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為農民兄弟抱不平（上）

我的大部分親戚都在農村，我過去很少回老家。當律師以後，對社會問題感興趣了，對老家的關心也多了，每年都回兩三次，在村裡住兩天，和老家裡的親戚嘮嘮家常。

我有三個叔叔和五六個堂兄弟，大家都有幾畝農地，種玉米、麥子和菜。生活非常辛苦，每天四五點就要起床，澆地、施肥、犁地......，無限多的事情，每天很晚才能休息。

全家人顯得都比實際年齡大一些，不用說我的幾位哥哥們，就是比我小的兩位堂弟，看起來也比我老十歲。

農民為什麼這麼貧窮？不是說中國農民吃苦耐勞嘛？可是什麼吃苦越多生活越窮呢？叔叔已經快七十了還不休息？為什麼他們終生操勞最後仍不免貧窮？

現在我知道了，答案只有一個，農民不敢反抗，他們的收入被無數人的榨乾了！

有一次回家，我用三天時間走訪了十幾位親戚，把每家每戶的承包地、年產量、年收入、化肥、澆水、「三提五統」的成本全部計算了一遍，最後的結論讓我嚇了一跳：每畝地一年要虧損一百多元！也就是說，當農民的時間越長、種的地越多，破產的可能性就越大！

在種地的全部成本中，「三提五統」的費用最多，所謂「三提五統」是鄉統籌款與村提留款的簡稱（當然，農村稅費改革使『三提五統』成為歷史性辭彙），農民每年要向村委員會和鄉政府所繳的各項費用，有學校費、修路費、民兵費等等，這些錢款收上去後並沒有用到農村建設，農民享受不到這些費用的收益，很多都被少數人貪污挪用了。

農民的負擔越來越重，很多人收莊稼後根本繳不起錢款，有的就乾脆不繳了，村子裡這樣的人越來越多，村幹部無論如何恐嚇都不管用，到了秋天，鄉鎮政府就得派出大量的工作人員到村裡，說是收糧其實就是去搶糧食，村裡就是村口豎上大石頭和路障，讓警車和汽車都進不來，政府就晚上派人進村，村民就晚上安排各小組輪流放哨，農民與政府公務員的矛盾非常尖銳！

1999年夏天，我正在律師所上班，堂姐急急打來電話，說姐夫拒交「三提五統」，鄉里第二天要來抓人，而且是法院的法官來帶人！

我當時32歲，還比較年輕，一聽怒火中燒，怎麼能隨便就抓人呢？而且法院怎麼能來做此事？這種事情顯然不屬於法院的職責嘛。

一定是有人欺負農民不懂法！我得回去問個明白，我立即回家整理東西，跟太太說明了情況，她非常支持我，我們一起連夜回了老家！

第二天中午，我們到達村口的時候，正巧看到警車從公路上向村口開過來，走近一看是法院的警車，我不知道從哪裡來了一股勁，上去就站到了路中央！

駕駛員來了個急剎車，揚起的灰塵把我的衣服上弄的全是泥土，我也沒有走開，車雖然停了，但是沒有動靜，沒有人下來，玻璃窗也沒有搖下來，我想肯定有問題，就一直站在路中。僵持了大概五分鐘，車門開了，從裡面走下來一位女法官，滿臉是汗。

我問：你們是來村裡抓人的嗎？

法官說：你是誰？敢攔警車？

我說：我是律師，叫秦兵，聽說你們要抓人，來看看。

她說：關你什麼事？

我說：我沒有找到法律依據啊，所以想向您諮詢一下！

女法官說：我們沒有抓人。

然後一回頭，鑽進汽車，汽車快速掉頭，飛也似的走了。我大聲喊：你別走！可是根本不管用，汽車越跑越遠！

這時旁邊有位村民，騎著摩托車在一邊看熱鬧，我對他說：你敢不敢帶我追上去，我得認識一下她！

他一看我如此，就說：行！

我跳上他的摩托，他啟動發動機，一下沖了出去。

村裡的道路非常泥濘，汽車跑不快，我們很快趕上了警車，又停在了車前。

我一下跳下車來，站在警車前，汽車停住，但不開門。

天氣悶熱，可能車裡的空調不大好，裡面一會兒打開了窗戶。

女法官又走下來，問：小夥子，你怎麼這麼大勁頭啊！

我說：不瞞你說，六十年以前，我爺爺在這裡打游擊，這裡村村都有他的恩人，我要是不管這事，對不起他老人家，更何況其中還有很多親戚呢？

女法官說：我們來也是完成任務嘛。

我說：別人違法，法院怎麼也能違法呢？你是行政庭的法官，怎麼能抓人呢？

她說：地方的事情，你不懂，很麻煩，跟你說不清楚。

她的態度有點緩和，我也客氣了，她說自己是行政庭的，有指標、要完成任務。

我說：今天你們車裡有村民嗎？

她說：沒有，要不你過來看看

於是我看了看車裡，裡面都是陌生人，我就問開摩托的村民：裡面有咱們村的嗎？

他看了看，說：沒有

我對女法官說：這樣吧，我可能得起訴鄉政府，大家依法辦事吧。

回到村裡，姐姐說，本來今天早晨他們就是來搶糧扣人的，聽說北京律師要來了才走的，過去年年都要抓走幾個人。

我見到姐夫，姐夫說現在收費越來越高，過去只收錢，現在沒有錢了，就開始收糧食，沒有糧食的就搶，連傢具、狗、雞都不放過，每次都是鄉鎮政府的工作人員帶著警察和派出法庭的法官一起下來，稍有不對就抓人。

他給我看了鄉政府發的繳費通知，相當於一畝地全部收入的30%，農民一年的辛苦還不夠繳費的。我查了法規庫，農民一年繳費不能超過年收入的5%，但是目前是法律規定的六倍！

我與姐夫商量，應當起訴鄉政府，看法官怎麼判？

姐姐有點猶豫，說農民也能起訴鄉里？

我說：當然，鄉政府算什麼，我們還可以起訴縣政府，甚至可以真把市政府和省政府都、國務院都告了，這是公民的權利！

姐夫勇敢，說：大不了被抓起來，不行就去北京，我們不信沒有說理的地方，怕什麼？

我連夜手寫了三頁起訴書，反覆修改了十多遍，一直工作到三四點鐘，訴訟請求就是撤消鄉政府的繳費決定！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去了縣法院，

立案庭的法官看了看姐夫，說：你真行，開國以來第一個，農民還敢起訴鄉政府？

又看了看我，說：小夥子，你也夠狠，從北京來打這四百塊錢的官司！

我說：沒有什麼，路見不平嘛

一會兒，他說庭長不在，不能立案。

我說沒有依據啊，行政訴訟法沒有說庭長不在就不立案啊？他說沒有辦法。

我說既然庭長不在，我們找院長。

到了法院辦公室，工作人員說，院長不接待律師，具體案件庭長說了算。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法院不立案的事情，我對辦公室主任說：麻煩轉告一下院長同志，我現在就去縣人大常委會，我就不信立案這麼難！

縣人大與法院距離不遠，人大辦公室工作人員很客氣，我說明了來意，他表示很為難，說法院的事情誰都管不了，法院不立案就是找到人大主任也沒有用。

我一聽，難道還真沒有辦法了？

我就不信這個邪，他桌上的玻璃下面壓了一張紙，是全縣幾百名縣人大代表的名單。

我拿出紙筆，一個一個開始抄！

他問：秦律師，您這是做啥啊？

我說：我把人大代表全部找到，對於行政訴訟不依法立案的院長就是違法，違法的院長就得罷

免！反正我今年夏天也沒有事，我要會會這幾百個人大代表，我不信沒人管！

他沉默不語，我就不停地抄，過了20多分鐘，他看我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說，這樣吧，你不要抄了，我下午上班後聯繫一下法院，看一看有沒有可能立案。

我說，不用麻煩你，立案是我和法院的事情，不是人大的事情。這件事情要辦不成，豈不顯得北京律師沒有水平？

我堅持不停，並安排與我同來的幾個村民，每人給十個人大代表打電話，和他們約好時間，就是北京來的秦兵律師想去見他們。

辦公室的人有點急了，很快就跑出去了，沒有十分鐘就回來了，說：秦律師，成了成了，立案庭的庭長回來了，可以立案了，你們快過去吧。

我對姐夫說，你去立案，我找人大代表，就是立上案，此事也沒有完。

很快姐夫回來了，說法院已經立上案了。

我對人大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說：非常感謝你的努力，今後還要經常麻煩你！

立案之後，我就回到了北京，等待著法院的開庭通知，但是一直沒有開庭的消息，只有姐姐的電話通知：

法院不再去村裡抓人了……

已經抓的村民陸續被放出來了……

鄉政府降低了收費的數量……

鄉政府承諾可以用工作日換糧食……

其他村的村民開始來他們村學習經驗……

有三四村開始聯合，抗繳不合理收費……

姐夫已經開始學習《行政訴訟法》，並向來學習的人進行普法……

想不到大家的學習積極性這麼高，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正在北京大學讀研究生的王禹，他正在撰寫《村民委員會組織法》修正案和《村民委員會選舉法》草案，他一聽，立即表示出極大的興趣，大家商量開庭時大家一起去，後來我們遇到了一場大麻煩，被警察追的在大溝里跑了三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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