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轟轟烈烈的「廢鈔令」運動給印度造成了哪些影響？ | 毛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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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莫迪的「廢鈔令」註定要在印度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然而，從「廢鈔令」的短期破壞性波動、長期結構性改革的缺失和紅利的難以為繼三個方面來看，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很難取得預期成果。

印度廢鈔

2016年11月9日，在一次並未事先通知的電視講話中，印度總理納倫德拉·莫迪宣布了一項令印度舉國驚愕的政策：面額500和1000盧比紙幣（約相當於50和100人民幣）從即刻起停止流通，現有紙幣必須在50天之內存入銀行或兌換新幣，否則淪為廢紙。這場號稱對黑錢、腐敗、假幣發起的「金融閃電戰」毫無疑問是莫迪強力改革的一部分，體現了他整肅治理、深化改革的決心，然而在莫迪祭出這場改革三個星期以後，它的諸多風險和隱患也逐漸浮出水面。這場轟轟烈烈的廢鈔改革究竟會演變成虎頭蛇尾的鬧劇，還是彪炳史冊的壯舉？

與其他大型經濟體相比，偷稅、腐敗、假幣、洗錢等問題在印度尤為嚴重，而這一切都和印度國內大量使用現金有關，而這些難以審計和追查的資金往往就被統統俗稱為「黑錢（Black Money）」。對於渴望振興經濟的印度來說，「黑錢」就是無所不在的流沙，無時不刻都在侵蝕財政基礎、虹吸經濟資源、消磨改革意志，還為其國內恐怖組織和黑惡勢力大開方便之門。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莫迪大張旗鼓祭出「廢鈔令」不僅順應了民心，也和其鐵腕改革的政治承諾呼應，可以說是出師有名。儘管如此，印度百姓和政治家的美好願景卻不一定能夠化為最終的勝利果實：這場力度空前的運動儘管短期內沉重打擊了黑錢現象，但是也對印度經濟的正常運行造成了嚴重干擾；更重要的是，雖然印度經濟為此遭受了巨額損失，但是滋生黑錢的土壤到目前為止似乎並沒有被清理。

這場大張旗鼓的「反黑錢運動」將會何去何從，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莫迪如何應對這場運動帶來的三大挑戰。首先，能否有效平息這場運動造成的破壞性影響，撫平由於經濟混亂造成的損失，是莫迪必須回答的最緊迫問題。其次，能否將「反黑錢運動」的正面效果內化到印度的體制機制之中，從根本上解決滋生黑錢的土壤，是莫迪必須回答的最重要問題。第三，這場轟轟烈烈的「反黑錢運動」在打破了大量既得利益圈子的同時，也提供了絕佳的機遇窗口，如何分配和利用這些機遇又會產生深遠的影響。

1「廢鈔令」短期破壞性波動難消

事實上，面額500和1000盧比的紙幣是目前印度面值最高和使用最為頻繁的貨幣，以價值計算佔到印度流通貨幣的86%之高。再考慮到印度70%至80%的交易以現金完成，同時現金佔印度GDP的比重遠高於大型經濟體5%的平均值，達到12%至14%的水平，莫迪的一夜之間廢除現金紙幣不僅給經濟運行造成了嚴重不便，還引發了巨大的市場混亂和「踩踏效應」，對印度經濟的破壞不言而喻。

規模高達百萬之巨的印度的中小企業、個體工商戶在這場運動中受到的損害最大，因為他們幾乎完全依賴現金交易，莫迪的「反黑錢運動」瞬間使他們失去流動資金，根本無法正常運轉。很多小商小販、勞工、農民業也不得不放下手頭的生產性工作，加入到排隊取錢的大軍中。最為嚴重的是，這些中小企業和個體戶構成的所謂「非正規部門」恰恰又對印度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體量佔印度GDP的45%，僱傭人數超過80%。所謂「非正規部門」與「正規部門」也絕非涇渭分明，他們在生產、僱傭、交易等方面都建立了千絲萬縷的聯繫，因此前者如果元氣大傷，後者也註定不能倖免。

由於這種破壞效應非常直觀，幾個星期以來印度各地市場出現了門庭冷落的景象，商人們忙著排隊換錢，或者忙著開具虛假髮票證明大筆現金的來源。目前，已經有多家機構調低了此後幾年的印度的GDP增長預期。比如位於孟買的著名研究機構界線資本預測，巨大的市場混亂很可能導致印度2016年第四季度出現GDP負增長；而由於舉足輕重的「非正規部門」被過分打壓，界線資本對印度2017的增長預期從此前的6.8%下調到3.5%，2018年從7.3%下調到5.8%。

印度群眾排隊換鈔

目前，為了應對「廢鈔令」帶來的破壞性影響，老百姓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在新出現的地下黑市，新舊紙幣交易猛增；代人排隊換錢的專業黃牛公司也大量出現；黃金、珠寶走私極度活躍。各地的反對黨也紛紛組織起來，各地的遊行示威猶如星火燎原之勢。面對史無前例的壓力巨大，印度政府開始在政策上有所鬆動，上調現鈔以舊換新的上限，允許農民在指定網點用舊鈔購買農資。這些舉措都顯然無法解決「廢鈔令」帶來的全局性擾動。

由於「廢鈔令」帶有深遠的全局性影響力，而且莫迪為了防止打草驚蛇又刻意用了「突然襲擊」的辦法，因此想要消除破壞性波動絕非易事。對於莫迪來說，與其使出渾身解數取悅已經滿腹委屈的老百姓，不如用美好長期收益和未來願景來安撫他們，告訴他們一個沒有假幣、偷稅、腐敗的印度有多美好。然而，更關鍵問題是，莫迪真的能夠履行承諾，把反黑錢運動的短期效果體制化為長效機制嗎？

2「廢鈔令」長期治標難治本

在龐大的「黑錢」和影子經濟面前，推行「去現金化」並不是莫迪的新發明，印度也不是第一次採取類似政策，但是想要一勞永逸的消除困擾幾十年的頑疾絕非易事。目前看來，這場「金融閃電戰」所打擊的只是市面上的黑錢存量，而沒有觸及更深層次的結構性問題。這種治標不治本的辦法不僅會使「黑錢減量化」的政策效果被新增的黑錢流量迅速吞噬，還會嚴重打擊各界對印度政府和印度經濟的信心——誰知道以後的印度領導人會不會再像莫迪一樣以打擊黑錢為名搞「金融閃電戰」。

造成印度的影子經濟極為龐大、現金交易廣為盛行的原因多種多樣，它們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壓倒性的大潮，把上到巨型公司企業、下到販夫走卒全都裹挾進來，使他們一方面不得不進行現金交易，另一方面又更樂於進行現金交易。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莫迪所反對的黑錢與其說是一個導致問題的原因，不如說是從其他問題中衍生出來的結果。

第一，正規部門和非正規部門嚴重失調是根本性問題。由於勞工、土地、行政效率低下等體制原因，印度的正規就業部門長期處於萎靡不振的狀態，使得勞動力大量受雇於組織散、規模小、難監管的非正規部門。面對低效、僵硬、缺乏網點覆蓋的金融機構，這些非正規部門自然會選擇支付方式靈活、又可以逃避監管和課稅的現金交易。因此，如果印度的經濟結構沒有發生根本性的扭轉，被莫迪暫時打擊的現金交易還是會慢慢興盛起來，只不過是新紙幣代替了老紙幣。

第二，金融基礎設施缺乏是基礎性問題。基礎設施缺乏一直是印度面臨的難題，而金融基礎設施也不例外。2014年，由於城鄉銀行網點、ATM機器、刷卡場景等金融基礎設施嚴重缺乏，仍有超過40%的印度人沒有銀行賬戶。其實，這些無法享受金融便利的人同時也往往是缺電、缺水的極端貧困群體。因此，如果不從底層需求做起，不先滿足他們更為根本的生存生活需要，硬生生的推行去現金將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根本無法持續推行。

第三，印度有悖社會經濟規律的法律和政策是制度性問題。印度雖然經濟基礎薄弱，但是在上層建築方面卻很大程度上沿襲了宗主國英國的體系。這種上層建築和經濟基礎的脫節嚴重的結果，就是出現了一大批與印度社會、經濟發展條件格格不入的法律和政策。這在阻礙了印度經濟健康發展的同時，也催生了規模龐大的影子經濟、地下經濟。例如，《產業爭議法》規定規模大於100人的僱主，如果要裁員或關閉必須獲得政府允許；《工廠法》規定一個季度的加班上限是50個小時。這些法律的來源大多是工業經濟已經較為發達的英國，是英國工人階級和資本家一百多年反覆鬥爭的結果，但是他們一旦被移植到印度就會產生嚴重的問題：因為如果嚴格按照法律行事，印度企業基本無法維持運轉，因此非法僱傭零時工，並使用現金工資規避監管就成了常態。另外，印度和很多發達國家一樣對房地產交易徵收高額稅款，但是卻沒有能力支撐起發達國家的龐大監管體系，其結果就是人們用成箱的紙幣完成房產交易。如果這些法律、政策不能得到糾正，現金交易在短期消退以後一定會捲土重來。

此外，印度的官僚體系、國家能力、政府執行力都難以支撐起莫迪的長遠計劃。中國政府的政策講究「宏觀政策要穩、微觀政策要活、社會政策要托底」的原則，但是目前看起來，莫迪簡直是反其道而行之。轟轟烈烈的去現金化政策雖然微觀上嚴絲合縫，異常嚴格，但是宏觀上卻冒著巨大的風險，會產生很大變數和不確定性，更缺乏保障民生的應急預案和社會政策，嚴重干擾百姓日常生活。在印度就變成了宏觀政策要險，因為不險不足以撬動強大的利益集團；微觀政策要死，因為不死不足以規避習以為常的弊和腐敗；社會政策什麼也管不了，因為沒有相應人力、物力兜底是無稽之談。如果印度政府的執行力和資源動員能力不能相應提高，莫迪的這種政策組合很難維持，因為既有的行政、稅務、金融、銀行部門根本無法勝任陡增的工作量。

3誰得到了「廢鈔令」的紅利？

既然莫迪無法消除反黑錢運動帶來的短期破壞性波動，又很難將短期政策成果固化為長效機制，那麼這場令印度百姓承受巨大壓力的運動的意義究竟是什麼？任何政策都會有破有立，莫迪的反黑錢運動前期籌劃較為周密，後期執行較為嚴格，因此也達到了一定的預期效果，但是更關鍵的問題是這些勝利果實如何分配？能維持嗎？

短期看，印度中央政府毫無疑問是這場運動的大贏家，一舉多得解決了幾個頭疼的問題。躊躇滿志的莫迪，最大的困難是缺乏握在手裡可以自由調配的資源。造成這種狀況的核心原因，就是印度政府對經濟掌控能力太差。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場反黑錢運動至少短期內使得現金交易大量減少、銀行存款快速上升、假幣問題暫時緩解、政府稅源得到擴張，這每一步都讓莫迪掌握了更多的政策槓桿和經濟資源。然而，如果莫迪無法根治「黑錢問題」，這些一次性的紅利也就無關宏旨了。如果「黑錢問題」得到解決（如前所述，可能性極低），那麼如何用這些新增的資源反哺在這場運動中蒙受損失的老百姓，全面提高印度經濟的表現就取決於莫迪的執政水平了。

從政黨政治的角度看，莫迪所在的印度人民黨是徹徹底底的大贏家，以至於很多人將莫迪的「廢鈔令」視為印人黨的政治陰謀。在此前的幾十年中，印度政黨接受的贊助資金中高達75%是來源不明的現金捐款。與支部遍及全國、贊助渠道多元化、來源較為正規的印人黨相比，其他地方黨明顯缺乏籌資渠道，因此更依賴本地的現金贊助。因此，莫迪突然發動的「廢鈔閃電戰」給地方黨帶來了滅頂之虞，對即將舉行選舉的北方邦和旁遮普邦選舉更是產生了直接影響。印人黨在此前進行的德里和比哈爾選戰中敗給了地方黨聯盟，此次在北方邦和比哈爾邦再次面對地方黨聯盟就顯得尤為關鍵，而突然出現的「廢鈔令」對印人黨簡直是天大的利好，以至於不得不懷疑這是個陰謀。其實把「反黑錢運動」解讀為莫迪的政治投機和幕後操控顯然是低估了他的野心，但是如果轟轟烈烈的行動最終不了了之，那麼這種政治陰謀論也就成了唯一的合理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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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莫迪的「反黑錢運動」的最直接受益方就是印度的移動支付企業和互聯網金融。在頒布廢鈔令後的首次全國講話中，莫迪表示印度的政策目標就是「無現金社會」，並號召全國人民「少用現金」。在信用卡、刷卡機並不普及的印度，少用現金的潛台詞就是多用電子支付，莫迪甚至直接動員老百姓學習使用APP。這樣一來，印度最大的移動支付商務平台Paytm、印度第二大支付平台MobiKwik都成了大贏家。例如，根據Paytm的統計，目前有400萬人開始使用Paytm錢包，每天的交易數量已經達到了創紀錄的500萬筆，需處理35億美元的付款和轉賬額，平台資金增長了10倍，流量增長了700%、應用下載次數增加了三倍……但是這種繁榮是由於很多新增用戶本來就在使用智能手機，只是把余錢轉移到移動支付工具上，這部分人其實規模非常有限。更大的問題在於，如何讓那些沒有智能手機、沒有被手機信號覆蓋、沒有被電網覆蓋的巨大群體融入先進的網路支付體系，他們才是印度真正的潛力所在。

4結語

莫迪的「廢鈔令」註定要在印度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其中體現的振興經濟的決心和推動改革的魄力可以說是史無前例的。然而，從「廢鈔令」的短期破壞性波動、長期結構性改革的缺失和紅利的難以為繼三個方面來看，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很難取得預期成果。

作者簡介：毛克疾，科技與戰略風雲學會會員，南亞問題專家，微博@公文包攜帶者克疾，在《環球時報》、《鳳凰周刊》、《財新》、觀察者網、中國網、澎湃等媒體發表大量時政評論和新聞分析。

【本文2016年12月1日發表於盤古智庫（毛克疾：莫迪轟轟烈烈的「廢鈔令」運動給印度造成了哪些影響？毛克疾：從海參崴轉機去庫頁島，遇上一飛機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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