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希臘危機、英國公投和美國大選看西方民主政治的衰敗 | 李寒秋

關注風雲之聲

提升思維層次

解讀科學,洞察本質

戳穿忽悠,粉碎謠言

導讀

社會與文明自有其生命周期,制度與觀念自有其運行規律,人類的行為模式和歷史的經驗都會一再重現。希臘危機、英國公投和美國大選這三大典型案例,基本上就涵蓋了西方民主政治衰敗表象的方方面面。

西方文明自十四世紀開始逐漸從中世紀走出,厚積薄發,前程無限。地理大發現、民族國家興起、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以及法國大革命和英國工業革命雙元革命次第展開,最終在十九世紀,西方文明以其在文化與科技繼承與創新,社會制度改良與變革以及領先對外征服的綜合先發優勢,理所當然地統治了全世界。政治制度作為社會與文明的核心要素和頂層設計,則是西方文明自由民主繁榮富強的關鍵環節。在西方領先和統治世界的歷史背景下,西方民主政治模式風靡全世界。給全人類帶了進步和文明的整個十九世紀,都是在以英美憲政理念和法國大革命諸觀念的感召下度過的。後進國家如果不解決國內的民主政治設計問題,其政權就不可能獲得穩固的合法性,往往會因一場對外戰爭的失敗和國內大大小小的危機而造成政權崩潰的嚴重後果。

自第二次世界大戰民主陣營國家徹底打敗公開以獨裁專制與軍國主義價值觀立國的德意日法西斯軸心國以來,已經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公開以反民主的政治理念立國了。二戰後的世界諸國不管本國實質性的政治制度如何,總是宣稱本國的政治制度才是真正的民主制度,雖然往往給民主添加了各種各樣各具特色的前綴。由於蘇聯東歐人民民主集團在冷戰中最後崩潰,以英美法三國為先行者和榜樣的西方民主政治模式終於戰勝了來自一切對手和旁支的挑戰,從此深入人心而不可動搖,以致出現了歷史終結的普遍進步的樂觀態度以及對建立在自由民主基礎上的經濟全球化和普遍福利的無限期待。

但是福兮禍所倚,西方民主政治在意識形態市場的獨霸地位,西式民主政治最後的深入普及,在短短二十年的時間裡就充分暴露了自身的缺陷,從而迅速走向了自身的對立面。隨著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的爆發,導致全球資本主義經濟體系陷入了長期危機,西方文明長期累積的所有矛盾都爆發出來了。互聯網時代的全球資訊快捷與直接的交流,則讓以往體制精英們塑造觀念,掩蓋真相的能力大大削弱了。膚淺政治文人口中的歷史終結,變成了西方歷史的終結,證明了普遍的人性、利害關係和權力結構的存在,自古皆然,易地一致。社會與文明自有其生命周期,制度與觀念自有其運行規律,人類的行為模式和歷史的經驗都會一再重現。希臘危機、英國公投和美國大選這三大典型案例,基本上就涵蓋了西方民主政治衰敗表象的方方面面。

西方民主政治喪失了財政共同體的約束

民主制度是屬於上層建築的政治制度設計,而經濟總是政治的基礎。民主的制度設計的初衷就是為了社會各階層合理負擔戰爭開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錢多多出,錢少少出。社會各階層投票權的等級和分量,與政治共同體參與者的財力和武力貢獻是高度一致的,然後戰利品的分配又是由財政貢獻和武力貢獻的程度決定,政治共同體就是這樣產生的,公民與非公民也就是這樣區分的。只有在這種明確邊界和責任的政治共同體中,民主才有實質意義。經濟福利原本就是與武力貢獻緊密相關,所謂執干戈以衛社稷而食公家。民主制度才不養懶漢與懦夫,從不存在著可以天經地義吃經濟福利的社會集團。

2014年高社會福利國家

如今西方民主政治的制度演變卻讓這一不言自明的原則亂套了,當經濟福利不與武力貢獻掛鉤,比如年滿十八歲就有投票權而無須任何經受任何考驗與承擔任何責任;當政治權利不與財力貢獻掛鉤,比如一人一票簡單多數就可以決定國計民生而無須衡量財產資格與稅負貢獻;當弱勢群體如丐幫惡霸一樣可以理直氣壯吃經濟福利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這一切都必然會造成驅除效應,那就是富人階層如果不能用鈔票來平衡選票,那他們首先就會選擇用腳投票來代替用手投票。

比如法國的富豪階層就越來越不愛國了,寧可入籍低稅收國家,這對於民族主義國家建構與民主共和國設計的最典型榜樣法國來說是極為嚴重的問題。選民可以通過投票選擇福利,福利便成為了剛性的制度,最終就不是福利而是天經地義的權利了。人之情,予則喜,奪則怒,任何想要改革的政黨或政治家都會被選民的選票否決。誰也不會主動讓步,誰也不願意自身利益受損,只能僵持著坐等最後的財政崩潰。希臘經濟危機造成堅持擴大福利的黨派下台,然後對立面上台後緊縮福利選民又無法忍受,於是乎一年之內政局又輪迴一遍,政策又翻燒餅,這是西方民主政治衰敗的一個最明顯的例子。

一人一票、秘密投票和以多數選民的認同決定國計民生的原則,顛覆至少是扭曲了經濟與政治的正常關係,首先就造成財政共同體也就是政治共同體的基礎不穩,累積的變形勢能必然就會在最薄弱的環節突破,而希臘就是西方文明尤其是歐盟中最薄弱的環節。這些文明悲喜劇在希臘人民的老祖宗古希臘城邦時代就演出過無數回了,其它西式民主政治國家或多或少都會有這樣的癥狀,只不過古希臘人的苗裔在古希臘的舊地盤上演得更為真切醜惡。作為歐盟的成員,希臘的危機引爆了歐盟的總體危機,那就是歐盟大一統實驗騎虎難下,進退維艱。歐洲的問題在於,如果要進行資本主義全球大博弈,傳統的歐洲民族國家的體量都太小了;如果要進行充分的社會自治盡量照顧到每一個公民的切身福利,千萬級別人口的國家都太大了。

經濟一體化和自由化,按其便利程度,首先就是資金的自由流動,其次是貨物的自由流動,最後才是勞動力的自由流動,財政政策要與貨幣政策互相搭配,才能產生有針對性的作用。這些因素綜合權衡,實際上都不利於希臘這種沒有任何資源稟賦和博弈優勢的小國選擇自主發展的道路,除了甘心做永遠歐盟內部發達國家的經濟附庸國,俯仰由人,隨波逐流。希臘的失敗就是歐盟設計的失敗,歐盟設計的失敗就是財政共同體營造的失敗,制度設計者以為靠著精英的頂層設計就可以自上而下的進行有機建構,越過最艱難的財政共同體建立與磨合階段。實際上,在天然的民族國家框架內都不能很好的解決財政共同體與政治共同體同步共振的問題,把規模擴大到人為國際聯盟範圍,卻指望固有的弱點能夠消失,這不啻是痴人說夢。

希臘作為在近代歐洲文明中長期邊緣化的小國的確是因為體量小而缺乏較強的博弈地位,但體量小不是制度衰敗的根本原因。瑞士、比利時、盧森堡和北歐諸國都是人口小國,德性的遺存才是根本的原因。也許並不是希臘人特別墮落,他們也不是危機的始作俑者,但是處在最不利的境地中,擁有的是最弱的博弈地位,卻不能反求諸己而是怨天尤人破罐子破摔擺出一幅流氓無賴相最終害人害己。可見東正教倫理與新教倫理相比,就是缺乏促進良性資本主義生長壯大所需要的勤奮敬業節約忍欲的精神。當年被奧斯曼土耳其帝國這種野蠻專制帝國統治過的地區,無一不是落入了喪失社會自治與有德自制能力的境地,偷稅漏稅多吃多佔瞞產瞞報無賴就是好漢誠實就是懦弱,這也是地中海文明衰敗區歷來的痼疾。

相比瑞士全民公決拒絕了無條件的全民福利,希臘人不能好好反思一下自身的德性何在嗎?當年二戰結束後,希臘人民要走社會主義道路,英國極力反對,為此與大戰略家斯大林作了一番交易後,英國派遣正規軍登陸打敗了當時佔據全國百分之九十以上土地的希臘共產黨政權。當年逆天行事的結果就是,不讓希臘人民走社會主義道路,希臘人民就鑽進資本主義核心體系中去搞破壞,最後讓資本主義體系吃不了兜著走悔不當初,可謂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從大歷史的眼光來看,人類必將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恰如其分的代價,人算不如天算,永遠都不要指望能投機取巧,欺人欺天。

面對希臘危機,歐盟決策層既不敢壯士斷腕,切掉希臘這個毒瘤把希臘踢出歐盟一勞永逸,又不能讓希臘人民洗心革面重新自強,就只能添油戰術,誤己誤人,飲鴆止渴,愈飲愈渴。這樣的政策選擇反映了歐盟的決策機制缺乏效率,歐洲的頂級政治家們更缺乏歷史擔當。希臘危機不僅僅是希臘的危機,更是歐盟的危機,不僅僅是經濟危機,更是政治危機和文明危機,這反映了強行超越自然與有機共同體容納能力之外的頂層設計和制度運行最終會得不償失。在歐洲一體化進程中受益的是始終是那些頂層的財富精英們,而歐盟內部尤其是中下階層到處都是反對歐盟的聲音,因此才有了英國率先的脫歐公投。

西方民主政治喪失了精英等級制的約束

英國作為議會制、內閣制與虛君立憲共和制的典範,是西方文明的議會之母和憲政之母。全世界其他國家的民主制和議會制多多少少都是模仿和借鑒英國憲政的結果。英國憲政的自1688年光榮革命後成功與平穩運行,並非是因為政治權力的平等和普及而是因為社會等級制的牢固有效。英國的民主政治模式一向是範圍極其有限的精英民主,從來就不是扁平化與抽象化的多數統治,而全民公決就是最典型的扁平化與抽象化的簡單多數統治的政治原則。把國家的命運交給這種平面的簡單的多數而不是立體的複合的多數,喪失精英階層的引導、規範和最終責任,這是對國家命運和公共利益的不負責任。簡單的民意至上和多數得勝,就把決定公共政策的程序搞成了任性而為聽天由命的賭博而不是照顧到國家的整體利益、社會的長遠利益和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的優中選優。

英國脫歐公投結果

英國這一次的全民脫歐公決,則是以最典型的方式告訴了世人,在精英等級制主導下的民主制度還處在負責任運行狀態,而一旦把全民民主與直接民主奉為最高的權威,就等於給民主政治本身直接宣判了死刑。歷史在加速運行,文明在走完最後的歷程。在古代歷史上往往一兩百年才能走完的歷史進程,在今天的互聯網時代隨著通信和交通的無比便捷,一二十年就足夠了。如今英國也與時俱進,向歐陸各國看齊,也把全民公決當作政治決策的最高權威了。全民公決本身就是扁平化、直接性與抽象性的多數統治原則,實質上是把一個國家當作內部高度均質化無需中介代議的統一體。這反映了英國的政治精英和政治體制的在智慧和能力上已經高度退化了,他們已經不如他們的祖先那樣,能夠理解和操作英國憲政的精妙之處了。

英國保守黨的卡梅倫首相,上一次允許蘇格蘭全民公投表決是否脫離英國而僥倖過關,一年後還想重操舊業,在全國範圍內就是否脫歐進行全民公投,可見這位名門世家的保守黨苗裔的確是智力退化,數典忘祖。當年英國在決定國家命運的反拿破崙戰爭的時候,其選民僅僅就是土地貴族,其人數佔全體人民的比例就在百分之一的水平。可他們就戰勝了由全體男性公民全民公決支持的波拿巴體制,這是民主的勝利嗎?這是人民的勝利嗎?

十九世紀中期到二十世紀前期的幾次進步主義的議會改革,最終取消了英國上議院的政治權力,最終讓它完全成為了無用的擺設。以虛君為樞紐,以貴族精英為中堅,各階層共同參與(即共和的本意)的複雜精巧的英國憲政,變成了下議院以及多數民意的單獨統治。無限簡化英國憲政複雜主體和博弈類型的同時,也就相應比例降低了精細理解和精妙操縱英國憲政的能力。因為這樣的能力屬於經驗性和技藝性的,只能夠在熟悉的環境中耳濡目染言傳身教中細心體會和領悟,而不可能通過抽象的書本知識使用概念定義和邏輯推理而掌握。把天然政治精英們的優勢和權威強行用選票拉下馬,並不會讓民眾的水平立即提高到精英的水平,而只會讓政治精英們為了迎合群眾與爭取選票首先就把政治品行降低到群眾的水平,有奶便是娘,勝選就是一切。只有與生俱來的自信與驕傲,才是勇氣和正直的不竭源泉,當政治精英不再有道德勇氣和政治品行去堅持自己的天然理念和正當利益的時候,民主政治大規模的造假舞弊就開始了。

在二戰後長期的大眾民主、理性主義、功利主義、唯物主義和享樂主義諸多思潮的熏陶下,政治精英群體的能力與品行如今也就是這個樣子,他們引導和說服群眾的能力正在雪崩式的下降。為了掩蓋自身能力的下降,他們就傾向於通過把持話語權製造出有利於自身權威的虛假民意。精英們操縱的傳統媒體都是單向的,可人為操縱的,唯有在互聯網上的新媒體,大大減少了精英們的刻意操縱。今年英國脫歐公投和美國大選都是中下層選民用高投票率和真實的選票反擊了精英們操縱的傳統媒體和民意調查。尤其是在新媒體上,支持特朗普的聲音自始自終是壓倒性的。

大選前某社交分析公司的預測情況

美國的兩黨建制派已經沒有什麼區別,唯一關心的是自己的壟斷地位和既得利益,無論使用什麼手段都不在乎。美國社會已經被深刻撕裂了,無論如何也回不到共識政治的黃金年代。美國大選中,本質上是獨立候選人的特朗普代表共和党參選,一開始就重重阻攔,共和黨內部始終在排斥他,即便特朗普在共和黨基層民意中大幅領先一枝獨秀,像布希家族的傑布等一大批共和黨人就宣布不會投票給特朗普,尤其是在錄音門事件出來後,眾多共和黨大佬表示與其決裂。這次特朗普雖然勝選,但排斥他的兩黨精英們似乎並沒有善罷甘休,被煽動和操縱的小型反特朗普示威此起彼伏,會不會在新總統就職前越鬧越大以至於造成憲法危機,還在未定之天。

另一方面,特朗普在選舉人票上以將近一百票的優勢大勝希拉里,這說明美國憲法設計者們的設計經受住了考驗,具有對真實政治利害關係和權力結構的精細把握和準確理解。如果是單純的不分各州的差異,全國統一計票,希拉里大有可能憑藉著全國範圍內總普選票的優勢而入主白宮。僅僅憑藉著非法移民拉美裔非洲裔亞裔選民一邊倒的支持,希拉里就能戰勝一貫排斥非法移民和非白人勢力的特朗普。這表明美國憲法的設計高明,符合真實的社會政治運行原理以及政治博弈的主體依然牢固和有效,而不是把設計成全國一盤棋一碗水端平,最終為政治走向扁平化與抽象化的多數統治而告終。

美國中下層群眾在這次總統大選中在用選票向政治正確性說不,在州一級和縣一級選票對決中佔據了較大的優勢,當然在大城市裡的選票對決就輸了。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死了一個,可以按照正常的程序進行補選,這說明美國還可以在憲法框架下進行文明自救,而不至於要搞成一場政變甚至一場革命。半年之後,法國就要舉行總統大選,這是西方文明三大領先國和民主政治三大樣板國之一,體制外精英能否在草根群眾的支持下逆襲精英體制,從不同的進程和結果中就可以看出法美兩國立憲思路的差異。

真實有效的政治博弈是以形形色色的政治組織、社會階層和地域集團為單位分等級公開進行的。只有等級制才能構建有序有效的政治,這是因為真實有效的政治運行架構就是靠著不同權力等級一級引導和制約一級的順序建立起來的,這樣形成的政治格局最自然和最有效。抽象化與扁平化的多數統治,實質上最後呼喚出來的就是超級國家主義利維坦,把所有的資源和權力都集中到了大而無當,本身就是最大問題的政府手中。為了供養這個超級權力中心,經濟上不合算,政治上不明智,道德上無擔當。當前西方民主政治制度主流的主權在民、一人一票和秘密投票的原則,尤其是無差別化和等級制的全民公決機制,不符合真實的利害關係且容易作弊,選民不敢公開主動承擔自己的責任,難道卻希望精英們主動承擔自己的責任嗎?

西方民主政治喪失了政治對立面的約束

人類對社會和文明運行的真實情況,對歷史和政治的理解能力並不是生來具有的。從書本和學術體制中得來的知識最多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只有生活在複雜環境中,人類才會鍛鍊出針對真實殘酷現實的精妙細微的理解能力和操作能力。當移民和難民問題引爆了歐洲,讓原本溫水煮青蛙一樣的進程,突然劇烈起來了,文明的進程顯得格外殘酷,更顯得歐洲諸國更加衰老和無力。

當年古希臘時代雅典城邦民主政治全盛的時候,也是斯巴達體系全盛的時候,更不要說波斯帝國威力仍存了。世人只看到了雅典古典民主的輝煌,看到了希臘城邦的精美文化,卻看不到在洛里昂銀礦內的大規模古代資本主義性質的奴隸勞動,看不到希臘各殖民地是建立在無數野蠻人的血淚之上,更是無視希臘諸邦的公民把戰爭當成了天經地義的日常生活和政治美德的一部分,鼓吹什麼民主國家無戰爭的幼稚論調。縱觀歷史,只有強大競爭對手的存在,不管是屬於同一陣營還是政治異己,才能讓特定政治制度的文明共同體,聚精會神,全力與對手作殊死競爭,盡量吸收對手的長處,盡量發揚自身的優點,盡量剋制至少是掩蓋自身的弱點。只有在這種永恆戰爭狀態的適度刺激下,才會保持正常的心智以及對人性和理性的正常判斷與理解能力。

歐洲諸國最有生命力的時候,就是歐洲諸國尤其是法英兩大先行國為了各自能夠佔據領袖歐洲的主導地位和向全世界輸出價值觀而龍爭虎鬥的時刻,法國以人權宣言和拿破崙法典為精華的法國大革命諸觀念和以波拿巴家族為核心的多國體系為歐洲和世界提供了一整套切實可行的方案和框架,與盎格魯憲政和大英帝國主導的國際體系相比各有千秋不遑多讓。歐洲諸國統治全世界的鼎盛時期,就是英法德俄奧意荷比西葡土等國互有差異,互相警惕,互相競爭的時候,他們各有各的理論自信制度自信道路自信文化自信,互相的爭論和鬥爭是嚴肅和激烈的。尤其是英法德俄奧五大國互不相讓,爭相為了自身的優勢地位向全世界推銷他們的一整套政治經濟文化社會模式,對外征服和殖民從來沒有謙遜克制過,什麼時候講究過尊重異質文明,講究政治正確性了?

當年美國最有生命力,最雄心勃勃的時候,就是在新大陸與英國打仗脫離母國,越過密西西比河與印第安諸部落進行長期血腥戰爭的時候,就是從墨西哥割佔大片領土的時候。當時美國可沒有想到要輸出美國生活方式,同化全世界,他們連印第安人都不想同化,連墨西哥都不想收納,何況其他?美國的生命力量就在於拓荒者性格與宗教小團體精神,而不是什麼一視同仁的普世主義。當年美國最抱有改造世界雄心的時候,跨海平魔扶危濟困,而國內三K黨和白人至上主義者橫行,有形的種族隔離和無形的種族歧視無處不在,群眾私刑和暴力排外司空見慣,這並不妨礙他們對外輸出自由民主。在與蘇聯的長期較量的過程中,美國也在改進自己,雖然這種改進未必就真正對美國自身有利,但總歸是促進了人權和自由民主的普及。但是蘇聯的最後崩潰,不僅讓左翼理想主義徹底破滅,喪失競爭者和參照物後,連右翼理想主義也一併消失了,資本主義體系暴露了最無恥貪婪的一面。美國富人階層的無比貪婪連大戰略家布熱津斯基都看不下去了,可見問題已經嚴重到了什麼程度。

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有言,戰爭是萬物之父。吾國大賢孟子有雲,無強敵外患者,國恆亡。在永恆的鬥爭中成長,在永恆的和平中毀滅,就是這個意思。沒有對立面,自身就會向著反面轉化。就人性而言,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失去理想,二是理想實現。沒有理想,就會喪失想像力、權力意志和行動能力,人類就不會無中生有,以虛馭實,以小博大,以弱勝強。理想的力量就是生長的力量,自以為歷史終結,自以為想像力到了盡頭,意味著對歷史喪失了理解能力、洞察能力和判斷能力,那是最愚蠢的智力上的自閉與自殺。剩下的就只有醉生夢死及時行樂,最終就會跟行屍走肉一般。

冷戰結束後的全球化,尤其是美式政治觀念、文化標準和生活方式的全球化,讓人類的政治理解力和洞察力都空前的降低,更加讓西方世界的精英們志得意滿,為所欲為。最後輸出的就是最粗俗的唯物主義的物慾至上和肉體享樂,以及最無聊的政治正確性。在長期普遍和平的環境中,在不對稱戰爭中,就只能產生這種智力上的侏儒。智力上的低能必然帶來道德上的低能,因為理解力的降低對道德感的傷害更重更深。從當前西方文明內部的教條主義的政治正確性主張來看,他們對西方文明本身造成的傷害,比西方文明歷史上所有的外敵加起來都還多,真正印證了最堅固的堡壘總是從內部被攻破的歷史箴言。

全球化和美國治理下的世界和平的真相就是美國國內的金融利益集團的極度無恥貪婪,他們在全球化進程中收割了絕大部分利益,用其中的一小部分利益來養活國內的垃圾人口就完事了,反正沒有強大外部對手的威脅,也不怕世界末日的審判。究其實質,精英體制整體上的利益與民眾分離了,以美國為首的各國金融精英們精密設計出來的全球化資本主義大協作體制,實際上就是犧牲了發達國家國內中下階層的利益,把財富高度集中到金融利益集團手中,用金融壟斷來攫取超額利潤,用產業轉移全球配置來降低生產成本,用放縱外來移民來降低中下層的階級博弈能力。互聯網時代的民眾越來越不好管,中下層階級不需要懂得什麼高深的理論和術語,憑感覺和簡單的計算就知道他們實際上的利害得失到底真相如何。金融利益集團精英擁抱全球化,把資產和利益全球配置,愈發形成一個新的國際主義共同體,掌握話語權的意識形態精英則越來越低能和無恥,社會撕裂和解體更嚴重的局面還在後頭。

美國民眾對財富集中化越發不滿

西方民主政治喪失了傳統和宗教的約束

任何社會制度和政治設計運行的生命力旺盛程度,能否經受各種各樣的折騰,是否有彈性和適應能力,是其繼承傳統的合拍程度的精確體現。傳統在指引著社會進行有軌跡的運行,本能在暗中保護人們不做出違背自身根本利益的決策。為此,制度設計者需要在深刻理解人性和尊重傳統的基礎上權衡利弊得失,緩急輕重,而不能僅僅根據抽象的原則和邏輯,任意設計和規劃社會。傳統和習俗之所以可靠,並非是基於普遍的理性和邏輯,而是因為他們是誕生於殘酷的長期的博弈,經過時間的淘汰而遺留下來的有效機制。理性和邏輯之所以往往不可靠,是因為相比非理性的汪洋大海,人類的理性不過是一葉扁舟,不可寄予超過其承受能力的無限信任。何況觀念的世界與現實的世界總是有著重大差別,人類行事往往不是基於抽象的因果關係而是基於實際的利害關係。

美德和宗教則是文明的蛹體,美德的真實社會功能是克制自我慾望,服務於社會的長遠利益,防止原子化的個人為所欲為。宗教尤其是基督教會的真實社會功能是提供社會自組織性,制約國家主義利維坦的為所欲為,兩者合在一起都是起到了避免社會解體和文明自毀的作用。長期以來,基督教會為西方文明起到了保護作用,西方文明進程中每一次的社會變革之所以沒有鬧到全社會性的內戰狀態,全靠教會組織提供的保護、緩衝和分化。束縛與保護,實際上就是同一狀態的不同名字。社會成員不願意自我剋制和接受約束,就會在慾望和理性放縱中醉生夢死自取滅亡或者被異質文明消滅。

如今在西方民主國家內,真正涉及剛性福利造成的政治衰敗,傳統婚姻形式式微和家庭結構扭曲造成的社會衰敗,本國公民生育率下降,外來移民和異質文明人口替代造成的文明衰敗這些實質性話題因為政治正確性的禁忌而噤若寒蟬。這種教條主義的政治正確性態度就其實質而言就是不正確的理性知識妨礙了文明的本能自救措施。而拉幫結派打群架,偏見歧視與抱團排外就是文明活力與社會自組織性的精確指標,只有一盤散沙的社會成員才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各人自掃門前雪,這表面上是寬容,實際上是冷漠,表面上是自由,實際上是自殺。文明就是這樣衰敗的,社會就是這樣解體的。

性別認同以及隨之而來的性別政治、根據天然世代更新產生的年齡(輩分)政治,男男妖精打架與男女妖精打架兩條路線的鬥爭,一夫一妻制在各類婚姻制度中的最終勝出,這是建立在多少萬年人類繁衍世代更替基礎上的長期演化的結果。這些持續至今的有效傳統和習俗其誕生有著真實的社會功能,並不是學術辯論和民主投票的結果,何況最真實最有效最無爭議的投票就是武力對決。當代社會普遍的和平與人道主義原則,讓社會各集團博弈變得緩和的同時,也就使得當今的人類喪失了對真實的文明博弈進程殘酷真相的理解能力,以為人類文明的進程就是田園牧歌過家家,從一個進步走向一個進步的青春之歌,以至於為了同婚平權和性別自主選擇這樣的無聊話題大打出手幾欲內戰。

把有形的制度和成文的法律看作是是天經地義,自古皆然,忘記了成熟的制度需要習俗的長期孕育,美德的堅固支撐和宗教的保護,信任與契合併不是天經地義而是需要長期的訓練和培養的。從文明演化的角度來看,最糟糕的習俗也比最完美的理性要可靠,因為要推行理性的統治,就必須消除形形色色行之有效自成體系的地方習俗和小團體偏見。為了建立理性的統治,就必須使用武斷的手段,去摧毀地方差異和個人偏見,從而加速個人散沙化原子化而不利於形成小共同體。理性只是智慧心血來潮一時任性的父親,而偏見才是智慧含辛茹苦十月懷胎的母親,因為偏見與人性永遠同在同構,而理性往往與人性分道揚鑣。理性的基礎邏輯往往就僅僅是語法和修辭,並不等於事物的真實運行規律,像在歷史上根本不需要爭論的性別認同,男女有別,正常婚姻形式和夫妻天然互相扶助等社會構建的基本常識和本能,現在統統變成了公共政治爭論和表決的熱門話題,這是理性放縱、道德衰敗和社會解體的最明顯徵兆。

現代社會中,人們要學習的書本理論知識和各類實用技能太多,妨礙了對政治、社會和人性精細微妙之處的深刻和準確理解。那群文憑流水線批量生產出來的雞蛋頭臭老九掌握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的教條主義學術大詞就以為跟全知全能的巫師一樣掌握了世界的奧秘,振振有詞,信心滿滿,實際上卻是對真實的社會和文明運行機制一無所知,就像那公雞頭上頂著一把火,裝神弄鬼,自欺欺人。教條主義者不分派別不分國度,都是百無一用,不能解決任何一個問題反而製造出無數問題的貨色。不制訂成文的婚姻法,難道人類就不知道繁衍後代了?倒還是制定了婚姻法,男妖精們就要拿著婚姻權利作法,爭取同婚平權了。一切有形的實物都會崩壞,一切成文的觀念都會被曲解,這似乎是宇宙本身和人類文明不可避免的命運。

在真實殘酷的人類文明進程中,互相無視就是自由,互相歧視就是平等,互相仇視就是博愛,沒有恨就沒有愛,有多少恨就有多少愛,有多少排外就有多少內部團結,有多少精神分裂才有多少智慧誕生。一視同仁的愛與平等,社會就是客客氣氣的一盤散沙,不管外表如何光鮮強大,實際上是一觸即潰一打就倒的泥足巨人。純粹是用理性和教條的武裝起來的各類團體,不管如何振振有詞邏輯自洽,最後都是被看似愚昧和落後的內外對手合謀打敗。

全球資本主義體系總危機和中國的應對

資本主義體系的發展壯大是近代西方文明哺育的結果,只有在古代地中海文明世界集大成者希臘文明、羅馬帝國和基督教會的基礎上,經過中世紀歐洲的醞釀,在政教分離,司法獨立、多元競爭以及最要緊的社會美德充足的背景下,資本主義體系才能充分汲取人類前資本主義時代產生的一切優秀文明成果而發展壯大,自成體系,喧賓奪主,最終成為承載整個世界的參天大樹,而不至於跟中央集權利維坦大帝國一樣,資本主義永遠都處在萌芽狀態而壯大不起來。

但是養虎噬人,玩火自焚,資本主義經濟體系既是文明解體的後果,本身更是文明最大的解體劑。因為只有社會解體到一定程度,才能產生出脫離嚴密共同體保護的散沙個人,是所謂的自由勞動力;只有道德衰退到一定程度,才能擺脫道德的約束抽象計算純粹個人的利害得失;只有智力發展到一定程度,才能去做資本主義的理性經濟人,把一切都當作交易和逐利的要素,資本主義體系之所以能夠在西方文明內部生長壯大,就是因為西方文明積累了足夠的文明資源可供揮霍。但是文明累積的資源並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本主義經濟理性作為文明最強烈的腐蝕劑與解體劑的性質不會改變,社會要避免最終的解體,文明要避免最後的衰敗,靠的是德性、宗教和習俗的堅強保護,能夠保護到什麼程度,就看德性、宗教和習俗本身的雄厚和堅固程度。

得益於資本主義經濟體系戰勝一切對手並進行了最後的全球化,中國經濟主動融入全球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後迅速壯大起來,充分發揮了集中決策、勞動力充足和要素價格自主配置的總體競爭優勢,終於在二十一世紀成功成為全球第一的製造業和貿易大國。成果得來不易,當以首先維護這個體系的繼續有效運行為上策。希臘危機引爆歐盟危機,歐洲陷入難民危機和種族與宗教替代趨勢,英美領頭開始逆全球化,文化保守主義、經濟保護主義與外交孤立主義都會抬頭,這反映了西方文明內部尤其是在全球化進程中和政治正確政策下利益受損的傳統基督教白人中下層群體對繼續主導全球化的深刻疑慮,西方世界內部上下層在深刻撕裂。西方文明主導的世界歷史演變進程正式開始終結,西方世界不會再有絕對的自信引領全球,不會表現得更加慷慨熱情,不計成本要去維護自身的道德形象了。這對於中國來說並不是福音,因為中國目前雖然經濟體量巨大,但從來沒有達到能另起爐灶自成體系領袖群倫的程度。

2017或迎來逆全球化浪潮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得到好處就必須付出代價。中國現行體制自有其對外和對內的綜合博弈優勢,表面上似乎在全球資本主義總危機中獨善其身,一枝獨秀。但是資本主義體系內部的固有癥狀,以及近現代理性主義、功利主義、唯物主義、和平主義與普世主義等思潮固有的理論陷阱和促進文明衰敗社會解體的負面作用在中國當前社會中都可以找到,有些問題還極其嚴重。之所以沒有鬧成西方文明那個樣子,是因為中國當前還並沒有處在秩序和文明輸出的中心位置,雖然有問題但還不那麼顯眼。而且中國文明的歷史延續性強,歷史經驗豐富,慘痛的教訓多,足以形成針對性的警惕而不至於盲目自信任性胡為。中國人民作為傳統的古代唯物主義民族不善玄虛,崇尚實利,因此相比西方文明,未必能事事開風氣引潮流,但至少能避免那種處處講究政治正確性妨礙文明出於本能的排外與自救從而自尋死路。

印度之大,大於世界,中國之大,大於歐洲。中國作為一個一千萬平方公里土地和十四億人口的巨型國家,與地理歐洲相當,種族和文化複雜性則有過之而無不及。超大體量的優勢就是能夠承受局部地區的潰爛,靠著國家機器的直接抽肥補瘦還可為維持起碼的團結,靠著政治規矩的壓制不至於讓局部問題直接爆炸,否則以中國各地差異之大,足以鬧出很多比希臘危機更大的問題。最主要的,還是大眾民主這個文明演化的加速催化劑在中國沒有土壤,一定程度上可以保證帶病延年,不至於主動找死精壯暴死。

而且普世主義和教條主義這兩大毒品在當前中國也沒有市場,首先就是因為中國人民不好抽象的理論思辯和邏輯推理,為此長期誕生不出成體系的理性主義哲學,連漢語語法都沒法有效整理,附帶的好處就是中國人民不會陷入某種宗教狂熱以至於要為了抽象的理論和教義問題而打內戰。而且中國人民曾經長期深受某種形式教條主義的禍害,到現在處在有效的免疫期內,因此在西方國家內鬧得沸沸揚揚的同婚平權運動和性別自主選擇公廁內戰以及類似的矯情運動在中國永遠都不會鬧出大的聲響。

美國LGBT群體為自主選擇進哪個廁所的權利進行抗議

對當前民主主義體制和普世主義價值觀的濫用提高警惕的同時,依然需要堅持實質性而非形式上的政治合法性。任何一個國家的精英集團永遠要堅持政治品格,要對國家的整體利益,社會的長遠利益和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負責,只有這樣做才有真正的合法性。立黨為公,執政為民,讓權力在陽光下運行,惟有這樣高格調的政治信念,才能有效抵抗無原則唯利是圖的大眾民主和徹底的資本主義經濟理性對文明和社會的摧毀效應。如果沒有這樣的信念和品格,最終就會把自身的水平降低到庸眾的水平,喪失先進性和精英性,最終在文明競爭的過程中整體失敗被歷史無情淘汰。對於純粹知識分子和政治文人偏好的理論思辯和文字煽情,恰當的態度就是傾聽而不是聽從;民可以樂成,而不可慮始,對變動不居的民意的恰當態度就是尊重而不照搬。

在這個全球資本主義總危機和人類文明演化爆炸期的關鍵時刻,不出頭就不會先死,不找死就不會速死,居中行正,守拙裝愚,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才是最可靠的對內對外應對策略。歸根結底那就是在一切社會運行和文明進程中,尤其是在政治實踐中——經驗比理論可靠,繼承比創新重要;智慧比條文可靠,心態比觀念重要。

背景簡介本文作者為天涯社區著名寫手、國際觀察版前版主李寒秋,本文首發自傳統媒體《中華參考》2016年第五期,又於2017年1月23日發表於天涯社區(從希臘危機、英國公投和美國大選看西方民主政治的衰敗 -天涯社區)。

責任編輯:郭尖尖

歡迎關注風雲之聲

知乎專欄:

zhuanlan.zhihu.com/feng

一點資訊:

yidianzixun.com/home?

今日頭條:

toutiao.com/m6256575842

推薦閱讀:

在糟與更糟之間做選擇:西方政治現實的困境(霍華德·馬克斯備忘錄)
外國警察制度有哪些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為何在西方政治學中,如此注重對財產權的保護?
中國到底是發展中國家還是發達國家?

TAG:民主制度 | 希腊经济危机 | 西方政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