舅公每年都會在我們家過年。小時候還很奇怪,為什麼別人家裡只有一個爺爺,而我家裡有兩個。

三舅公是奶奶的弟弟,年齡比爺爺奶奶要小上幾歲,但是看起來感覺他要老很多的樣子,就像快要落山的太陽,像風雨之後的土牆。

三舅公是個殘疾人,沒有老婆,沒有子女,好像也沒有朋友。我每次放假回來坐爸爸的車去鄉下接他來家裡過年的時候,他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門檻上,有時候腳下會有幾隻小黃雞等著吃他撒下來的穀子;有時候是一條瘦瘦的灰色的柴犬卧在他旁邊無聊的伸著舌頭;但更多時候就只是他一個人坐著,就那樣安靜的坐著。

三舅公的殘疾是天生的,雙腿雙臂不能彎曲。走路的時候身體像一塊鋼板在前行,直的可怕。他沒有辦法勞作,村裡分給他的田地也拿來放荒,長滿了不知名的野草。他甚至沒有辦法幫自己系衣扣,奶奶說三舅公做什麼事情都比普通人要難上很多,三舅公小時候為了練習自己給自己洗臉,摔壞了三個搪瓷盆。

我很難想像三舅公小時候生活的樣子是多麼的困苦,即使是現在人們都會對殘疾帶上有色眼鏡,那六七十年前呢?三舅公從小就是一個人,他偶爾笑的時候,我都覺得那是一種孤獨。他沒有朋友,但幸好還有親人。

也許是自己沒有後代的緣故,三舅公對我們這些孩子總是特別好。爸爸叔叔孝敬給他的紅包轉眼就當壓歲錢發給我們了。小時候最喜歡給三舅公拜年,因為他給的壓歲錢最多也容易拿,不像爸爸那裡還要說多少句吉利話才可以拿到手。

爸爸有時候會埋怨三舅公太寵我們,三舅公會不服氣的還嘴:「反正我也沒有什麼用錢的地方,就花點煙錢。剩下的死了又帶不走,還不如給我的外侄孫買東西吃。」每次他這麼說,奶奶都會一邊罵他亂說話一邊敲三下木頭。而我們幾個孩子在旁邊看得呵呵直樂。看見我們笑,三舅公也跟著笑,笑的時候露出兩排被煙熏黃的牙。

三舅公很少與人交際,他知道全村人的名字,走在路上卻很少有人與他打招呼。但是有一個例外,每逢節日都會有一個奶奶上門來看望三舅公。有時候會提一點煙酒,多數時候是來幫三舅公打掃一下衛生,洗幾件衣服。三舅公讓我叫她慧勤奶奶。

慧勤奶奶全名叫李慧勤,三舅公就喊她李慧勤。小時候剛剛知道黃昏戀這個詞的我看見慧勤奶奶這麼照顧三舅公,還當著全家人的面說三舅公和慧勤奶奶是黃昏戀。記得三舅公和慧勤奶奶當時都很尷尬,奶奶在一旁不斷的嘆氣。後來慧勤奶奶連飯都沒有吃就走了。

後來爸爸給我說慧勤奶奶曾經嫁給過你三舅公,但是現在她只是你的慧勤奶奶。

慧勤奶奶不是本地人,她在這裡生活了三四十年也沒有改掉那高原之上的雲南口音。她從家鄉離開來到這裡花了三天,而三舅公的父母花了三百塊。

三舅公的婚事一直是他們家的大疙瘩。因為殘疾的原因根本沒有人願意嫁給三舅公。拜託媒人說了好幾次媒都沒能成。借著奶奶嫁到我們家,剛收了筆彩禮錢的他們到處找關係,找了個人販子買了個媳婦回來,買的媳婦——就是慧勤奶奶。

慧勤奶奶過來的時候才十六歲,三舅公已經二十一了。奶奶說慧勤奶奶來的時候穿著一件花衣裳,而三舅公還穿著他爸爸穿過的一件破破的中山裝。一個像即將綻放的鮮花,一個像夕陽下歸家的老水牛。不般配,連三舅公自己都說不般配。

慧勤奶奶才來的時候哭過也鬧過,她以為是跟著老鄉出門打工,做夢也沒想到被拐來給一個連喝湯都要打翻碗的殘疾人做老婆。慧勤奶奶鬧的最厲害的一次徹底惹怒了三舅公的爸爸,他爸爸扯下皮帶狠狠抽在她的身上,憤怒的吼道:「不是我們把你綁來的騙來的!是你爹媽!是他們收了我的三百塊!是他們賣了你!」

後來慧勤奶奶就沒有再鬧過,她開始和三舅公一樣,一樣的沉默安靜。

奶奶說當年的豬肉六毛四一斤。三舅公的父母請人殺了一頭豬,一半賣了給三舅公置點傢具衣服,另一半用來做三舅公和慧勤奶奶婚席的材料。婚禮那天,三舅公的父母在外面開心的迎來送往,兩位新人卻坐在屋中互不言語。

那天有很多人敬三舅公的酒,對他說:「瘸老三你好福氣啊,這麼水靈的姑娘讓你娶了,般配,真般配!」

三舅公笑得很苦,旁邊的慧勤奶奶甚至已經偷偷的抹眼淚了,他們自己知道,這不般配。

酒席散了,該洞房了。怕三舅公不知道該怎麼做,三舅公的爸爸先進去把三舅公的衣服扒光了讓他躺在床上,然後再讓慧勤奶奶進去。

慧勤奶奶進去後誰也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先是沉靜,悲涼的沉靜。連裡面煤油燈的火光都沒有閃動一下。然後是慧勤奶奶一邊啜泣一邊脫衣服的聲音。大家以為慧勤奶奶已經認命了,準備轉身離開。突然聽到三舅公在裡面大吼。

「不要脫!給我穿上衣服!給我穿!」

或許慧勤奶奶那時候真的已經認命了,但是三舅公沒有!他跌撞著起身,讓慧勤奶奶給他穿好衣服。捲起一床被子就出了婚房。

奶奶說三舅公那晚被他爹打很慘,但是他就是倔強的睡在門口,不管別人怎麼說也不進去。在奶奶的回憶中這是三舅公一生中唯一一次反抗,他在星光下嘶吼:「我不要,不般配。我不能害人!」這吶喊遁入風中,風上是閃爍的星群。

人們只看見在外面睡了一夜的三舅公,也沒有想過在裡面坐了一晚的慧勤奶奶。她心裡應該有一場海嘯,但是沒有任何人知道,只看見第二天紅腫的雙眼。

那天后,慧勤奶奶住進了我奶奶出嫁前的房間。三舅公說讓她自己選擇一戶好人家,他們兩個不般配。

慧勤奶奶在三舅公家呆到了十八歲。在十八歲那一年和三舅公告了別,跟著村子裡的人進城打工了。那一年我爸爸剛剛出生。奶奶說要是三舅公不犯傻,他也有孩子了。

慧勤奶奶進城後每三個月就給三舅公打一次錢,不知第幾次的時候,寄回來的信封里除了錢還有一封紅紅的信——婚禮請柬。

三舅公說他很開心慧勤奶奶找到了般配的人,我說他是騙子。如果真的開心,那麼幹嘛過了這麼多年說起這封信還是有點哽咽。

三舅公從沒出過遠門,去參加慧勤奶奶的婚禮是他這輩子走的最遠的一次。清晨走著出門,深夜走著回來,只是為了給她送一袋帶著喜字的白糖和七八個雞蛋。

結婚後的慧勤奶奶就沒有再給三舅公打錢了,之前打的錢也早就超出三百塊很多了。但是慧勤奶奶逢年過節都給來看看三舅公,這一看就看了五六十年。

三舅公的一生我知道很少,他說過一些,我記不大起來了。但是我記得有人告訴我,他在一個有星星有月亮的晚上,給了一個女孩子一個般配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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