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與遠方

里爾克寫塞尚能夠畫出物體的本質，譬如他的蘋果已經不是一般可以拿來吃的蘋果，而是蘋果自己，和吃一點關係都沒有了。這說法有無限魅力，讓我對著塞尚畫冊里的蘋果看了又看。確實，他的蘋果有種不同尋常的堅實，不像真的，可是有種吸引人的東西，我說不上來，也許是尊嚴。

每天晚上回到亂糟糟的家中，面對堆積成樹的雜書和「一貧如洗」的房間，有時也不免生出恍惚之感。讓我想起伍爾夫長篇小說《波浪》里，描寫銳利的陽光打進房間：「照到的東西充滿了神奇。一個盤子好像是一座白色湖泊。一把刀子好像是一把冰匕首。忽然間玻璃杯在一道光線照射下顯現了自己……樣樣東西都沒有陰影。一隻罐子綠得眼睛似乎給漏斗吸進去像貝殼黏住。然後形狀有了體積和邊緣……」

這時候沒有自己房子的沮喪會突然浮出短短的幾秒，捕捉到我最真實的樣子。我彷彿受到潘朵拉盒子的吸引，打開了它，它釋放出我的孤獨，讓我想要逃開，但是我轉身鑽進了被窩，因此無法看到盒子底層的希望。

一個笑話從記憶中浮現：某個甚有優越感的人上了飛機，持有經濟艙的票，卻非要坐在頭等艙的空位不走，空姐百般勸說無效，只好請機長出馬。機長和藹地問：「你要去哪裡？」答曰：「紐約。」機長於是對那人耳語了一句話，那人聽後立刻起身，匆匆回到自己原來的座位上。空姐大感驚奇，機長密語了什麼，這麼有效?機長說：「我說頭等艙是到舊金山，經濟艙才去紐約。」

城市裡像我這樣無根的人有許多，形形色色，生活總體來說卻只有兩種：一是離開家園，吃喝玩樂；一是離開家園，服事人玩樂吃喝。這中間也有一群奇怪的人，他們在這五光十色的遊艇上，穿過泳池、酒吧、牌桌和劇院，打起瞌睡來，或者三三兩兩，一起分享、散步等。同在一艘船上，他們似乎在看不同的風景，享受不同的盛宴，到達不同的港灣。

什麼是你我的彼岸？或者，什麼是你我的「詩與遠方」？

一位模特在四十歲時退出時尚圈，回鄉作農婦，養幾個孩子幾條狗。這個故事詩情畫意，令人羨慕。倘若這位農婦不是模特轉身而成的，你還羨慕嗎？似乎很多人不會。那麼為什麼同為農婦，本來就是農婦的農婦生活不值得羨慕，模特轉身的農婦生活就值得？

究其根本，本為農婦的農婦，她們的生活往往是只能如此，屬於命運安排的不得已，也就是「苟且」；而模特轉身的農婦生活，是種主動選擇的喜歡，是自由的體現，是夢想的實現，所以值得羨慕，是「詩與遠方」。

「詩與遠方」之所以撥動人的心弦，因為它象徵了更美好的夢想，讓人對抗「眼前的苟且」，也就是那份生存的不得已。羨慕這位前身是模特的農婦，不一定是羨慕她的農婦生活，而是羨慕她田園夢想的實現。

摩西奶奶上過《時代周刊》的封面，為什麼我們喜歡這樣的傳奇？因為這些老人家敢於藐視「合情合理」的局限，比如血壓、心率、骨質、腦細胞老化等，向我們展示了什麼叫活出夢想—在現有的局限下，持有一份不羈的自由，敢追求，敢投入，付出努力，並樂在其中，還取得了成功。她們觸動我們內心深處對生命力的尊重，讓我們為之動容。

然而問題來了，因為起初想要的詩與遠方，到達後可能成為新的苟且，比如婚姻。談戀愛的時候誰都浪漫，但婚後你是否能待對方如初戀，扛起家庭重責大任。具有浪漫情懷的人在現實生活比較辛苦，總要遭受到一些挫折或是面臨生活的壓力，才了解現實與理想的差距，開始學習務實。有位文青朋友，持家十來年，人生責任也告一段落，想要回頭做老文青，慢慢的連眼神都有光了。也許浪漫不會消失，它只是暫時隱藏而已。

還有成功。作家傑克倫敦歷盡千辛萬苦得到公認之後，說出了許多人的心聲：山頂其實沒有想像的好。

最有詩意的應該是詩人了吧，但一些成名詩人們的自殺說明了什麼呢？難道是說生活中構成詩的詩意不具有支撐生命的能量？

而出名呢？出名往往是成功的標誌。許多成功的名人，尤其在演藝娛樂界，外在生活似乎充滿光彩和詩意，內在卻難免滿懷滿抱的苟且感，不堪忍受者多有轉向毒品，甚至放棄生命者。

為什麼我們孜孜以求的東西最後會變質？夢想為什麼會變成苟且？

也許我們需要的只是一點詩意。當一個人心裡詩意蕩漾的時候，無論文化水準如何，懂不懂得表達，物質條件怎樣，年齡幾許，生命都是豐沛而蔥蘢的。那一刻的時光真是品質非凡。

我初次聽到鮑勃迪倫的《Like a Rolling Stone》，根本不知道他在唱什麼，只聽懂副歌一遍遍喊著：

這是什麼感覺？這是什麼感覺？

孤獨一人，無家可歸，無名無姓。

就像一顆滾動的石頭。

僅只這幾句，已經令我戰慄。是的，孤懸在空白與混亂之中，不也是我輩的青春風景？

二十七歲以身殉歌的Janis Joplin也唱過：所謂自由，不過是一無所有的代名詞。

恐怕我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蝸居的斗室，應該仍然會強烈地想要回去──不是回去居住，而是回去再看一眼。或許到時候，我會看到我當時無法看到的東西。也許從窗外遙望，裡面的風景會是另一種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