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了這碗人生浮世的悲憫之酒

在影院里看《羅曼蒂克消亡史》,實在是徹頭徹尾的感官與意識享受,既華麗、細膩、豐盈,又理性、冷靜、剋制。這是一場人性悲憫的視聽盛宴。在我心目中,這是2016年最好的華語電影。

整部影片用上帝視角,用結構敘事的方式,刻意給觀眾營造了一種疏離感,避免過度代入情境,又具有凝練精確的美感。在銀幕面前,觀眾成了上帝,一邊沉浸在視聽享受中,一邊審視著這個都市,審視著人物角色,審視著細緻入微的人性。

據說,程耳導演親自操刀,光剪輯就用了近一年時間。影片細緻、精準地演繹了大人物、小人物的個體命運、內在人性,用帶著點凝滯質感的固定鏡頭,給了出場的每個角色以特寫和出彩的戲份。而音樂的流動,又串聯起了內在波動起伏的情緒。銀幕上浮世人生、時光流轉的片片肌理中,分明是每個人在風中飄搖的人性和命運。

大上海的3個大佬中,葛優飾演的陸先生是最講究的。既風輕雲淡,又殺伐決斷,看起來氣場十足,實際上無奈、滄桑。他一舉一動、一板一眼,想洗白自己,想堂堂正正、有原則有立場地活著的,他一口回絕了日本人的合作意願,他希望用萬全的方法來解決罷工問題,但是趙寶剛飾演的北方客不配合,他還是只能選擇黑幫用強的手段;他也喜歡小六,可她是王老闆的女人,他不能動;為了給小六找點事做,也為了給王老闆解決憂慮,他想方設法安排小六當上電影女主角;小六讓他帶自己離開,他說他還有很多人需要照顧;後來在與大明星吳小姐對話時,意識到渡部的真面目和當年事情的真相後,一心要復仇。直到最後,他用金條把渡部從美軍的戰俘營里換出來殺掉時,陸先生這個角色沉默沉穩、淡定淡然的表象破碎了,滄桑、凝重、無奈、悲涼悄然從銀幕上溢出來。

倪大紅飾演的王老闆是最看得開的。片中,他表達了對形勢變化無能為力的感慨;他淡淡地吃著家常便飯的粥,淡淡地談著自己招蜂引蝶的出軌女人;為了體面、為了照顧大家的面子,他決定放過在外面風流放蕩的小六,並想出一個照顧各方面情緒的細緻方法。這一切都籠罩在好像看透了、看開了的飽經世事風霜的體面中。馬曉偉飾演的張先生信奉唯利是圖的人生哲學。在陸先生回絕了日本人合作的意向要求後,張先生表露了願意合作的態度;他為了拿到日本人許諾的巨大利益,不擇手段,毫無顧忌,毫不猶豫地要幹掉自己的結拜兄弟,用槍突突掉那一大幫小弟時眉頭也不皺一下。

而淺野忠信飾演的渡部,更是一個錯綜複雜、人性分裂的精彩角色,他的人性掙扎的場景脈絡,像一條主線串聯起了全部角色。這個日本間諜隱身上海十幾年,一口上海話說得比上海人都好,一手麻將牌打得比中國人都好,他娶了陸先生的妹妹,有了兩個可愛的兒子。他一襲長衫,派頭十足地享受著大上海的繁華生活和天倫之樂,又身著和服,無比用心地經營著一家日本料理店。他精緻、乾淨,生活考究,歲月靜好,一邊叮嚀囑咐陸先生殺人時不要弄髒了房間,一邊又時時準備著投身於日本軍國主義戰爭中。在押送放逐小六的途中,給對面的軍車讓路和小六戴著的櫻花耳墜,這兩個場景交錯碰撞,瞬間激發了他對自己日本間諜、軍人身份的回歸以及本身的人性壓抑和扭曲,他果斷殺掉司機和小弟,在車上強姦了小六,並把小六帶回去囚禁在地下室做性奴。地下室里鋪排的那一幕幕少兒不宜的、完全發泄獸慾的場景,回應了影片開頭他用一口地道上海話給北方客講故事時,肆意辛辣地戲謔諷刺的表情,與他謀劃刺殺陸先生又放走陸先生、身著軍裝敗在戰場、在戰俘營里用日語痛罵陸先生,並讓自己的兒子跑到戰俘營去求救、然後回到日本經營自己的土地……淺野忠信用細緻入微、精彩紛呈的演出,將渡部這個角色鄉情、親情、慾望、身份認同的多面人性矛盾極好地統合於一身,給觀眾獻上了一幕幕虛無荒誕、令人脊背發冷的人性掙扎表演。

片中的各色女人,也都在自己的立場上,恰如其分地展現了各色人性需求。章子怡飾演的小六,追求自由、自我,她知道自己只是一個行屍走肉,花痴呀、十三點呀,都是為了打發時間。她還說讓王老闆放過她吧。她貪戀著世俗的歡愉,這種貪戀讓她堅持著苟活下去、也讓她掙扎著心神不寧,還讓她在非人的地下室里以及渡部放走她之後,一直麻木著成為真正的行屍走肉。正應了她在飯桌上的那句話——「歷盡千辛萬苦最後活了下來。」而袁泉飾演的大明星吳小姐,想要一種踏踏實實的生活,甘願與平庸的丈夫廝守人生,卻終究抵不過一直未露面、權勢熏天的戴先生的威逼利誘,她倒是通權達變地順從了人生,從此與世沉浮。閆妮飾演的管家王媽,通透、玲瓏、從容,即便中槍之後性命垂危,也要淡定地坐著,在痛苦而剋制的臉上,在用生命維持體面的背後,閃爍著莫可名狀的百般滋味。霍思燕飾演的妓女,以一副見過世面的模樣,救了受傷的童子雞,又哭哭啼啼要留住童子雞,也不過想在風雨飄搖中追求自己的一份生活,妓女的故事雖沒有結局,但童子雞一句「我上癮了一直想弄」,已經預示了「各取所需」的結局。阿嬌飾演的陸先生的姨太太小五,對陸先生絕對忠誠,甘願赴死。表面上,她選擇了自己的價值,決定了自己的命運,又何嘗不是一種無奈、悲涼?只是一種無法選擇的掙扎罷了。

理性的上帝視角,當然不能漏掉那些底層謀生活的小人物,用了很多的篇幅穿插描繪了小混混們講黃段子、談女人、吃餅,一瞬間鏡頭就轉到童子雞初出江湖為了出人頭地而表現出來的殘暴兇狠,還有受傷被妓女救了後、早把原來心心念念的鄉下相好拋之腦後的「我上癮了一直想弄」,乃至通過渡部之口詳細講述了一個打工的小夥計試圖贏得老闆歡心,希望能娶上老闆女兒卻被老闆識破、逆襲失敗的故事。這些穿插的場景,既從側面展現了其他人物的性情,又極接地氣地表現了人物的原始本能——食與色。

伴隨著撥動心弦的音樂,影片用一個個思緒閃回的場景片斷和充滿張力的細膩節奏,穿插拼接出了一個個人性的故事,將人物角色心底那些隱秘的部分,一件件、一幀幀……袒露在銀幕上,分明就是粘稠、咸濕的內心波濤,洶湧澎湃、跌宕起伏,殘酷刺目,令人不忍卒睹,又沉陷其中難以自拔。

有人說,《羅曼蒂克消亡史》有腔調、沒靈魂。在我個人看來,這恰恰是有著深刻靈魂的電影,它只是野心太大,用結構敘事、對稱構圖、固定鏡頭、長鏡頭的上帝視角,穿插描摹了幾乎各個社會階層的人性群像。戰爭前後、風雲變幻,一面繁華喧囂一面岌岌可危的大上海,正是導演用來裝酒的好瓶子。

在一個個用上帝視角的理性、冷靜、剋制拼接起來的場景片斷里,不同人物,不同生活,不同境遇和命運,拼接起了各色完整的人性圖譜,深藏著人生浮世的悲憫。這是貫穿始終的內在邏輯,人生命運的內在邏輯,共同構成了芸芸眾生內在的因果輪迴。

「食,色,性也。」聖人言簡意賅,輕飄飄一句話揭示了人性的底色。從呱呱墜地、吮吸和佔有第一口奶開始,人就被這具皮囊牢牢控制著。每一個念頭,每一個內心波動,每一個計劃與行動,錯綜交織,莫不如是。塗炭億萬生靈的戰爭,也不過是人性力量最極端的展現。

人性又天生嚮往溫暖和光明,孜孜不倦在世間輪迴流轉,也不過是為了一個更好的修行結果。五百年修行也會有天雷轟頂的劫難,奈何任人擺布的環境、被命運碾壓的幻滅。杜月笙說,人生有三碗面最難吃,情面、體面、場面。人類社會立於「人性」這個飄搖而脆弱的根基之上,整個人類社會不就是人性的交錯閃回嗎?

當我們用上帝視角來審視影片、審視人物時,又該如何審視自己、審視世界、審視個體命運?西方有個著名的假設問題:當世界上只有兩個人時,一個人不知道另一個人是善是惡,最理性的選擇就是——幹掉對方。這構成了現代社會理性思維的底層邏輯。

今天這個時代,已經把過去數百上千年的信仰體系、價值體系打破。在這個「價值重估」的迭代進化中,充斥了漫無邊際的觀念、知識,唯獨「客觀事實」面目模糊。時代在催逼人們重新認識自己、理解自己,重新反思我們身在其中的這個世界。福柯說,瘋癲是文明的產物。滔滔變幻的時代洪流中,就像電影中被送出上海時在車內心神不寧的小六一樣,對未知的恐懼,帶著遠古的呼吸,穿透歷史的幻夢,依然蟄伏在現代人的內心深處伺機而動。

赫拉利在不久前出版的《人類簡史》中說,科學並不是「知識革命」,而是「無知的革命」。真正讓科學革命起步的偉大發現,就是發現「人類對於最重要的問題其實毫無所知。」人類意識和身份認同,將迎來改變的時代。什麼是「人」?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將重新認識這個概念。

數千年來,人類共同體用集體想像,建構發展出了今天各色各樣的倫理、道德、法律等各種觀念、規範、規則和秩序。然而,這一切並非必然,是一個起點,不是終點。宇宙像一個浩瀚的荒原,我們恰好生活在一個「適合人類生存」的宇宙里罷了,在其中遇到的每一個人,都讓人驚奇。人類與自己疏離已久了,想找到真正的自己,確是越來越難了。

程耳在歌詞中追問:靈魂的皈依在何處?你在哪裡,我的父?他用一套華麗麗的班底、華麗麗的演出、華麗麗的敘事、華麗麗的視聽,給我們釀了一壺華麗、醇香而冷冽的美酒。沒有浪漫,只有悄然流逝的時光。繁華落盡,不勝唏噓。

來,讓我們幹了這壺酒,必讓你流下悲憫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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